**畫像
時間已是午夜了,我如果現在不開始把一些事記下來的話,我以後可能永遠都沒有勇氣再把它寫下來。一個晚上了,我一直坐在這裏,強迫自己開始回憶,但是想得越多,越讓我感到羞愧、恐懼和壓力。
我此刻帶著懺悔去尋找原因,尋找我為什麽會如此粗暴地對待珍尼特·德·貝拉佳。實際上,我更希望向一位有同情心、有想象力的聆聽者傾訴。這位聆聽者應該是溫柔的、應該是善解人意的。隻要我自己不會太過不安或者泣不成聲,我要向他訴說這段不幸的生活,包括每一個細節。
如果我能更坦率一點的話,我會承認,現在最令我懊悔的,不僅是自己的羞愧感,更是對珍尼特的傷害。我愚弄了自己,也愚弄了所有的朋友,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有幸仍被他們稱為朋友。多麽可愛的人啊,他們過去經常到我的別墅來。現在必定都把我當做邪惡的、睚眥必報的小人了。唉!那傷害對一個人確實很嚴重。希望你們真能理解我!先介紹一下自己吧!
我屬於這樣一類人,有文化、有錢、有時間,正處中年,是一位有魅力、有風度的學者。我因慷慨大方而受到許多朋友的尊敬。我主要從事美術鑒賞工作,但我的欣賞口味與眾不同。我們這類人單身漢非常多,又不想與緊緊圍著自己的女人發生什麽,對自己的肯定占據了生活中的大多數時間。當然也有不滿、有挫折、有遺憾,但那畢竟很少。
我自己就不介紹太多了,坦率就行。你對我大致會有個判斷。
如果你看完下麵這個故事,你也許會說我自責得太過了,那個叫做格拉迪·帕森貝的女人才是最該譴責的。這一切,畢竟是她招來的。
本來什麽都不會發生的,但那晚我送她回家了,她回到家後和我談起了那個人、那件事,所以一切都發生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去年二月的事了。那天,我們在埃森頓別墅吃飯,那是一家可愛的、能看見錦絲公園一角的別墅,許多人都來了。
席間,一個人一直陪著我,她就是格拉迪·帕森貝。飯後,我當然要主動送她一程。到家後,她禮貌地讓我進屋。我被人認為是個過於沉悶的人,與司機打了個招呼就進屋了。進屋後,她倒了兩杯白蘭地:“為我們回來一路順風幹一杯。”她這樣說。
她是個矮個子女人,大概不足四英尺九英寸。我站她旁邊真有滑稽之感,就像站在桌子上居高臨下一樣。這個寡婦麵部鬆弛,毫無光彩,小臉上堆滿了肥肉,擠得下巴、嘴、鼻子無處可藏。幸好她還有一張會講話的嘴,時刻提醒著我,不然,我真會把她當成一條鰻魚。
在客廳,我們談了一會兒今天晚宴上發生的事,過了一會兒,我站起來想告辭。
“雷歐納,坐下,”她說,“再來一杯。”
“我得走了。”
“坐下,先坐下,你該陪我喝一會兒吧,我還要再喝一杯。”
她身體微晃著走向壁櫥,她把酒杯舉在胸前,看著她又矮又寬的身材,讓我有一個錯覺:她膝蓋以下胖的似乎連腿都看不見了。
“你笑什麽呢,雷歐納?”她側過身來問,順便為我倒了酒,因為一直注意我的動靜,所以灑了幾滴白蘭地在杯子外。
“沒,沒笑什麽。”我忙道。
“過來看看我最近的一幅畫像吧。”她目光盯在那張掛在壁爐上的大畫上。其實,剛進屋時我就看見了,我一直假裝看不見。我想那肯定是一幅糟蹋藝術的作品,而且一定是由那位名震一時的畫家約翰·約伊頓所作。因為在這幅畫裏用了圓滑的筆法,這讓帕森貝太太在畫像裏看起來成了個有魅力、高挑的女人。
“畫得很漂亮!”我言不由衷地道。
“我很高興你喜歡它,它確實很漂亮。”
“太迷人了。”
“約伊頓就是個天才!你不這麽想嗎?”
“是啊!他比天才還要高出一籌。”
“雷歐納,你知道嗎?約翰·約伊頓現在的畫很受追捧,他畫一幅收一千以上,少了不畫。”
“是嗎?”
“就是這麽貴,許多人還要排隊等他畫呢!”
“這很有趣。”
“所以說他就是個天才,從他收費就能看出來。”
她輕呷了口白蘭地,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我明顯能看到她的胖嘴唇被杯子壓出了一道淺痕。她也看到我正注視著她,她用眼角輕輕掃過來一眼。我無奈地搖搖頭,也不想開口說話。
她隨手把酒杯放在右手邊的酒盤上,突然轉過身,對我做出一個建議的手勢,我在等著她說,心想她想說什麽呢?接下來卻是一陣寂靜,這讓我很不舒服。我無事可做,隻好無聊地抽著一支雪茄,一會兒看看煙灰,一會兒看看噴到天花板上的煙霧。
她忽然轉過身來麵對著我,羞澀地一笑,垂下了頭。她囁嚅著說:“雷歐納,我想告訴你個秘密。”
“下次再說吧,我現在要走了。”
“不會讓你為難的,雷歐納,你好像有點緊張,別緊張。”
“小秘密引不起我的興趣。”
“這個會讓你感興趣的,因為你在繪畫方麵很有研究。”她人雖然很安靜地坐著,她的手指卻像一條條小蛇一樣一直在抖著,蜿蜒盤曲地扭來扭去。對我不安地道,“雷歐納,你真的不想知道我的秘密了嗎?”
“秘密還是少知道的好,也許以後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讓你難堪。”
“你說得有點道理,在倫敦就是這樣,尤其是關於一個女人隱私的秘密,有時一個秘密還會帶出其他一些女人。不過,除了約翰·約伊頓,這事與其他男人無關。”
我一言不發地沉默著,我並不想聽這個故事。
“假如我對你說了,你能保證不泄露這個秘密嗎?”
“我保證不泄露。”
“還是發個誓吧!”
“有必要嗎?好吧,我發誓不會說出來!”
她從桌上端起白蘭地,慢慢向沙發裏麵靠了靠,對我道:“那好,我們開始說這個秘密。你一定知道,約翰·約伊頓隻為女人作畫。”
“以前不知道,不過現在知道了。”
“他畫中的女人都是全身像,有坐勢的、有站勢的,像我這幅就是站著的。你再看看那幅畫,雷歐納,你看畫裏麵我穿的那套晚禮服怎麽樣?漂亮嗎?”
“是啊!很漂亮。”
“走到畫前麵,仔細再看看。”
我隨意地過去看了看,有個地方令我頗為驚異。就是我們能看見畫禮服的顏料,這些顏料看起來比其他部分更重,它們好像被專門處理過。
“看出來了吧?禮服的顏料上很重,是嗎?”
“是的。”
“這很有趣,你現在一定很想知道,別急,我會從頭說給你聽的。”
我暗想,這個囉唆的女人真討厭,我得想個什麽理由才能離開呢?
“大概在一年前。我進了那個偉大畫家的畫室,那是多麽讓人激動啊!那天,我穿上了剛買的晚禮服,禮服是從諾曼·哈奈爾商場買的,戴著一頂別具一格的紅帽,約伊頓先生站在門口,等著我的到來。我第一眼看到他時就被他的氣質所感染,他穿著黑色的天鵝絨夾克,有一雙迷人的藍眼睛。我進了那間畫室,畫室給人的感覺很大,客廳擺著天鵝絨罩的椅子,紅色的天鵝絨沙發,他似乎隻喜歡天鵝絨,所以窗簾是天鵝絨的,連地毯都是天鵝絨的。”
“噢,是嗎?”
“我坐下來後,他說話直奔主題,為我介紹自己,他說自己作畫與別人很不一樣,他有一套畫女人身材的方法,用這種方法可以把女人的身材畫得接近完美。下麵的話也許會讓你大吃一驚。”
“沒事的,你繼續。”我說。
“‘這些都是劣質之作,你看。’他當時這樣說,‘不管這是誰畫的,雖然服飾畫得極其完美,你仍會感覺到裏麵的輕浮做作,真是毫無生氣的一幅畫。’
“‘約伊頓先生,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呢?’我問他。
“‘因為一些畫家的無知,他不了解衣服下的秘密!’”
格拉迪·帕森貝先停了一下,喝了口白蘭地,又接著對我道:“不要老是這樣看著我,雷歐納。這沒什麽,你安靜地聽我說就行了。”
“約伊頓先生隨後是這樣說的:‘這也是我一直重點畫**畫的原因。’”
“上帝啊!”我吃驚地叫著。
“‘帕森貝夫人,如果你反對,我可能會對你作出一點讓步,’他說,‘我可以先為你畫**畫,等幾個月,顏料幹後,你再來一次,我在**上給你加上內衣,過一段時間再畫上外套,整個過程就是這樣了,很簡單是吧!’”
“色情狂!難道他是個變態狂嗎?”我吃驚地說。
“雷歐納,我不這樣想,我認為那天我麵對的是一個真誠的男人。所以我接著告訴他說,我丈夫是不會同意這種畫法的。”
“‘你的丈夫不會知道這種事的,’他說,‘我們不會讓他知道的,除了我畫過的一些女人,沒有別人知道這秘密。這裏沒有別人想象的什麽道德問題,像我這樣真正的畫家怎麽會幹出不道德的事來呢?就像我們去看病一樣,你沒有理由拒絕在醫生麵前脫衣服啊!’”
“如果隻是去看眼病一類的,我當然不會脫衣服。我的這句話使他大笑起來,但他的確是個具有說服力的男人,沒過一會兒,我就同意了。雷歐納,這就是我的全部秘密。”她站起來,在自己杯子裏加了些白蘭地。
“這些都是真的嗎?”
“當然是啊!”
“難道他就這樣一直為人畫像?”
“嗯,不過這些畫過像的女人,她們的丈夫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們最後能看到的是衣著齊整的女人畫像。其實我覺得赤身**地被人畫張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一些藝術家早就這樣做了,隻是我們那些不開化的丈夫們都反對。”
“我看那家夥腦子有點問題吧!”
“我不同意,我認為他是個天才。”
“那我想問問你,約伊頓在為你畫像之前,你有沒有聽別人說一些什麽,比如,說他細致入微的繪畫技巧?”
她正在倒白蘭地的手停了一下,轉頭看著我,羞紅著臉說:“這事你也知道?”
通過這個故事,我終於了解了約翰·約伊頓,這個披著完美外衣的騙子,隻是抓住了女人愛美的心理。他就這樣掌握了全城一些女人的底細,這些女人很富有也很清閑。他總能想出一些方法,為這些女人排憂解悶。和她們打橋牌、一起逛商場、一塊兒參加酒會。而這些女人隻是為了那一點的刺激,那種大把花錢帶給她們的優越刺激感。一些有錢人玩的娛樂項目總是像瘟疫一樣,一出現,就會在她們那個圈子裏流行起來。
“你發過誓,你千萬不要告訴其他人。”
“放心吧,當然不會,不過,我現在該走了。”
“你怎麽這麽死心眼啊,你現在剛剛高興起來,再陪我喝一杯吧。”
我隻能又坐下來,看著她慢慢地喝著白蘭地,發現她那雙眼睛一直在暗中看著我,那雙狡猾的眼裏充滿了欲火,欲望就像一條小青蛇在她眼裏纏繞著,我不禁感到有點害怕。這時她突然開口說話了,嚇了我一跳。
“雷歐納,我聽人說過你和珍尼特·德·貝拉佳的事。”
“格拉迪,這事就不要再說了。”
“怎麽,你臉紅了。”不知什麽時候,她開始把手放在了我腿上。
“我們之間現在沒有秘密,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她是個好姑娘。”
“你說她是個好姑娘。”格拉迪停了一下,盯著杯子說,“我知道,她是個好女孩,也很出色,隻是……”她放緩了語氣接著道,“隻是偶爾她說的話題會讓人感到意外。”
“她說過些什麽?”
“其實也沒什麽,隻是說過一些人,其中也包括你。”
“我?她是怎麽說我的?”
“沒什麽大事,你不會喜歡聽的。”
“你就說吧!她說了我什麽?”
“我真不想再說,但她的話讓我很好奇!”
“她說過我什麽,格拉迪?”我迫切地等她回答,後背因為緊張,出了一身汗。
“我想想,當時我們在開玩笑,她就說了點她和你一起吃晚飯的事。”
“她對我厭煩了?”
“我想是的,”格拉迪喝完了那一大杯白蘭地,“我和珍尼特今天下午正巧一起打牌。我問她明天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她當時是這樣說的:‘估計不行,我還得等那個討厭鬼,可能會和討厭的雷歐納在一起吃飯。’”
“她真是這樣說的?”
“是的。”
“她還說了什麽?”
“我不想多說。”
“沒關係,說吧,接著說。”
“雷歐納,不要這樣大聲說話。你既然這麽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吧,不說出來好像不夠朋友。現在,你確認我們是真正的朋友了吧?”
“是啊!快說吧!”
“等等,我得想想,她還這樣說了。”然後格拉迪用我極為熟悉的聲音,模仿著珍尼特的女中音說,“雷歐納,他是個沒有一點情趣的人,吃飯就知道去約賽·格瑞餐廳,連換家餐廳都不會,在那裏,他總是反複地講,講他的繪畫、瓷皿,一遍又一遍地講。在我們回去的路上,他在出租車裏抓著我的手,擠靠在我旁邊,一身難聞的煙草味。到我家的時候,我就讓他待在車裏,叫他不用下來送我了。他總是假裝沒聽見的樣子,偷偷地看我開門。然後快速跟上來,我飛快地溜進屋,把他擋在門外,以免他追上來,結果……”
聽到這些,我完全崩潰了,這是個可怕的晚上,我昏昏沉沉地回來,第二天天都大亮了,我還沒起床,我還沒能從絕望的心情中走出來。我沮喪又疲憊地躺在**,回憶著昨天在格拉迪家的談話內容,回憶著每一個細節,她那矮胖的身材、扁平醜陋的臉、鰻魚般的嘴,以及她說的每句話……特別是珍尼特對我的評價。難道珍尼特真是這麽說的?
我突然升起一股憎恨,這憎恨是對珍尼特的,憎恨慢慢傳遍全身。我突然感覺自己一陣顫抖,我努力控製這種衝動,但我控製不住,我要報複一切敢於詆毀我的人。
聽到這麽點風聲,你就這樣。你也太敏感了。但當時這件事讓我不知所措,我還差點殺人了,我隻能在胳膊上掐出一條條深痕,發泄一下自己的痛苦,不然我真可能殺人。
後來我又想,隻是殺了那個女人豈不太便宜她,再說,我這種人也不能殺人啊,我要找個更好的方法。
我沒有幹過什麽正經的職業,因此我不是一個有條理的人。不過,怨恨與暴怒讓我的思維變得極為敏銳。因此,沒費什麽腦筋,我就想出一個計劃,一個讓我興奮的計劃。我仔細推敲它的每一個細節,改了幾處可能出問題的地方。計劃完全好了,剩下的就是實施。我激動地在**跳上跳下,感到血脈賁張,手指捏得“嘎嘎”作響。我找出電話簿,查到一個電話,馬上打了過去。
“你好,我找約伊頓,請約翰·約伊頓先生接電話。”
“我是。”
這個男人不會知道我是誰,我從來沒見過他。也許他認識我,因為社會上每一個有錢有地位的人,都是他這種人結交的對象。
“我們還是見麵再聊吧,一小時後見麵。”對他說了一個地址,我掛上電話。
我興奮地從**跳了下來,剛才我還絕望地想自殺,現在我感覺很亢奮。
約翰·約伊頓來到了我們約定的讀書室,他衣著講究、個子不高、穿著黑色天鵝絨夾克。
我對他說道:“很高興這麽快就見到了你。”
“我也是。”他用又濕又黏的嘴唇說,他的嘴唇蒼白中泛著點紅。我們相互客氣了幾句。很快,我就切入了正題:“約伊頓先生,這次來是有個事請您幫忙。這隻是我個人的私事。”
“是嗎?”他點了下高昂著的頭示意我繼續。
“我非常想要一張本城一位小姐的畫像,想請您為她畫張畫像。不過請您先不要告訴那位小姐,我有這個想法。”
“你是想……”
“是這樣的,假如有一位男士對這位小姐傾慕已久,所以總是想送她一幅畫。他要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突然送給她。”
“當然,這聽起來很浪漫。”
“這位小姐是珍尼特·德·貝拉佳。”
“珍尼特·德·貝拉佳?我好像沒聽說過她。”
“我替你感到遺憾,不過,你以後會見到她的,比如在一些酒會或其他類似的場合,我想讓你這麽做——你找到她,和她說你這幾年一直要找個模特,但一直沒有碰到合適的。現在看到她,覺得她正合適,身材、臉型、眼睛都非常合適。你可以免費給她畫張像,我斷定她會同意的。她的像畫好之後,請你送來給我,我會買下來。”一縷帶著恨意的微笑出現在雷歐納臉上。
“你覺得這樣做有困難嗎?”我問,“這樣很浪漫?是不是?”
“我想……我想……”他不知道想說什麽。
“我給你雙倍酬勞。”
那個男人舔了下嘴唇:“雷歐納先生,我覺得這是和一般人不一樣的示愛方式!我想,隻要有點頭腦的男人都會同意這樣浪漫的安排呀!”
“一張全身像,必須全身的,還要比梅瑟的那張大兩倍。”
“你說的是‘60×36’的!”
“要站著的,我認為,她站著時最美的姿勢。”
“我理解你的想法,也很有幸給這樣一位可愛的姑娘作畫。”
“拜托了,千萬不能說出去,這是隻有你我知道的秘密。”
那個渾蛋走了以後,我強迫自己安靜下來,然後做了二十五個深呼吸。不然的話,我自己都不知道會興奮到什麽程度,可能會像一個傻瓜一樣高興地大喊幾聲。令我當時興奮、事後懊悔的計劃就這樣實施了!那個糟糕的畫家已經同意作畫,這個最困難的部分已經完成。依這個男人的一貫畫法,估計要幾個月才行,現在我必須耐心地去等待。為了能讓這段時間很快過去,我出國去了意大利。
四個月後,我回來了。我很高興,一切都在按原定的計劃進行著。珍尼特·德·貝拉佳的畫像已經畫好了,約伊頓打電話給我,他說有好幾個人想高價收購這幅畫像,但他沒有賣。
我立刻把畫取來,放進了我的工作室,強壓住心頭的喜悅,我又仔細地看了一遍。畫像裏珍尼特亭亭玉立,身穿黑色晚禮服,她靠在一個背景沙發上,手自然地放在椅背上。
說實話,這幅畫確實很好,因為它抓住了女人最迷人的那份表情,畫裏,珍尼特頭略前傾,又大又亮的藍色眼睛,一絲笑意出現在嘴角。不過,狡猾的畫家掩飾了她臉上的缺憾,畫家巧妙地處理掉了她臉上的一點皺紋以及有點胖的下巴。
我湊到畫前,詳細查看了畫的衣服部分。很好,和我預想的差不多,衣服的色彩上得又厚又重,顏料層明顯比其他部分更厚一些。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立馬脫掉上衣,著手幹起來。
我是個修複畫像的專家,因為本來我就以收藏名畫為業。
清理這畫實在是個很簡單的工作,但需要耐心。
我找了些鬆節油倒出來,加了幾滴酒精,混合攪拌一下,用毛刷沾了些混合液輕輕地刷在了畫像的晚禮服上。這幅畫是分幾步畫的,這一層幹透之後才畫的另一層。這正讓我有機可乘,可以從外到內,一層一層地清理掉,直到……
她的胃部被我刷上了鬆節油,我反反複複刷了好幾次,又加了點酒精,顏料終於開始慢慢溶化了。
幹了近一小時,我一直在畫像中她的胃部忙著,我輕輕地刷著,隨著溶化深入到油畫的內部,我好像看到了油畫的裏邊。一星點粉紅色忽然躍入我的眼簾,我毫不放鬆,繼續忙碌著,禮服的黑色被去掉了,粉紅色慢慢顯現出來。
一切進展得都很順利,我想不破壞內衣的顏色而把最後畫上去的晚禮服溶化掉。這要有足夠的耐心與細致。因此我找到一把更軟一些的毛刷子,適當配製好稀釋劑,工作起來感覺相當得快。
我先是從她的腰部開始。隨著禮服下粉紅色不斷慢慢顯露,看到了一件女子束腰,有彈性的束腰使身材更具曲線型,讓人感覺更苗條。往下一點,看到了粉紅色的吊襪帶,吊在她那柔軟的肩膀上。再向下四五英寸的樣子,就是她的長筒襪。
很快,整個禮服的下半部分被除去,我馬上轉移到畫像的上半部分,從她腰部向上移,慢慢地看到了露腰上衣,顯現出一塊雪白的皮膚。繼續向上到了胸部,裏麵露出一種更深的黑色,上麵還帶著鑲皺褶的帶子,很明顯那是乳罩。
第一步工作順利完成,我後退了幾步,仔細看著畫像。我看到了令讀者吃驚的一幅畫,隻穿內衣的珍尼特站在那裏,就像洗完澡,剛從浴室走出來一樣。
還剩最後一步,也是關鍵一步。我……
做完這一切,雖然快天亮了,但我仍舊睡不著。幹脆坐下來寫請柬,一直寫到天亮。我邀請了二十二個人,每個人的請柬上都寫了這樣的內容:“請您在二十一號星期五晚八時賞光到敝舍一聚,敝人不勝榮幸。”
另有一封特殊的信是專門為珍尼特準備的。我在信中說,我熱切地希望出國前能再次見到她,希望她一定要來……
這些被我邀請的人,都是本城最有名的一些男人,還有最迷人、最有影響力的一些女人。
我特意要讓這場不普通的晚會看起來很一般的感覺,我聽著筆尖刷刷地在信紙上劃過的聲音,我可以想象得到,那些人看到這些請柬時,會紛紛激動地大聲叫喊:“雷歐納準備了一個晚會,邀請你了嗎?”
“太好了,他會把晚會上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我覺得他現在是個可愛的人。”
他們會這樣說嗎?也許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樣,可能是這樣的:“我相信他也許是個不錯的人,但珍尼特評論他時說過,他有點令人討厭。”很快,我在對這些事情的想象中發出了邀請。
酒會那天晚上,來的人擠滿了我的大會客廳。他們站在客廳四周,欣賞著我收集的名畫,我已經把它們掛到牆上了。他們大聲談論著,喝著馬提尼酒。身上散發著芳香的女人們,興奮得滿麵紅光的男人們。我從人群中發現了珍尼特,她穿的依舊是那件黑色晚禮服。此刻在我腦海裏,卻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麵:一個僅穿內衣的女人,黑色鑲有花邊的乳罩,粉紅色有彈性的束腰,粉紅色的吊襪帶。
我不停地在談話的人群中穿梭,時而會禮貌地和他們聊上幾句。為了把氣氛活躍起來,有時我還會接上他們的話題。晚會開始後,大家一起走向餐廳。
“上帝啊!”他們都驚呼起來,“怎麽這麽黑!”“我看不見了!”“蠟燭,快點蠟燭!”“雷歐納,你真浪漫!”
叫喊聲中,六隻細長的蠟燭亮了起來,燭光很柔弱,勉強能照亮附近的桌麵。遠的地方則一片黑暗,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晚會開始了,客人們都摸索著找到了位置。
盡管很暗,但他們似乎都很喜歡這燭光下的氛圍,他們的談話不得不提高聲調。這時我聽到珍尼特·德·貝拉佳的聲音:“俱樂部在上星期有個晚宴真是令人討厭,都是法國人,滿眼都是法國人……”我一直在觀察著那些蠟燭,它們太細了,一會兒就會燃完,我開始有些緊張,一種從沒有過的緊張感覺,還帶著一陣快感。聽著珍尼特的聲音,看著她在燭光下有些模糊的臉,我感到血液在體內四處奔騰,全身充滿了一陣陣衝動。
是時候了,我深吸了一口氣,大聲道:“蠟燭要燃盡了,必須得點燈了。瑪麗,請開燈。”
一片安靜的房間裏,我清楚地聽到女仆走到門邊的腳步聲,然後是一聲清脆的開關聲。立刻,刺目的燈光穿透了黑暗,我在開燈前趁機溜出了餐廳。
在門外,我放慢了腳步凝神聽著裏麵的動靜。先是餐廳裏一陣喧鬧,接著一個女人絕望而痛苦地尖叫著,一個男人怒吼著。吵鬧聲越來越大,每個人都在叫喊著什麽。隨後,我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這聲音從嘈雜中穿出:“快,快,向珍尼特臉上噴些冷水。”
我到了街上,被司機扶進了轎車,出了倫敦市區,到了另一處別墅,離這有九十五英裏距離。
每次想到這事,都感到一陣發涼,我希望自己是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