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葬禮

欣雨的骨灰安葬的那一天,下起了小雨,紀佳程沒帶傘,他在小雨中跟著隊列沿著墓碑中間的小道穿行。這些墓都是四四方方的,約一平方米大小,被小雨衝刷得一塵不染,泛著石材特有的光澤。

隊列一共二十多人,紀佳程位於隊列的前部,每到隊列轉彎,他都會看到隊列最前頭的景象。兩個孩子穿著黑色的裙子,走在前麵,8歲的姐姐薔兒抱著媽媽的骨灰盒,一個親屬在骨灰盒的上麵撐著一把黑傘——意思是骨灰盒不能見光。7歲的妹妹薇兒抱著媽媽的大照片。欣雨是個漂亮女人,唯一不足的是總喜歡抿著嘴唇,這被別人說是刻薄的表現,然而這張照片很好地回避了這一點:她在露齒微笑。兩個小姐妹已經哭不出來了,在大人的擺布下,像木偶一樣機械地走著。

在她們身後是欣雨的丈夫林東升,他穿著黑色的西服,雙目紅腫,兩個親屬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胳膊,這是必有的套路:免得他悲傷過度昏倒在地或者不能行走。事實證明這安排並不多餘。

不止有一個親友曾向林東升建議,在抓住肇事司機之前先不要火化欣雨的遺體,其中一個說不出口的理由是:可以把屍體抬到交警隊去鬧事。但是林東升不願讓妻子長久地躺在冰冷的停屍間裏,他愛她,他怕她冷。雖然欣雨的遺體已經被碾壓得不成人形,但她還是他的妻子。

林東升身後是欣雨的妹妹,韓宜筠,她穿著黑色的裙子,也哭得搖搖晃晃,兩位女友攙扶著她。韓宜筠的後麵就是紀佳程。

紀佳程的身後是其他親友,這讓他有些不安,不知自己站得這麽靠前是否合適。他和死者非親非故,之所以參加這場葬禮,僅僅因為他是林東升的老朋友。

這要擱在外國,參加葬禮的人應該全部穿黑色的正裝,然而中國人還沒形成這個習慣,所以親友們的衣服顏色五花八門,米色,黃色,褐色,一個來參加葬禮的小姑娘還穿著淡粉色。紀佳程認為這大概是自己被安排走在前麵的原因之一:出於禮貌,他身著黑色的西裝和領帶。

墓穴位於小山的半山腰,這裏的墓地價格奇貴無比,然而林東升堅持要給妻子買個墓地,以便自己將來能夠祭奠,這是個雙人墓,他還預留了自己的位置。墓地工作人員早已等候在墓穴旁邊,他們站在墓碑林中等待著他們,墓穴上方的石板已經打開,等待安葬。在一個女葬儀師的指揮下,一個工作人員打開一把黑傘,另一個人向前一步,從薔兒手裏接過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捧著,在傘下移到墓穴旁,第三個工作人員從墓穴的另一頭伸出手扶住骨灰盒,四隻手托著骨灰盒,緩緩放入了墓穴。

放好骨灰盒,兩個人後退到了墓穴兩側,隻有一個工作人員還在墓穴上方打著傘。紀佳程向兩邊望了望,發現周圍的幾個墓都是雙穴墓,看來都是為夫妻準備的。這山上長眠著多少逝者,這裏又承載著多少家人的悲傷、離別和撕心裂肺的傷痛呢?

他突然莫名有些傷感:自己的歸宿也會是這樣的一個墓穴嗎?將來自己會和妻子也長眠在一個墓穴裏,或者骨灰撒在海裏,將來女兒和她的丈夫會來祭奠自己嗎?

他收回思緒,這才發現墓地工作人員已經布置完了墓穴四周,葬儀師已經念完了悼詞。林東升已經被攙扶到墓穴邊,和妻子做最後的告別。他顫抖得厲害,剛彎腰將手裏的花束放到骨灰盒上,說了聲“老婆”,就說不下去了,想撲上去抱骨灰盒。負責照顧他的兩個親屬一左一右地架住他,半勸慰半強迫地把他拖到了一邊,免得他情緒失控。兩個女兒在阿姨的帶領下給媽媽的骨灰盒下跪磕頭,隨後也被拉到一邊,被女性親屬緊緊抱著。韓宜筠將花束放入墓穴,捂著臉踉踉蹌蹌地走開了。

紀佳程按照順序走到墓穴邊,照片上的欣雨在墓碑邊向他微笑。他向骨灰盒鞠了三個躬,彎腰將手裏的鮮花放到欣雨的骨灰盒上。直起身子,他準備走到韓宜筠身邊,把位置讓給身後的人,視線卻被遠處的兩個人影吸引住了。

那是兩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正向這邊走來。看到前麵那人,紀佳程吃了一驚,扭頭向林東升望去。林東升已經發現了他們,他本來快要癱軟的身體突然挺直了,眼睛可怕地睜大,額頭上青筋直跳。親友們的目光都向那個方向望去,**起來。

“那不是康達理嗎?”

“他來幹什麽?”

“他還有臉來?”

紀佳程知道要出事,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眼見康達理走過來,心知再不說話林東升可能就要爆發了,於是他搶先一步迎上去,伸開雙手,說道:“康總,您來了?有事嗎?”

康達理和紀佳程、林東升年紀差不多,然而他的相貌卻顯得至少比他們年輕五六歲。麵對紀佳程的阻攔,他客氣地說:“紀律師,我沒惡意,你讓我過去。我不是來找麻煩的,就算現在有矛盾,打官司,我和老林夫妻倆總算相識一場,我隻是來給欣雨上一炷香的。”

這話聽起來合情合理,紀佳程也無話可說。他回頭望望林東升,就側開身子,把路讓開了。

康達理沒有看林東升,他從家屬身邊走過,慢步走到墓穴邊,表情凝重,向欣雨的骨灰盒鞠了三個躬,隨後雙手抱拳,他低下頭,將嘴唇貼在握著花束的手上,輕聲說著什麽。

紀佳程從側麵望著他,他知道康達理是個天主教徒,至少他自己號稱是這樣。他也許是在為死者禱告,紀佳程也在祈禱,卻是在祈禱一切順利,別出亂子。大約一分鍾後,康達理禱告完了,他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隨後上前一步單膝跪下,想把花放到墓穴裏去。

紀佳程最擔心的事發生了,林東升發出了怒吼:“別用你的髒東西碰她!”

女葬儀師張著嘴,完全不知所措。康達理卻不慌不忙,雖然臉上一副“錯愕”的樣子,卻更像是在表演。他望著林東升有些故意地問道:“東升,你怎麽了?”

“把你的花拿走!”林東升吼道,“你還有臉來?別用你的髒東西玷汙她!她是我的老婆,你給我滾!”

“是你老婆,我又沒和你搶。”康達理站起來,冷笑一聲,說道,“我畢竟和她相識一場麽,給她獻朵花,你也不用這麽氣急敗壞吧?”

雖然是林東升發火在先,但是康達理的話挑釁意味已經非常明顯,紀佳程心裏湧起了一股反感,他擔心儀式會被破壞,打算把康達理勸走,然而局勢已經不受控製。林東升一聽到“和她相識一場”,就跳了起來,其他的親屬斥罵著:“到葬禮上來搗亂,什麽東西!”“誰家養出這麽個有媽養沒爹教的玩意兒!……”幾個男親屬也氣勢洶洶地向康達理逼過去,擼袖子亮拳頭,看架勢就要動手。

“姓康的,你給我滾!”林東升吼道。

“東升啊,”康達理有些陰鬱地說,“有些事我就不在這裏展開了,等你過了這個勁兒,你好好思量思量。咱們合作那麽多年,大家一起發財,順風順水的,多好?現在你弄得咱們之間打官司,朋友也做不成了。你這叫什麽?你這叫背信棄義。欣雨為什麽會死?這是老天都看不過眼,在罰你……”

紀佳程知道壞了。果然,康達理的話音未落,林東升已經掙脫了親屬的包圍,向康達理撲了過去,幾個小夥子緊跟在後。墓道狹窄,紀佳程被他們一撞,差點摔到墓穴裏去。現場頓時大亂,薔兒薇兒響亮地哭起來,一群人扭打在一起,伴隨著叱罵聲,亂成一團。

紀佳程扶著墓碑站穩身子,向周圍穿著黑西裝的工作人員大吼:“快去分開他們!”隨後趕過去拉扯林東升,在葬儀師等人的拉扯下,總算把兩邊分開,工作人員擋在雙方之間,防止人們再度接觸。康達理嘴角青了一塊,鼻子出血了,他扯著被撕壞的領子,向後退去。

“快滾!不然打死你!”

“林東升!你別得意!”康達理一邊後退,一邊有些氣急敗壞地叫道,“別以為你能如意,你這麽做下去,就是跟大夥兒過不去!既然你要把事做絕,要得罪所有人,就別怪大夥兒跟你不客氣!到時候你家裏再出事,別怪我沒提醒你!”

“我X你……”林東升像個發狂的獅子,試圖掙脫工作人員的攔阻,再向他撲過去。那些人死命拉住他和其他人,勸解著:“老板,這是葬禮,考慮一下死者啊!”紀佳程向康達理奔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半勸解半強迫,用力把他向外推去:“行了行了,你趕緊去醫院!”

“紀律師,你別推我,”康達理大聲說,“讓我告訴他,今天的一切都是自找的!我告訴你,姓林的,今兒個是欣雨,你當心報應,連你那倆……”

“走!”紀佳程喝道,抓住他的胳膊,強行把他往外拉,康達理雖然顯得很憤怒,卻明顯不想再吃眼前虧,似乎是被紀佳程和隨從扯著“很不情願”地下了山。紀佳程厭惡地把他拉到小山下,這裏離欣雨的墓已經比較遠,紀佳程鬆開手,出於禮貌,還是用客氣的聲音說:“康總,你快回去吧,去醫院。”

就這麽一兩分鍾的時間,康達理似乎調整過來了。“我沒事。”康達理望望山上,居然笑了笑,“這點小傷,我才不在乎。紀律師,你放心,我不給欣雨的葬禮添亂,嗯?我畢竟和林東升朋友一場,他不仁,我不會不義。你轉告他,事不要做絕,公司裏的每個人身後都是一大圈關係,三教九流,什麽都有,對不對?他老婆沒了,還是有孩子的,對吧?”

“這話什麽意思?”紀佳程警惕地問道。

“沒什麽意思。”康達理把西裝抖抖,“我們希望他回來,不要再搞事情。你看,他已經死了老婆了,對吧?為什麽以前好好的,他一搞事情,老婆就死了?做人要厚道,你厚道,大家當然都厚道;你不厚道,大家自然對你不厚道。萬一哪一天他家裏人再過馬路時出車禍,嗯?”

紀佳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厲聲問道:“你什麽意思?難道車禍是你安排的?”

康達理把他的手扯開,嘲諷地笑了笑:“怎麽?想讓我怎麽回答?我當然說不是。現在欣雨被車撞死了,我對此一無所知,也很悲痛,將來如果他的倆孩子出了什麽意外,我當然還是一無所知,還是很悲痛。老紀啊,你是律師,說話要有憑據,嗯?我說這是‘天譴’,天譴嘛,當然不是我們安排的了。當然了,如果他繼續一意孤行,我想,天譴還會有的。”

他說著就轉身向外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啊,紀律師,順便告訴他。假如他真的要走,我們也好商量,可是配方必須給我們留下。否則,他自己知道會有什麽後果。這是我們的底線了。”

這次他沒再回頭,大步走向墓園出口,他的隨從跟在他身後,一溜小跑才能跟上他。紀佳程看著他往下走,一邊走一邊還在用手擦臉,看臉上有無血跡。

“什麽人啊……”他低聲嘟囔了一句,轉身往山上走,走了兩步,又站住腳,一股心悸的感覺揮之不去。“天譴”還會有的,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欣雨的交通事故另有隱情?

被康達理這麽一攪,原本莊嚴肅穆的葬禮就在這混亂中草草結束了,家屬固然氣得發昏,紀佳程作為旁觀者也像吃了個蒼蠅般難受。葬禮後他陪著林東升和他女兒回到家中,把那些節哀順變的話翻來覆去、變著花樣地說了七八遍,說得自己都感覺索然無味。親友們張羅著準備晚上的酒飯,紀佳程看看到了下午三點半,就借口去幼兒園接女兒,向林東升告別。

“老紀啊,”林東升送他到門口,握著他的手,“今天麻煩你了,你不留下來喝杯酒?我還有好多事想和你談談……”

“再晚就來不及接孩子了,”紀佳程推辭道,“你今天也不適合談事情,案子的事,我會幫你盯著。家裏出了這事,你還是好好處理事情吧,你要保重身體啊。”

林東升點點頭,用力握握他的手,一個親屬過來問他還有沒有餐具,他匆匆進去了。紀佳程乘電梯下了樓,走出樓道,望著灰蒙蒙的天,透了一口氣。其實,他根本不需要去接女兒,這時候趙敏應該已經去幼兒園了,他之所以急著走,是因為這裏的氣氛實在沉重。還有一個原因比較說不出口:他雖然不信鬼不信神,卻也有些忌諱,怕參加葬禮後天黑回家,把一些“不幹淨的”東西帶回家裏去。

係上安全帶,他駕車駛出地下車庫,地庫口收費員的製服讓他又想起了那些葬儀師,以及墓園的那場混戰。誰能想到,這些人僅僅在幾個月前還是親如一家的好兄弟、好夥伴呢?

沒有人比紀佳程更了解林東升和康達理之間的關係了,自打接手這案子,案卷裏的每個細節都被他研究了個遍。從私人關係來說,林東升和康達理是大學同學,以前好得像穿一條褲子。林東升從德國回來,就加入了康達理任副總的鴻凱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擔任研究室主任。合作整整持續了7年,兩人一直親密無間——直到半年前,林東升提出要離開鴻凱生物。

林東升是紀佳程的老友,所以紀佳程見證了朋友反目的全過程。這場糾紛已經折騰了大半年,林東升鐵了心要走,鴻凱生物或者說康達理鐵了心不讓他走。兩邊先是協商,繼而談判,再繼而翻臉,一直發展到今天到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仲裁,兩邊都鉚足了勁,誰都不肯退讓一步。

紀佳程知道他們在吵什麽,林東升手裏掌握著兩樣試劑的專利,這兩種試劑至少在國內是領先的,具體原理紀佳程也不是很懂,隻知道把血液還是什麽東西滴一滴到這試劑裏,憑著顏色就能分辨出是否得了惡性腫瘤以及程度深淺。試劑很貴,一支(也就小指指甲那麽大)就要400美金左右,現在已經進入臨床試驗階段,更要緊的是,他又鑽研出了兩種試劑的改進型,號稱達到世界領先水平,配方就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這樣的東西絕對是“錢”景廣闊。

有“錢”景,自然就有想法,林東升本來是把前兩種專利許可給鴻凱生物使用,為期7年,在這七年裏他們進行了產品的動物實驗,現在開始臨床試驗了,在取得藥品批文之前,試劑已經得到了大量研究機構、實驗室的重視,賺錢已成定局,因此他的離開實際上就是釜底抽薪。何況他的合同還沒到期,隻要公司不同意,他就得在這家公司繼續做下去。

對紀佳程來說,這不是問題。

律師的本事就是發現問題,加以利用。他抓住了鴻凱生物去年延遲兩個月才發放年底獎金,而且還沒足額發放完畢的漏洞,指責鴻凱生物拖欠勞動報酬,以此為理由要求解除勞動合同關係。當然其他理由他也沒少找,比如對方不按時報銷費用,沒按照合同約定提供勞動條件,拖欠加班工資,沒有按照實際工資水平繳納社保,能用的理由全部砸了出去。在他一通猛砸下,林東升和鴻凱生物解除勞動合同已成定局,紀佳程已經基本確定這個案子會贏了。對他而言,這實在不是一個複雜的案子。

但是,法律能解決一切嗎?

紀佳程記得半個月前從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出來時,康達理追上來,叫住了他。

“康總有事?”當時紀佳程停住腳,擠出一絲笑容問道。

“紀律師,”康達理說道,康達理那天穿著碎花襯衫,任何人看他都不會覺得他是個大公司的老總,倒更像是個紈絝子弟,“你給林東升帶個話,說我要見他,要和他談談。”

“這個,比較難。”紀佳程兩手一攤,“你有辦法和他直接聯係嗎?反正我是聯係不上他。”

“我就不信,你作為律師,和你的委托人能聯係不上?”康達理有些粗魯地說。

“就是聯係不上。”紀佳程還是一臉誠懇的笑,“他的手機不開機嘛。現在我也隻能通過電子郵件和他聯係,不知他何時才會回複我。說起來,如果您能和他聯係上,拜托幫我遞個話:朋友歸朋友,他答應我的律師費嘛,能不能快點付。”

康達理沒想到被他反將了一軍,一時無話可說,他陰沉沉地看了紀佳程一會兒,丟下一句:“他別以為躲起來就沒事了……我們肯定會采取些措施的。”隨後轉身離去。

現在想起來,那天他是不是忽略了什麽?今天康達理說欣雨的死是“天譴”,聯想到康達理說“我們肯定會采取些措施的”,這話模棱兩可,紀佳程習慣性地理解為這是一句威脅。什麽叫“措施”?發律師信算“措施”,打悶棍、砸黑磚、套麻袋也算“措施”。從對方派公司副總親自出馬來看,就能看出對方對此案的重視程度,而從這樣一位重量級人物嘴裏說出來的這樣的話,也實在無法讓紀佳程不反複揣摩。

他在暗示什麽?欣雨的死和他有關?因為林東升要走,所以他們幹掉了欣雨以示警告?

別開玩笑了。

真要是他幹的,他躲都來不及,還會跑來說這種惹火燒身的話才怪。這雜種,還真會順著杆爬,偏偏就有這麽巧:他說了那話不久,欣雨就出了車禍,他現在就拿來做文章。

紀佳程覺得他很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