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67.安麗斯

離午夜還差半小時的時候,卡洛芙給我帶來了一身像樣的禮服,遠不及繆斯那件奢華,但以我在亞伯莊園的地位,這件禮物還並不算賴。終歸也不過就是穿著它過過場子,十幾分鍾而已。

我沒有化妝,當然,也沒人為我化妝。將要帶繆斯出門時,我胡亂梳理了一下頭發,但一出門就又被風吹亂了。

午夜整點,馬蹄聲響了起來,仿佛來自天際。隨後,便從黑漆漆的夜色中駛來一輛輛馬車。

我看不到黑暗的另一端是什麽,從亞伯莊園的任何一側向外看去,周圍都是一片荒蕪,我從未在荒地上看見過任何活物,仿佛這裏就隻有亞伯莊園一樣。親王和他的隨從就是從那一片荒蕪之中出現的,夜幕的籠罩讓這情景顯得更加神秘。

繆斯終於變得像個真正的淑女了,她安靜地待在她的母親身邊,雖然沒有微笑,但對每一位客人行禮的動作都非常優雅。

我向親王行禮時,希拉爾刻意說道:“這位是安麗斯·喬·托馬斯。”

“托馬斯?是倫敦的那個托馬斯嗎?”親王的聲音讓我了解到他有多驚訝。

我一直低著頭,此時便把頭埋得更深了。

希拉爾肯定地回答:“是的。”

幸而繆斯很快就吸引走了親王的目光,我得以從眾目睽睽中逃脫——親王將目光望向誰,誰就立馬成為焦點。

“真是個可愛的孩子,不是嗎?”親王背對著我,我抬眼悄悄看他。他身著墨綠色的國王裝,長而漆黑的發梳向腦後,筆挺的西裝褲讓他顯得更加修長。僅僅是看見他高大的背影,再聽他的聲音,我就知道親王絕對是位帥哥。

在場的氣氛格外凝重,沒有幾個人是微笑著的。不過這樣的凝重並沒有持續多久,希拉爾便邀請親王往城堡方向去,在那裏,亞伯家族安排了貴客的住房,剩下的客人們也隨管家找到了自己的住處。

回到房間的我,換上柔軟的鵝絨睡衣,卻絲毫沒有睡意。

我似乎能聽到鋼琴曲傳向我的耳際,但很快它又消失了。或許隻是我的錯覺。

68.安麗斯

我的心境十分複雜。

就從昨晚的鋼琴曲說起吧!

一首普通的曲子——理查德·克萊德曼的《神秘花園》。

一位不普通的演奏者——休伯特·斯圖爾特親王。

我意識到這一點是在我的睡眠一度被鋼琴曲打擾的情況下。我看著牆上的掛鍾,時間已近淩晨三點。我的睡眠質量本來就不好,再加上這惱人的曲子一次又一次地吵醒我,我終於忍受不住困乏的折磨,光著腳便跑到露台上去尋找它的來源。

柔和的燈光和琴音從落地窗那頭傾瀉出來,散在寧靜的夜裏。我所在的塔樓與那間屋子相隔大約三米,我便扯著嗓子對那邊喊:“請問您可以停下嗎?琴聲吵到我了。”

像是得到了回應,鋼琴的琴音戛然而止。我正為此而滿意地點頭,準備回到**踏實地睡上一覺,眼角餘光一瞥,那落地窗的一角赫然是一道墨綠色的身影。

我的頭皮一緊,沒來得及思考就反射性地拔腿跑回了房間,一把拉上露台的窗簾。我的心有如敲打的鼓點,終於躺回**,卻絲毫沒有了睡意。

我想使自己鎮定下來,然而一想到那個房間裏住著的是親王,我便愈加不安。我是否應該回到露台上,再扯著嗓子來一句:“親王大人,請您繼續彈奏您的鋼琴吧!”

他看清我了嗎?知道我是誰了嗎?興許明日他問到我的時候,我可以解釋說那是我的一個仆人。該死!偏偏血族都有極好的視力,就算是在黑暗中,他們對眼前的事物也能夠分辨自如。

可是,他真的看到我了嗎?否則,他怎麽會還沒有派人前來責罵呢?我朝房門處望去,胡思亂想著,這才發覺,那琴聲再沒有響起過。或許他是一位寬宏仁厚的親王?我掀開窗簾偷偷去瞧那落地窗,燈光已經熄滅,我料想親王是睡下了。

我敢肯定自己打擾了他的雅興。撒旦保佑!

69.安麗斯

天亮後,我確信親王已經睡了,這才敢小心翼翼地拉開窗簾。莊園像平日裏一樣安靜,貴客們都在他們的棺材裏休息。隻有到今晚,這裏才會熱鬧起來。

我去找了喬克遜醫生,卻被守衛攔在門外。我希望他能趁著宴會的時間幫我找到屬於我的聖器。而現在看來,我似乎隻能在宴會上才能再次見到他了。

繆斯一整天都高高興興的,今天的課程全部換成了交際舞,我至少得教會她一種舞步,以便她在舞會上能找些事幹。我依舊選擇了華爾茲,因為它最廣泛,並且繆斯喜歡“華爾茲”這個名字。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她好不容易記住了步伐,縱然沒有那麽輕盈,也勉強上得了台麵。更值得慶幸的是,她優雅的轉圈讓她看起來像極了一位小公主。

繆斯十分期待宴會的到來,她說自己愛上了斯圖爾特親王,今晚她必須同他跳一支舞。我隻將她的話當作幼稚的童言,便笑著問:“你為什麽愛他?”

“他又高又帥,眼睛是紅色的。我喜歡紅色。他是托瑞多族的親王。這些難道不能成為理由嗎?”

我又能說些什麽呢?隻應付地點點頭,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繆斯為了她的願望反複練習,不停地旋轉、旋轉,不知疲倦。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老了,年華風幹了我的青春,盡散在漫漫旅程中。就在幾個月前,在李斯特古堡的某個夜晚,某個男人還曾對我說:“年輕,是該享受愛情的時候。”怎麽在幾個月後的今天,我就覺得自己老了呢?我的日記攢了一本又一本,從年少時到現在,我記錄的事情也越來越多,我是不是越來越囉唆了?

夜幕就這樣肆無忌憚地落在了亞伯莊園上,燈輝又照亮了企圖吞沒世界的莉莉絲的麵紗。血族們其實挺喜歡燈火輝煌的地方,明媚的陽光雖然是他們的弱點,但光明仍舊是他們喜歡、向往的地方。就像對花粉過敏的人並不一定會討厭花朵。

舞池和宴席同設在城堡正廳,正廳的拱頂就是城堡的頂部,二樓、三樓的廊道邊有古磚砌成的扶手,四方的廊道扶手四合連接。我來到廊道上,便能看見仆人們成群結隊地各司其職,擺放餐具、為花瓶換上鮮花、拉上落地大窗的窗簾。拱頂有兩盞倒塔似的水晶吊燈,閃耀著璀璨奪目的光芒。從大門通往舞池的路由地毯鋪就,燈光如波光斂影透射出來,分外浪漫。

當我回到我的房間時,女管家卡洛芙正拿著一套禮服,它們看上去就十分沉重,這讓我立即想起了曾在托馬斯莊園偷偷看到的“大禮服夫婦”,他們就是那樣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裹著自己。

“這難道是我要穿上的禮服?”

“是的,小姐,沒錯。”

“還有別的選擇嗎?”

“不,沒有。”她馬上回答。

我提起禮服的一角,這可比一般的禮服沉重多了。這是一件深紅色的大禮服,在舞會上穿著一定格外醒目。我忽然想到這是繆斯喜歡的顏色。

卡洛芙捧著禮服等我回答,我為難地說:“這禮服太誇張了……”卡洛芙卻不買賬,執意搖頭。

還好一陣敲門聲化解了我的尷尬。

“托馬斯小姐,這是親王為您準備的……”兩位侍女展開手中的衣裙。

多麽美麗的禮服啊!奶油色絲緞縫製的煩瑣的荷葉邊,淺金色的蕾絲花邊,精美的暗紋之間點綴著數不盡的小珍珠,閃爍著柔和的光,絲線穿綴著鑽石,如同鱗粉灑落、揉碎其上,奢華而精美。

一位侍女又帶來一麵精致的半臉麵具,鍍金鏤空盤絲絞花,一對小巧的金色羽翼在兩邊延展,點綴著傳統的花紋,那金色的華貴必然應該覆在一位貴人的麵頰上。

卡洛芙沒有多說一句話,徑自退出了房間,並向幾位侍女說:“我會轉告給希拉爾小姐的。”一反之前強硬的態度。

當我還在原地發愣時,兩位侍女畢恭畢敬地向我行了個禮,同聲道:“托馬斯小姐,打擾了。”

我不解地看著她們。

她倆對望一眼,其中一位便恭敬地垂頭對我說:“這是親王大人的意思。”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淩晨時的場景,頓時心亂如麻。

“托馬斯小姐,請允許我們為您換裝。”一位侍女笑著催促道。我不能違抗親王的意思,更何況在它與那件紅色禮服間,我固然不會選擇那套過於凝重的裝束。隻是……親王這一舉動到底是什麽意思?我不能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糾結幾番,我還是穿上了這身禮服。這兩位侍女的束腰手法極其熟練,下手更是格外狠,而我就像繆斯一樣討厭束腰。

然而當我站在落地窗前看見自己,忽然覺得束腰的痛也是值得的。鏡中的麗人宛如從油畫中走出的中世紀貴族。

婀娜的蜂腰是起源於宮廷的潮流。束腰的質地是暗黑色的絲綢,內有細棉襯裏,針腳細密。我便承受著這二十根鯨骨與一百四十條係帶線的壓迫,對著鏡中的麗人不免擔憂。19世紀的歐洲曾發生多起因束腰致死的事件,肋骨受到過度的壓迫,插入肝髒……然而許許多多的女人還是在生命與美麗之間選擇了後者。

“您穿它漂亮極了。”

侍女的讚美我是很樂意聽的,然而心中的疑惑還是讓我先拋出內心的問題:“為什麽親王大人要送我這件衣服?”

可惜她們也不知道原委,隻是依親王的吩咐,又為我描上了淡妝,噴灑了香水,綰起我的頭發,為我掛上胸飾——從脖頸垂到胸口,點綴著碎星似的玻鑽,散在鎖骨上。

我出門時,厚重的裙裾拖在地上,如瀑布一般流瀉。兩位侍女小心地避開它,以免破壞了這份華美。

我到達正廳時,已有貴賓們聚在一起聊天,他們的裝束無一例外的奢華,人人戴著麵具——我對此萬分疑惑,現在離萬聖節還遠得很呢!

“美麗的小姐,朝這兒看。”

“格倫,不要胡鬧。”

“你會嚇著那個人類的……等等,弗倫撒,那是安麗斯·喬·托馬斯嗎?”

我看到了什麽!是“大禮服夫人”!她和她的丈夫因為他們的禮物而占據了四個人的位置。我們互相對望著,我不知道他們如何透過我的麵具認出了我。

此前,在我被奧洛拉夫子爵抓住後,這位善心的夫人還曾替我求情。

這位夫人和她的丈夫都誕生自中世紀,那個黑暗的年代誕生了許多吸血鬼。他們保留了在那個世紀的習慣,保持著貴族的端莊與保守。

他們身邊還有一個拿著老式相機的少年,我一眼便認出他是個人類。他留著火紅色的頭發,身著燕尾服,與他父母的裝扮格格不入。

“是安麗斯·喬嗎?”大禮服先生揭下麵具,與我打了個照麵之後又重新將麵具戴回去,“還記得我嗎?”

“是的,謝默斯先生,謝默斯太太……”我分別向他們行禮,“我得感謝你們在子爵麵前替我求情。”

“不過,那又有什麽用呢?子爵向來不受賄賂……”謝默斯太太苦惱地撫了撫眉頭,“我聽說親王已經寬恕你的罪過,是嗎?”

我點頭。

“謝默斯先生,這位少爺是?”

“格倫,格倫·謝默斯,”少年搶答道,並揮了揮他手裏的棕黑色老式相機,“美麗的小姐,能做我的模特嗎?請允許我為您拍一張照片。”

“這是格倫的愛好。”謝默斯太太拎起她那煩瑣而沉重的裙裾,走到少年身邊,扶著他的肩膀說,“他是我的兒子,即將接受初擁。他是在一千個孩子中脫穎而出的。我以前從沒想過會有如此之多的人想要轉變。他們幾乎是蜂擁而至,攔也攔不住。這些傻瓜甘願淪為血奴。”

“有句話怎麽說?”謝默斯先生翻了個白眼道,“貧窮的人渴望富有,富有的人渴望永生,永生的人卻在思考這日子什麽時候才是盡頭呢?”

謝默斯太太在一旁附和著點頭:“人們該渴望光明,並在有限的時光裏把握珍貴的事物。永生是難熬的。”

“或許並不完全是如此。他們之中隻有少數人是為了永生不老,多數隻是對新奇事物的追求,還有……為了像《暮光之城》中的貝拉一樣,再或者,他們認為血族是優越的。”我接過謝默斯先生遞給我的果汁,道了一聲謝。

“優越?哪方麵?”

“容貌、修養,還有你們貴族的身份。”我如實回答,謝默斯夫婦卻對此嗤之以鼻。

“容貌?當他們親眼見過諾菲勒族時可就不會這樣想了。”

我想我有必要解釋一下諾菲勒族。

諾菲勒族相貌醜陋,他們遠離人類社會在地下生活,因此,在隱於人世的血族中幾乎看不到他們的蹤跡。諾菲勒族在接受初擁後便會一天天變得醜陋,其他血族都排斥這些生活在地下的家夥,認為他們是令人生厭的東西——事實也正是如此。

“我想是這樣的。人們對於吸血鬼的了解過於淺薄。”

“除了關於吸血,他們還了解什麽?”謝默斯太太說著,微笑著回頭問正在玩弄相機的格倫,“孩子,你是為了什麽?告訴我實話,你為什麽渴望轉變?”

“為了你,我親愛的母親大人。”格倫抬眼注視著他的母親,顯得格外乖巧。

“哦,你的謊言真是美麗,我喜歡。誰叫你是我的兒子呢?”謝默斯太太開懷地笑。

“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你突然想要個孩子呢?難道這已經成為了當下的潮流?如我所知,亞伯家族也有一位‘貴公子’(還未被長輩釋放或即將被轉變的準血族),名為繆斯。”

“是的,早有耳聞,”謝默斯先生整理著他的袖邊,“漫長的歲月裏,我和太太實在厭倦了這份孤獨,格倫是個好孩子……”他頗有感觸地說道。

“能允許我拍張照嗎?我喜歡這件禮服。”格倫舉起他的相機,我便站在原地任他拍了幾張。

他的相機款式老舊,我看不出那是一種複古的風格還是真是件古董。相機外麵是皮質的,我看見某處還標有“NO.16”的字樣,於是更加好奇它的來曆。

“你的相機看上去不錯。”我將話題引到了相機上。

受到關注,格倫表現得非常歡喜,他毫無保留地說出了關於這台相機的一切。

“這是德國萊茨品牌。我們在維也納的一場拍賣會上得到了它。這是萊茨公司在1923年生產的,隻生產了25台,非常稀有,”格倫捧著他的寶貝,眼中散發著興奮的光,“我真高興母親將它作為見麵禮送給我!”

“隻是一台相機罷了,為什麽要花費這麽多呢?奧林巴斯,它小巧輕便;柯達,聞名於世;還有佳能、尼康……你的選擇多著呢!何況現在不是時興數碼相機嗎?”

我的話似乎讓格倫有些不悅,但他忍著沒有發作,拍完照,便把相機掛到脖子上,麵無表情地道了聲謝,徑自離開了。

“恐怕我說錯話了。”麵對格倫的父母,我尷尬而無奈地說。

“不,這沒什麽,他不會在意的,”謝默斯先生安慰我,“他比同齡的孩子懂事多了……我想我要失陪一下,我答應格倫和他一起去看亞伯莊園馴養的藏羚羊。”

我點頭,謝默斯先生便與他的太太一同,拖著他們的大禮服,隨格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