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幹 冰

書房裏,光線有些昏暗。

張起揚白天沒有開燈的習慣,無論光線暗不暗,他隻是把窗簾全都拉開,好讓陽光照進來,他喜歡這樣平和自然的光線,能帶來別樣的安靜。張起揚看著直挺挺的牆壁,頭也不回。劉鬆知道這時候無論說什麽都無濟於事了,情況緊急,王元又不在,所以他直接來到了張起揚的家裏。

劉鬆微傾著頭,等待著張起揚開口。

“這就是說死亡原因可能另有其他了?”張起揚突然回過頭來,眼神中帶著明亮的光彩。

看著張起揚的反應,劉鬆心裏不免有些驚訝,他知道張起揚是個急性子,原以為他會一下子跳起來,破口大罵,可事實上他不僅沒有,反而眼睛中流露出一絲愉悅。想到這裏,劉鬆臉上緊繃的肌肉也放鬆了下來。

“對,有這個可能,”劉鬆遲疑了一下,歎息一聲,“但是恐怕沒有辦法確定了。”

張起揚好像並不在意劉鬆的話,兩條腿一蹬,身子隨著轉椅轉過來,手往腿上用力一拍,大叫道:“我就說還有鬼!”

“鬼?”劉鬆一臉疑惑地看著張起揚。

“嗯,鬼。”張起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好像印證了這幾天發生的事,包括家裏打印機上留下的檔案,張起揚想起來還有些心驚。

劉鬆聽得一頭霧水,還沒反應過來什麽,呆呆地站著,不知道如何接話。張起揚當然沒有跟他提及家裏發生的事。劉鬆還懷著做錯了事的愧疚,他發現自己說話的時候,嗓音都是壓著的,明顯的底氣不足,此刻他反而期待張起揚說一句責備的話。

“我想我肯定耽誤了這次的調查……”劉鬆說。

“沒事,”張起揚揮揮手打斷他,臉色又轉為平靜,“你先回去吧。”

劉鬆猶豫了一下,轉身惴惴不安地離開。剛打開門,張起揚又喊住他。

“對了,這種事下不為例吧,我不在職了,但這也算是我的一個建議吧。”張起揚說,他是指剛開始的屍檢結果匯報的事。這種事,張起揚十分理解,有時候自己也會因為突然的調令而不得不放下手頭的一些事。

“一定!”劉鬆心裏的石頭這才算放下,長噓一口氣離開。

劉鬆走後,張起揚若有所思地走來走去,突然又停下腳步,披上外套準備出門。

李國勝從公司裏走出來的時候,張起揚特地看了下時間,和昨天王元匯報的時間是一致的。他的生活倒還是規律的,張起揚想。

李國勝好像從昨天起就消除了戒心,一路上隻顧快步趕地鐵,坐上地鐵之後依然像往常一樣佇立在窗前,然後,依然是在四坪村站下車。

他到底要去幹什麽?即便是螞蟻,也絕對不會沿著同樣的軌跡爬行覓食,何況是人呢?人不會不對這種一板一眼的重複式生活感到枯燥的,如果這是工作倒還可以理解,張起揚想。

張起揚感到有些奇怪,一路上並沒有發現其他人在跟蹤李國勝。

李國勝出了站,腳步還是保持著快速前進,不過並不像這座城市裏玩命趕著節奏的那種匆忙的步伐,在李國勝身上,這更像是一種習慣,就像每天的三餐,還有睡眠。

他走的時候,眼睛盯著前麵,他知道出站三十米轉彎的地方會有一個消防栓,他目不轉睛地跨過去。他知道上天橋的時候台階比較低,於是自然地一腳跨上兩級台階,而下天橋的時候台階比較高,每次隻需要邁一級台階正合適。這條路上的任何印記,仿佛都刻在了李國勝的記憶深處。

張起揚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人不正常。

雖然隻是直覺,但有時候卻準確到可怕的程度。

張起揚的腦子裏徘徊著各種思緒,難道我就可以這麽簡單地把一個人打入不正常的範疇?正常人與非正常人的分界又是什麽……

他突然回過神來,李國勝卻不見了。

張起揚趕忙在視線範圍內搜尋李國勝的身影,大大小小的人在視野中被縮成各般大小,遠處,一身灰色的休閑裝、黑色的旅行包,移動著。

李國勝走進了一個門店。

張起揚趕忙跟過去,走到門店的招牌下,發現這是一家超市。

貿然進去,很可能會撞見李國勝,張起揚隻好在一側的路口等著。張起揚的第二支煙還沒有抽完,李國勝就走了出來,但是他沒有返回的意思,繼續自己的行程。

他在搞什麽鬼?張起揚想,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先跟上去。

當天,李國勝共去了三家超市,一家中型超市,兩家大型超市,返回的時候黑色的旅行包顯得有些沉重,略微墜著肩頭。

“幹冰?”張起揚抬頭狐疑地看著消費記錄。

“對,怎麽了?”超市的一個年輕女職員問,她一身黑白為主色的製服,顯得幹練又整潔。

“還有其他的東西嗎?”

“沒了,隻有幹冰。”女職員毫不猶豫地說。

“這種幹冰一般都是什麽人才會買?”

“一般都是酒吧、餐館會用到一些,放到一些飲料中去,家用的也有,不過不多。”女職員認真地回答麵前這個警官的問題,雖然她覺得沒有什麽奇怪的,她認為沒準兒李國勝負責一個酒吧的采購,不過警官的任何懷疑應該都是有道理的,她甚至還因為能夠參與到某個案子當中而感到興奮。

“這種東西好買嗎?”張起揚覺得李國勝故意跑到這兒來買幹冰有些不可思議。

“一般稍大的超市裏麵都會有的。”

“好的,謝謝你。”張起揚表示感謝。

李國勝跑了三家超市,買的全是幹冰,然後照常回家,這點讓張起揚很不理解,他一路跟蹤到了李國勝的家。

張起揚在趴窗戶的時候沒有聽到裏麵有任何的動靜。

像一隻壁虎一樣的張起揚壓製著自己摸進去的衝動。

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張起揚的腦子裏全是幹冰和李國勝的影子,各路商家的招牌開始大放異彩,出來爭奪美麗的夜色。

一個“末日酒家”的招牌抓住了張起揚的眼球,酒紅色的四個大字散發著暗暗的光,從遠處看過去,浮在夜空中若隱若現,多了幾分妖惑的魅力。

張起揚突然想起超市女職員說過的酒吧飲料會用到食用幹冰,他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發起來,突然有一種想進去看看的衝動。

事實上,張起揚從未去過酒吧,工作以後幾乎很少有空閑時間了,即使時間空下來,他也不會去酒吧,就算去了也幾乎都是因為工作。學生時代更不用說了,他寧可看書也不會參與這樣的活動,他拒絕的理由一般都是“沒意思”。身邊的同學也習慣了,一般都會抱以他是個“怪咖”的態度。

張起揚點了一杯加了幹冰的啤酒,獨自坐下品著,杯子的邊緣仿佛有冷氣冒出來,飲入口中的時候,有種暢快的涼意。

酒吧裏的燈光不停地變換著顏色,映在杯子裏,折射出炫目的光,實際上張起揚不喜歡這種有些朦朧的氛圍,這與他的本性相違背。但是此刻,張起揚看著桌上的杯子,有一種喝醉的衝動。

他略有醉意地走在路上,飲酒之後,停在李國勝工作地點附近的車早讓他拋在腦後了。

當人略有醉意的時候,會有一種身處搖籃的感覺,整個世界仿佛就隻是自己眼前看到的,輕微的搖動讓身體放鬆到極點,像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懸浮。

張起揚也是一樣,眼前的路燈晃來晃去,光線迷醉了四周的空氣,仿佛街道、車輛、偶爾牽手走過的情侶,都消解在這溫暖的光暈裏。這光暈一直漫到張起揚的眼角,身心全被眼前模糊的溫暖擁抱著。

不知不覺,張起揚已經走到了警局的門口,他抬頭看了一眼,就悶頭往裏進。走進去的時候,值班的李偉和他打招呼,張起揚沒聽清楚他說話的內容,大概就是“吃了嗎”或者“來轉轉”之類的過場話。

張起揚盡量保持著沒有任何事的樣子,點頭對李偉示意。他忽然想起自己怎麽又回到了警局,而沒有回家。體內的酒精一直急於攻陷,令每一條神經癱瘓,張起揚站穩腳跟,定了定神,然後,恢複理智,轉頭回家。

張起揚推開書房的門進去,身子一下癱在椅子上,他感到自己的思緒絲毫沒有辦法集中,諸多的要素開始不斷地在腦海中浮現、隱沒,來路不明的檔案、李國勝、幹冰……燈光依然帶著溫暖……

突然,巨大的恐懼包圍了張起揚。

燈光!

他走的時候,並沒有開燈,而他回來的時候,書房的燈是開著的。

張起揚敏感緊繃的神經又被深深地刺激了一下,簡直是一針強效的清醒劑,他猛然站起來。

“今天我走後,有誰來過嗎?”張起揚想問妻子,這話剛想說出口,他才想起來妻子今天值夜班。

張起揚清醒了。

書房裏,看不出任何明顯的變化,但是張起揚總覺得不對勁,當然他知道這有可能隻是心理作用。

電腦的主機箱沒有發熱的痕跡,張起揚挪開伏在上麵的手。

筆記本整齊地放著,張起揚把它們打開又合上。

椅子斜對著桌子放著,張起揚坐上去,努力回憶著白天他坐在這裏的姿勢與位置。

張起揚把目光集中在了桌子上的那一遝積案上。前幾天他整理桌子,特地找了個簡易的立式書架,其實就是兩個分別擺在兩側做支撐,以便讓資料立起來擺成放在書架上的樣子。

張起揚的眉頭淺淺地動了一下。

他拿起書架一側的支撐,湊上去看了看,又放下。

拿起,又放下……還是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