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撫上他的胸膛她的手

路邊劃出兩道擁擠的人流,隨著腳步上上下下起伏著的腦袋,在遠處簡化為一個一個的黑點,做著規律的流動。若再放遠了看,視野越來越寬,視野範圍內的黑點也越來越多,直到它們可以真正簡化為一個個沒有大小、沒有空間的點,這時,他們的運動竟然是雜亂的,卻一致地做著沒有任何規律可言的布朗運動。

一個黑點隨意地在人流中穿插,像噴出的潑墨撒出的散點,自然地在人群中顯得更加的惹眼。

那是一個拾荒者,衣服輕輕地貼在身上,每走動一步,都會像波浪一樣清掃著地麵。衣服的顏色同他手中的編織袋一樣的老舊,上麵同樣有著老舊的汙漬。他淡定自若地在人流中穿梭,不斷地停下,彎腰。每次停下,人流便會自動地讓開一個通道,可以說,不是讓開,而是避開,並伴隨著一副副難掩嫌惡的表情。

這些表情肯定像幻燈片一樣不斷地在拾荒者的眼中進行著淡入淡出,同樣,也分毫不差地進入了藍欣的眼中。

所有的生物都會多多少少地排斥與自身不同的物種,在他們的眼裏彼此可能都是怪物。但人是一種連對自己的同類都會竭盡全力地排斥的生物,所有的人好像都堅信人類群體之中,必然有著異類,比如變態者以及形態或心智上所有的怪咖,藍欣這樣想著。

此時藍欣剛下了地鐵,慵懶地邁著步子走向醫院。看看別人,想想自己,試圖給現在的自己下個定義,思緒隻是在腦子裏徘徊,卻沒有一個答案。

雖然來得比較早,但是排隊的人依然很多,尤其是婦產科這裏,藍欣的眼睛在不由自主地掃描著。

對麵一對二十歲左右的小夫妻小聲說笑著,小夥子不停地側過頭去說著什麽,逗得小姑娘不時地笑著,那一笑仿佛能撇到耳朵根兒,**漾著戀愛的甜蜜,散發出依然新鮮的熱戀的味道。藍欣看著他們,心裏的羨慕抑製不住地開始發酵,直到酸酸的味道在胸腔裏漫延。

旁邊的一對夫妻,大概三十出頭,身旁還跟著一個四歲左右的小男孩兒,好奇地摸著媽媽隆起的十分明顯的肚子,眼睛仿佛要鑽進去一探究竟。男孩兒又眨巴眨巴自己明亮的小眼睛,問起什麽問題來。爸爸聽了之後略有窘迫地回答著,那模樣在孩子眼裏肯定顯得慈愛又智慧。隻是孩子好像一直對答案不滿意,不停地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出來。爸爸耐心地回答,不時地伴著發自內心的笑聲。

整個等候室裏,隻有藍欣旁邊的座位是空的,在旁人的眼裏,這裏本應坐著一位丈夫的。藍欣的丈夫,可能隻是暫時離開了,所以位置才會空出來,但事實卻多多少少有些諷刺。

僅一個空空的座位,在藍欣看來,竟會有著如此空****的感覺。

她本來是和張起揚約好了的,但是看到張起揚匆匆忙忙離開家的樣子,她就知道他忘記了。

忘記,這好像快成了他的一種習慣。

藍欣能做的隻是嚐試著習慣這一切,最近她想的越來越多了,她時常擔心這次不會流產了吧,不會吧……想到最後,完全演變成了夾雜著些許酸楚的自我安慰。她也曾想起他們戀愛的那段時光,重複地挖掘、回味著那些記憶中永遠珍貴的老相冊。

“藍欣!”藍欣的思緒被打斷。

“沒什麽大問題,但是……”醫生一臉認真的表情,往上推了推眼鏡說。

“但是什麽?”藍欣的神經猛地緊張起來,搓著手指,打斷醫生的話。

“但是因為以前有過流產的經曆,所以習慣性流產的可能還是會有的。”醫生說,“不過,不用緊張,現在沒有發現任何問題,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也是很重要的。”

“嗯嗯……”藍欣認真地聽著,不停地點頭。

回家的路上,藍欣像丟了一半魂兒似的。

進了家門之後,藍欣邁著步子在屋裏轉了幾圈,百無聊賴地長噓一口氣。

不對!她突然覺得好像有什麽不對。

藍欣又在屋裏轉了一圈,還是感覺有些不對。

一圈又一圈,藍欣最終停在了張起揚的書房裏。

與其說是書房,不如說是一個簡易的辦公室。一個書架上放滿了各種書籍,另一個書架上擺滿了各種資料,全都是和工作直接相關的。這是因為張起揚認為,有的職業是為雜學家準備的,或者說要求從事這項工作的人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比如他的工作,就像導演和小說家也有類似的性質。

他們結婚之後,張起揚就把這個書房當成了他的第二個陣地,他似乎沒有辦法將生活與工作分開,或者根本就是將生活投入到了工作當中。

中間的桌子上擺放著一台電腦、一台小型打印機和零散放置的一些本子、書籍、筆。

放滿資料的那個書架顯得有些亂糟糟的,很多文件夾都是不規律地插放著,好像被人翻過一樣。藍欣還是覺得不對勁,丈夫整理東西向來是近乎強迫症的,她之前還笑他是一個頑固的老小夥子。

藍欣的眼睛掃視了一圈之後,目光停在了那台打印機上。

上麵多了兩張打印好的A4紙。

但是,丈夫這兩天都沒在家啊!藍欣心裏閃過一絲恐懼,頭皮突然生出一絲涼意,隨後迅速地向脊背擴散開來。

而且自己昨天並沒有看到這裏有打印好的A4紙。

藍欣拿起那兩張紙看去,她緊鎖著眉頭,那是兩個人的檔案。

藍欣開始回憶,自己這兩天什麽時候出去過。昨天去了趟超市,或許是自己出去的時候,丈夫回過家了?

丈夫若是回過家的話應該會告訴自己一聲的吧,難不成家裏進了別人?

藍欣不願意接著往下想,定了定神,突然想起晚上好像隱隱約約聽到過什麽聲音,是昨天晚上?前天晚上?還是隻是恐懼映射出來的幻覺?藍欣記得當時自己睡得迷迷糊糊的,並沒有太在意,現在想來那的確像極了打印機的聲音。

深夜,萬籟俱寂,“吱吱”地傳來打印機的竊竊私語,刺穿臥室的水泥牆壁,甚至還伴隨著電腦散熱風扇“嗡嗡”的聲音,這個時候幾乎可以看到電腦屏幕發出幽藍的光,安靜地運作著。

藍欣好像又聽到那聲音飄進耳朵,身上的毛孔不自覺地收縮著。

她緊張地捏住那兩張紙,她不認識這兩個人,但是,這個檔案可能會很重要吧,她想。

張起揚有些喪氣地走到警局,沒有進去,就在門口停了下來,站在一側發呆。王元看他沒有說話,便自己一個人徑直走進去了。

張起揚不停地噴吐著煙圈,看它們一個個往上飄去,飄出去沒多遠又都慢慢變大,像鎖鏈隨機地鎖扣在一起,混合成一團,已經再也分不清楚哪裏是起點、哪裏將是終點,沒頭沒尾地循環著,線索在哪裏?張起揚覺得它此刻像極了一個案子,錯綜複雜的案子。

透過眼前繚繞的煙霧,一名女子正朝這邊急匆匆地跑過來,裙擺似波浪般起舞。

張起揚看到她,連忙一拍腦門兒,心想:壞了!

是藍欣。

張起揚趕緊跑過去說:“呀,我又忘了,今天應該帶你去醫院檢查的。”他是真心感到愧疚,心裏像塞了團棉花似的,軟綿綿的壓抑。

“不是,不是……”藍欣喘著粗氣說。

“不是什麽?”張起揚一邊驚訝地看著妻子,一邊用手扶住妻子的肩膀。

藍欣拿出兩張A4紙,遞給張起揚,示意他看一下。

張起揚拿過那兩張紙來,手不禁一抖,條件反射般鎖緊眉頭,慢慢地從嘴裏蹦出幾個字:“你在哪裏弄到的?”

藍欣向張起揚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張起揚感覺自己的脊背不斷地滲出汗來,他看著妻子說:“不是我弄的。”

藍欣聽了更是嚇得變了臉色,如果不是丈夫,那就意味著自己家裏闖進了別人,明目張膽地穿梭自如,並且留下兩張紙離開,而且自己完全不知道,想到當自己熟睡的時候,門口可能就有一雙眼睛望著自己,不時地眨來眨去,像在閃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光,她的心裏就不禁打起冷戰來,感覺脊柱從後腦勺一直發麻到尾椎骨。想到這裏,藍欣緊緊地抓住了張起揚的手,沁出濕膩膩的汗。

張起揚更加吃驚的是那兩張紙,那是兩個人的簡單檔案。

一個是劉海,另一個是李國勝。

張起揚和王元剛從李國勝家裏回來,李國勝和劉海的檔案就出現在自己家裏,這帶給張起揚一種不祥的預感,好像這兩張紙預知了他們會調查到李國勝身上。

“昨天,昨天沒發現嗎?”張起揚握緊妻子的手問道。

藍欣隻知道類似檔案之類的東西對丈夫很重要,隻害怕來過家裏的神秘蹤影,但是她並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又有何關係。

“我沒在意。”藍欣說,看著丈夫突然有些緊張的表情,她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下頭。

“沒關係。”張起揚一邊說著一邊慰藉地捋順了一下妻子的頭發,他又拿出那兩張紙,看到劉海的那一頁,姓名、年齡……他認真地觀察著每一個細節。

這差點兒沒讓張起揚叫出聲來。

局裏關於劉海車禍肇事的資料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但是這份檔案上卻明確地記錄著,雖然隻有簡短的幾句話。

上麵寫著:劉海,肇事傷人,導致多人受傷,李家樂死亡,死者父親是李國勝。

是誰?張起揚在心裏大聲質問。

突然,他感到自己仿佛喘不過來氣一樣,莫名的緊張,感到內心是那麽脆弱與無力,像是在被牽著鼻子走,自己已然成了一顆棋子,任人擺布,卻不能跳出來看破棋局。

在家裏吃過晚飯後,張起揚去書房待了一會兒。這種有家的感覺,讓他安心。

張起揚熄掉書房的燈,視野立刻被黑暗完全侵占。他踱著步子走向臥室,心裏突然多了些對妻子的愧疚,一時想不起來自己上次在家裏過夜是什麽時候,上周?腦子像拌了糨糊一樣,竟然完全想不起來了,或許就算回家也是倒頭就睡,甚至有時候直接在書房裏耗到天蒙蒙亮。

“我到處檢查過了,沒有任何明顯的痕跡,窗戶也看不出絲毫的鬆動異常。”張起揚長噓一口氣,躺在**,“我有些不放心你。”

“沒事的。”藍欣摟緊了張起揚,她想做一個體貼的女人,不願意給張起揚施加任何的壓力。

“要不你先去母親家裏住吧。”張起揚指的是他的嶽母。

“不,就在這兒,人民警察的妻子要勇敢,堅決不能退縮!”藍欣調皮地說道。

人民警察?張起揚心裏立刻流過一陣過電一樣麻麻的疼痛,但他還是撇嘴笑笑,看著藍欣,心裏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黑暗中,很輕微的光線也變得顯而易見。這反而帶給藍欣一種暖暖的安全感,心髒有力地跳動著,仿佛可以聽見“咚咚”的聲音,或許是因為旁邊睡著一個男人的緣故吧。她伸出手輕撫著張起揚溫熱的胸膛,厚實的胸膛像肥沃的土壤,蘊含著大地的充實。她又用手指在張起揚的胸口不停地打轉,她的手有些發涼,像溫軟的白玉。

張起揚的胸脯隨著呼吸一下一上地起伏著。

藍欣緊緊地抱住丈夫,又湊上去吻他,臉頰、肩膀、胸口,卻隻聽到丈夫粗粗的呼吸聲。

張起揚一動不動的,像個死豬一般。他睡著了,也許是他已經心亂如麻,無法對妻子做出回應。

藍欣微微地歎口氣,又重新依偎在丈夫的身邊,心髒像小鹿一樣跳來跳去,卻隻能撞在四周的鐵柵欄上,遠不及跑向大森林的愜意和快樂。

天花板在黑暗中朦朧成一層灰蒙蒙的色塊,若隱若現地遮擋在眼前,仿佛和星空隻是隔了這麽薄薄的一層,觸手可及。

夜慢慢沉下去,幾乎所有的聲音都隱沒在無邊無際的星空裏,藏進黑暗和點點閃光的背後。

“吱吱”,熟悉的聲音飄浮在空氣中。

藍欣迷迷糊糊中聽見了那刺耳的聲音傳來,好像就在隔壁的書房。她的心髒緊急地收縮了一下,接著不敢再呼吸,這麽靜的環境中,清晰的呼吸聲反而會給人帶來極大的恐懼。

她緊緊地閉著眼睛,腦子卻更加的清醒,但還是不願意睜開眼睛,萬一睜開眼鬼知道什麽會突然出現在眼前。她伸手去推張起揚,卻推到一片空氣,又兩手抓過來抓過去。

藍欣突然睜開眼,丈夫人呢?**隻有她自己。

藍欣差點兒沒大叫出來,又用手捂住嘴巴,害怕真的叫出聲來。

她爬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出臥室,腿有些軟酥酥的發麻。

“吱吱”的聲音鑽進空氣中的每道縫隙。

書房的門半開著,滲出淡淡的藍光。

藍欣透過門縫兒看過去,電腦屏幕的背光映出一個男人的身形輪廓,手裏正拿著一張紙端詳著。

那分明是張起揚!

藍欣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手捂著胸口,喘著粗氣。突然她又伸手在旁邊摸了摸,丈夫果真不在。

又有“吱吱”的聲音傳來,藍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張起揚聽見妻子的叫聲,趕忙跑過來,緊緊地摟住妻子的肩膀。

“你去哪兒了?”藍欣急得眼淚要掉下來。

“我去打印個東西試試,我實在不明白留下這兩張紙的人究竟是什麽心態。”張起揚邊說邊扶著妻子躺下,“你怎麽啦,害怕啦?”

藍欣點點頭,依然拉著張起揚的手,絲毫沒有鬆開。

張起揚把妻子摟進懷裏,兩人依偎著,張起揚不停地找些閑話來說,衝淡妻子的情緒,兩人就這樣漸漸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