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B市五環處的一家精神病療養院發生了一件離奇的事。

事情是這樣的,這家療養院裏有一個病人,叫劉天一。2008年的一天,他步入B市××大學,成為美術係的一員。他迷戀上了意識流,認為意識是世界的主宰,而且隻有意識才可以不滅,因為意識可以通天。

這個“天”可以有太多的解釋。

劉天一經常跟身邊的同學吹噓自己畫中的精妙,毫不吝惜地對其中的神秘色彩大肆渲染。他身邊的同學雖然沒興趣聽他的那些話,卻也總是免不了敷衍應付幾句。都是一幫滿腔熱血的文藝青年,他們尊重彼此的想象力和火一般的熱情,他們也相信劉天一的畫具有豐富的創造力,總有一天會一鳴驚人,正像他們也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創作出令人驚豔的作品一樣。

他們正處於火一樣熱情的青春時代,藝術正和他們有著同樣的性質—— **與熱愛。隻是,或許他們摻雜了些許盲目。

事情在一次他們外出寫生時出現了轉折,這次的主題是:貧瘠與自然是藝術最原始的創造力。夾雜著略有些傻的文藝青年論調,可能這個主題本來就有很大的問題。

B市的郊外完全剝離了國際大都市的影子,剝去了堅韌挺拔的建築物、汽車呼嘯而過和基礎設施產生的轟鳴,同樣也剝去了生動的人跡與燈火。

眼前的這條路,破壞了他們原本周密的計劃。那是一條林蔭路,路的兩邊是整齊的白楊樹,直參雲天,縱橫交錯的樹枝混雜著張牙舞爪的樹葉遮蔽著天空,在這片小地方,它可以完全棄天空於不顧,做黑暗的主宰。

這讓黑夜早早地來臨。

學生們不自覺地靠在一起繼續往前走,可是這條路好像怎麽走也沒有盡頭,依舊是整齊的白楊樹,整齊、嚴謹、嚴陣以待。

女同學們被夾在隊伍的中間,一個挺有主心骨的男學生在前方領隊。輕輕的步伐,腳偶爾會落在樹葉上麵,時不時地發出“嗦嗦”聲,像是蠶寶寶在黑夜裏不斷地吞食桑葉。

有時候我們並不會因為完全的漆黑而恐懼,甚至當我們身處母親的子宮時還會覺得黑暗是那麽溫暖與安全。但是當我們看見黑暗中遙遠的地方有一團飄飄忽忽的火光,沒有根基,四處遊走,時明時暗,我們就不得不對那遙遠而詭異的未知產生恐懼。

正像此刻,黑夜般的死寂中,靜得可以聽見旁邊人的心跳聲;同樣黑黝黝的樹上,被風卷來低沉的哀鳴,像是不知名的並且會令人惡心的蟲子發出的叫聲。

“啊!”一聲尖銳的叫聲,一個女孩兒突然抱著腿蹲在了地上。

繼而傳來同樣的幾聲驚叫,同學們迅速擠到一起。

恐懼就像病毒一樣具有傳染性,隻不過與病毒不同的是,恐懼的傳染讓人們相互抱團,而病毒的傳染則讓人形同陌路。

隻有劉天一不以為然地在一旁無動於衷,看他們縮成一團。

“沒事,沒事,不用擔心。”領頭的男生扶住女孩兒的肩膀說,“石頭,就是塊石頭。”

女孩兒盯著絆住她的那塊石頭看了半天,才用力站起身來。一個男生自告奮勇地背著她繼續往前走。

整齊的白楊樹,沒有盡頭的白楊樹,黑夜中它那白色的樹幹影影綽綽。

剛走了幾步,又一個男生叫停。

“看這個,我做的記號!”男孩兒激動地說,突然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麽,臉色變得很難看,臉部誇張地扭曲著,仿佛要把眼珠子擠出來。

“這也就是說,我們一直在繞圈……”他說道。

一群人不自覺地靠在一起,這讓人聯想起八陣圖中,諸葛亮布下的石頭陣,不懂八卦,不曉五行,那就別想出去。

“哎!”後麵那個背著女孩兒的男生跟了上來,黑夜中他的那雙眼睛好像兩個不見底的小黑洞,“劉天一,不見了。”

第二天,他們一行人在一個小山腳下被警察發現。他們在車站碰到了劉天一,他一夜憔悴了許多,蓬頭垢麵,臉上東一道西一道的疤痕還未結痂就被泥土染成了黑色,整張臉好像被消毒水泡過,蒼白得毫無血色。

他們當天經過的應該是當地的環保林,外圍一圈全是白楊樹。隻是,那裏並沒有路。

這件事當時被一家當地的報紙報道過,掀起了一番關於大學生的熱議,標題是“大學教什麽?大學生野外迷路險喪命”。社會有時候還是習慣於把大學生當作社會保育瓶裏嬌嫩的花朵。

從那件事開始,劉天一不再說一句話,半個月後,從學校退學。

畫畫,成了他唯一的說話方式。

也是從那件事開始,他宣稱自己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曉天洞地,預知未來”這幾個字被他寫來寫去,寫給媽媽看,寫給爸爸看,寫給鄰居們看。大家都隻當他是瘋了,隻是有些黃毛小孩子會過來逗他。他有一個本子,沒日沒夜地在上麵亂畫,畫筆潦草,思路混亂,更談不上所謂的抽象意義。

不過,也許那就是他當時的意識,像一片荒草叢生的野地,毫無章法可循。他畫畫的時候總是隨意起筆,一條線隨意就可以終止。又好像大自然,隨機地創造出了山,隨機地畫出了一條河,再多來幾筆,就出現了一塊小平原——B市。

對於大自然,我們也許會說它巧奪天工;但是對於劉天一,父母簡直既心恨,又心疼。

後來,他畫畫的時候,總會在畫作的右下角寫上一個日期,有的時候,甚至精確到幾點幾分。他的父母開始四處拜訪名醫,母親甚至背著父親找過街邊的風水師,有段時間幾乎隻要在街邊碰見算卦的,她都要卜上一卦。母親抱有希望,盡管她每次卜卦結束後都會奉送上一句“騙子”。

最後,劉天一的家庭因為他的病從中產直接掉到了底層。可以說是病,也可以說是命運使然,他的母親開始相信這一切都是天機所為,至少這樣可以推卸掉一切人為的責任,最起碼心裏會得到不少的慰藉。

他們最終決定,將孩子送到療養院裏。

一切都準備好了,正要出發,劉天一卻像發瘋了一樣,撒潑打滾兒,兩眼直勾勾的,嘴裏“哇啦哇啦”亂叫,就是說不出來一句話。

父母曾多次帶他去看病,他都無一例外像小狗一樣順從,不曾有過任何抗拒。更何況這次,劉天一並不知道自己將要去療養院了。

母親已泣不成聲,心疼地抱住在地上打滾兒的劉天一:“別鬧了,孩子……聽話,孩子……”

窗外一聲響雷傳過來,下起了雨。

劉天一突然一把抓過來剛才畫到一半的畫,接著畫,喉嚨裏不斷地發出“嗚嗚”的響聲。突然,“啪”的一聲清脆的響動,畫筆因為用力過猛折斷了,劉天一狠狠地張開嘴咬破手指,接著畫,另一隻手還不停地指指這裏,喉嚨裏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又指指那裏,喉嚨裏再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

他母親看著那亂七八糟的塗鴉,心裏忍不住一陣酸疼。

劉天一被父親強行抱上車後,反而安靜下來了。他失望地抱著母親,眼神裏黯淡無光,不安地要鑽進母親的懷裏,手裏還緊緊地攥著那幅畫。

療養院所處的位置應該算是郊區了,父親開著車漸漸地遠離市區。

雨越下越大,雨刷不停地清掃擋風玻璃,可是雨水很快又漫上去,模糊了眼前的視野。

自從對麵駛過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以後,路上就再也沒有其他車輛了。

父親把油門踩得低了些。

劉天一像隻受驚的小兔子般依偎在母親的懷裏。

雨滴裹挾著巨大的動能快速地擊打著車窗,發出“砰砰”的聲音。

好像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注定要有一輛貨運卡車從前麵橫過;好像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注定所有的刹車都是來不及的。

十字路口,總被認為是生與死的交叉口。

他們的車被卡車撞上,就像劉天一小時候玩過的玩具車,很輕易地翻了幾個滾。車頭燈在化為齏粉前無力地閃耀了一下之後,人類工業的精品瞬間變成了殘骸。

父親死了。劉天一受了重傷,昏倒的時候,他緊緊地抱著母親,把母親的頭埋在自己的懷裏。他保護了母親,還有,他仍然死死攥住那幅畫。

療養院裏一直流傳著劉天一的事,有人說他真的會預知未來,所以他一直緊緊地抱著自己的母親;有人說他隻是害怕,那都是巧了。無論怎麽說,這件事都被人們當作笑話,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不過同樣的,這一切也都會同茶飯一樣,被消化、排泄、忘記。

就這樣,劉天一在療養院裏生活了幾年,他還是保持著那個愛好—— 作畫。

直到有一天,有人聽到他開口說話了。

“終於到你了。”

醫生們欣喜異常,馬上找他談心,治療。

可是他又不再說話了。

第二天,和他說過話的那個人死在了自己的房間裏。

“終於到你了”,像一句死神的呼喊,同時也給他帶來了第一嫌疑。

院方馬上搜查了他的房間。房間裏亂七八糟的,各處不時地出現顏料的潑痕,廢紙和畫好的成品雜亂地混在一起,上麵畫著的線條依舊很亂,可是很認真,清晰地表達著什麽,卻沒有人可以理解。

桌子上的那幅畫吸引了院長的目光,一張白描。畫的第一層是一些雜亂的線,毫無規律,像是有人故意塗上去的,想掩蓋下麵真正的內容。下麵是簡單勾勒出的一個房間的模樣,再往一角看去,隱隱約約地像一張床,充滿褶皺的床。

“不可能!”院長張大了嘴巴,不可思議地搖著頭。那確實像一張床,而褶皺是床單的扭曲而形成的,**歪歪扭扭地躺著一個人。他的眼睛絕望地盯著天花板,**被扯得一團糟。

這正是那個和劉天一說過話的病人死亡時的情形,和畫上麵一模一樣。

畫作右下角的時間正是昨天晚上!

警察來調查過,無果,然後整理好資料,束之高閣。他們當然認為僅僅憑借傳言和一幅畫,並不能說明什麽。

其實,這是一件並不令人關注的案子。誰會去關注一個瘋子的生或者死呢,在一個瘋子身上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唯一不這麽想的人或許是張起揚,也很可能隻有張起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