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永生不息

一個小時後,那場小火災已經被我們處理掉了,救護車把強仔帶走了。董明光驅車趕來,還帶著幾個更加強壯的男人來,美其名曰“保護”。

董明光進到屋子裏的時候,我和董春雨坐在被熏得黑漆漆的地板上,灰頭土臉,氣喘籲籲。我很清晰地感覺到董明光整個身體都晃動了一下。顯然他十分接受不了眼前這一片狼藉。

董春雨趕緊站起身來,把臉旁邊那一縷被火燎掉了一部分的頭發捋到耳後,整個人都拘謹了起來。

“爸爸。”她喚了一聲,語氣怯生生的,就好像眼前這個半邊臉都是醜陋疤痕的人並不是她的父親,而是掌握著她前途的領導。

董明光蹬著那雙閃亮的皮鞋,背著手四處觀看。屋子裏亂七八糟的,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他嫌棄地在房子裏轉了一圈,說道:“春雨啊,這次我頂多給你打45分。”他說這話讓我很難以接受,雖然跟我沒什麽關係,可總覺得董春雨是因為我才被責怪的。我原本想替她說兩句公道話,可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對不起。爸爸。”董春雨低著頭,身體挺得很直,雙手垂直放在身體的兩側,緊緊地貼著褲線。我這才想起來她念了五年的軍校,比起做一個嘮叨的老媽子,可能這才是她生活的日常。

“沒出什麽大事也算萬幸了,至於那些蟲子是怎麽回事,我會調查清楚的。”董明光繼續說著,原本想坐到沙發上,可摸了摸,上麵還有剛剛被噴過的水跡,便重新背起了手:“你倆收拾一下,我在公司裏給你們安排了地方。”

“不行。”董春雨立刻否決,語氣充滿了堅定,可隻維持了一秒,她繼續說道,“您也知道,公司裏人多,難免影響您的實驗計劃。”

是啊,這個樓倒是人少清淨。本來我以為剛剛鬧的蟲災會影響到左鄰右舍,卻沒想到這整個一層樓都被董明光承包了。還真不是一般的財大氣粗。

董明光沒再堅持,好像剛才說的隻是句客套話,說道:“那好,一會兒我找人來幫你們一起收拾,我會派人在門外加強看守的。”

“我到底是有多嚇人,你找這麽多人看著我幹嗎?”我終於忍不住了。

“你難道還沒明白?我們不是在關押你,是在保護你!”董明光似乎心情很不好,完全不像之前見到他那樣,還可以隨便開開玩笑。或許他在擔心強仔,也或許他覺得把寶貝女兒放到我身邊並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我一時有些語塞,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不識好人心,不敢再多問什麽了。

董明光也沒再難為我,指揮著帶來的幾個人幫我們收拾屋子,清理戰場。一折騰就是一夜。

早上的時候,董明光又雇了幾個人把陽台的窗戶添加了結實的鐵網。全部都收拾好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了。

期間董明光特意去商場重新買了窗簾和新的餐具。

我們重新坐在餐桌上,麵對一桌子美食,等待著對麵一老一小兩父女祈禱完畢的時候,竟然感覺好像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一般充實。

“基因和心理檢測還沒有出來,你著急了吧。”董明光用餐巾紙擦了擦嘴角,右手放下杯子的時候還用小拇指墊了一下增加緩衝,以降低杯子碰撞桌子的聲音。

老實說,我甚至都沒法想象這些事情從發生到現在才過了一天時間。驚險、刺激、難以置信等多種情緒讓我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擔心這些,可他說到這事的時候,我還真有點著急了。可是死鴨子嘴硬向來是我少有的幾個技能之一,對此我可以熟練運用到了條件反射的程度。“還好吧。反正結果是什麽不重要,我知道我自己到底是真還是假就可以了。”我假裝毫不在意地說著,隨手拿起了餐桌上的遙控器打開了電視。

“春雨啊,遙控器怎麽能放在餐桌上,你小時候我怎麽教你的?”

“遙控器必須放在電視機旁邊。”

“你說,遙控器出現在餐桌上,空調的遙控器出現在沙發上,雜誌出現在電視旁邊,這一切要是這樣,那世界不就亂套了嗎?”董明光繼續教育著。我完全搞不明白他這套理論到底從哪兒來的。

“你是處女座嗎?遙控器放那兒怎麽了?方便拿就可以了啊。”我一邊把食物往嘴裏送,稀裏糊塗地說著。一個破遙控器都能引發這麽些廢話,想來董春雨的童年也不怎麽好過啊。

董明光笑了笑,繼續優雅地夾著菜。我明白他這笑的意思。雖然他長得年輕,可怎麽著也是個過了半百的人了,估計早就把我看穿了,隻是一直給我留著麵子,不願意和我一般見識罷了。

其實很多的煩惱都是我自找的。我媽以前就總說我戾氣太重,什麽事總給自己找別扭。又自大又自卑,怕被人看穿又渴望被人看穿,這樣矛盾的生活,不滿意的事兒就特別多,自己還消化不了,隻能靠發脾氣釋放,傷人傷己。想到這兒,我有些不服氣,老頭子仗著自己多活了幾年就這樣小瞧我。

我一個人想得入神,吃飯的時候呼吸錯亂,一粒大米鑽進了我的氣管,最終導致了我劇烈而大聲地咳嗽。董春雨在我身邊輕輕地拍著我的後背,一邊拿著水,讓我順順。

“你一個女孩子吃飯怎麽這麽狼吞虎咽。還有,吃飯的時候看什麽電視,這就是沒家教!”

我把筷子放在桌子上,發出“啪”的一聲,氣氛瞬間嚴肅了起來。沒有什麽比“沒家教”更加具有侮辱性的詞語了。相當於一個詞罵了我們一家子人啊。

“老頭子,我告訴你,一個人上綱上線也得有個度。你不能因為你輩分比我大,就這麽欺負人。”我站起來,瞪著他。

董明光笑了笑說了句“抱歉”。

董春雨拉著我的手腕,讓我重新坐下。

我想到自己寄人籬下,眼下還需要他們幫我證明自己,沒再堅持,要是平時我肯定是饒不了他的。

或許在董明光眼裏女孩子吃飯必須細嚼慢咽,優雅端莊。可是對於我來說,的確從小沒有接受這方麵的教育。主要是我從小太調皮了,三天兩頭總有別的孩子到我家裏來告狀,小學的時候最高紀錄是一個星期被老師請了三回家長。我家裏有一個笤帚,是專門用來打我的。那是在我小學三年級時買的,到了五年級笤帚的把兒都折了。再說我一沒吧唧嘴,二沒影響別人,就是吃得快了點,爸媽打我也累,實在犯不著為這點事再耗一次力氣。其次就是我從小對吃飯這事兒特別不感冒,小時候據說曾經三天三夜滴水不沾,怎麽喂就是不吃,給我媽嚇得帶我去醫院檢查,怎麽也檢查不出什麽毛病,就是不吃飯。平時啥事兒沒有,一提吃飯就往死裏哭,就跟和食物有仇似的。後來不知怎麽的,又開始吃了,但是吃飯的時候必須有東西陪著,要麽是陪我說話,要麽是讓我看電視,要麽就是讓我聽聲音,總之就是不能專心地吃飯。

可是盡管如此,也不是他說我的理由。在董明光腦子裏,可能覺得跟自己不同的人都是異類吧,可又有幾個人能像他一樣過得如此精致呢?畢竟精致也是需要條件的,聽說他的餐具都是特供的,我注意到他用的碗都鑲著金邊,而我和董春雨用的隻是普通的碗筷。

頓時,我心裏生出一陣厭惡,自己家裏還搞出階級來了。而這厭惡和夜裏那些蟲子帶給我的不一樣。蟲子頂多是讓我肉體想吐,而董明光是讓我精神想吐。

“現在生活節奏太快了,你們年輕人根本享受不到生活中這些小事的樂趣,也不知道你們這代人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福。”董明光突然無限感慨了起來。

“我說董教授,就吃個飯,看個電視而已,怎麽扯到幸福不幸福上去了。要我說,我吃飯,想怎麽吃就怎麽吃就挺幸福。”

“錯,你可是大錯特錯,你吃著飯看著電視能知道這飯到底有幾層味道嗎?你隻是拿它當成填飽肚子的工具,卻忽略了食物的美感。像你這麽活著,什麽都不願意仔細品味,意義何在呢?”

“還非得吃個飯吃成個美食家那就算有意義了?”

“你大學的時候不是學生物化學的嗎?你應該知道這菜的鹹味是從氯化鈉那兒出來的,但是你知道氯化鈉的鹹味是怎麽出來的?為什麽那麽多種物質,我們單單用氯化鈉當鹽?而從人體方麵考慮,你是怎麽感知這味道的?”

“可是我覺得知道這些對我來說沒什麽意義啊,我知道我吃飯不講究,但我可以追求別的東西啊。人活著就這麽短短的幾十年,我哪有那麽多精力放在這些小事兒上啊。”董明光這套理論實在讓人無語,我向來知道很多大人愛擺出前輩的架子教育小輩,可是像董明光這麽錙銖必較的人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當然有影響,這些都是基礎,當你知道這些基礎之後,你就會知道食物怎麽做最美味,而你這個不愛吃飯的人如何吃才會讓自己產生興趣。把這些知識擴展,你就會發現這世界萬物都有規律可循,這世界說絕對就是絕對的,說它是相對那也可以說是相對的。當你懂得越多,你就會越覺得自己渺小,然後開始不斷地豐富自己,你會發現宇宙是那樣的浩瀚,人類又是這樣的渺小和卑微。可就因為這樣,我們才應該好好享受生命裏的每一個細節。”董明光說了好一個長篇大論。到最後的時候,我甚至聽不到他在講什麽,隻是看他的嘴一張一合。

“董春雨,你爸就是這麽給你洗腦的嗎?”我側過頭問董春雨。然而她隻是默默吃飯,並不參與我們之間的討論。我知道董春雨怕她爸,這種怕裏麵一定有些其他的原因。

“這不是洗腦,隻是在讓你對知識有一些敬畏之心。畢竟我們的生命太短了,沒有理由不去爭分奪秒地感知這個世界。”

“所以你就選擇了研究長生?”我終於感到這個話題回到了正軌。

“錯,我研究的其實是永生。”董明光說著仰起了他那張讓人觸目驚心的臉,驕傲的神情溢於言表。

“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