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無 解

“你現在很虛弱,我們要快點兒從這裏出去,但是……你也看到了,我需要你的幫助。”阿爾瑪拍了拍我的肩膀,輕聲地說道。

我的體力已經完全耗盡,現在隻想閉上眼睛好好地睡上一覺,但曾經和我一起走進天山的那些人,他們的臉不斷從我的腦子裏閃過,我不能放棄,我一定要找到張國生,弄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給那些無故死去的兄弟們一個交代。

通道入口傳來一陣聲響,我和阿爾瑪同時轉過頭去,結衣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扶著牆壁偷偷地看我,兩隻眼睛裏噙滿淚水:“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她到底經曆了什麽?

我掙紮了幾下卻怎麽也站不起來,阿爾瑪從旁側扶起我,攙著我一步步走出通道。結衣看我出來了,趕緊用那隻獨手緊緊地抱住我的胳膊,五隻手指鐵鉤似的扣在我的肉上,任我怎麽安慰也不肯放手。

阿爾瑪扶我到通道外的牆壁邊休息,從包裏拿出三明治、罐頭之類的東西給我們吃。結衣看到吃的眼睛都放光了,緊緊地貼著我吃得狼吞虎咽。我看她那隻還在流血的斷臂,心想:如果是一般人隻怕熬不過一時半會兒。我也隨便填了填肚子,看著那座房子頂上的窟窿,這裏四麵圍牆,想出去看來隻能從這裏突破,不過該怎麽出去呢?

阿爾瑪看我若有所思的樣子,問我到底是怎麽掉進來的。這裏距離敦煌市區差不多有一百公裏,方圓五十公裏內全都是荒漠,除了資深探險者基本不會有人來這裏。

“我說我之前就說過了,隻不過你不信。”

阿爾瑪盯著我:“天山?”我點了點頭,不想再說其他的,發生這種事情連我都不敢相信。

“天山和敦煌相隔一千多公裏,你的意思是你從天山的某個地方掉了下來,然後直接就掉到敦煌來了?”

我再次點頭,不想和她就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問她有什麽計劃。

阿爾瑪像看怪物似的看了我一會兒,從包裏拿出一捆繩索指著頂部的窟窿說:“我其實不是掉下來的。”她向我吐了吐舌頭,“不過也可以說是掉下來的,我本想降到這個洞穴裏一探究竟,沒想到縣城裏那個賣繩子的騙了我,這些繩子根本就不是登山繩,你看,繩子就這麽斷了。”她把繩索斷裂了的一頭舉到我的眼前,接著說,“另一頭還掛在那裏,隻不過太短了,我一個人夠不到,如果你能把我舉上去重新打結,我們就能逃出生天了。”

原來是這樣,總之無論如何都要從這裏出去,我把視線重新轉回通道當中,橫生的牆仍舊堵在那兒擋住手電的光亮,那裏好像根本就沒有出現過所謂的路。

長話短說,後來我們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從洞穴裏逃了出去,站在久違的地麵,陽光暖洋洋地照射在我快要發黴的皮膚上,之前發生的一切恍如夢境,唯有這陽光才是最真實的。但周圍望不到邊的荒漠還是讓我感到無比失落,大片的荒漠包圍了我,仿佛從天而降的牢籠,再次把我困了起來。

逃出洞穴後我們照著阿爾瑪的指南針往周圍最近的縣城趕,不過就算是離最近的我們也有三十多公裏的路程,這裏沒有任何的交通工具,靠兩隻腳走過去結衣恐怕早就沒命了,我隻能背著她趕路,期望能有什麽轉機。她現在是在我昏迷之後唯一見識過天山底部發生了什麽事情的人,如果她死了,我真的不知道該從哪兒尋找線索。

走了十幾公裏,一群開著吉普越野車的驢友出現,他們和阿爾瑪在敦煌市區裏有過一麵之緣,我們便搭乘了他們的車一路驅車趕往縣城醫院。沒想到縣城醫院什麽設備都沒有,隻能簡單地替結衣包紮止血。沒辦法,我們隻能又跑了幾十公裏趕到敦煌市區。把奄奄一息的結衣送進手術室後,我再也支撐不住。從洞穴出來之後,我的身體已經到達極限,一直熬到現在,眼睛一閉就睡了過去。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事,我已經完全記不清楚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躺在病**,陽光從玻璃外照射過來,正好曬在我的腳上,床邊的矮櫃上擺放著一束叫不出名字的白花,花瓣上還有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不久前才被人換過水。

一個護士推門走進來,看到我醒來萬分高興:“你終於醒啦,太好了!”口音很濃,不過很好聽。

我問她:“我睡了多久?”這個覺太奇怪了,一個夢都沒有。

她皺了皺眉,跑到床邊的病曆本上看了一眼,長長地吐了口氣道:“足足一個星期呀,你是不知道你昏迷的這段時間讓我害怕死了。”

“怕我死了?”我把身子往上靠了靠,全身酸酸麻麻的很難受。她看我挺費勁兒的樣子趕緊過來幫忙:“不是,你隻是辛苦過度,身體透支得太厲害,死不了的。就是你昏迷的時候老是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她幫我把枕頭斜靠,把我扶到枕頭上後欲言又止,不肯再往下說了。

“到底怎麽了?”

“你是不是經曆了什麽可怕的事情呀?這一個星期的時間我聽你說了一星期的夢話,一會兒蛇一會兒怪物什麽的,聽上去怪嚇人的。”

我還以為自己沒做夢,看來這一星期給這個小姑娘帶來了很多的困擾。那些經曆恐怕不是一句“可怕”就能概括的。

我向她道了個歉,說自己在敦煌的荒漠裏迷路了,好歹撿了條命回來,那些話可能是做噩夢胡亂說的。

她連連朝我擺手說沒事,接著話鋒一轉:“倒是你的日本女朋友,她……”

我嚇了一大跳,從**一下子蹦了起來:“她怎麽了?她還好嗎?她在哪兒?她……”話沒說完,許久沒有運動過的腳一軟,我一下跌倒在地。

她趕緊扶起我,說道:“不不不,你不要激動,她也沒事,隻是神誌還有點兒不清楚,之前整天吵鬧要找你,後來就不肯和我們說話了。”

我放下心來,得趕快去看看她才行,突然又想起阿爾瑪,她又去哪兒了?

小護士說:“她今早就走了,說是要回國,機票已經買好了,對了,她已經把你和你女朋友的住院費用都交完了,還讓我們好好照顧你呢。”

阿爾瑪的出現實在是太過突兀了,我現在還來不及梳理整個事件,隻是不知道往後還能不能見到她,畢竟如果不是她,我和結衣隻怕已經死了。

小護士給我打了一針,又叫了醫生過來查看;醫生說:“你已經沒什麽大礙,明天就能出院。但是你身上的這些傷是從哪兒來的?”說著指了指我的手臂。

我抬起手,那些被黑蟲子鑽過的地方已經結了疤,像是被煙頭燙過似的;我搖了搖頭,問:“結衣現在在哪兒?我得去找她。”

醫生看我並不想回答,沒有深究,讓那個小護士帶我過去,叮囑我千萬不要刺激她,現在她還很虛弱,需要留院觀察幾天再做是否需要轉院的打算。

“轉院?轉什麽院?”

醫生已經走到病房門口,扭頭道:“精神病院。”

小護士把我帶到另一棟住院樓,醫院裏到處都是迎接千禧年的大紅布,再過幾天就是春節了,這個春節因為2000年的到來顯得尤其的隆重。

我跟在那小護士身後爬了五層樓,這個住院部裏的患者都是傷比較嚴重的,五樓是這裏的頂層,我們從樓道裏一直走到最邊的一間病房。小護士指著病房門道:“你女朋友就在裏麵,我有點兒害怕就……就不進去了,你記得好好跟她說話,不要刺激到她。”

我點了點頭,目送她跑下樓梯,深深地吸了口氣,推開了門。

這裏的光照很足,落到地上留下一大塊刺眼的光斑,結衣沐浴在陽光中正在酣睡,輕輕的鼾聲不斷傳來。我輕輕地關上門,在病床的旁邊找了個凳子坐下,不管怎麽樣,等她醒了再說吧。

不過現在是不是問這些的時候?我急切地需要知道當時在那扇大黑門前發生了什麽,張國生和陸飛又去了哪裏?這些問題埋在我的腦子裏就跟貓抓似的難受,我一定要重新回到天山底部一次,隻是現在我得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這個奇怪到詭異的任務究竟是怎麽回事。從張國生殺了那麽多人可以看出來他本能輕而易舉地殺了我和結衣,可為什麽偏偏要留下我們?

所有的這些現在恐怕隻有結衣才能知道個大概,她是懷特博士帶來的人,懷特博士和張國生在這之前就熟識,那她就有可能通過懷特博士知道張國生的部分底細。

不過很快我就發現自己想多了。

房間裏輕輕的鼾聲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停止的,陽光鋪滿了結衣的全身。我把凳子往前挪了挪,結衣的眼睛原來已經睜開,正盯著我,那雙眼睛和在敦煌洞穴裏楚楚可憐的不同,現在已經恢複了最開始冷冰冰的樣子,隻是我不確定自己猜得對不對,她的眼神裏透著一股恨意、殺意,這裏就我們兩個人,她明顯是衝著我來的。

“你醒了?”我極力放下戒備,輕聲問了一句。

結衣依舊盯著我,把頭微微傾斜,我分不清她是不是在點頭回應我,接著她把頭靠在床頭的牆壁上,斜靠著掃了一眼自己被包紮得像木乃伊的斷臂,冷哼了一下,道:“這讓你很失望?”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你說什麽?”

“哦,你還被蒙在鼓裏。”她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張國生那個老狐狸太狡猾了,找了那麽多替死鬼,三十二年前絕境逃生的懷特博士都被他再次弄死,你說他到底想做什麽?”

她說的話讓我一頭霧水,總感覺她話裏有話,在暗示什麽:“麻煩你說清楚,什麽替死鬼?”

“十多人的隊伍隻剩下我們兩個人,這樣你還不明白嗎?”她顯得有些不耐煩,又或者是陽光太強烈,翻身坐在床沿正對著我,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斷臂的痛苦貌似根本就沒有對她造成太大的影響。

她的這句話讓我想起了什麽,對,就在我落到蛇嘴裏時,張國生同我說的那些話,說什麽“找到我,然後把我帶進來”,結合她現在的說法,難道說這一係列的事件都是衝著我來的?可為什麽呢?再說活下來的並不隻有我,不是還有她嗎?她也沒死,這又能說明什麽呢?

我朝她看了一眼,明晃晃的陽光讓我有些看不清她的臉,難道是張國生原本也想殺了她,隻不過並不是她的對手?

“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決定直截了當地問,醫生和護士讓我不要刺激她,明顯是以為她和進來的時候截然不同,現在她和那時候完全換了個人,以為她患了什麽心理病,他們不知道這其實這就是她原本的麵目。我不知道在這之前結衣究竟經曆了什麽,我根本無法想象那種天差地別的狀態是怎麽形成的。

“張國生失敗了,策劃了三十二年的陰謀沒想到遇到一個……頑固不化的容器,哈哈。”她似有深意地把頭往我所在的方向移動了一下,欲言又止,盯了我好大一會兒,把頭靠回去重新沐浴到陽光中,“然後……然後門開了……”她的語速驀地加快,仿佛回憶起了什麽恐怖的事情,一陣“咯咯”的聲響從她身上傳來。我趕緊站起來走到她麵前,幾秒鍾的時間內結衣又重新變了副模樣,瞳孔急速增大,眼神躲躲閃閃地看著我,“咯咯”的聲響來自她正在打戰的牙齒。

我嚇了一跳,這是怎麽回事?忙伸出手去扶在她的胳膊上問:“怎麽了?”

結衣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再強烈的陽光現在好像都成了一道道極寒的冷氣,將她的身子整個兒包裹在內。

我趕緊把被子拉過來裹在她的身上,心急如焚,這一突變讓我措手不及,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回來了……來了……啊!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誰來救救我……”她淒厲的尖叫幾乎要把我的耳膜刺穿了,聲音陰森而又恐怖,讓人不寒而栗。我一次次讓她冷靜下來,她的呼喊卻一直沒有停下,持續不斷地重複著“他回來了”這四個字,喊了一會兒突然向我撲了過來。

結衣緊緊地抱著我,牙齒狠狠地咬在我的肩膀上,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我深吸了口氣,心裏亂糟糟的,伸出手去輕輕地拍打她的後背讓她冷靜下來。

醫生聽到聲響破門而入,無論我們怎麽說,她也不願意從我身上下來。醫生沒有辦法,給她打了一針大劑量的安定,幾分鍾後滿臉淚痕的結衣再次陷入沉睡。

看著她那張有些扭曲的臉,我隻覺自己好像做了個夢,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結衣之前還好好的,在回憶起黑門之後再次陷入混亂,我實在不敢想象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醫生埋怨我為什麽不聽他的話,還說我這樣分明就是想害命,問我到底帶著這個小姑娘來這裏做什麽。

我的腦子裏亂得厲害,結衣之前說的話我還沒能理清楚,又發生了這檔子事,現在什麽也不想說,隻想好好地坐下來梳理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醫生安頓好結衣,許是看我臉色有變,把我扶到他的辦公室休息,給我倒了杯水,問:“你們到底在荒漠裏經曆了什麽?”

我低著頭,心想:這根本就不關敦煌任何事!事情的起源在天山,和這裏隔著一千多公裏的天山!我他媽怎麽知道自己怎麽會出現在這兒?我就想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他們都死了就我和結衣活著?我就想知道張國生的這個任務到底想要做什麽。現在所有的矛頭都開始指向我。我他媽的到底是做了什麽?為什麽要盯上我?為什麽要殺了那麽多的人?誰來告訴我為什麽?誰來給我解釋一下這他媽的到底是怎麽回事?

醫生見我不願意說話,讓那個小護士把我扶回病房去休息。一路上我們什麽話也沒說,我也不願意去搭理其他人,回病房之後躺下去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生,一直在做夢,醒來的時候卻什麽也想不起來,我又睡了一天,太陽剛好還是在昨天的位置,肚子裏空空的想吃東西。

過了一會兒,那個護士推門進來了,看我躺在病**,怯怯地說:“我……我還以為你也走了呢。”

我一個激靈跳起來,她這話是什麽意思?結衣走了?

她被我這舉動嚇得退了好幾步,手裏緊緊地拽著準備要新換的被子:“你別過來!”

我趕緊擺了擺手,問:“結衣去哪兒了?”

她看我沒有惡意,把被子放下道:“她不是走了嗎?你怎麽還在這兒?你們不是認識的嗎?”

“走了多久?”我趕緊把鞋子穿好,準備追出去,她要是走了我該去哪兒找她?整個事件可能就此無解。

小護士摸了摸頭道:“也沒多久,我上來的時候她還在樓下呢。”接著指著我身後的窗子:“就這下麵,你看看還在不在。”

我一步跳到窗子前,明晃晃的陽光折射在玻璃上,閃得我的眼前驀地出現一片白光,我眯了眯眼睛往下一看,離我兩層樓高的地方,一輛漆黑的SUV停在那兒,轟鳴的發動機揚起一陣陣灰塵。結衣坐在後排的座位上,剛好把頭抬起來和我打了個照麵,冷冰冰的眼神死死地盯著我,嘴巴微微張開,伸出食指指著我,無聲地說道:“我會回來找你的。”

又一陣更加大的轟鳴響起,汽車卷起漫天灰塵飛速駛離醫院。

轟鳴聲同樣引爆了我心中的炸彈。我想也沒想,撞開玻璃窗從二樓跳了下去,身後傳來那個小護士的驚聲尖叫,不過聲音很快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