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的心動是萌萌的、朦朦的,微妙而神秘,而心痛卻是如此劇烈洶湧、黑暗詭異。

01

如果沒有經曆心動與心痛,就不能算作真正地經曆過青春期。這是施小恩曾在QQ空間裏寫過的一句話。

經曆微妙心動與致命心痛的那年,小恩十四歲,在X市十六中上初二,住在城北一個叫作光華裏的破舊小區。

生日那天,小恩許下兩個心願,第一個是希望媽媽的病能盡快好起來,第二個是希望自己能有個哥哥,準確地說是希望有個“心動男生”出現在她生命裏,而且最好是個雙魚座男生,因為她是巨蟹座的,她聽說巨蟹女的最佳匹配對象是雙魚男。

出乎她意料的是,第二個有點隱秘、不可告人、實現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小心願居然在三個月後就實現了,就像是被半空中飛翔的天使聽了去;而第一個心願可就慘了,肯定是被魔鬼聽了去。

這天是星期六,天色很陰鬱,像是要下雨。小恩心情不錯,她喜歡這種淡咖啡色的天空,就像是海豚喜歡黃昏清涼的池水。她覺得這樣的天空,不,是天地之間,看起來就像是一枚淡金色的大琥珀,萬物都包含在裏麵,剔透而靈動,讓她想起宮崎駿的電影。

可小恩的媽媽是不喜歡的,一到陰雨天,她就會犯病。她患有嚴重的抑鬱症。小恩覺得媽媽就像是一本發黴泛黃的線裝古書,需要在好天氣裏拿到陽光下去晾曬。

那天下午,媽媽冷著臉遞給她一方折疊的白棉布,說:“小恩,把這個送到你舅舅家去,是一幅十字繡,你表姐快過生日了,這個就算是給她的生日禮物吧。晚上就在她家吃飯,同你表姐一起學習。好好學,別光顧著玩電腦。還有,別忘了,告訴你舅舅來咱家一趟。”

小恩並不喜歡和表姐在一起。前天晚上,她的表姐崔璨曾在QQ上留言給她,約小恩這個星期日陪她一起去麥當勞會見一個網友,說這個網友是個“超級帥鍋”,聊過兩次了,見過照片的,眉毛像周渝民,眼睛像周傑倫,鼻子像李敏鎬,下巴像萊昂納多,整個一明星臉大薈萃呀!說不定還是個富二代,因為他脖子上戴了條像牽狗繩那麽粗的金鏈子。

小恩覺得見網友這事太不靠譜了,哪能聊一兩次就見呢!要見也得聊個十次八次摸清了對方底細再說呀,萬一碰上個色魔、變態、跟蹤狂什麽的怎麽辦?可表姐哪裏肯聽她的呀!她的這位表姐是個說一不二的“霸氣小魔女”,還是個“萬人迷”。

和表姐在一起小恩隻能扮演“忍者小神龜”的角色,所以她並不想和表姐有過多的接觸。或者說她在心底裏不太喜歡這個表姐,她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哥哥,哪怕是個表哥也行呀!哥哥是肯定不會欺負妹妹的,隻會嗬護她、疼愛她。媽媽也並不喜歡崔璨,覺得這個侄女是個不守規矩的瘋丫頭,平時並不鼓勵女兒和她在一起,不知道那天是怎麽回事,非要把小恩支到表姐家去似的。

小恩本想待在家裏寫作業,如果到了表姐家,恐怕一個字也寫不成了,便對媽媽說:“媽,我表姐過生日不是還有十多天嗎?不用這麽急著送禮物吧?”

媽媽一聽這話有點不高興了,臉色一沉,說:“讓你去你就去,小孩子家哪來這麽多廢話!”

小恩不敢多說什麽了。聽醫生說,抑鬱症患者是不喜歡別人質疑他們的,也聽不進別人的勸說,個性超固執,隻喜歡沉浸在陰鬱封閉的自我世界裏,是和孤獨症患者差不多的。

所以小恩隻好順著媽媽,伸手接過棉布,說:“好,知道了。”一邊把折疊的棉布打開,繡麵上四角各有一隻小動物——小狗、小貓、小兔和小梅花鹿,中間是兩個俏麗可愛的小姑娘,一個穿著韓式紅色連衣裙在跳舞,動作好像是在跳《江南style》,一個穿著淡藍色T恤和深藍色牛仔褲,拿著麥克風在唱歌。

“還挺有意思的!”小恩心想,一邊把棉布重新疊成正方形,放到書包裏。

媽媽為一家飾品店加工十字繡,以此維持生計。

小恩注意到那天媽媽的臉色慘白得有些非人類,讓她聯想起電影《暮光之城》裏的吸血鬼,就問:“媽,你吃藥了沒?”

自從爸爸和那個女人走後,媽媽就這樣病怏怏的,一直靠吃藥維持。爸爸在的時候,媽媽不是這樣的,雖然身體也不好,有難以治愈的婦科病,但是還會笑,笑起來有點像畫冊裏的聖母瑪利亞。而爸爸走後,媽媽就再也不笑了,神情越來越抑鬱,經常昏睡,像個歐洲電影裏被囚禁在修道院裏吃苦受難的修女。

爸爸的那個女人她見過,是他的一個生意夥伴,曾經來過她家小住過幾日。小恩對那個女人印象深刻,眼睛像蛤蜊,留著時尚的玉米燙,耳環大大的、閃閃的。她不愛說話,但是目光淩厲,盯起人來讓人覺得頭皮發緊。爸爸似乎有些怕她,媽媽也敬著她,賠著笑臉端茶送水,又做了豐盛的飯菜給她吃。她住小恩的房間,小恩睡客廳沙發。半夜裏,小恩聽到動靜,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朦朧月光中見到爸爸躡手躡腳推門進了她的房間。那一刻,她小小的心感到無比糾結與惶恐。她覺得大人的世界真是太詭異了,怎麽有點像恐怖片啊。她提著一顆心,盼望著爸爸盡快從她的房間走出來,回到媽媽身邊,可是,一直到天亮,也沒見爸爸出來。

媽媽起了床,竟然什麽事也沒發生似的,平心靜氣做了一家人的早餐。

那個女人和爸爸先後從房間裏出來,洗漱過,都無語,平靜地吃了早餐,然後拎上行李,雙雙離開了。

她追出門去,拽住爸爸的皮箱拉杆,說:“爸,你去哪兒?”

爸爸回頭,騰出一隻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笑笑說:“小恩,爸爸要去廣州做生意,掙錢給小恩花。爸爸走了,你要乖乖的啊!”

她還想說什麽,爸爸被那個女人拽著急匆匆走了。從此一走數年,杳無音信。

媽媽曾去廣州找過爸爸,還報了警,但是一無所獲,失望而歸。本來身體就虛弱的媽媽漸漸垮了下去,有時候會整夜哭泣。她帶媽媽去看醫生,又幫媽媽買了抗抑鬱的藥,吃了很多天,仍不見有任何效果。她明白媽媽患的是心病,病源是爸爸。她想去找爸爸。借一筆錢,坐火車去廣州,找不到就去臨近的城市找,再找不到就全國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去找,如果是“上天入地尋之遍,四處茫茫皆不見”的話,就勸媽媽改嫁,鼓勵她去《非誠勿擾》相親,或者幫她在網上征婚……

“小恩,你去吧,我這就吃藥。”媽媽的話打斷了她飄飄忽忽的思緒。

她嗯了一聲,背上書包走出門去。

02

出了單元門,才發覺小雨已經絲絲縷縷下起來了。初秋的雨打在臉上幽涼微冷,風也有了酷酷的寒意,一陣陣襲擊著她單薄的小身體。她想回家拿傘,又懶得爬樓梯,心想反正雨也不大,舅舅家就在城南,離得也不遠,坐公交車幾站地就到了,於是繼續向前走。

小區破舊的鐵門大開著,門衛老頭躲在門房裏和幾個閑人打紙牌。前一陣傳說這個破敗小區要拆遷,可久久沒有動靜。倒是臨近的那個叫作光華西裏的小區嘩嘩啦啦地破舊立新,一幢幢嶄新的米色高層居民樓拔地而起,建成了花園綠地、健身器材、保安物業齊全,帶電子門電子眼的高檔社區。襯得旁邊的這個老舊小區更像是非洲貧民窟了。

靠近大門口處有兩株銀杏樹,這是這個小區裏唯一的亮色。傳說它們的年齡足有五百歲。小恩非常喜歡這兩棵樹,覺得它們既古老又清新,既沉靜又華美,像是歐洲油畫裏的風景。這兩棵樹枝繁葉茂,圓圓的、密匝匝的葉片金燦燦的,比花朵還好看,在風中抖抖索索,發出好聽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在樹下觀望那葉片,會有瞬間的迷醉感。月光皎潔的晚上,會見到年輕男女靠著樹幹擁抱親吻。親吻者十分沉迷的樣子,像是陶醉在蜂蜜色的異度空間中。

小恩一邊走一邊看著那銀杏樹葉,快出小區門口時突然從樹後躥出一隻白毛小狗,狂吠著向她猛撲過來,小恩本能地向左側一躲。這時,一輛山地自行車恰好駛進門,向她迅疾衝了過來,就像是一條翼龍迎麵飛來,她躲閃不及,右肩被翼龍的翅膀——車把狠狠剮了一下,她踉踉蹌蹌後退了幾步,摔倒在地。她的姿態輕盈,屁股生疼,藍色牛仔裙像一朵倒扣的喇叭花在濕漉漉的地麵上盛開。

騎車的是個高高帥帥的大男孩,見撞了人,忙刹住車子,又將車子“哐啷”一聲丟掉,向她跑了過來,一邊扶她起來一邊忙不迭地說著:“Sorry,sorry,怎麽樣,摔疼沒有?”

她被他扶起來,感覺右腳腕又麻又痛,臉上卻保持著平靜,一邊拍著牛仔裙上的泥濘,一邊笑笑說:“沒事兒。”

他輕輕扶著她的胳膊說:“來,走走,看摔哪兒了?”

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

“哎呀,肯定是摔傷啦,我今天算是闖了大禍!網上說雙魚座的今天不宜出門,還真是!走,上車,我送你去醫院吧。” 他一臉愧疚地說。

她搖搖頭:“真沒事兒,就是腳崴了,過兩天就好,不用去醫院,真的,你忙去吧。”

他想了想說:“那行,我送你回家吧。來,我扶你。你家在哪兒?”

小恩指了指前麵的單元樓。

他攙扶著她,小心翼翼地向她家走去。他的個子很高,小恩的頭剛剛觸到他的肩膀。

小恩並不矮,在女生中身高屬中上,隻是偏瘦,頭發天生亞麻黃,有點發育不良,就像她表姐說的“整個一牙簽兒”。

表姐有點花癡,如果看到這麽帥氣的大男孩從天而降,非流著口水撲上去強吻他不可。花癡女強吻帥男生的事情在當下的校園裏似乎很流行、很時尚哎!好在小恩是“禁欲主義”,再帥的哥哥也不會讓她意亂情迷。即使有那麽一丁點兒心動神馳,表麵上也會平靜如水、淡定自若。

不過,靠在這位帥哥的身上這麽走著似乎的確有那麽點……暈暈的舒服,腳也不怎麽疼了。

“如果我有一個這樣的哥哥就好了。”小恩突然想。

小恩的心敏感地脫兔一般蹦跳了幾下。“難道我的生日心願真的實現了嗎?難道他就是我的那個心動男生?而且是個雙魚座男生哎!”她心下暗想。

她幾乎不敢看他,隻用眼睛餘光偷偷打量他。他穿著深藍色阿迪達斯運動服,耐克白球鞋,頭發濃密略微卷曲,渾身上下透著帥氣,不是冷酷造作拒人千裏的那種帥,而是比較親切暖心的那種鄰家大哥哥型。

他也不說話,側過臉看她。兩個人目光相交接,他衝她微微一笑。真是迷死人的微笑呢!像是陰鬱的天空突然間放了晴,刹那陽光閃閃。而且,他的目光那般清澈,陽光下的湖水一般透明而閃著光澤。小恩倏地躲開他的目光,心裏“怦怦怦”跳個不停。

兩個人都默然無語,冒著細雨慢慢走到她家樓下,進了單元門。

小恩輕聲說:“我家住六樓。”

男孩子觀察了一下,見這是一棟老式六加一的樓房,沒有電梯。

在黑魆魆的樓梯口,他停下,看看她的臉,又看看她的腳,說:“要不我背你上樓吧。”

她搖搖頭說:“不用!”

他態度堅決地走到她麵前,背對著她,說:“來吧,背你!必須的!”

小恩退後半步,說:“不用,真不用!”

男孩子有些不耐煩,眉頭微蹙,說:“不用什麽不用,再爬樓,你的傷會更厲害的,你要是殘疾了,我可負不起責任!小妹妹,別不好意思啦!”

說罷,他不由分說蹲下身子,右手臂一掄將她背起,邁開長腿上樓。

她乖乖伏在他背上,兩手怯怯地摟住他的脖頸。感覺真奇怪,自己怎麽會在一個陌生男孩子的背上呢?他的後背好像又妥帖又暖和,帶著男孩子身體特有的一種味道,讓她覺得安全舒適、微微的興奮,又恍如在夢裏。

“要是我有一個這樣的哥哥就好了。”小恩再次想道。那顆小小的心髒再次脫兔一般蹦跳了起來。“難道我的生日心願真的真的實現了嗎?難道他真的就是我的那個心動男生?”小恩有點暗自高興了起來。

他一口氣將她背上六樓。六樓有兩戶人家,小恩說:“右邊,602。”

男孩在602的門口半蹲,將她輕輕放下,直起身子,有點氣喘籲籲。

小恩想說“不好意思,我很重吧,辛苦你啦”,可她什麽也沒說,敲了敲門。

半天沒有動靜。小恩說:“我媽肯定是睡著了。”然後掏出鑰匙將門打開。

他扶她進去,再扶她到沙發邊,示意她坐下。

小恩卻不肯坐下,對男孩子說:“你坐吧,我去看看我媽。”

男孩子想繼續扶她,她甩甩胳膊說:“不用,沒那麽疼了。”然後她把書包摘下放到沙發上,自己慢慢走進臥室,見媽媽果然在睡覺,平躺著,臉色蒼白平靜,似乎睡得正香。讓她感到驚奇的是,媽媽竟穿著那件洋紅色的旗袍裙在睡覺。這件衣服非常美麗,洋紅色的緞麵兒嵌滿水鑽,在空氣中閃閃爍爍,像是萬道霞光包裹著媽媽那清瘦的身體。她記得媽媽曾對她說過那是她的結婚禮服。

她悄悄回到客廳,對靜靜地站在那裏的男孩子說:“我媽在睡覺,沒事了,你忙去吧。”

男孩子看著她,說:“你真沒事了?我可是肇事者啊,這麽快就被無罪釋放了呀?”

她笑笑:“放心吧,真沒事了,都不怎麽疼了。”

他說:“那好吧,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一下哈。我明天再來看你,要是還疼,我就送你去醫院。”

她說:“沒事了,真的不用再來了,你忙去吧。”

男孩說:“那好,我找哥們兒玩兒去了,一幫初中同學搞聚會,還等著我呢!”轉身欲走,又回頭說:“對了,你怎麽連肇事者名字都不問啊?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杜進,前天剛搬到附近小區來,就是西邊那個新小區光華西裏,住六號樓四單元101,有什麽事去找我就行,賠錢賠色都沒問題!”

她被逗笑了,說:“好的,謝謝。”

他也笑了,說:“笑得這麽好看,好可愛的鄰家妹妹!你叫什麽名字,能告訴我嗎?”

她說:“小恩,施小恩。”

“小恩?”

“嗯,大小的小,感恩的恩。”

“哦,小恩,很好,又好聽又好記,好吧,從今以後我就是你哥哥了,我一直想有個妹妹呢!”

小恩的心裏“叮咚”一聲,臉色有點緋紅,不好意思地說:“你快走吧,不是同學還等著你嗎?”

“好吧,我先走了。See you later!”說罷,他轉身出門離去。

小恩把髒衣服換掉,然後到洗手間哼著歌洗衣服。她今天不想去舅舅家了,反正表姐也是約她星期天去見網友的,不如明天再說吧。她心情挺不錯的,也覺得挺奇怪的,怎麽會突然間從天上掉下個哥哥來呢?是不是自己的小心思真的被天使發現了呢?會不會是她連著考了三個第一名,天使一高興就獎勵她了呢?哇噢,真的好神奇耶!

03

她做了晚餐,招呼媽媽吃飯。喊了半天,不見有動靜。她想媽媽肯定是昨天又哭了一整夜,很困,那就不吵她了,讓她睡個夠吧。媽媽睡了一個下午,又一個晚上。第二天,仍不見起床。而且,她發現,媽媽的臉色難看極了,不但血色全無,而且麵色發青,麵孔仿佛扭曲變形。

小恩恐慌起來,大聲喊媽媽。喊了半天,媽媽毫無反應。她撲到媽媽身上又推又叫,聲音尖厲驚恐。

正在此時,門外響起敲門聲:“小恩,你怎麽啦?開門啊!”

她慌裏慌張地將門打開,見是昨天的男孩子杜進,她指著臥室,帶著哭腔說:“我媽,我媽,她怎麽啦?”

杜進三步並作兩步進到臥室,觀察了一下**人的麵部,又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臉色大變,說:“不好,你媽媽好像出事了。你家有電話嗎?快打120。”

小恩瞬間石化般傻在那裏,完全不知所措。

杜進自己在房間裏找到電話機,撥打了120。

醫護人員來了,小恩一直處於被嚇傻的半癡呆狀態,腦子裏像是灌進了迷霧,恍恍惚惚看到幾個穿白衣服的人進了裏屋,很快就出來了,其中一個白衣人對杜進說:“人不行了,準備後事吧!”

小恩聽罷腦子裏轟隆一聲,身體一軟,癱坐在地板上。

杜進一邊扶她,一邊對醫護人員說:“真沒救了嗎?能不能送去醫院搶救一下?”

醫護人員冷著臉,說:“身子都涼了還救什麽救?要送隻能送太平間!服了過量的安定,要救早點救,早幹嗎去了你們?”說完,一行人匆匆走掉了。

小恩覺得胸口被狠狠痛擊了一下,心髒被猝不及防的巨大災難擊成碎片,一陣天旋地轉,她無聲地暈倒在地板上。

杜進連忙將她抱到沙發上,對著她又搖又喊又拍打,好半天才弄醒她。小恩癡癡呆呆地看著他的臉,整個人魂飛魄散了似的。

“小恩,別怕,別怕,告訴我你還有親屬嗎?你爸爸呢,沒在嗎?”杜進關切地看著她的眼睛。這個女孩子有著一雙純淨如水的大眼睛,透著善良和平靜,此時眼瞳裏是滿滿的無助與哀傷,令人見之心痛。

“他死了。”她聲音低低地說,然後氣若遊絲地吐出一串數字——她舅舅家的電話號碼。

那天,小恩就這樣氣若遊絲地躺在沙發上,眼珠一動不動地看著天花板。男孩坐在她身邊,無限擔憂地看著她,握著她的一隻手,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一動,她就像一團氣體似的散開了消失了。

她的右手一直在抖,像是一隻受驚嚇過度的小動物。他握著這隻手,先用一隻手握著,後來用雙手握著。她的手心裏冷汗涔涔,眼睛裏並無淚水,隻是定定地對著天花板凝視,像是在神遊幻境。

他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覺得她黑漆漆的眸子像宇宙黑洞般地在擴大,越來越大,並且飛速旋轉起來,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忽地被吸了進去。聽到外麵有腳步聲,他激靈一下,眨眨眼睛,一定是她的親屬來了。他鬆了口氣……

短短兩天裏,她經曆了宿命般的心動與心痛。青春期的心動是萌萌噠、朦朦的,微妙而神秘,而心痛卻是如此劇烈洶湧、黑暗詭異。

04

小恩媽媽後事辦完後的第二天,舅舅一家三口就搬了過來。

舅舅家原來的房子比較小,隻有50平方米的一室一廳,小恩家的房子大一些,70平方米,兩室一廳。舅舅舅媽住一室,小恩和表姐住一室。

舅媽對小恩說:“小恩,你別不樂意,這也是你媽媽的意思,你媽媽的遺囑你也看了,希望你舅舅把你養大,可是要供養你總得花錢吧?你要吃要穿要用要上學,這加一起得多少錢?我和你舅舅收入都少得可憐,你舅舅就是個小破公司的小職員,每月就那麽點死工資,我也就是個賣保險的,為了多掙點錢,恨不能去賣身,自己都快活不起了,還得供養你們姐兒倆讀書,夠我們受的。搬過來一起住呢,一是方便照顧你,二是把原來的房子租出去,也能增加點收入減輕點負擔,你說是不是?”

小恩點點頭:“嗯,舅媽您說得對。”

表姐躥過來一把抱住小恩的脖子:“啊哈,終於不用睡客廳啦!姐姐我算是熬出頭啦!”又拍拍小恩的肩膀,說:“小恩,以後要聽姐姐的話,有姐罩著你,有你風光的時候!”

小恩的表姐崔璨大小恩兩歲,從小學習不好,留過兩次級,在城南的一所初級中學上初二。崔璨小時候是人見人愛的芭比娃娃,長大了身材凹凸有致,絕對“大S”,長相也美豔誘人,嘴巴尖刻不饒人。她從上幼兒園就開始交男朋友,是個十足的“小色女”。自從看了朱德庸的漫畫《粉紅女郎》,她就立誌要做“萬人迷”。校園裏凡是有點姿色的帥哥或是有點資產的富家公子,或是學習好的學神學霸,她都要孔雀開屏般地極盡魅力去逗引,就連校園周邊的小混混肌肉男之類的,也不放過,還經常在網上“釣魚”,勾引小男生。就像小恩媽媽生前評價她這位奇葩侄女的:“和她媽一樣是個尤物,什麽媽生什麽女兒!”崔璨這一點的確傳承了她媽媽的做派。小恩的舅媽從年輕到現在一直是X市的風流人物。據說17歲時就懷孕流產,因為名聲不好、又沒學曆沒工作,還好吃懶做,最終成了超級剩女,隻好下嫁了沒錢沒權的屌絲男小恩舅舅。母女倆的穿衣打扮風格也絕對一致,都是性感妖嬈型。

小恩驚訝地看著崔璨把一大堆閃著亮片的鑲著水鑽的露背裝、露臍裝、低胸裝之類的衣服掛滿了原本屬於她的衣櫥,心想學校隻允許穿校服、運動裝之類超樸素的“修女服”,這樣招搖炫目的服裝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有機會穿。

崔璨看著表妹的呆樣子,撇撇嘴說:“看傻了吧?沒見過世麵的黃毛丫頭!告訴你吧,這些服裝是我的演出服,我周末經常去酒吧裏唱歌,賺點外快,還能順便泡帥哥,有空帶你去玩哈!”

“噢。”小恩說,“那你去酒吧唱歌,舅舅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啦!不許告密,嘴巴嚴點兒,懂嗎?”崔璨唬著臉說。

小恩低頭不語,坐在床邊整理自己的書包。

崔璨把一大堆換下的髒衣服扔到小恩麵前,命令道:“去,給姐姐洗了去!”

接著又“嗖”地扔過來一雙臭襪子,差點扔到小恩臉上:“還有這個,也洗了去!”

小恩一邊整理書包,一邊低聲說:“等會兒。”

崔璨忽地躥過來,拿起小恩的書包“啪”地摔到地上,指著小恩的鼻子,怒道:“嗨——我這當姐的說話不管用是吧?告訴你小恩,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私人助理,讓你幹啥就得立馬幹啥,聽到沒?”

小恩吃驚地看著崔璨,不明白她為什麽變得這麽霸氣,以前崔璨也支使她幹這幹那,但口氣卻沒這麽強硬過。

“為什麽啊?”小恩問。

“什麽為什麽?”崔璨瞪著小恩反問。

“為什麽我要當你的私人助理?”

“為什麽?還用問嗎?因為你媽死啦,你變成孤兒啦,以後要靠我爸我媽養活你,你花的每一分錢都是我家的,都是我的,懂嗎?所以你應該報答我,對不對?”

“唔。”

“唔,悟了吧你?”

小恩說:“好吧。”小恩拿起髒衣服,走到衛生間去洗。

剛把髒衣服放到洗衣機裏,舅媽走了過來,也把一堆髒衣服啪地扔到小恩麵前,說:“小恩,洗衣服啊!把我和你舅舅的衣服也一塊兒洗了吧。”

小恩點點頭,說:“行。”

舅媽說:“小恩,這些衣服不能用洗衣機洗,機洗的容易串色,也洗不幹淨,還是用手洗吧,好嗎?”

小恩說:“好。”便開始用手洗衣服,一大堆的髒衣服,洗了兩個多小時。

從此,這個家裏所有的髒衣服,便由她一人負責了。小恩還負責買菜、做飯、洗碗、收拾衛生等,總之這個家裏所有的家務都由她一個人包了。

小恩覺得沒什麽,雖然功課很緊張、很累,每天晚上一大堆作業對付下來,已經是疲憊不堪,隻想趴在桌上“苟延殘喘”,還要支撐著去做各種各樣瑣碎繁雜的家務活,但再累也不會累死人,所以一切都可以平心靜氣地承受下來。

“承受下來,你會死嗎?不會,那麽就承受吧!”小恩對自己說,她要繼承並發揚她媽媽隱忍淡定的個性。

多幹些活沒什麽,更累人、更難纏的是她的表姐崔璨。

每到晚上,小恩總是趴在桌上一絲不苟、吃苦耐勞地寫作業。崔璨要麽幹脆不寫,要麽寫得飛快,一大堆作業半小時搞定,管它對錯呢,反正是做過了。這種“置之題海死而後生”的苦學生涯她可過不了,用她的話說是:“我可過不了這麽苦逼兮兮的日子!”然後她要麽尖著嗓子練習唱歌,要麽看恐怖小說。那歌唱得都是超級女高音,還動不動跑調,有時候連鄰居都難耐騷擾,氣得要報警。看恐怖小說她也不閑著,一會兒吱哇亂叫,一會兒興奮地講起故事情節來,非要小恩當聽眾。小恩要麽耳膜快被震破,要麽被搞得心煩意亂,根本沒法安安靜靜做功課。如果舅舅舅媽在家她還會消停點兒,可舅舅工作忙經常晚上在公司加班,舅媽晚上也要搞公關,陪客人吃飯喝酒打麻將,經常搞到深夜才歸。所以表姐就在家裏肆意地鬼哭狼嚎、胡作非為。

這天晚上,小恩伏在桌上默背英語單詞,表姐在一邊扯著嗓子唱歌。唱的是江美琪的《快樂天使》:

擁擠的人群在穿梭

行色匆忙相對沉默

他們的表情告訴我

疲倦讓他們懶得囉唆

無數的機會被錯過

未來又不知是什麽

我猜他們此刻需要我

來召喚心靈的解脫

蒙住眼睛

暫時把一切忘記

跟隨我奔向那遙遠的天際

張開懷抱

再做一次深呼吸

歡樂重新鑽入身體

對過去別想得太多

對未來也別太在意

讓陽光指引著軌跡

盡情感受生命的每一刻

蒙住眼睛

暫時把一切忘記

……

唱到“蒙住眼睛”時,崔璨便跑過來,蒙住小恩的眼睛,唱到張開懷抱時,崔璨又跑過來,張開懷抱將小恩擁入懷中……搞得小恩要煩死了,隻好跑到客廳去背英語單詞。崔璨卻又跟了過來,打開電腦玩遊戲,一邊玩一邊哇哇啦啦亂叫,還非要小恩陪著一起玩。

折騰了大半個晚上,崔璨總算累了,閉了嘴翻看她的恐怖小說。小恩長籲一口氣,拿出數學練習冊開始做題。一道數學題苦思冥想剛有個思路,突然表姐那裏“嗷——”的一聲慘叫,接著“嗖”一下躥了過來,抱住小恩的脖子,把小恩搞得一個錯愕:“怎麽啦姐?”

崔璨說:“殺人狂殺人啦!太慘啦太慘啦!半小時殺了七個美少女,各種不同的方法哎,一個比一個慘!嚇死我啦,嚇死我啦!給點安慰唄!”

小恩哭笑不得:“那就別看了唄,非得看嗎?”

崔璨說:“不看不行,超刺激哎!不看會失眠的!”

可是看了又會做噩夢的。她做起噩夢來,簡直比殺人狂殺人還令人恐怖。那天半夜裏,崔璨突然“騰”地一下坐起來,驚聲尖叫:“放開我,放開我!”接著對身邊睡得正香的小恩一陣拳打腳踢,還撕扯她的頭發,小恩嚇得急忙閃身躲開,“嘭”一下滾到地上,渾身摔得生疼,心髒都快碎掉了。表姐折騰了半天,才慢慢安靜下來,躺下來重新睡著了。

小恩這才悄悄上床,躺到她身邊,閉目睡下。誰料小恩剛剛睡著,表姐那又“詐屍”似的鬧開了,這次是突然間“哈哈哈”狂笑幾聲,猛撲過來死死抱住小恩的脖子,對著她又啃又咬,嘴裏還叫著:“親,親,想死小主了,想死小主了!”

小恩嚇得心驚肉跳,好不容易擺脫了她的糾纏,再不敢和她一起睡雙人床,自己拽了條被子鋪到地板上,挨到天亮。

這樣的恐怖事件經常發生,崔璨醒來後自己渾然不知,還驚問小恩為什麽會睡到地上。小恩隻好苦笑忍耐。

“假如你避免不了,就得去忍受。不能忍受生命中注定要忍受的事情,就是軟弱和愚蠢的表現。”這是《簡·愛》裏的一句話,小恩記住並把它們抄到筆記本上。

05

這個周末是崔璨的生日。一大早,舅媽就吩咐小恩做一個大掃除,然後去超市買菜,午飯做豐盛點,給崔璨慶生。小恩一邊忙著弄早餐,一邊點頭答應。吃完早餐,舅媽便招呼女兒逛街去了,說是給女兒買生日禮物,臨走還對小恩假惺惺地說:“小恩,要不你也一起去吧?也給你添件新衣服。”

小恩說:“不用啦舅媽,我衣服夠穿。”

小恩獨自忙活了一個上午,清掃了房間,倒掉了垃圾,清洗了所有的髒衣服,又去超市買了肉菜,洗菜做飯。等到舅媽和崔璨拎著一堆大大小小的購物袋滿載而歸時,一桌香噴噴的豐盛飯菜已經擺好了。

舅舅也拎著定做的大蛋糕回來了。小恩忙把蛋糕接過來,放到飯桌中間,正要把蛋糕的蓋子打開,隻聽舅媽不滿意地說道:“哎,小恩,我不是讓你大掃除來著嗎?怎麽有些沒用的舊東西還不扔掉?”

小恩一怔,環視了一下房間,說:“舅媽,沒用的我都扔掉了呀!”

舅舅也說:“是啊,這房間不是打掃得挺幹淨的嗎?”

舅媽撇撇嘴,不悅地說:“喲,你倒是挺護著自己外甥女啊!”說著指了指牆上掛著的小恩媽媽的遺像,“這東西怎麽不清掉?人都死了多少天啦,照片老在這兒掛著多晦氣,再說今天是小璨的生日,大喜的日子嘛!”

小恩怔了怔,沒想到舅媽連她媽媽的遺像也容不下。

舅舅看了看小恩,對舅媽說:“你怎麽那麽多事兒,我姐照片掛這兒礙你什麽事兒了?”

舅媽說:“哎,我說你這當舅舅的當得還真稱職啊,自己女兒的感受都不顧了是吧?有你這麽當爸的嗎?啊?”

小恩眼看舅舅舅媽要吵起來,忙說:“別別別,你們別說了,舅媽,我這就把我媽照片拿下來。”

說著,小恩上前把遺像取下來,進到自己房間,把遺像掛到了書桌前麵的牆上。不料崔璨跟了進來,二話不說就把遺像摘下來,狠狠地扔到地上。

小恩變了臉,衝著崔璨說:“你幹嗎?”

崔璨說:“這是我的房間,你別把個死人照片掛到這兒好不好?我會做噩夢的!”

小恩不理她,彎腰把照片撿起來,再次把它掛到牆上。

崔璨火冒三丈:“咦,你個小破孩兒,長能耐了是吧?我叫你掛,你掛!”說著上前一把摘下照片,將照片從開著的窗戶裏扔了出去。

“不要啊——”小恩尖叫一聲,猛地轉身飛跑出去,噔噔噔跑下樓去撿那照片。隻見一個保潔阿姨拎著一隻黑色的垃圾袋在窗下撿垃圾,一邊不滿地嘟噥道:“誰這麽沒教養啊從樓上亂扔東西,砸到人怎麽辦?”

小恩見媽媽的照片就躺在保潔阿姨的麵前,上麵的玻璃已經破碎了,保潔阿姨正準備伸手撿起它,小恩衝上前去一把撿起了照片。她把上麵的碎玻璃抖了抖,把裏麵的照片取出來,呆呆地看了一陣子照片上麵媽媽的麵龐,媽媽在衝她微笑著。小恩突然間鼻子發酸眼淚湧出。

小恩擦了擦眼睛,抱著照片上樓回房間,把照片放到書桌的抽屜裏,然後若無其事地出來,一起給表姐慶生。

一家人唱了生日歌,又分吃了蛋糕。崔璨說:“各位,你們都給本姐姐準備了什麽生日禮物啊?”

舅媽說:“死丫頭,還用問我啊,今天上午大包小包給你買了那麽多新衣服新首飾的,好幾千塊哪,還不滿意啊?”

崔璨說:“滿意滿意!那別人哪?”

舅舅將一把鑰匙遞給女兒,說:“這是給你的,一輛新的變速自行車,捷安特的。”

崔璨說:“謝謝爸。”接著把目光掃向小恩。

小恩站起來,回房間從書包裏取出一件東西,遞到表姐手裏。是那幅小恩媽媽早就準備好的十字繡。

崔璨打開看了一眼,臉上一副鄙夷的表情,撇撇嘴說:“我當什麽好東西呢,就一幅破畫啊,這也算生日禮物?”一甩手將十字繡扔到地上。

舅舅看了看小恩,走過去把十字繡撿起來,說:“這不挺好看的嗎?你姑媽給繡的。”

崔璨說:“好什麽好?十塊錢的便宜貨,誰稀罕!”

舅媽也沉下臉說:“就是嘛!又是那死人留下的東西,真晦氣。我說小恩哪,你今天是成心要跟你表姐過不去,是嗎?”

小恩忙分辯:“不是的舅媽,我真沒有別的東西送給表姐。我是想給她買個好禮物送她,可我沒錢。”

舅媽一笑,說:“她沒錢?哼,我看在座的幾位啊,就屬小恩有錢!”

小恩愣住了:“什麽意思,我哪有錢?”

舅媽說:“你有房產啊!這房子不是你媽留給你的嗎?我們幾個住在這兒都是寄你籬下呢!等有一天我們把你供養大,你翅膀硬了,用不著我們了,說攆我們走我們有什麽辦法啊,對不對?”

聽了這話崔璨恍然大悟道:“哎呀媽呀,你說的真是哎!我說在這兒住著怎麽睡不踏實哪,老做噩夢,原來我這是寄人籬下啊!”

小恩不知說什麽好。

舅舅臉色變了,瞪著舅媽說:“過分了啊!跟一個小孩子說這個幹嗎?”

舅媽不屑道:“什麽小孩子啊,沒幾年就長大成人啦,到時候人家找對象生孩子把房子一占,哪有咱們一家三口的份兒,還不是白白養了人家一場嗎?”

舅舅瞪著舅媽說:“那你想怎樣?”

舅媽轉向小恩,說:“辦過戶啊,小恩你要真的誠心誠意讓我們住下去,就去把房產證上的名字改成你表姐的!也算是送你表姐一個像樣的生日禮物了!”

舅舅摔了碗說:“過分!”

舅媽也摔了盤子,說:“我過分?我還不是為了能有個安穩的家嗎?你瞧瞧你混的,女兒都這麽大了連個像樣的房子都沒有,女兒長大怎麽辦?睡大街去嗎?”

舅舅怒道:“你不霸占我姐的房子就得睡大街嗎?以前不過得好好的嗎?”

舅媽“嘩啦”一聲掀了桌子,吼道:“霸占你姐的房子,這話太難聽了吧?我沒養著你姐的孩子嗎?成天在這兒白吃白喝的,不需要錢啊?”

眼看一場激戰就要爆發,小恩站起來,說:“舅媽,我同意辦過戶!明天你就帶我辦手續去!”說完扭頭回了自己房間。

崔璨跟了進去。見小恩趴到**似在哭泣,便笑著拍拍她肩膀哄她:“哎呀呀小妹,還真傷心啦!我媽那是說著玩呢!她是怕我沒出息將來沒地兒住。別哭了啊,不就一房名嗎?你不樂意改就算了唄!”

小恩一骨碌爬起來,抹抹眼睛說:“沒事兒,我想好了,咱們是姐妹,房子寫誰名字都一樣,我同意的事,不會變的!”

崔璨笑得臉上開了花,說:“真是我的好妹妹哎。妹妹,不說這個了!說點兒別的吧!明天我就轉到你們班上去啦,快給我說說,你們班帥哥多不多?男生誰最牛!高富帥有沒有?我以前見的幾個網友都不靠譜,要找靠譜的還得在現實世界裏找。”

聽表姐這麽一說,小恩的腦海裏忽地閃出一個男生的身影。自從那天媽媽去世,他陪她一起等來了舅舅之後便走了,從此再沒出現過。

她想再見到他。他是她的哥哥。上天收走了她的媽媽,又送了一個哥哥給她。一定是這樣的,她想。上天給你一片黑暗,也會留給你一絲光明。要主動走近這光明。

06

小恩清清楚楚記得當初他說過的話:“我叫杜進,前天剛搬到附近的小區來,就是西邊那個新小區光華西裏,住六號樓四單元101,有什麽事去找我就行,賠錢賠色都沒問題!”

她鼓起勇氣去他家找他。

這是一個花園式高檔社區,綠茵茵的草坪上有灰色的鴿子在咕咕叫著漫步,幽長的石頭甬道上有婦人牽著金毛大狗在溜達,大片大片泛黃的梧桐樹葉慵懶而優雅地劃著弧線飄落到地麵,白亮亮的噴泉水如節日煙花般盛放灑落,水花飛濺到玲瓏多姿的假山石上,不少人家窗下有盛開的顏色嬌豔的串紅、芭蕉和木芙蓉,花影扶疏的窗前掛著鳥籠,有羽毛好看、叫聲婉轉的鳥兒在啼鳴。這是一個四處透著高貴悠閑時尚氣息的富人區。

小恩走在花紋精致的大理石甬道上,心裏不禁有幾分怯怯的。她想,他八成是個傳說中的富二代,自己這個貧民區的灰姑娘也許不該來找他。

可是,既然來了,就不要退縮了吧。

小恩找到六號樓四單元101,按響門鈴,半天沒有動靜。她隻好轉身離去。

過了兩日,小恩再次去按門鈴,仍舊無人響應。

兩次去都是在傍晚放學後,小恩想,可能他還沒放學回來,家裏人也上班沒有趕回家。

第三次去選了晚上。按門鈴,這次有人開了門,是一個中年婦人,盤著日本式的發髻,穿繡有紅色櫻花的白底絲綢家居服,目光淩厲而冷漠,她問小恩:“你找誰?”聲音硬生生的。

小恩說:“阿姨我找杜進,請問他在嗎?”

婦人帶著探詢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小恩一番,然後冷冰冰地說:“你找錯地方了,這裏沒有叫杜進的。”說完“嘭”地一聲關上了門。

小恩訝然。六號樓四單元101,應該沒錯啊,怎麽會沒這個人呢?真是奇怪!難道是自己記錯了嗎?不會啊!難道是他說謊騙自己的嗎?不會吧?

小恩開始像福爾摩斯那樣推理起來,她想,看他的樣子應該是高中生,市區的高中隻有兩所,一中和三中。他要麽在一中要麽在三中。那天他說到她所在的小區找哥兒們聚會,那麽應該可以打聽到他。她所在的小區是個老舊小區,誰家的孩子上什麽學校她是基本知曉的。據她了解,她們小區上高中的男生隻有三個,兩個在一中,一個在三中,這三個男生中,其中必有一個是認識杜進的。

於是,小恩挨個兒尋訪了這三個男生,可得到的答案卻都是“不認識叫杜進的”。

好好一個大活人怎麽會人間蒸發了呢?難道說當初隻是一場夢嗎?不會的呀!明明是他在這個小區門口騎車撞了自己呀!明明是他在這個單元門口把自己背起來一步一步走上樓去的呀!明明是他在這個房間裏發現媽媽出了事幫著打的求救電話呀!明明是他在這隻沙發上握著自己抖個不停的手的呀!她還記得那天他的手好溫暖、好安全!像是暴風雨中的港灣,又像是救命的繩索。他就那樣緊緊地握著自己,先是一隻手握著,後來是兩隻手……這一切怎麽會是夢呢?

越是找不到,心裏越是奇怪,越是想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她覺得自己簡直要發神經了。她甚至和老師請了事假,乘坐公交車去一中和三中的門口等了多次。

有一次,她看到一個男孩的背影很像他。那個男孩子也騎著一輛山地自行車,翼龍般地從校門口迅疾衝出,從她身邊飛快地掠過。高高的個子,濃密微卷的頭發,深藍色帶白道的運動衣,白色的球鞋,沒錯,是他,就是他!

她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追了上去,在後麵大喊:“杜進——杜進——”

男孩似乎沒有聽到,依舊騎車飛奔。小恩在後麵狂追不舍,眼見那男孩在一家必勝客的門口停住,鎖了車子,進餐廳吃飯去了。小恩跟著進去,在餐廳轉了一圈,意識到是自己弄錯了,那個坐在窗口正和一個女孩子點餐的男孩並非是她要找的杜進。

真是神經錯亂了,她想,再這樣下去,就得被老師和表姐識破了。

“把這顆不安分的心收起來吧,小恩!這個男孩子根本不是你的哥哥,或者根本就沒有存在過,是你自作多情了。”她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