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屋裏到處都是煙。這些煙就如窗簾上的吊珠一般,一條條地垂於半空。這些煙就那麽一動不動地在空中飄著,盡管那邊的牆上似乎開著兩扇窗。這個屋子的窗上裝有防盜網,看上去非常陌生。我的腦袋仿佛睡了一整年似的又暈又空。我一邊躺著一邊考慮著那些讓我覺得非常不適的煙。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我深呼吸了一下,發覺自己的肺非常疼。我高喊道:“失火了。”喊完之後,我居然笑了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怎麽會笑,不過,我真的笑了起來。我躺在**就像個瘋子似的笑著。我非常不喜歡自己的笑聲。
僅僅喊了一聲之後,便聽到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是鑰匙開門的聲音。開門的是個男人,他進來後用右手掐著腰。這是一個穿了一件白袍,個頭不大卻非常胖的男人。他有一雙又平又黑,並且眼神非常奇怪的眼睛。一些灰色的小泡散布在他的眼角上。我在將頭轉向他的時候,打了個哈欠。我枕著的實在是個很硬的枕頭。我說道:“抱歉,傑克,我不是有意的。”
他在那兒站著,眉頭緊皺。他現在正用右手撫摸著自己臀部的右側。他有著灰白的皮膚和如同貝殼似的鼻子。他顯然非常憤怒,臉都綠了。他嘲諷地說道:“你還打算被套些束縛人的衣服?”
“傑克,我正常極了。我睡了太久,完全忘了自己都做了哪些夢。這是什麽地方?”
“一個和你的狀況絕配的地方。”
我說道:“這確實挺好。不管是人還是空氣,都讓人滿意。我覺得我有必要再睡會兒。”他說道:“那最好了。”他離開後又關上門,並且鎖上了它。我漸漸聽不到腳步聲了。
空中依然到處飄著煙,他明顯沒有對它們造成任何影響。它們就如窗簾一般既不動也不散。屋內依然有充足的空氣,它們正在移動,我的臉能感覺到這一點。不過,那些煙就如千百隻蜘蛛織成的灰網一般,始終處於靜止狀態。我正琢磨著他們是在什麽地方逮到蜘蛛的呢。
我穿著一件病服,是縣城醫院的那種棉線法蘭絨病服。這是一種質量不好,並且做工簡陋的病服,前麵沒有開襟。我的脖子被領子磨得很難受。脖子上的傷依然沒好,讓我想到了某些事。我用手摸了下脖子,瞬間感受到一種更強烈的疼痛——單單一個印第安人。好吧,海明威,你不是願意做個偵探嗎?隻需學習九節課,非常簡單,到時能賺大把鈔票。我們不但會頒發偵探徽章,如果多出五十美分,還會附贈手銬。我雖然能感受到脖子的疼痛,卻發現摸脖子的手指沒有一點兒感覺。那似乎是一串香蕉,而不是我的手指。我瞧了瞧手指,它們看上去依然是手指。情況不妙,這手指應該是寄來的。它們一定是和手銬、徽章,以及偵探畢業證書一起寄來的。
屋外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夜幕肯定降臨了。天花板的中間,有一個三根青銅鏈子吊著的玻璃瓷燈罩。瓷燈罩中的什麽東西正射出光來。瓷燈罩的四周是一圈橙藍相間的突出部分。我凝視著這些東西。我已經不想再看那些煙了。那些突出的部分此時如舷窗一樣打開了,自裏麵伸出許多會動的,就如玩具娃娃般的活腦袋。那些腦袋都非常小。裏麵有個金發女郎,她戴著一頂很好看的帽子,她的金發顯得有些蓬鬆;有個戴著帆船帽的男人,長著像尊尼獲加商標上的一樣的鼻子;還有個很瘦的男人,那個男人的領結非常皺,他看上去就像海邊度假小鎮的服務員,正用無禮地語氣說道:“先生,你要幾分熟的牛排?”
使勁兒閉上眼之後,我眨了眨眼,接著又睜開了眼,隻看到用三根青銅鏈子吊著的玻璃瓷燈罩。空氣依然在流動,可是那些煙霧還保持著靜止狀態。我用做工簡陋的床單角擦了擦臉上的汗。拿著床單角的手指依然毫無知覺。它們是函授學校在我付了一半學費,並學了九節簡單的課後寄給我的。愛荷華州錫達城二四六八九二四郵箱便是他們的郵寄地址。
我從**緩緩坐了起來。片刻之後,我能夠用腳觸碰地麵了。我那**的腳非常疼,仿佛上麵被紮滿了針一樣。夫人,右側櫃台出售別針,左側櫃台出售針線、別針、帶扣等。我在自己的腳能感受到地麵後,試著緩緩站起來。不過,我依然做不到。我隻能扶著床,俯下身,用力喘息。我似乎聽倒床下傳來一個聲音。那聲音反複說道:“有人給你下藥了……有人給你下藥了……有人給你下藥了。”我開始向前走去,那模樣活像一個醉鬼。一張烤著白漆的桌子就位於那兩扇帶有防盜網的窗戶下,就在它們的中間。桌上有半瓶看上去還可以的威士忌,我向威士忌走去,世界上畢竟有良心的人居多。你或許會因為自己在電影院裏,不小心踢了身旁人一腳而心存愧疚;你或許會朝著早報亂罵一氣;你或許會對某些政治家失望,並且覺得他們十分卑鄙下流。不過,世界上畢竟有良心的人居多。將威士忌放在這裏的人一定有很寬廣的胸襟,就像梅·威斯特的屁股那麽大。
拿起威士忌後,我用兩隻手抱住了它。我的手依然沒什麽真切的感覺。我將威士忌舉到了自己的嘴邊,就像舉著金門大橋。我滿身都是汗水。很狼狽地飲了一口之後,我極其謹慎地放下了酒瓶,還用舌頭盡可能地舔了舔下巴。這個酒瓶裏的威士忌有一種怪味,我感受到那種怪味的時候,在牆角發現了一個洗手盆。我跌跌撞撞地朝那個洗手盆走去,並在剛靠近它的時候就吐了起來。時間在悄悄溜走,我覺得我的胃在翻騰,非常不舒服。在困難地抓住洗臉盆的邊後,我開始大聲叫了起來,簡直和動物沒什麽分別。
覺得好了點兒後,我再次跌跌撞撞地朝床那邊走去。來到床邊後,我躺了下去,並且用力喘起氣來。那些煙開始變得模糊,也開始顯得有些假。它們或許僅僅是我眼裏的雜物罷了。那些煙突然在一瞬間就不見了。屋裏的所有東西在那盞掛在天花板上的玻璃瓷燈下清晰畢現。我再次坐了起來,發現一把非常重的椅子就擺在門口附近。在那個穿白衣服的男人進來的門旁還有一扇門。那可能是衣櫥的門,那個衣櫥或許正放著我的衣服。這是一間相當幹淨的屋子,牆是白色的,地上鋪著灰色和綠色方塊相間的地毯。我就坐在一張沒普通床高的醫用鐵**,這張床的兩側都有用來綁縛手腳的皮環扣。假如可以離開的話,這實在是一間非常不錯的屋子。
我此刻徹底恢複了知覺。胳膊、脖子和頭,都開始劇烈地疼起來。我記不起胳膊是怎麽受傷的了,我將病服的袖子卷了起來,困惑地看著它。我的胳膊和肩部之間到處都是針孔,另外,每個針孔上都貼著一塊紗布,是那種透明的,大小和二十五美分硬幣差不多的紗布——那是麻醉劑。他們為了讓我靜下來,給我注射了麻醉劑。為了讓我可以說出話來,他們甚至可能給我注射了鎮靜劑。他們一次給我注射了太多的麻醉劑,我的身體能挺過來實在是件幸運的事。這得看體質,有些人能從這麽多的麻藥中挺過來,有些人就不行。
對於剛才的情況,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我因為麻醉劑才看到了那種煙,以及那些從燈罩裏伸出來的頭;聽到了一些不知來自哪裏的聲音;產生了一些奇怪的諸如防盜網、手銬以及沒有知覺的手腳的想法。為了讓我在醒來後繼續睡下去,他們可能故意將那瓶威士忌放在那裏等我去喝。
我用了很大力氣才站了起來。不過,我差點兒撞在牆上,因此隻好再次躺了下去。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我才慢慢穩住了呼吸。此刻,我渾身是汗,並且渾身疼痛不堪。汗水從額頭順著鼻子的兩側滑到了我的嘴邊,我不但能感覺到這一點,還滑稽地用舌頭舔了一下。我再次嚐試著坐起來,緩緩用腳踩著地站起來。我忍耐著說道:“馬洛,這不算什麽。你是個身高七尺的熱血男兒,有一顆永不服輸的心。洗上一個澡後,你的體重還有一百九十磅。你能做到,你有堅挺的下巴和健壯的肌肉。有人將你打昏過兩次,差點兒扭斷你的脖子,並且差點兒用槍托打碎你的下巴,還給你注射了大量麻藥,簡直快把你變成瘋子了。不過,這有什麽!再平常不過了。讓我們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先穿上褲子。”我再次倒在了**。
時間在悄悄溜走。我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因為我沒有表。不過,就算有表,又能用它做什麽呢?我又坐了起來,並且覺得更累了。再次站起來後,我開始朝前走。這可不是一種有趣的走路方式。我的心跳得很厲害,就像兔子在跳似的。我此刻很有必要再躺下去睡一覺,再好好地休息一段時間。朋友,你的身體不太妙啊。行啦,海明威,我此刻非常虛弱,甚至連剪個手指甲,打碎一個花瓶的力氣都沒有。
不可能,我決意離開。我非常堅強,我不要待在這裏。我又倒在了**。
我第四次站起來的時候,覺得情況有些好轉了。在屋裏走了兩個來回後,我到洗臉盆旁洗了洗臉。我靠著洗臉盆用手捧著喝了幾口水。停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又喝了許多水,並且覺得身體的狀態更好了。我一直走著,連續走了差不多半小時之後,我覺得自己的膝蓋開始抖了起來。不過,我的頭腦依然保持著清醒狀態。我又喝了許多水,喝水的時候,我都快喊起來了。
我再次向床那兒走去。那可以說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床了,**到處都是玫瑰花瓣。這床實在太軟了,他們肯定是從卡洛爾·隆巴德那兒搞來的。我情願用自己剩下的光陰來換這**的兩分鍾。漂亮到極點的床,以及漂亮到極點的眼睛,漆黑的氛圍,平靜的呼吸聲,垂下來的眼睫毛,在這軟軟的枕頭上永遠睡下去。
我接著向前走去。
他們建造了金字塔,看膩了又推到了它們,接著又用拆下來的石頭築起了胡佛水壩,水壩為晴朗的南部引來了水以及水災。
我邊走邊琢磨著,我不能瞎琢磨,我已經準備好和人談論一番了,於是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