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十分之一

夏沫的逃亡是幾天之後的事。

幾天前,她還是連氏集團的售樓小姐,每天拿一根小棍,帶領一群人,在沙盤上指指點點。就在何平喝醉的那天晚上,也就是方琦打電話告訴何平她要結婚的那天晚上,夏沫原本是想告訴何平她的新工作和新東家,可惜何平沒有心思聽。

何平對夏沫的關心太少,如果當時何平知道她在連秋平手底下做事,也許她就用不著逃亡了。

連秋平的複仇是有計劃的,分階段的,有條不紊的。

他出獄後第一件事就是打聽何平的下落,還有近況,也就知道了夏沫。當他知道夏沫是用一袋大米換來的朝鮮姑娘的時候,連秋平隱約覺得,複仇的機會來了。

他不動聲色,安排了夏沫的工作,並給予高薪。

連秋平的打算是,在一個恰當的時機,送夏沫回國。

何平從劉美麗那裏回來的時候,夏沫已經準備好了飯菜。

劉美麗驚恐的表情還印在何平的腦海裏,她大概是最了解連秋平的秉性,睚眥必報。何平當時問她,為什麽連秋平出獄的事兒沒告訴我。她說一直沒找著機會,而且,說了也等於沒說。

何平一邊吃飯,一邊想事兒,夏沫不時給何平夾菜。

我得告訴你工作的事兒,夏沫說,昨晚你就沒聽……

夏沫講了尋找工作的始末,如何在附近發現的招聘小廣告,麵試如何順利,工作後待遇如何豐厚。

連總還提起過你,夏沫說,他說你是他的好朋友。

何平把碗擱下了,連秋平的招數是顯而易見的,有針對性地粘貼廣告,形同虛設的麵試,最終目的是讓夏沫成為他手心裏的棋子。

何平說,你得趕快撤,越快越好。

夏沫驚呆了,她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居然要放棄這麽好的工作。

何平隻好跟她講了與連秋平的恩怨,告訴夏沫,如果繼續待在連氏集團,總有一天會被身穿製服的人帶走,遣送回國。

這是何平能想到的連秋平的複仇方式,他把夏沫留在身邊,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親眼目睹夏沫回到朝鮮祖國母親的懷抱。

而眾所周知的是,遣送回朝鮮的偷渡客,結局都不太樂觀。

何平漸漸感到力不從心,他還沒有什麽準備,就愛上夏沫,開始了這樣力不從心的情感曆程。如果晚幾年,遇到事情,何平的心態可能會很不一樣。我們都想要牽了手就能結婚的愛情,卻活在一個上了床也沒有結果的年代。對一個男人來說,最無能力的事兒就是“在最沒有物質能力的年紀,碰見了最想照顧一生的姑娘”。對一個女人來說,最遺憾的莫過於“在最好的年紀遇到了等不起的人”。何平就是在沒有物質能力的年紀,碰見了夏沫,他想保護她,卻發現很難,他甚至連送夏沫的時間都沒有。但傻乎乎的夏沫,在最好的年紀,遇到了等不起的何平。

晚上睡覺的時候,夏沫摟著何平,很緊。

有幾次,好像是做了噩夢,她的整個身子都在抖動。

她曾經告訴何平過,被遣送回國,會是她這種人最大的不幸。因為出境是不合法的,所以被遣送回國也不會有好的待遇,通常被捉住的偷渡客,會被鐵鉤刺穿鎖骨,拖著拉回去。有時鐵鉤緊缺,就會換個方式,用鐵絲穿嘴,像牲口一樣被拽著回去。

雖然隻是傳說,但透露出的一點很明確:隻要被送回去,後果是很難預料的。

何平摟著夏沫,為她的不幸而擔憂。

晚上做夢,夢到夏沫被一群拿槍的人趕走,鐵絲穿嘴,跪倒在一片空曠的沙地,腦後是一杆烏漆抹黑的槍……

醒來的時候,何平給魚頭打了個電話,讓他準備好收容夏沫。

魚頭已經去了青島,他有繪畫的底子,此時正在青島的一個動漫公司開發網絡遊戲,據說還是“副總”。趙趙跟著魚頭去了青島,她的運氣也不錯,當上了白領。

逃亡之前,何平帶夏沫吃了一餐韓國烤肉。

那是一家比較正宗的韓國烤肉店,老板娘是韓國人,老板是大腹便便的中國人。平時他們很少來這種地方,因為消費比較高。何平給夏沫點了二斤牛肉,老板娘親手烤製,把厚薄均勻的嫩牛肉平鋪到烤爐上。夏沫吃得很開心,她說每天能吃到白麵做的饅頭已經很滿足了,能吃上肉,就等於過年。

她用生菜卷了熟牛肉,喂何平吃。何平看她貪婪的吃相,心中一陣愧疚,感覺這麽長時間以來,讓她跟著受了很多委屈。夏沫很羨慕那個韓國老板娘,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開一個這樣的店。放心好了,何平說,會讓你當上老板娘的。夏沫嚼著嘴裏的牛肉,使勁點頭。

她是這個地球上最相信何平的人,哪怕何平告訴她明天他將征服整個宇宙。

何平想,他有義務,讓夏沫過上體麵的生活。男人的擔當,體現在進取。隻剩一碗飯,獨留給女人吃,那是沒出息;為女人去努力,賺回兩碗飯來大家一起吃才叫擔當。遇到阻礙,聲稱為你好而離開女人,自己背地裏輾轉反側的,那叫懦弱;為了在一起拚盡全力,讓全世界去接受,那才叫擔當。好男人不是麵麵俱到,而是永不放棄,努力再努力。何平還算不上好男人,但他決心做一個好男人,要讓夏沫過上好日子。

他們剛坐上發往青島的依維柯,蠻子就打電話過來,說剛才來了幾個穿製服的人,問他公司裏有沒有一個叫夏沫的朝鮮姑娘,她現在在哪兒。

何平慶幸行動迅速,暗自嘲笑連秋平的愚蠢。

為了慶祝勝利,他們在青島下車後沒有直接找魚頭,而是去最近的海邊戲了下水。那是夏沫第一次看海,當時接近傍晚,海邊升起迷霧,潮水在石縫間起起落落。夏沫高興地在灰褐色岩石間跳來跳去,有時停下來,擺個造型,讓何平拍照。

這時,何平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

何平說,喂。

手機裏的聲音傳出來,我是連秋平。

何平說,你肯定特想知道我們在哪兒吧?

連秋平在電話裏笑了幾聲,說,真羨慕你們,都這時候了還在拍照,你們更像是去旅遊……

何平把電話扣死,仔細看了下四周。

這是一塊比較偏遠的區域,海邊連亙著一排排豪華別墅,人跡罕至。

何平的第一反應是:他們被連秋平監視了。

拜美國大片所賜,何平甚至想到,夏沫在連氏集團上班的時候,會不會被在身體裏注射了芯片。何平把正在岩石上擺著pose的夏沫拉下來,脫她衣服,看有沒有微創傷口。夏沫急了,說,你這家夥,耍流氓怎麽也不看看地方?

突然,夏沫指著遠處說,何平,那人好像在拍我們……

果然,在一個很不起眼兒的角落,何平發現了那個拿著數碼偷偷拍攝他們的人。因為隔得很遠,而且有霧,天近傍晚,所以沒有看清他的臉。他顯然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試圖逃跑。何平朝他大喊:別走!那人就已經不見了。

何平摸起一塊石頭,朝那個方向擲去,口裏罵著:姥姥!

夏沫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隻知道何平接了個電話,然後就疑神疑鬼,拉著自己耍流氓,最後對著落荒而逃的陌生人破口大罵。她問怎麽了?何平說咱們很可能被監視了。她說我們不是已經擺脫製服了嗎?何平說連秋平是故意放我們走,故意的。這個人的陰險程度超出了何平的預料,連秋平故意把他們放出來,隻是想玩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

何平太了解這個人了,幾年前跟他賽車的時候就已經領教過了。

夏沫問何平要不要報警。何平說咱們是製服通緝的對象,連秋平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敢玩這個遊戲。夏沫問連秋平到底想要怎麽樣。何平說不知道,對待連秋平這種人,不能用普通人的思維去考慮,幾年前賽車的時候他本可以穩操勝券,可他偏偏抄了近道。

夏沫問他是想報仇嗎?何平說,恐怕沒那麽簡單。

何平也不知道連秋平想要做什麽,他的下一步是否還在監視,或者僅僅隻是為了好玩,看他們狼狽地東躲西藏,最終找個時機將他們擒獲。

來不及考慮太多,何平拉著夏沫上岸,順著沿海公路走了一會兒。遇到公共電話亭,何平跟魚頭聯係,讓魚頭一個人過來接他們。

何平說,越低調越好,我們剛才被人監視了。

魚頭在那邊很興奮,說,你們不是在拍電影吧?

他們在沿海公路走了一段,遇上吃燒烤的小攤,何平給夏沫點了幾串魷魚,自己要了一杯啤酒。為了擺脫監視,何平領著夏沫故意走了些彎路,中途穿越沿海公路旁的一座酒店。在確信沒有人尾隨後,他們這才吃燒烤喝啤酒。魷魚很大,爪子很多,老板用刀子快速劃幾道,摁進吱吱冒煙的油板上,將一串燒烤演繹得出神入化。

快吃完的時候,魚頭騎一輛破摩托車到了。

他看起來很黑,也許是海風吹久了的緣故。何平招呼他坐下,又要了一杯啤酒,說,就騎這麽個破玩意兒接你兄弟?

魚頭嘿嘿一笑,牙還是白的。

他說這樣看起來低調,被人跟蹤也容易擺脫。

何平敬魚頭一杯啤酒,正喝的時候,總感覺某個地方有雙眼睛在盯著他們。何平放下白色塑料酒杯,遠處有個女人,貌似拿著一杆DV,在向這邊拍攝。

何平壓低了聲音,說,快走,越快越好!

魚頭被何平弄傻了,他一口啤酒還沒吞下,被何平嚇得噎在喉嚨裏。

魚頭發動摩托車,何平坐最後,把夏沫擠在中間。

何平問魚頭,周圍熟嗎?魚頭說,閉著眼也能回去。何平說那好,你以最快的速度,甩掉後麵那個托著DV的女人。

直到現在,何平的腦後脖頸,陰天下雨前總要疼上一陣,就是那時落下的病根兒。魚頭的破摩托車很小,三個人坐在上麵很擠。何平抱著夏沫,半個屁股懸空,海邊濕氣很重,風舔著何平**在外的皮膚,很快就麻木了。

這一切都要感謝連秋平,他派來的隊伍實在強大,無孔不入,有美國FBI的風範。何平那時還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何平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更多的時候,他遇到了難題,卻束手無策。

我們拚命地學習如何成功衝刺一百米,但是沒有人教過我們:你跌倒時,怎麽跌得有尊嚴;你的膝蓋破得血肉模糊時,怎麽清洗傷口,怎麽包紮;你疼得無法忍受時,用什麽樣的表情去麵對別人;你一頭栽下去時,怎麽治療內心淌血的創痛,怎麽獲得心靈深層的平靜;心像玻璃一樣碎了一地時,怎麽收拾。就在這個關鍵的節點,連秋平給他上了生動的一課。

何平那時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劉美麗和連秋平的關係。

他們表麵上母子相稱,可實際年齡卻相差無幾。

何平從青島回來後,和劉美麗一起被連秋平撞見,他很氣急敗壞地站到何平麵前,說,可能你還不知道吧,她已經被我“用”過了!

何平驚訝地看著劉美麗,她不慌不忙,隻說了一句:對,我是被你“用”了,但是,你隻“用”了我的十分之一!

何平對劉美麗的認識是很驚訝的。一個女人能玩得起夜店,也收得起心;她可專一到讓你驚訝,也可花心到讓你害怕;她敢喝最烈的酒,也能放棄最愛的人;她可像瘋子一樣玩,可像個女漢子般工作,也可以在家做賢妻良母。一切的一切取決於你是誰,也取決於你如何待她。這也是劉美麗對待何平與連秋平態度不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