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再生人 第一章

極樂城的市中心位於瑞芙臣河北岸,與愛德華廣場和正中的威爾士塔形成了著名的“極樂三景”,亦是這裏的地標建築。威爾士塔上的仿古大擺鍾和常年閃爍的“Rapture”是整個城市最亮的霓虹燈。在廣場南麓的巷子口,有個非常不起眼兒的小酒吧。這個小得甚至連名字都沒有酒吧卻是安德魯•雷恩和母親的唯一生活來源。

這時候正值下午三點,近二百平方英尺的酒吧空****的,除了老約翰這種整天泡在酒吧裏的酒膩子,隻有安德魯自己低著頭在吧台昏暗的燈光下對著張皺皺巴巴的報紙玩數獨遊戲。他略顯肥胖的身軀壓在熟銅櫃台上發出淡淡的、刺耳的“咯吱咯吱”聲。

安德魯不太喜歡酒,不僅是不喜歡喝,甚至連聞到酒精的味道都感到頭痛。他之所以接過父親的班把小酒吧維持下去,實在是因為生活所迫。不過酒吧還是太小了,收入低得僅夠他和母親吃飽飯,所以已經三十六歲的安德魯連個女朋友都沒找到。

中學畢業後,安德魯接連換了幾份工作,從極樂城、中立城再到進步城,整個火星僅有的三座城市都跑了個遍。他幹過郵差、安裝太陽能的工人、電纜維護員,甚至在獨立政府的總部做過保全員。直到兩年前獨立政府在內戰中徹底失敗,將整個進步城輸掉,安德魯也失了業,不得已才又回到家,在父親的酒吧打雜。

“以後生活會更艱難一些,但是沒辦法,我們不能看著你餓死街頭啊!”父親老雷恩用銅鍋抽著劣質的煙葉,靠在櫃台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也多虧了安德魯及時回家,之後幾個月他陸續聽到以前在獨立政府工作的同事多都被新聯邦政府處決的消息。

“連總統都被殺了嗎?”

“是的。”安德魯小聲回答。

這時候老雷恩已經患了嚴重的心髒病,經常感到後背和胃不舒服。他完全清楚自己病情,卻從未提出去醫院要求。安德魯知道,支撐這個家已經夠他受的了,他們根本沒有多餘的錢去醫院。而以前獨立政府在時購買的醫療保險根本不被新聯邦政府承認。

老雷恩加入了地下組織“洪助會”,聽說這是個不限信仰、不限自由的非法組織,類似於互助會那樣定時參加活動,進而共同疏解壓力、尋求幫助。他去那兒的目的其實很明確,就是為了能定期免費領一點兒治療心髒病的藥和止痛片。

四個月前,老雷恩去世了,他是在睡夢中走的,非常安詳,基本上沒有什麽痛苦。安德魯和朋友借了一輛老款的太陽能貨車,把父親拉到火葬場的停屍間就離開了。因為如果要骨灰的話他需要繳納五十火星銀元的火化費,而入葬則另外還要一筆錢。要知道他和母親每個月的純收入也不過七八百火星銀元。

門慢慢地被人從外麵推開了,順著擠進來的光線,一個身材瘦小的老年婦女走進酒吧。她穿著淡灰色的長袍,用一塊藏藍色的紗巾把整個腦袋包裹起來,從外麵看她的臉有些模糊。安德魯抬頭掃了她一眼,然後又低下頭握著銅柄鉛筆在紙上劃拉著。他認識這個老婦人,好像是某個過世的酒膩子的妻子。就是她介紹父親進入“洪助會”的,使之在業餘時間多了一些心靈上的慰藉。從這一點上來說,安德魯其實還算感謝她。隻是對於這個婦人的姓名他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也不知道父親已經去世四個月了她還來幹什麽。

“我叫安吉拉,是凱爾的妻子。”婦人解下紗巾走到安德魯身前,微笑著做介紹。安德魯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在她幹得如橘皮般麵孔上掃了掃,然後又低下了頭:“我知道,我父親之前總提到您。”

“是嗎?那很好。”安吉拉吃力地爬上吧台椅,然後盡量挺直身體以便讓自己的頭能探出到吧台上麵,“我需要一點兒能提神的東西。”

安德魯放下筆,正與安吉拉渴望的目光相對,問她是不是想喝點兒什麽。安吉拉肯定地點了點頭,然後用疑惑地目光不停地掃射著有些簡陋和稀疏的酒架。

“白蘭地是火星釀造的嗎?”她問道。

“我有地球運來的白蘭地,非常適合您這種身份高貴的女士。”安德魯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溫柔一點兒。誰知道他的話音還沒落,安吉拉就像看到怪物一樣望著他,還險些從椅子上掉下來。

“茹毛飲血的地球人難道還會釀造白蘭地?我相信他們連吃飽飯都是很奢侈的事情!”安吉拉說道。安德魯則非常肯定地搖了搖頭,告訴安吉拉不是她想的那樣:“這酒是三年以前運來的,準確地說是三年零兩個月前從地球歐洲的某個盛產白蘭地的國家運到火星來的。那時候神族上國還沒有對地球人展開時間打擊,所以他們完全造得出白蘭地。”

“原來如此,那真是喝一杯少一杯啊!”安吉拉感歎道,“就給我倒杯這酒吧,我還真想嚐嚐地球的東西。”

“兩塊錢。”安德魯迅速地從身後酒瓶上拿過一瓶酒,倒進安吉拉麵前的酒杯後伸出左手晃了晃。安吉拉慢吞吞地從口袋中摸出兩塊錢,正要遞給安德魯的時候一直在角落裏打盹兒的老約翰突然抬起頭,用幾近嘶啞的尖嗓子笑了起來,聲音好像銅條劃破玻璃那樣難聽:“別上當,那白蘭地根本是中立城貿易區產的,和地球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閉嘴,你這個酒鬼!”安德魯惱怒地把目光投向老約翰,“如果你再說瘋話我就把你丟到街上去,讓內委部的秘密憲兵把你送到古拉格城堡去!”

安德魯的話起了點兒作用,也可能老約翰醉得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反正是這話說完以後這個酒鬼真的乖乖低下頭,還裝著微微打起了呼嚕。安德魯將安吉拉交來的錢小心翼翼地投進錢箱,心懷忐忑地斜睨一眼,發現她好像沒太注意他們的對話。

“你父親是個好人。”安吉拉說道。

“是啊!”安德魯附和著說。

“如果不是水猿人對地球的時間打擊,獨立政府還能支持很久。也可能……”她剛說到這兒的時候安德魯突然伸出手捂住了婦人的嘴:“你瘋了!”安德魯瞪大眼睛說道,“聯邦政府不允許直呼那個名字,要稱之為‘神族’或‘神族人’。”

“哦,對對。”安吉拉用帶著歉意的目光招了招手,“沒錯,是‘神族人’。我這個老婆子不中用了,有些事說忘就忘。”

“這可是要殺頭的罪名啊!”安德魯心有餘悸地說道。

“別緊張,我知道了。我是想告訴你如果不是和地球打仗就不會有傀儡政府,哦,不對,應該是聯邦政府。也不會導致獨立政府垮台,你父親的病就會得到有效的治療。”

“我看你真是瘋了!”安德魯緊張地看了眼熟睡老約翰:“過去的事最好不要再提了,我們身邊可到處都是內委部的秘密憲兵!”說到後半句的時候,他聲音小得幾不可聞。

“我就是想讓你參加活動。”安吉拉也用很小的聲音說道,“參加洪助會的活動。”

“你走吧,我不會參加。”安德魯仍舊緊張無比,邊四下打量邊拒絕安吉拉,“我父親參加是因為他有病,為了加入洪助會活命。我還不想被內委部的人抓住送到城堡。”

“洪助會沒有大罪名,現在是非常時期,需要清查異己分子而已。”安吉拉解釋道,“以後一定會澄清,還洪助會清白!”

“不行!”安德魯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全城到處都是秘密憲兵和秘密特工,我可不願意和你們冒險。”他說完眯起眼睛,用挑釁的目光盯著安吉拉,好像是催促她走的警告。可安吉拉卻絲毫不顯急躁,仍然用溫和的目光打量安德魯,半天才笑道:“你不用入會,就是去聊聊天兒,認識幾個朋友而已。這樣的聚會每天都有,如果你願意晚飯前到的話我們會提供一桌還算豐盛的佳肴,每天的菜色都不一樣哦!”

安吉拉的話著實打動了安德魯,他想到今天母親準備的晚飯八成還是鹹菜、玉米餅和玉米麵粥,所以當安吉拉說出佳肴和菜色的時候簡直成了最近兩年來安德魯聽到的最美妙聲音。他“咕咚”一聲吞下一口口水,幾乎將眉毛立了起來:“是嗎?”

“當然。”安吉拉邊說邊將一塊四分之一手掌大小的銅牌塞到安德魯手上,微笑著說道:“比如海鮮大餐、中餐、法餐、意大利餐,我們的交流從來都是在餐桌上進行的。”說到這兒她有意停頓了一下,繼續道:“內委部的憲兵不敢把我們的人怎麽樣,別看他們平時肆無忌憚……”

門突然“砰”的一聲被推開了,四個身著紅黃橫紋軍裝的“內務聯邦委員部”憲兵殺氣騰騰地闖進了酒吧。他們臉上都繪著紅白相交的彩繪,端著手持式的激光武器。正中間,一個沒有繪臉譜的戎裝軍官陰沉著臉徑直來到安吉拉麵前。

軍官四十歲出頭,長得孔武有力,鷹隼般的眼睛十分犀利。他冷冷地掃了眼安德魯,然後盯住了安吉拉。

“火星聯邦政府成立三個月內不允許任何形式的非法集會,這一點的安全保障工作是由我們內委部安全局情報處負責的,我是情報處處長保羅,保羅•克拉克。你們的談話已被錄音,必須和我回內委部做記錄。”他說得十分客氣,笑眯眯地像是在和安吉拉談心。

“對不起,我不能跟你走。”安吉拉冷冷回應著轉身就要走,卻被保羅一把攔住了:“隻做個記錄,否則的話對大家都不好。”

“怎麽著,還想攔我不成?”安吉拉顯然也被保羅惹惱了,可能剛才的話說得太滿,有點兒在安德魯麵前下不來台,她語氣中多少帶了些焦躁:“我可是極樂城電台的記者,如果你僅憑錄音就想給我安個什麽罪名的話恐怕不太可能。”

安德魯打了個寒戰,心說這下可好了。要知這極樂城電台是原獨立政府的最後一塊輿論陣地,被傀儡政府控製後雖然表麵上改弦易轍,可私底下從台長到員工無不是獨立政府的忠實擁躉,經常用合法的手段在節目中指桑罵槐地抨擊聯邦政府的政策,著實讓聯邦政府頭痛。這個安吉拉若真是電台記者,如今被她得了理還能饒過保羅?縱使聯邦政府總理,也是對他們這些控製著輿論陣地的合法工作者無計可施。畢竟新成立的聯邦政府名義上還是民主政權,要向公眾交代。

安德魯覺得保羅今天可惹麻煩了,可他卻小看了這個安全處處長。保羅聽過安吉拉的話後眉棱骨先是往上跳了幾下,然後又將眉頭攢成一團,臉色變得晦暗起來。

“這是什麽?”他左右掃視,終於將目光對準了吧台上的銅牌上。這塊銅牌就是安吉拉剛才說話時放到安德魯手裏的那塊,此時卻剛被安德魯因緊張而掉到吧台上不久。銅牌上麵雕刻著一個地球,簡單地寫了H•H兩個手寫體字母。

“非法組織!”保羅握起銅牌,咬著牙一字一字說道。安吉拉此時似乎也開始緊張起來,呼吸驀然變得急促無比。“你想怎麽樣?”她的聲音中明顯多了些許驚懼。

“來人,拖出去!”保羅說著話招呼兩個魁梧的憲兵將安吉拉拖出了酒吧。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安德魯發現安吉拉剛才遊說自己時那份恬然的從容早已在保羅的**威下消失,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對未知的憤怒和帶著猙獰的不屑。

槍聲響了,就像最近兩年來經常發生的事情一樣,內委部的憲兵當街槍決了一個地球混進來的間諜。而這個人一分鍾前還談笑風生地讓安德羅加入他們的組織。

安吉拉的屍體被士兵們拖上車,一道長長的血痕從酒吧門口經過。安德魯目瞪口呆地望著她的屍體被扔上貨車的車廂,發出“砰”的聲響。

保羅轉過頭,得意地望著安德魯問道:“這塊銅牌是你的嗎?”

“不,不是我的!”安德魯故作鎮定地說。保羅緊緊盯著安德魯的眼睛,足有五分鍾以後才突然鬆開了緊繃的麵孔:“很好,請給我一杯啤酒。”說著話他靜靜地望著安德魯倒酒,然後端著酒杯邁著方步走到老約翰身邊坐下。

安德魯鬆了一口氣,順手拿起安吉拉留下的酒杯準備清洗,就在這時他才發現酒杯下麵壓了一張紙條。紙條隻有口香糖大小,是用火星上自產的藍藻紙寫的,燈光下微微泛射出極淡的湖藍色。上麵用黑色的0.5毫米記號筆整齊地寫了一個地址:奧西尼區西京町•信息路三條•墨鬥胡同9號院。

安德魯的頭驀然間被這張紙條搞懵了,他神經質般地將紙條攥在手中,緊緊地團成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紙團。也就是這一瞬間,冷汗順著額頭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你怎麽了,很熱嗎?”不知道什麽時候保羅已然站到了吧台前,端著空啤酒杯的他很認真地打量著安德魯,關切地問道。安德魯接過他的杯子又打了杯啤酒遞給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沒什麽,屋子裏太悶了。”

“你應該去公共設備局申請一張冷氣牌,我想他們會批準的。”保羅邊端著酒邊回到座位,“下一階段,政府計劃在奧林帕斯山以東設立一個新的能源開發區,會有兩個大型核電站和兩個巨型太陽能工廠開建。我想在不遠的將來,我們就可以擺脫這種申請能源牌照的方式了,屆時無論是汽車還是空調都可以無限製地使用。隻要你支付一點兒電費就可以。”

看保羅絲毫沒有疑心手中的紙條,安德魯微微鬆了口氣,他小心翼翼地將紙條壓到一個不透明的玻璃杯下麵,然後邊裝擦拭杯子邊和保羅聊天兒:“那可不是一點兒電費的問題,他們縱然放開能源牌照也會是天價。還是這樣好,沒有冷氣牌我就不可以去購買空調,太熱的時候多放幾盆冰塊就好了。”

保羅點了點頭,囁了口啤酒說道:“要開放無限的能源,必須有兩個條件得到滿足,一是基礎設置的完善;二是人口總量的增加。如果火星人口能上億的話,那隨著稅收的提高政府也許就有可能提供更多的公共服務,到時候大氣調節係統就能保證四季如春,而不用什麽空調了。”

“這是不可能的。”安德魯說。“能源局的人經常來喝酒,你以為他們優厚的待遇是怎麽來的?其實在火星,漫長的夏季和冬季都是非常節約能源的季節,隻要把火星本來的氣候想辦法轉移進來就好了,收費上麵還可以低廉一些,讓每人都能享受到這些服務。”

“新政府會解決這些問題的,相信我。”保羅說著口袋掏出一個0.5分麵值的銀元丟到桌上,“如果有人拉攏你集會就打電話給我,會有獎勵。”說著他又將一張名片放到桌上,轉身在四個憲兵的簇擁下揚長而去。

安德魯抹了把頭上的冷汗,從玻璃杯底下取出那張紙條又仔仔細細地看了看上麵的地址。說實話,每當想到那些充滿**的食物時,安德魯就有種立即動身的衝動。他今年三十六歲,幾乎遊曆了每個火星城鎮,但從小到大吃到的食物都是那種充滿火星風味的,以玉米、土豆和紅薯為主食的麵食製品。他十分懷念僅有的幾次聚會時那琳琅滿目的地球食物和特色到極致的各國菜係以及整條的魚、龍蝦甚至是烤得流油的肥雞。

動物製品在火星上受到嚴格控製,所以不是每個人都隨時有機會能品嚐得到。如今當有人用食物來當條件向安德魯提出要求的時候,他亦會食指大動甚至心跳不已。就像那些來自地球的讀物中提到的,每次饑荒時都有人因食物而出賣靈魂一樣,安德魯沒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麽不對。他唯一擔心的倒應該是擁有監聽權、無處不在的內委部,他們連記者都敢當街擊斃,別說自己這樣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公民了。

喝酒的熟客陸陸續續走了進來,像往常一樣的酒吧開始喧囂並熱鬧起來。安德魯仍然呆坐在吧台前,直到米德過來非常用力地敲響了酒杯:“你在發什麽呆,給我倒杯咖啡。”

“哦,好的,加糖嗎?”安德魯看到平素和米德形影不離的馬塔拉並未出現在米德身後,感到有些奇怪。“馬塔拉呢,他睡過頭了嗎?”

“是的,他長眠了。”米德端起酒杯,若無其事地啜飲著說,“我昨天半夜接到與他合租房子的租客電話,說他口吐白沫。他們請來了街道私人診所的夜班大夫,說他可能不行了。所以我就過去把他送到了火葬場,剩下的事交給政府,我們都省心。”

“哦。”安德魯木然點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遂道,“他讓我從進步城進口的清酒今天就到貨了,可惜啊!”

“他交過錢了嗎?”米德問。

“是的,交過了。”

“把酒給留給我吧,這可是馬塔拉攢夠多半年錢才買的,不能浪費。”米德得意地笑道。安德魯點了點頭,說道:“他還不夠四十五歲吧?可惜了呢!”

“他一無所有,沒什麽可惜的。”米德說。

“是啊,這兒的人大都一無所有。”安德魯想到靠在酒吧找打短工工作維持生計的馬塔拉,又看了看同樣處境的米德和老約翰,覺得這些人無不是自己生活的寫照。其實這種事在酒吧經常會發生,但他為什麽今天才醒悟呢?

不能再這麽庸庸碌碌地活下去了,我必須對自己好點兒。想到這兒安德魯告訴接班的夥計喬納利,他要出去辦點兒事,今天晚上可能會晚一點兒回來,委托喬納利幫忙結賬。

“那夜宵怎麽辦,如果十一點前不躺下的話我會餓得睡不著覺。”喬納利說。安德魯想了想,在櫃子裏翻出一袋速食麵:“泡這個吧,順便還可以去後麵的夜市買個煎餅。”說著他將一枚0.1分值的銀元硬幣放到喬納利手中。

交代完酒吧的事情,安德魯又到二樓的臥室向母親道了別,順便告訴她別給自己做今天的晚飯。然後才換了唯一一件相對體麵一點兒的大衣,裹在身上走出了酒吧。此時天色漸晚,頭頂極遠處的星鬥屏已經開始漫天鋪散開,取代了燈光炙熱的人造太陽。

包括極樂城在內的火星城市都包裹在由火星磚建造的半地下當中,頭頂就是圓拱形的抗壓天穹,仍然是由巨型磚塊搭砌而成。當初建造的時候為了與地球保持同步,當局籌建了天象局專門通過計算機、燈光和AR/MR設備模擬整個地球環境,並編撰了火星曆來保證火星時間的穩妥可靠。如今一百多年過去,三個位於不同半球,不同方位的火星城市被統一的聯邦政府所管轄,但時間氣象環境卻與百餘年前基本一致,亦和地球大同小異。

安德魯步行到公共汽車站,先坐了兩趟公交車,然後又乘坐了三十分鍾的地鐵,最後在西京町站下車,沿著標有路牌的小道走了十五分鍾左右才找到墨鬥胡同。

火星深秋,晚上六點十三分。天黑得像安德魯兒時記憶中模模糊糊的家一樣,在一盞昏暗的燈光下映透了父母疲憊而焦躁的麵孔。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推開9號院的大門,隨著“吱呀”的一聲,屋內明亮的燈光立時將安德魯晃得幾乎睜不開眼。

“請問您是哪位?”一個身穿合體西裝的黃皮膚青年不知從什麽時候出現,幾乎嚇了安德魯一跳。他約有二十歲出頭,收拾得幹淨利落,讓人看到感覺非常舒服。他可能是發現安德魯有些不知所措,微笑著把他請到院子裏問道:“您是來參加社火晚會的嗎?”

“社火晚會?”

“是啊,您的邀請卡帶來了嗎?”

“我隻有這個。”安德魯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安吉拉留下的紙條取了出來。青年拿起紙條看了看,微笑地點了點頭:“可以,您和我來。”

說著話他帶著安德魯穿過中庭,在一架長得鬱鬱蔥蔥的葡萄架下拐了個彎,順著第二層院子的中式長廊走進一個寬敞的大廳。

這裏燈光明亮人聲鼎沸,各色衣著、黑白醜俊的男女老少交織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安德魯生平隻在電視中才能看到的上流社會歡聚的場景。在他們身後靠牆的位置是十數米長的餐台,上麵密密匝匝地堆滿了各色杯盤碟碗,五光十色之下看得安德魯眼花繚亂,他甚至被正中兩尺長的龍蝦嚇到了。

“真的有龍蝦這種東西啊!”安德魯幾乎是有感而發。

“您可以在這兒先吃點兒東西,一會兒主席會來和大家聊天兒的。”青年說著從餐台下麵拿副餐具給安德魯,然後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安德魯左右瞅了瞅,發現沒什麽認識的人,便毫不客氣地取了食物,剛準備找個地方坐下來享用的時候,一個身穿灰色西裝的中年男人向他走了過來。

“又見麵了。”熟悉的聲音從男人口中傳出。安德魯幾乎被這個人嚇到了,他覷目端詳良久,這才發現此人竟是換了便裝的保羅•克拉克。

“你怎麽會在這裏?”安德魯驚訝地問道。

“我知道你會來,自然會在這裏。”保羅說著將手伸入懷卻不掏出,使安德魯相信他口袋中握著的是一把激光或電磁手槍。

“跟我來。”保羅冷冷地說道。

安德魯放下餐具,匆忙中將一塊龍蝦刺身放到嘴裏慢慢咀嚼,順手還拿了兩塊細點,邊走邊吃。他身前的保羅卻一言不發,領著安德魯走進內室。

這裏寂靜極了,一百多平方英尺的小屋裏隻有幾把椅子和一個小圓桌,而屋裏的情景卻嚇得安德魯幾乎把剛剛吃下去的東西又吐了出來。

讓安德魯感到驚愕的是一個人,準確地說應該是一個看上去相當普通的老婦人。她安靜地坐在桌子邊上,正用一種柔和的目光打量著安德魯。她穿著淡灰色的長袍,臉上皮膚因久曆歲月的沉澱而變得幹枯又沒有光澤。她不是別人,正是在酒吧外被保羅擊斃的安吉拉。

“你們這唱的是哪一出戲?”安德魯驚愕地問身後的保羅。雖然話說得輕鬆,可此時的他卻緊張到了極致,總擔心保羅忽然掏出激光槍將自己的身體洞穿幾個眼。也許他會說對方沒有理由殺他。可每天那些當街被擊斃的人又有什麽理由呢?借口多得很,譬如說拒捕或襲警,反正這年頭人命最不值錢。

“可能他們會將我送進古拉格城堡,那樣的話還不如被殺呢!”安德魯這樣想。提到古拉格城堡,安德魯結結實實地打個冷戰。這傳說中的火星第四座城市是傀儡政府於十數年前占領中立城後修建的,規模頗大且戒備森嚴,甚至目前還在擴建當中。通常隻有犯了錯誤的火星公民才會被送進去勞動,而且往往是有進無出,鮮少聽說有人能從這個城堡中出來。

古拉格城堡距離中立城六百七十多英裏,距此有近三千英裏。但饒是如此,每當酒吧的人提起來的時候都能讓安德魯感到不寒而栗。對於城堡裏麵的情況他知道的很少,據說現在有數百萬勞工為水猿人幹活,而且這個數字還在不斷擴大著。

沒錯,古拉格城堡是為水猿人修建的,雖然管轄權歸傀儡政府,可它的的確確是火星和木衛二上幾乎每個水猿人都能享受到與生俱來的超高福利的最終原因。這些壽命長達七百年的外星生命自誕生之日起就靠古拉格城堡中的諸多血汗勞力而尊享終生。

如今這種情況越來越明顯,每個消失的人都有可能被遣送至古拉格城堡。一個人如果憑空消失的話隻有兩種可能,一是被當街殺死;二是被送進古拉格。殊途同歸,無論怎樣他都會從你的生活中消失。所以當親人消失二十四小時以上,你必須立即做好從今往後不會再有這個人的準備,而不是等待或報警。

安德魯的心在顫抖,他不願去古拉格,更不願被殺死。此時的一分鍾對他來說似乎有一個世紀那麽長,安吉拉和保羅的目光都像煉獄的火一樣炙烤著他。安吉拉左右,兩個同樣有著如此目光的男人也望著他。

他們都是典型的高加索人,大約六十歲上下。一個肥頭大耳,一個皮裏陽秋,坐在一塊兒像是兩個脫口秀演員。好在安吉拉沒有過多地讓安德魯受煎熬,很快就開口打破了沉寂:“感謝你的光臨,雷恩先生,之前我和保羅賭一百塊,我說你一定會來。”說到這裏她笑著望了望安德魯身後的保羅,又道:“我會用這一百塊錢請你吃飯,怎麽樣?”

“我剛才已經吃了不少東西,如果不是被保羅叫到這裏來。”安德魯說著看了眼身後的保羅,“還會吃更多。”

“當然,我不是告訴過你‘洪助會’的交流都在餐桌上嘛!”安吉拉顯得很開心。

“你們是一夥的?”安德魯看了看身後不苟言笑的保羅,沒有繼續按照安吉拉的思路進行下去。安吉拉則絲毫不以為忤:“如果不這樣做,我怎麽能確定你不會向內委部告密呢?”

“原來是這樣。”安德魯提到嗓子眼兒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也沒有征得對方同意,就一屁股坐到了身邊的空椅子上,正好是安吉拉對麵。這時保羅也正襟危坐,一聲不響地守在安德魯身邊。

“保羅雖然是‘洪助會’的人,但表麵的身份仍然是內委部情報處的處長。這對於我們開展工作有相當大的幫助。”安吉拉似乎完全沒把才見兩麵的安德魯當外人,饒有興趣地給他介紹著相關情況。除此之外,他還告訴安德魯,身邊的兩人都是極樂城“洪助會”的領導層成員——菲利普與凱文。

她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呢?安德魯翻來覆去地去想。雖然保羅是內委部的處長,可這個位置畢竟不高,是什麽讓這位“洪助會”在極樂城的最高領袖如此有恃無恐?琢磨了半晌,仍然不得要領。安德魯隻好又把注意力放回到安吉拉身上。這時候她正在介紹“洪助會”的曆史。

“當年水猿人要對地球實施時間打擊,使地球上的人類退回到史前時代,變成任人宰割的嬰兒。不過好在地球人提前得知了這個消息,他們有三十幾天的準備,於是地球人在時間打擊之前就已經發射了兩艘前往月球背麵的巨型空天飛機,將最優秀的十四個人類精英作為種子投射到月球上。之後在他們的指導下,我們火星人類成立了‘洪助會’,最終目的是協助地球人的複興。”安吉拉說得投入,安德魯聽得認真。雖然這些內容幾乎每個火星人都知道,但這仍然是他第一次在相對正式的場所聽到傳言被證實。

“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我們在傀儡政府中的資源很強大,強大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步。現在我們需做的就是讓更多的人知道‘洪助會’,了解‘洪助會’,並加入‘洪助會’。隻有‘洪助會’強大了,才能振臂高呼,團結地球人打敗水猿人,實現地球的複興。”

“很好,不過我個人還是希望多一點兒時間考慮。”安德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他覺得自己既然不是地球人,也沒義務複興什麽地球,他一天地球都沒去過。至於安吉拉說的將來傀儡政府遲早會被水猿人解決,水猿人遲早會占領整個太陽係雲雲似乎更和自己沒什麽關係,反正眼前的事情是把生活質量提高上去,多吃點兒好東西才是正經事。

“這樣吧,你先來參加幾天互助活動,學習學習做禮拜和祈禱,隻要完成一天三次的互助活動幫助我們完成上麵下達的任務,我就發放一些福利給你。”安吉拉微笑著提出了她的要求。

“什麽福利?”聽到有福利,安德魯的眼前又是一亮。

“每天十塊火星銀元,但不能遲到早退。”

“可是我還要工作。”

“可以兼顧你的時間,隻要每天能抽出時間進行三次互助活動就行了。內容就是做禮拜和祈禱,每次一個小時。”

“在這裏嗎?”

“不,每天的地點都不一樣,你需要一個聯絡人。”

“我怎麽樣?”一直端坐在安德魯身後的保羅突然開口了,雖然聽起來還是冰冷異常,“我就是你的聯絡人雷恩先生。”

安德魯看了保羅一眼,知道這時候如果再拒絕的話就會引起對方疑心了。不過他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不入會,至於參加互助活動倒是可以考慮。於是他同意了安吉拉的請求,答應從明天開始抽時間參加互助活動。

安吉拉很高興,又談了幾句就讓保羅帶安德魯去前麵吃飯。此時大廳的人比剛才更多了,似乎所有人都是為了這餐珍饈而來。安德魯不僅飽食美餐,還特意打包了一份很好的糕點和海鮮帶回去給母親品嚐。

第一天就這樣有驚無險地過去了。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如果不是酒吧裏有人給了他另外一個地址,安德魯一定會以為昨天的事情隻是個夢而已。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這張夾雜在零錢中的紙條看了看,地址仍然在西京町,隻不過這次的地點是個教堂。

自從聯邦政府成立後,法定的正式宗教共有二十餘個,其中既有沿襲地球的基督、東正、天主、伊斯蘭、佛、道、印度等大型宗教,也有火星上產生的極富時代特點的空天教、銀河教,甚至是以膜拜水猿人為大神的神族教。所以隻要是合法的教堂概不禁止,這一點倒給洪助會行了方便。

安德魯到達教堂的時候正是中午十一點,他之所以選擇這個時間自然是希望能混頓質量高點兒的中餐。為此,他今天還特意帶了一小瓶珍藏的伏特加。不過教堂提供的餐食遠沒有昨天晚的自助餐豐盛,僅是粟米湯餅不限量,菜不過一尾魚、一碟肉、一盤青菜,饒是如此亦比家裏好了不知多少倍。

吃完飯後,安德魯隨洪助會的教眾前往後堂做禮拜和祈禱,美其名曰互助活動。除了兩個主教以外,和安德魯一起同來的大約有二十餘人,分屬不同行業不同年齡,男女老幼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兩個學齡前的兒童跟著家長前來。至於目的多數倒也和安德魯一樣,混飯混錢而已。

教堂後麵是個大型的多功能廳,此時已經安放了多排座椅。每人座位上放著一對無線耳機和一副電子眼鏡。安德魯按照主教指示坐好,將眼鏡和耳機佩戴完畢,隨著耳機中的音樂開始步入虛擬現實當中。開始的時候他尚能保持冷靜,眼鏡中的圖像和耳機中的聲音都與教堂終端服務器相連,信息自然是希望展示給他的內容。可時間一長安德魯竟一時忘了身在何處,開始隨著悠長延綿的音樂步入朦朧虛幻之中。

安德魯先是看到了一望無盡的大海,就像在信息終端或屏幕上看到的那樣,海麵上碧波**漾,海水與天空呈現出統一的顏色,幾難分清。接著他似乎隱隱聽到了海鷗的鳴叫,海豚的嬉笑以及孩子們銀鈴般的打鬧聲。與此同時,大海猛烈地向他撲了過來,就像一雙巨大的臂膀將他緊緊包裹。安德魯覺得自己好像喘過不氣,甚至於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安德魯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大海。他站在一條並不寬闊的小街上麵,位於某條熙熙攘攘的小城街道正中。他麵前是個老舊的公寓,斑駁的牆麵與交織的爬山虎正無聲地向他傾訴著歲月的沉澱。

安德魯低下頭,看到自己穿著簇新的戎裝,像是某個政府部門的軍警或憲兵。身邊一個身材苗條的中年婦人正用哀怨的目光望著他。

“……無論你恨不恨我,我都要為你著想。他畢竟是你哥哥,求他調你去安全局對你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不要意氣用事……”

說著說著中年婦人的形象開始模糊起來,繼而她又變成了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一個頗為豪華的辦公室裏向他交代什麽事情,不過無論安德魯怎麽努力都聽不清對方說什麽,隻有一個名字始終徘徊在安德魯的耳邊。在這裏,每個人都有一副看上去相似的東方麵孔。

安德魯睜開眼,恍惚間隻是南柯一夢。他抹了把頭上的冷汗,看時間竟不知不覺間過了兩個小時。看祈禱者已有人向主教告辭,安德魯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道了別,迤邐踅回酒吧。

保羅坐在吧台前,正端著啤酒杯和喬納利閑談,看他回來兩人都顯得很興奮。喬納利臉色潮紅,一看就喝了不少:“唉,老板,你的朋友說你喜歡南瓜蛋糕,我想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你下班了喬納利,走吧!”安德魯大口大口地喝冰水,以便讓他從剛才的恍惚中冷靜下來。保羅望著喬納利的背景,輕輕地放下了杯子:“有什麽收獲嗎?”

“我差一點兒就記住夢裏的人名了。”安德魯說著話把目光投向鎮定自若的保羅,小心翼翼地問他,自己是不是再生人。“你為什麽這麽問?”保羅的臉色突然變得晦暗無比,神色間的緊張異常明顯。安德魯一瞬間就明白自己猜對了。

這個過程是相當可怕而又無法逆轉的,也許他會從酒膩子變成某個政府官員,但也有可能從官員變回乞丐。就像安德魯經常聽說過的那樣——再生人是被魔鬼上了身。

聯邦政府成立後,雖說身邊的再生人多了起來,但安德魯始終沒想到他們能和自己扯上關係。要知道這些人往往在暴露身份後立即從身邊消失,消失得好像沒出現過一樣。

他們一定被送進了古拉格城堡!

安德魯用顫抖的目光緊緊瞪著保羅,既想知道真相卻又害怕他真的說出讓自己瘋狂的話。此時的他矛盾、無奈而又渴望了解真相,隻能把希望寄托在不切合實際的幻想上。

“告訴我你前世的名字,你一定能想起來。”保羅的麵孔扭曲猙獰,好像瞬間變成了另外一個陌生人。安德魯被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到了一個名字。

“竇衍陽!”他木然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