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卡爾的幫助下,強尼的生活就這樣安定了下來。他開始在唐人街一家中餐館打工,負責送外賣。每天的工作就是開著車子周遊於整個保留地,將一份份美味的中餐送到形形色色的人手上。他不太喜歡這份工作,卻得以近距離了解整個保留地。

強尼首先知道的是這個保留地非常大,幾乎等同於根目錄總部基地的四分之一,積聚了一千六百三十萬等待工作機會的難民,人口總數卻是總部基地的十五倍。另外就是這個所謂的保留地甚至成了一個國家,成立了擁有一定自治權的政府、法院、監獄以及公共設置,雖然它們的名稱不太一樣。

悉尼保留地管理局名義上受英聯邦國家聯盟管轄,可實際上後者卻很少幹涉保留地的內部事務。比如管理局名下的保留地自治法庭和保留地治安局基本隻受管理局的管轄。這也是全世界多數保留地的慣例。像這種規模不等的保留地,在澳洲共有十三個。

不過管理局沒有貨幣發行權,他們隻有一個保留地金融所,負責代理銀行和證券公司的業務。所以每個月交到強尼手上的貨幣都不一樣,四個月竟然換了四種貨幣:美元、英鎊、澳元以及人民幣。好在它們都能在這兒平等流通,也算是個奇跡。

四個月後,和餐廳老板——一個叫唐皖的東亞老人混熟後,強尼在唐皖的推薦下在保留地第七醫院找到了一份開救護車的工作,收入遠高於送外賣。下班以後他也不用和卡爾擠到那個小帳篷裏睡覺了,他在一個教堂找到份當助理的兼職,可以睡在牧師隔壁一個帶衛生間的小房間裏。

保留地宗教信仰自由,所以教堂、寺廟、道觀以及清真寺遍地開花,來自歐洲國家聯盟、美洲國家聯盟、南亞自治聯盟、東亞國家聯盟以及伊斯蘭國家聯盟的信徒們都可以很從容地找到自己的歸屬。在這裏,宗教從業人員的地位很高,所以強尼開始受到一些信徒的禮遇。

每天工作結束後,強尼除了在自己的房間讀書外,就是幫塔洛牧師做些瑣碎的工作。他跟著塔洛牧師在教堂後麵挺大的一塊空地裏整理小山般堆積的書冊,然後將這些東西分類,挑揀出幹淨有用的書捐給圖書館、學校或是保留地收容局。作為一個讀書人,強尼對這些成堆的舊書興趣盎然,總會從塔洛牧師丟到一邊準備交給窮人做燃料的書堆中找一些來讀。

看得多了,強尼發現這裏麵的好多書冊都有幾十年的曆史,甚至一些筆記的主人早已作古。好在這些並不影響他們的思想流傳下來,於是強尼開始將其中一些他認為有價值的東西摘抄或裁剪下來。

下麵就是強尼整理的三份文件:

筆記一,作者:薇拉

自從加入根目錄後,生活多少有了點兒變化。最起碼這些人不像軍政府那樣蠻橫,也樂於把食物想方設法送過來。昨天為了給我送列巴,兩個小夥子還受到了軍政府士兵的盤查和毆打,真讓人感覺氣憤。我找到了些藥品給他們,讓他們喝點兒熱湯再走,這也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上星期天娜斯塔西婭來的時候,一進門就大聲訴苦說:“親愛的薇拉,我快過不下去了,你為什麽不發給我一些食物呢?”我反問她為什麽不加入根目錄,她卻說她是個虔誠的東正教徒,不會信什麽別的東西。我告訴他根目錄不是宗教,隻是可以幫助我們的組織。我自己也信了五十多年的教,如今這把年紀了,如果再信別的什麽死後怎麽去見上帝?可娜斯塔西婭還是不聽,她似乎寧願相信地下組織那一套。

那天我們談了很多東西,自從火山爆發後還沒有人和我聊這麽長時間。我們談到自己的孩子們,卻不知道怎麽能聯絡上他們。我告訴娜斯塔西婭,如果沒有根目錄我早死了,讓她早點兒加入,可她還有些猶豫。那天我給她做了紅菜湯,我們分食了根目錄送來的麵包、黃油和土豆。她走的時候雖然談不上神采奕奕,可絕不像要倒斃的樣子。

可今天下午她卻死了,據說是餓死在自己家裏。她為什麽不來找我呢?我們可是對方唯一的朋友啊。在災後三年多裏我們都是對方的心靈慰藉所,雖然有時候雙方的認知有一定的差異,可這並不影響我們彼此傾訴衷腸。如今她死了,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孩子們一點兒消息都沒有,連封信都寫不了。我感覺就像回到了二十世紀九零年代的日子,甚至比那時候更灰暗無助。

昨天根目錄的人還送來一部手機,說是可以用來聯係。我不知道那東西怎麽用,我隻會用家裏的電話,可它現在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筆記二,作者:不詳

我們必須為了根目錄而生活下去,這也是現在我們唯一的希望。下個星期就是災難發生的第十二個年頭了,身邊已經死去了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為什麽我沒有倒下?是因為有根目錄的幫助,我堅信根目錄會讓我在不遠的未來重新複活。

巴洛先生休眠前說過,真正的根目錄成員有著無與倫比的信念和堅強的意誌,隨時準備放棄自己多年信奉的思想。他們早已把自己的個性徹底融入根目錄的集體之中,願意做出一切努力以及必要時拋棄所有意見和信念。如果根目錄有需要,那他要相信組織的命令永遠正確,永遠要執行這個命令。

遵照巴洛先生的命令,包括我親愛的小兒子約翰在內的高級別成員早已休眠。而我將會永遠守候在這裏,做個合格的“守門人”,直至生命盡頭。我不畏懼死亡,因為巴洛先生說過,在未來我將永生。將來巴洛先生和約翰複蘇的時候,就是我重生之日。

屈指算來,今天已經是約翰他們休眠的第四千六百一十七天了。休眠中心和複製中心還在大量建設,更多的人會像我一樣把思維複製到計算機中,然後將來再重新複生。我參觀過那比盧浮宮還要大的克隆中心,我們的身體將來就會在那兒複活,然後通過“X計劃”重新複生,想想就是令人激動的事情。就像科幻小說中寫的那樣,我們會在幾十甚至幾百年後重新生活在地球上,比那些拋棄我們的所謂“精英”要幸運得多。

如今我已經是倫敦第七十一休眠中心的負責人了,有什麽不讓我努力工作的呢?我擁有了災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大房子、喝不完的美酒以及權力,我可以支配幾十個人為我工作。他們和我一樣對根目錄充滿感激和信任,我們還給建設數據中心的工人們以協助,以便他們能更快完成任務。

嗯,我很知足,我再不用像災前那樣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了,再也不用為工作和食物發愁,再不用為子女的教育煩惱了。我隻要按照根目錄的指示做就會得到永生。永生,多麽令人激動的一件事,光是想一想就讓我渾身熱血沸騰。

我會全力工作的,如果再過十年還沒有達到人類複生的環境標準,我會遵照巴洛先生的安排適時選擇更年輕的休眠者或克隆人來接替我的工作。看來這也是當年為什麽那麽多年輕人被休眠的原因吧!

筆記三,作者:薇拉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在黃石火山爆發的五十年後還活著,而且還恢複了青春,真是令人激動的一件事。更令我激動的是我還能找到這個日記本,並且把中斷了五十年的日記重新續上,我真是太幸運了。

如果不是根目錄,如果不是那個叫王偉的地區統治者送來的手機,我也許不會了解到根目錄還有如此神話般的計劃,可以讓我們老太婆回到蘇聯時代。哦,是回到當時我年輕的時候。

我那天報名參加了細胞克隆以後還留下了自己的思維,在一個像腦電圖一樣的電腦前,他們用幾十根電纜連接上我的腦袋,然後對著一個像X光一樣的設備開始進行思維複製。那一刻開始好像有幾百根鋼針紮入我的腦袋一樣痛,然後我就失去了意識。接下來我在恢複室醒來,吃了飯就回了家。說實話,我以為這隻是例行檢查罷了,因為身邊的每個人好像都被政府安排進行了思維複製。

後來我記得自己病倒了,政府通過孔雀王朝聯係到了我遠在維爾紐斯的女兒和女婿。如今他們都已經是斯拉夫獨立國家聯合體的一員,和我又成了一個國家的人。不過當時新國聯還未成立,他們的路途十分艱難;好在我們最終得以見麵,並且他們看著我在醫院離開了人世。我當時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還能在五十年後複活,就像做了個夢一樣,睜開眼就已經過了半個世紀。女兒還在休眠,我卻被幸運地選中,有了新的身體,成了二十四歲的薇拉。

我如今是葉卡捷琳堡的“地區統治者”,不僅負責數百萬休眠者的安全,還要負責挑選和安排下一代的“守門人”,任務十分艱巨。不過我很高興,這將是我重新得到認可的標誌。我相信在越來越好的環境下重建家園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比起拋棄我們而去地下的馬克西姆來說,我們簡直好太多了。他當年作為一個商人取得了一張去地下世界的末班車票,可我現在才知道他在那裏過得並不好,而且去世已經四十多年了。那裏沒有根目錄組織幫助他,沒人給他食物。他的商業經驗在那個新世界完全不能適用,隻能靠微薄的救濟金生活,能堅持十年也是奇跡。如今這幾年陸續有地下世界的有錢人來地上莊園參觀,我這才知道馬克西姆的事情。雖然我們已經沒什麽關係了。

周末的下午,當夕陽踟躕於地平線久久不願離去的時候,強尼正從保留地金融所出來,剛剛領到本周薪水,琢磨著是不是約上塔洛牧師找個地方喝上兩杯。

就在這個時候,摩托車引擎聲從強尼身後傳來,緊接著有人用什麽東西狠狠地在他後背上重重擊了一下,同時兩個人的尖叫與驚呼傳入強尼耳鼓。此時的強尼已被擊倒,掙紮著抬起頭時正看到一輛舊摩托車上的兩個青年騎著車向西班牙語區方向逃竄而去。

除了強尼居住的市中心是混住區外,郊外保留地的居民按照自己的原籍地自覺地形成了很多個集聚區,基本保留了自己的生活習慣和宗教信仰,所以從他們隱匿的方向看這兩個黑人青年應該是來自中南美國家聯盟,這也是西班牙語區的主力人口。

“你感覺怎麽樣?”隨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塔洛牧師那矯健的身影出現在強尼麵前。他扶起受傷的強尼,很快地掏出手機給保留地的醫療中心打電話。強尼模模糊糊地聽他說完“亞美利哥區,拉丁灣街”幾個字後就失去了意識。

當強尼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到了醫院的病**。隻是從考究的白櫸木床、花式吊燈和牆壁上的液晶電視機來看,實在是不像保留地的醫院。強尼在那兒開救護車,對那裏簡陋的醫療設置感同身受,而私人病房又非他這種普通難民可以接受的。

這到底是哪裏?強尼環顧左右,發現這是個裝修精美的小房間,隻有十平方米左右。雪白的牆壁正中掛著液晶電視,下麵右側是個半開的小門,通往衛生間。而他的床頭則是兩個不太大的櫃子,上麵放著台燈和水杯。

除此之外屋內別無他物,顯得幹淨整齊。屋子裏沒有窗戶,頭頂的日光燈並沒有點亮,所以強尼隻能從門外走廊處傳來的微弱光線依稀看清擺設結構,其他細節卻不甚清爽。他正疑惑時,屋門輕輕地被推開了,塔洛牧師穿著便裝走了進來。

“哦,塔洛牧師,謝謝你把我送到醫院來。”強尼很開心地和塔洛牧師打著招呼,“我是不是睡了一整夜?”

“你應該謝謝我救了你的命。”塔洛牧師沒有回答強尼的問話,而是一如既往的友善,聲音充滿了磁性,“如果不是我用球棒幹擾,恐怕那兩個人已經殺死你了。”

“殺死我?”強尼凝神回憶,好像記得當時身後混亂一片,隻是是否如塔洛牧師所說救了他卻不得而知。塔洛牧師看出了他的疑慮,又說道:“他們是根目錄派來的殺手。”

“你說什麽?”強尼被塔洛牧師的話嚇了一跳,幾乎坐了起來。塔洛牧師卻很得意他的話有了效果,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去唐皖的餐廳吃飯?因為要認識你,讓你到我身邊來。我們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向你下手。”

“誰會向我下手?”

“根目錄。”塔洛牧師沉著地說。

“根目錄?”強尼重複著塔洛牧師的話,一時沒有想到為什麽根目錄要殺自己。此時塔洛牧師道出了緣由:“斯威夫特最了解你,也知道你的才華。如果他不能用你的話,絕不會把你留給我們。”

“你們是誰?”強尼奇怪地問道。

“我們是受夢蝶盟指揮的比特公會,這裏是地下國際。”塔洛牧師邊說邊輕抬右手手臂,做了個自我介紹的姿勢,“我是聯合國情報署的特約聯絡員,在悉尼保留地工作。”

“這裏是地下世界?”強尼吃了一驚,幾乎想掙紮著站起身,卻被塔洛牧師輕輕按住了:“你好好休息,過幾天我帶你見我們公會會長,他非常想見你。”

“為什麽?”

“這個問題你可以和他說。另外我還要告訴你,你在這裏是自由的,如果你願意隨時都可以選擇回到保留地的醫院去。不過需要提醒你的是由於這次暗殺行動的失敗,我想根目錄也許會選擇更極端的方式也說不定。”

強尼點了點頭,他相信塔洛牧師所言非虛,可他仍然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裏,他已經決定回到保留地去度過餘生,於是拒絕了會長的接見。塔洛牧師沒有阻攔他,隻是說希望他再休息一天。

第二天,強尼被幾個教眾送出了醫院。說是醫院,其實這裏隻是修建於地下世界一個區域的一棟三層小樓。地下世界沿海而修,每個城市都由若幹個區域組成,而每一個區域就是一個巨大的人工洞穴。洞左右兩側建滿了整齊劃一的房子,通常是三到四層。中間一條可供兩輛大眾“甲殼蟲”並排的主幹道把洞口的人工小碼頭和裏麵的樓宇連接起來,直至洞盡頭。那裏通常會建個小公園或遊樂場。

區域之間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船,沿海而修的好處就是通過水路來連接地下世界。白天,沿著海麵並排而修的采光船把陽光通過透鏡收集起來,然後用一種類似潛望境的大型設備——連接采光船與地下洞穴的“滲光井”輸送到地下世界的每個區域,再通過覆蓋整個區域洞頂的類似鋁箔狀金屬反射盤將聚集的陽光散布開來為地下世界照明。

晚上,每個區域深處的海底小型核電站、海底發電站以及采光船上的太陽能電池將電力傳輸至地下世界的國家能源局,再由能源局平均分配給每個區域。不過由於電力緊張,所以通常不能像在地麵時一樣霓虹閃爍。這也是強尼夜晚在屋裏感覺整個地下昏暗的原因。不過白天卻完全不同了,這裏依然可以享受到充足的陽光照射,甚至與地上世界的某個大型室內公園沒有什麽不同。

強尼所到的這個區域是北亞天使城的橙區,也就是北亞西岸最大的城市中的一個區域。街道很長,據身邊一個教眾說,從洞口的碼頭到洞盡頭的城市公園約有十點八英裏,被稱為天使大道。天使城的市政府以及州政府都設在橙區。

從醫院出來,強尼就看到並不寬闊的街道兩邊種滿了法式梧桐,路中心的隔離帶也是一小條帶狀綠色植物。街上行駛的都是單開門雙人位的迷你小車,品牌與災前大同小異。身邊的人告訴強尼,生活區後麵和兩側還有各種工業洞穴,都是生產區,用陽光的和生活區一樣沿海而建,不用陽光的就修建在後麵。

“比如自來水處理廠就遠在科羅拉多河下麵,那兒有地下水庫。”一個教眾說道。此時他們已經分乘兩輛迷你出租車前往碼頭了。在那裏,他們從一個專用入口進入碼頭,乘坐上一艘專門等待強尼的小型遊輪。

相比地下城市的局促,這艘小型遊輪顯得頗為舒適寬敞。這裏設施齊備豪華,甚至還有一條小小的商業街。來來往往的人群穿梭於強尼身邊,他們購物、喝酒、吃飯或大聲地在甲板上吃東西說笑,好像坐在自家的庭院那麽自在。一個教眾悄悄告訴強尼,這些人是前往地麵沿海公共自治區度假的。

“公共自治區是什麽?”強尼問道。

“地上世界的新國聯和地下世界的聯合國經過談判的產物,為地下世界保留的沿海小塊公共區域,可以購票前往度假。”

“去的都是有錢人吧。”強尼歎道。他望著這些年輕的紳士小姐,知道是災後出生的一代人,似乎已經習慣了地下地上的生活。其實如果能掌握權力與資源,在地上和地下又有什麽區別呢?他慢慢地站起身,踅回自己船艙自己的房間,不太願意再上甲板。

經過一個月的航行,強尼又一次站在了悉尼的土地上。他跟著兩個教眾再次在教堂見到了塔洛牧師。

“辛苦了,本來是可以坐飛機的。隻是由於地下國際的機場都設在航空母艦上,這種超級航母機場的機位很緊張,所以等待時間太長。怕你著急,就沒有安排。好在遊輪還算舒適。”說到這兒塔洛牧師想了想,又道,“我們的意見不變,你考慮好了再來找我。”

強尼沒有表態,這本身已經是他的態度了。他本來以為這輩子會老死在保留地,也許有機會再見一見子女妻子,可誰能想到自己會在不久之後主動找到塔洛牧師,要求去地下世界呢?

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麽奇怪,有時候決定完全不能由自己做主。比如強尼,就在離開保留地一個多月後,幾個保留地治安局的警察帶著兩個身穿灰色製服的年輕男子來到了教堂後門,那兒是強尼小房間的出口。

“你是強尼•索波諾先生嗎?”為首的老年警察問道。

“是的,你們是?”

“我們是保留地治安局的治安官,這兩位來自聯盟中央警察廳,需要您配合調查。”老年警察說道。

“什麽事?”

“這個我們也不清楚,您和我們去一趟堪培拉吧。”其中一個身著黑色製服的年輕男子說。強尼想通知一下塔洛牧師,可沒找到機會。他被對方押上警車。經過幾個小時的長途跋涉後他被投入了一個戒備森嚴的監獄中,就在這個雙人牢房,強尼竟見到一個老熟人。

強尼的獄友是阮奎,那個曾經和他一起並肩工作十數年,建造過“世界之父紀念碑”的東方工程師。

雖然強尼感覺驚訝,可阮奎似乎對強尼的到來早有預料。他當時正坐在**看一張已經揉得皺皺巴巴的報紙,看見兩個監獄治安官帶著強尼來到這間不足五平米的雙人牢房門外時,隻是稍微把頭抬了一下,眯著眼睛看清是強尼以後竟微微地笑了笑。就是這充滿神秘感的微笑,幾乎都把本已經接近崩潰邊緣的強尼笑蒙了。

“進去吧,還有什麽需要嗎?”一個胖得好像隨時要爆裂開的治安官問強尼。自從昨天被聯盟警察廳的兩個警察帶到堪培拉以後,強尼隻被簡單地詢問了一次就投入了監獄。這時候強尼才知道自己因為擅自前往地下世界,觸犯了《聯盟治安管理法》的有關規定,隻不過對於細節情況他們並不知曉。強尼猜測自己跟塔洛牧師安排的那些教眾通過入境處的時候一定暴露了蹤跡,隻是這事能不能影響到塔洛牧師他還不清楚。

“沒什麽了。”強尼看右邊的床鋪空著,就座了上去。治安官點了點頭,走出房門將沉重的鐵門關閉,外麵響起了“咯吱咯吱”的自動鎖落鎖聲,室內光線頓時暗了下來。

強尼簡單打量了一下屋內的環境,發現隻有兩張單人床鋪和一個洗手台、一個馬桶。**都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阮奎的床頭置物架上還擺著水杯和洗漱用品,自己這邊則空空如也。

“他們用什麽罪名把你抓進來的?”阮奎問道。

“擅自出境前往地下世界。”強尼說。

“哦,不是什麽太大的罪名,恐怕判不了幾年徒刑,除非能找到你是威脅國家安全間諜的證據,才能和‘聯盟安全法’扯上關係。”阮奎像是在自言自語一樣喃喃說道,他聲音很小,從褶皺叢生的麵孔上望去眼睛就像沒睜開一樣。

強尼看著幾乎比當年老了幾十歲般的阮奎,沉默了幾秒鍾才說道:“你的話我沒聽太懂,你是怎麽進來的?”

“這有什麽難懂的,進懲戒所就是等待判刑嘛。我們都是根目錄最不願見到的人,自然會重判。”

“你說這裏是懲戒所而不是監獄?”在強尼的意識中,似乎隻有犯酒後駕駛、街頭肇事等輕罪名需要短期服刑的犯人才會進懲戒所。阮奎放下報紙看了他一眼,微微地點了點頭:“這裏是重犯懲戒所,一般都是有重大案情犯人來的地方,在等待判決的時間裏就會在這兒服刑。”他停頓一會兒,繼續說道:“我已經在這兒待了一年零七個月十九天,按照聯盟法律規定懲戒所的刑期一般不超過二十四個月,所以我想我很快會被定罪。”

“什麽罪名?”

“罪名不重要。”阮奎冷冷地說道,“就是酒後開車他們也會告我危險駕駛。現在的問題是我能不能保住命。”

“有這麽嚴重?”強尼吃驚地問。

“當然,你以為你為什麽會來這裏?我告訴你強尼,自從我們踏上朗伊爾城,打開‘世界之父紀念碑’的圖紙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今天的命運。這種命運與你我是不是永生者身份都沒有任何關係。”

“為什麽?”

“根目錄要保證‘世界之父紀念碑’秘密的安全。古代給帝王將相建造陵寢的工匠最終都會被滅口。”阮奎笑道。

強尼打了個寒戰,他看著幾乎已經蒼老得脫相的阮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聽到的一切。內心深處,他隱隱開始後悔當初沒有聽斯威夫特的話,加入根目錄。現下想起來,自己這位曾經的老上級似乎是在用某種手段籠絡自己,其實也是保護自己。也許他並不能明說,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甚至有些不厭其煩地邀請自己加入根目錄。

“我能不能找律師,或者請求見見什麽人。”強尼還想做做努力,興許斯威夫特念舊情寬恕他也說不定。阮奎看了他一眼,淡淡地搖了搖頭:“隻有判刑後才能找律師,不過那沒什麽用。你加入根目錄了嗎?”

“沒有。”

“也許……”阮奎似乎有些不太相信強尼的話,又確認了一次才又道,“如果你之前真沒有加入根目錄的話也許還有機會,但前提條件是必須有人替你在外麵說話,馬上能被根目錄接納。因為聯盟法律中規定對有特殊貢獻的組織或個人可以從輕處罰。”

“我不會那樣做的,我不想加入根目錄。他們會怎麽樣,會判我死刑嗎?”強尼冷冷地問。“不會。”阮奎用怪異的眼神打量強尼許久,“你真的不加入根目錄?”

“對,不加入。”

“所有聯盟都沒有死刑,但你會被判無期徒刑的。服刑的監獄會遠離舒適的南半球或赤道周邊,沒準是你的老家德國。那兒現在冷得像是在冥王星。”

“那有什麽關係?”

阮奎愣住了,許久才說道:“我和你不一樣,我是以永生者身份入獄的,他們不會讓一個被剝奪了永生者身份的人活下去。我必須要想辦法,你在根目錄有認識人嗎?”

“有啊!”強尼說道。

“聯係他,馬上聯係他。”阮奎突然像瘋了一樣撲到強尼床前,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領,“你認識誰,馬上聯係他說你的事,告訴他我是你的人,願意和你一塊兒前往總部基地工作。那樣他們就能永遠監視我們了。”

“那樣做有意義麽?”強尼不屑地推開了阮奎,“寄人籬下,縱然永生又有什麽意思?”

阮奎冷哼一聲,慢慢踱回自己的床鋪,說道:“你沒有體驗過永生者的生活,自然不知道什麽叫永生。”他沉默片刻,本已蒼白的臉上忽然泛起了些許向往之色,眼神中充斥著點點依戀:“我之前在南美工作,有自己的小莊園,十五平方公裏的莊園隻屬於我一個人。那是個設施完善的私人莊園,我全力經營。有數萬人為我工作。遊艇、泳池、私人沙灘,還有幾十棟別墅,都是我的,我就是那兒的國王。”

阮奎眼中充滿了得意,臉色也柔和起來:“年輕漂亮的女人們數也數不清,她們都隻屬於我一人。我在那兒建了個醫學研究中心,專門研究如何通過飲食來改變人類大便的顏色和味道,以及怎麽徹底讓放屁這件事變得不那麽尷尬,比如屁的味道很好聞,像空氣清新劑怎麽樣?隻要你願意,每天都可以讓自己的大便成為寶石藍、祖母綠或別的什麽顏色。”

說這些話的時候,阮奎臉上沒有絲毫尷尬之情,反而真誠得像是在給強尼介紹一個旅遊景點:“永生者們都有自己追求的研究項目,就像我這樣。工作之餘,我幾乎每天都會帶著自己的女人們去遊泳、打獵,然後在自己的莊園中某個餐廳吃飯,可能是中餐也可能是法餐,或是意大利菜、德國菜甚至是美式快餐,完全憑我個人的喜好決定。”

阮奎突然停住了嘴,好像是發現了強尼愈發難看的臉色:“我隻是告訴你根目錄永生者的生活,你要知道我在根目錄隻是中低級別的官員,甚至沒有完全權限的永生權。我每生隻能做一次思維複製,每十年才能得到一個更換克隆身體的權力。”

說著話他指了指自己的麵孔:“你看,我被剝奪永生權,沒有了藥物保障之後老得多快!再過幾年即使他們不殺我我也會衰老而死。所以我才求你幫我,也幫你自己。隻要我們能恢複永生者的身份,就有機會享受永遠的人生了。”阮奎睜大眼睛,死命地盯著強尼。

強尼越發感覺阮奎的話可笑至極,因為這番言論,讓強尼更加堅定了不與根目錄為伍的信念。隻是此時牢房裏隻有他們二人,如果立即拒絕他的話,這個可憐的家夥會不會立即崩潰?或是做出什麽傷害自己的事情?強尼想轉移話題,於是問起了阮奎更早之前的事情。他感覺這是能繞過根目錄的不多話題之一。

“我記得剛認識的時候藤原坤說你認識章宏偉,就是那個根目錄之父?”強尼問道。阮奎見強尼沒有反對,以為得到了他的默許,有些興奮地說道:“對,我是察哈爾大學的留學生,在那兒學建築。你知道察哈爾大學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學之一。當時我在那裏認識了章宏偉。”他說話間從托架上拿起水杯,走到洗臉池前接了杯涼水一飲而盡,繼續說道:“那時候他算特招生被察哈爾大學計算機係錄取,我們就是在那兒認識的。章宏偉的父親是個資深的程序員,當年在一個跨國企業做項目主管,加班一個多月,心髒病突發猝死於工作崗位。據說‘宓妃’的源程序設計思路和理念就是他留下的,好像是為某個項目寫的備選代碼之一。”

“後來呢?”雖然經常聽起過章宏偉這個根目錄之父,可此人生平強尼卻知道不多,還真引起了他的興趣。不過阮奎看上去並不十分願意談章宏偉的事,他好像隻對永生的話題有興趣,隻是強尼的態度讓他不得不說。

“章宏偉有交流障礙,估計是父母長年不在身邊,奶奶癱瘓在床,爺爺照顧他不周造成的。他從小就接觸計算機,十分喜歡電腦,初中的時候就非法入侵過察哈爾發展銀行的服務器,甚至還為此進了派出所。他們鄰居是察哈爾大學的副主任,不僅出麵保釋了章宏偉,還特招他進了察哈爾大學。當時也是因為美國知之公司和察哈爾大學聯合搞自主學習程序大賽,學校需要計算機人才。”

“章宏偉參賽了?”強尼問道。

“參賽了,他不僅參賽,他那個叫Fufei的程序還得了一等獎,由知之公司出資組建了個挺大的團隊進行商業化開發。我選修計算機,有幸作為學校派出的實習生參加了這個項目,不過後來卻被無緣無故地中止了。”

“為什麽要中止?”

“當時我們誰也不知道這件事的原因,甚至連校方也懵懵懂懂。後來我加入根目錄以後得到過一些資料,也谘詢過‘宓妃’。她說從公開的資料分析,當時美國人發現了黃石火山爆發的確鑿證據,需要集全國之力進行地下掩體項目的建設,所以中止了一切美國海外公司中能中止的相關項目。也因為這個,商業化完成度非常高的Fufei被擱置了,在學校強烈要求下知之網絡給保留了一份源代碼,後來被章宏偉以兩千塊的價格購買了下來。這也就是現在的‘宓妃’,也就是孔雀王朝跨平台操作係統的前身。”

“原來是這樣,看來章宏偉這個人是內秀啊!”強尼說道。

“他很聰明,雖然有些不修邊幅、不能和人有效溝通,可對計算機的執著是誰也比不了的。我見過他趴在計算機跟前整整三個月就為了Fufei裏的一個錯誤,困了就在計算機前睡,除了上廁所就沒有離開過計算機。他甚至和Fufei產生了感情,所以才會導致後來的身故,也因此影響了我們倆的一生。”

“你說為什麽選擇我們參與那個紀念碑的建設?”

“選我是因為我是章宏偉的朋友,甚至算是唯一學建築的朋友。他的朋友很少,隻有兩三個人。選你我想是因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隱蔽建築工程師,你的經驗很重要。其實那個紀念碑的前期工作都是‘宓妃’來完成的。那個能深度學習並且擁有硬件級別模擬神經網絡的程序很可怕,通過海量的互聯網資料和存儲空間,她借助自己超強的計算和分析能力可以超過世上任何一個本行業最好的人。我猜選我還是因為一種象征性意義——一個和章宏偉是朋友的建築師,你說呢?”

“我不是什麽最好的隱蔽建築工程師,選我的原因其實就是因為當時根目錄中能找出的人隻有我而已。”強尼說著苦笑了一下,正想感慨著附和一下阮奎關於他們二人命運的話題時,牢房的門突然間打開了,幾個治安官陪同兩個佩槍警察出現在他們麵前。

讓強尼驚訝的是,這兩個警察要帶走的人不是他,卻是剛剛認識的阮奎。而阮奎後來的命運尤令強尼震驚:他很快就被判處了死刑,用的竟然是悉尼保留地的法令。理由很簡單,這個監獄屬於悉尼保留地的管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