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章 ★

晚飯後,鬼子副官來請他去繼續為老鬼子池田治腰。他帶上那些小藥包,請鬼子副官捧著陶罐,儼然大救星似的來到了老鬼子池田的長官作息室。

池田大佐照例已經泡過了澡,照例穿著和服,盤腿於床,微閉雙眼,不知打坐多久了。他聽到王文琪和副官踮足而入的輕微響動,朝床旁邊的一把椅子擺了擺下巴。

雖然就一把椅子,王文琪想那肯定是為自己預備的,不會是為他副官預備的,就不謙讓,大大方方坐了下去。

那鬼子副官將陶罐放桌上,接過王文琪遞向他的大公文袋,將裝在裏邊的藥包也放桌上,之後肅立床邊,以崇敬目光望著他的長官。

斯時大立鍾的指針指在七點半,當地響了一聲。

老池田這才睜開眼,朝桌上看看,轉臉看看王文琪,滿意地點了一下頭,仍不發一言,背對王文琪,側身躺在床邊了。

王文琪也不想說什麽,默默地就開始為那老鬼子按摩。

都料想不到,忽然發生地震。

華北大平原近百年沒發生過地震了,那晚偏偏發生了。還好,不算大震,估計有三級左右的小震。雖是小震,結果也嚴重了——副官搶前兩步,及時護住了陶罐。而大立鍾倒了,砸在了副官肩部。池田老鬼子雙手緊扳住床幫,差點兒沒滾在地上。王文琪卻連人帶椅子被震倒了,衣架也倒在了他眼前,險些砸了他的頭。衣架一倒,池田老鬼子的手槍從槍套裏滑出來了,半截戰刀也滑出了鞘,橫在他手邊。受一種本能反應的驅使,王文琪一手抓起了手槍,一手握住了戰刀。

地震還在持續。鬼子副官雙手抱著陶罐,緊貼牆站著,大瞪雙眼盯視著他。池田老鬼子雙手扳著床幫,也大瞪雙眼盯視著他。他二人一個**趴著,一個地上坐著,離得近在咫尺,互相瞪著。

地震的間隙,趁那幾秒鍾屋子不晃了的當兒,王文琪將手槍扔在了**。又趁幾秒鍾不震的間隙,他將滑出半截的戰刀插入刀鞘,也放到了**。

三分多鍾的地震終於結束。副官放下陶罐,扶起了大立鍾揉肩。而王文琪扶起了衣架和椅子。

那時的情形是這樣的——老鬼子池田仍趴在**,一手握著刀鞘中段,一手抓住著手槍。是的,那隻手並沒握住槍柄,確切地說是還沒來得及握住槍柄,而隻不過是抓住了槍身。他就那麽四肢叉開趴得像一張人皮似的,不錯眼珠地瞪著王文琪,眼中充滿驚悸。

副官快步走過來,向他伸出一隻手。

他卻沒將刀或槍遞給副官,卻瞪著王文琪說:“你的,掛起來。”

王文琪愣一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向他伸出一隻手。他先將軍刀遞給王文琪,等王文琪將軍刀掛在了衣架上,又將手槍遞給了王文琪。等王文琪連手槍也掛在衣架上了,他已在副官的扶持之下坐了起來,並且,又盤著雙腿了。

王文琪低聲問:“太君,還繼續嗎?”

老鬼子突然哈哈大笑。王文琪和副官看著他,也都笑了。副官是受到了老鬼子的感染而笑。王文琪則純粹是出於識趣表現而笑。

老鬼子笑罷,微閉雙眼,矜傲地點點頭。王文琪明白了他的意思,做了一個手勢,請副官扶他躺下。不料副官的手剛一觸到他身體,他立刻感覺到了是誰的手,皺眉道:“一邊去。”那三個字他是用中國話說的。雖然是用中國話說的,副官也還是聽得懂,愣了一下,閃在一旁,老鬼子向王文琪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同時,他嘴角浮現出了令人莫測高深的微笑。

王文琪像對待八九十歲老太太似的,以特專業的動作,輕輕扶老鬼子躺了下去。

後來的四天,王文琪似乎真的成了一位日本兵營裏的客人。而且不是一般的客人,是最高長官的客人。他不再受監視了,離開房間沒人管了,行動相當自由了。偶爾與佐藝子一起唱唱日本歌,副官也不禁止了,甚至有時還從旁聽聽。兩名小鬼子兵輪番熬藥。熬好了,王文琪才親自搗製成膏藥,每日數帖,為老鬼子親敷親揭。還有一日三次的藥湯,更是親自捧碗,次次眼看著老鬼子服光。每晚的按摩也不曾間斷,老鬼子說他的腰幾乎一點兒都不疼了。他起先青黃晦暗的臉上泛起了紅暈,飯量增加了,精氣神有了明顯的改觀。他居然與王文琪對聊了幾次,從中醫聊開去,聊到了中國文化,孔子、老子、莊子、孟子什麽的。也聊日本曆史、文化、文學什麽的。興致高時,還命副官筆墨侍候,寫幾幅字請王文琪欣賞。或者,命佐藝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手持紙扇,為他和王文琪表演歌舞。中國文化、文學也罷,日本文化、文學也罷,他雖然是頗能說點兒什麽的,但隻不過略知一二,皮毛而已。然而他談時,一副自視甚高的表情,仿佛大學問家,不論對於中國還是日本的文化、文學,都有高人一等的見解似的。他談時,王文琪肅然聆聽,一臉崇敬,其實心裏膩歪透了。因為聽老鬼子談那些,對於他簡直等於是聽小孩子在正兒八經地給自己上中日文化課。但在談到中醫時,老鬼子的態度還是比較謙虛的,不恥下問。一問再問,離不開養生與男人如何提高床笫本領的內容。王文琪則有問必答,每答皆說出在古老醫書中的出處。最困惑老鬼子的一個問題是——為什麽中醫認為縱欲傷身,卻又有采陰補陽之妙竅?王文琪就從《黃帝內經》為他補課,解釋中醫所言的陰陽平衡,性悅心情於是心情養人之類的說法。點到要處,老鬼子每顯得茅塞頓開,歡喜無比。

老鬼子曾寫下一個大大的字是“忍”,以賞賜的姿態給予王文琪,王文琪自然又表現得誠惶誠恐,掌心向上,平舉雙手接之。老鬼子“請”他也試寫幾字。他略一猶豫,沒作聲,順服地點頭以示遵命,遂起身寫了四個隸體小字“忍者近仁”。老鬼子似乎意猶未盡,又寫了一個“武”字,再請王文琪寫;王文琪就再寫了四個小字“武者不辱”。

老鬼子問他這後四個字何意。

他說真的武士,必有第一等的道德操守,是絕不會自恃強大而淩辱弱小的,更不會亂殺無辜。

老鬼子頓時將臉一板,瞪著他厲聲說:“你的,對大日本皇軍的,不滿的思想,大大地有!”

副官也將臉一板瞪著他了。

正翩翩舞蹈著的佐藝子,那時就停止了,噤若寒蟬,惴惴不安地看著他們三個男人。

王文琪退離桌案,垂下頭,鎮定地說太君誤會了,我是要通過“武者不辱”四個字表達對您的敬意啊!我聽我們的同胞說,您及您的部下,相比於其他皇軍,是屠殺我們中國百姓最少的。那麽,想必您對大日本帝國的武士道精神,有著高於其他皇軍軍官的領悟啊!

老鬼子沉吟片刻,忽又哈哈大笑。笑罷,示意王文琪坐下,之後自己也坐下了。

他看著王文琪又說:“你的,狡猾狡猾的。”

王文琪說:“我對太君您很坦誠啊。不坦誠還敢寫什麽‘忍者近仁’‘武者不辱’嗎?不坦誠還敢說剛才那番話嗎?”

老鬼子說你不要狡辯,狡猾就是狡猾,這一點蒙蔽不了我。但是,你也確實夠坦誠的。你是個狡猾的坦誠者。我喜歡你這種狡猾的中國人。你要去掉狡猾,隻保留坦誠地回答我,你是不是企圖通過那麽八個字,那麽一番話,動搖我征服你們中國的軍人心?

王文琪老老實實地說是啊太君,作為一個中國人,眼見我們中國的領土一部分又一部分地被皇軍所占領,我們中國人,包括婦女、老人和兒童,幾乎天天被皇軍殺害著,我當然希望更多的皇軍能像太君您一樣,不以屠殺無辜的中國人為樂事啊!那對於占領是一點兒幫助也沒有的啊。

老鬼子說你的話不對!有!屠殺雖然是野蠻的,但從古至今,仍是最有效的征服手段。冷酷的屠殺,能使被征服者膽量完全喪失,盡快屈服。

王文琪說那種屈服肯定是暫時的啊!難道太君沒聽說過,我們中國人的抗戰口號是——“用我們的血肉,築起我們新的長城”嗎?沒聽說過,我們許許多多中國人被你們皇軍殺死之前,滿懷仇恨喊出的話是——四億五千萬中國人是你們屠殺不完的……

“住口!”——副官在那時刻怒斥了他一句。

老鬼子瞪了副官一眼,揮揮手,副官悄沒聲地退出去了。他命佐藝子為王文琪的杯中添水。佐藝子添罷水,剛想坐在王文琪身旁,老鬼子將她也揮出去了。

“王,你的,仔細地看看。”老鬼子向王文琪伸出了雙手,手心朝上,兩條手臂很放鬆,平常又隨意的那麽一種伸法。

王文琪垂下目光看一眼他的手,旋即抬起頭,望著老鬼子的臉平靜地說:“太君,我不會看手相。”

老鬼子微微一笑:“我的,手相的不要你看。我的手,我這雙天皇軍人的手,你的應該,印象大大的。”

王文琪迷惑地愣了愣,也伸出自己的一手,輕輕抓住了老鬼子右手的四根手指,心想不是讓我看手相,那麽就是讓我觀手診病,進一步試探我的中醫修行唄,這有何難呢!我就當你是一個病人,繼續為你診診病唄。

他又垂下目光,剛欲細看老鬼子的右手,不料老鬼子將手迅速一翻,不知怎麽一來,自己的右手反被老鬼子緊緊抓住了。

他吃驚了,抬起頭疑問地看老鬼子的臉。

老鬼子卻閉著雙眼了,一邊的嘴角仍浮現著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王文琪也不動聲色地使暗勁兒,欲抽回雙手,卻哪裏抽得回去!兩個較了幾十秒鍾暗勁兒,老鬼子忽出左手,抵住了王文琪左腰部,不待他有什麽反應,但聽嗨的一聲,已被盤腿而坐的老鬼子舉了起來,從頭頂摔到背後去了。

副官和佐藝子聽到大的動靜,一前一後進屋了。副官在前,握著手槍。佐藝子在後,一臉驚慌。

老鬼子哈哈大笑。

王文琪四仰八叉地躺著,一動不動,也不哎喲,死了一般。

佐藝子顯然猜到發生什麽事了,以手掩口,哧哧地笑。

副官卻仍處於神經緊張的狀態,也仍握著槍,大步跨到王文琪身邊,踢了他一腳,喝問:“你的,什麽企圖的幹活?!”

王文琪緩緩坐了起來,晃了晃頭,誰也不看,徑自苦笑道:“太君和我開玩笑。”

雖然是木板地,但卻沒摔疼他哪兒,隻不過受了一大驚嚇,心怦怦亂跳。身體落地時,頭與地板咚地相磕了一下,有點兒暈。

老鬼子盤著雙腿向他轉過了身,如同磨盤轉了半圈,看著王文琪問:“王,摔疼了沒有?”

王文琪也盤腿坐定之後,迎視著老鬼子的目光,平靜地說:“太君,幸虧您手下留情。”

老鬼子就又哈哈大笑。

副官的神經這才鬆弛了,將手槍插入槍套,走到老鬼子背後,叉著雙腿,雙手叉腰看著王文琪也幸災樂禍地笑。

老鬼子舉起右手,反向揮了揮。

副官與佐藝子互相看看,都又悄沒聲地退了出去。

老鬼子大聲說:“門的,關上。”

雙扇的對開門就被關上了。

老鬼子聲音更大地說:“偷聽的,不許!”

副官的皮靴和佐藝子的木屐走動之聲在門外漸遠。一會兒,他倆的身影從窗前走過。

老鬼子的目光注視在王文琪臉上,自己臉上仍保持著微笑。王文琪迎視著他的目光,裝出一副傻兮兮的樣子也笑。

老鬼子推心置腹似的說:“你的,不要生氣。開個玩笑的,可以。人的,長期不開玩笑的,大大地不行。”

王文琪點頭道:“太君,我理解。”

他確實理解,在這處日軍軍營裏,沒人敢跟對麵的老鬼子開什麽玩笑的,那結果將肯定是自討苦吃嘛。即使他主動跟哪個下屬開玩笑,下屬也不敢因而就放肆啊!何況他也不會經常跟下屬開玩笑的。他得在下屬麵前時刻保持不苟言笑的威嚴,所以他必經常感到寂寞。雖然有佐藝子可以隨叫隨到,為他唱唱歌、跳跳舞,以解其悶,但諒那佐藝子也隻敢在他麵前撒撒嬌、賣賣嗲罷了,肯定同樣不敢當他想開玩笑時,便沒大沒小、沒深沒淺地互相逗弄的。就好比一個人想下棋了,別人都不跟他真下,都一味讓著他下,那棋下得還有意思嗎?也就隻有不下。

王文琪還明白,老鬼子剛才突然對他來那麽一手,也並不完全是跟他開次玩笑,而是為了使他明白——即使在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情況之下,如果他突然發起攻擊,那肯定是不自量力的事。

他正這麽想著,老鬼子的雙手,又手心朝上伸向他了。

他語言乖巧地說:“太君,不要再開我的玩笑了吧。剛才那樣的玩笑,我經得起一次,恐怕經不起二次的。”

老鬼子笑道:“玩笑的不開了。我的手,你的看出什麽來,要老老實實地,講給我聽。”

於是王文琪隻得再次輕輕握住他的四指,認認真真、仔仔細細看起來。看罷手心,托住手背看手指肚。之後,將老鬼子的手翻過來,認認真真、仔仔細細看手背、手指甲。

老鬼子的手挺大,五指粗長。肉很厚,也很硬,指根有一排繭子。不過,皮膚卻保養得很好。男人到了他那種年紀,不論哪一國的男人,手背的皮膚一般會變得皺巴巴的。老鬼子的手卻不同,手背的皮膚挺光滑,沒皺沒褶,中年奶媽的手似的。

王文琪看罷老鬼子左手,接著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看老鬼子右手,同時覺得不可思議——那麽樣的一雙手,那麽一個幹巴瘦的老鬼子,盤腿大坐的,剛才卻將自己舉過頭頂摔到了背後,不是親眼所見,十之八九沒人信。

他抬起頭時,見老鬼子又微閉著雙眼了,尋思幾秒鍾,低聲說:“太君,您的肝不怎麽好,肝火太旺。不過,也不是什麽器質性的問題,是思慮甚多,睡眠不足引起的。明天我再進城為您抓幾副舒肝祛火的藥,調理調理就會見效的。”

老鬼子睜開了眼,問他“器質性”是什麽意思。

他就在一張紙上,用毛筆寫下“器質性”三字,耐心地解釋“器質”一詞在漢字中是什麽意思,在中醫和西醫概念中又是什麽意思。

老鬼子終於聽明白了,也拿起毛筆,將“性”字一圈,急切地問:“那麽,我的,這個的,大大地好,問題的沒有?”

王文琪這才知道老鬼子誤會了,不禁笑道:“太君性的方麵,問題的沒有,大大地好。”

老鬼子聽了特高興,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待他笑罷,王文琪語調緩慢地接著說:“但是,從您的掌心紋來看,太君的肺也不是太好。”

老鬼子點頭,承認自己的肺確實經常犯病,還留下了一到冬季就犯哮喘的病根,在戶外不得不戴口罩。

“您的胃近來常泛酸水是吧?”——王文琪說得不是那麽有把握了。

老鬼子卻嘖嘖稱奇了,連讚王文琪是神醫。

王文琪謙虛地笑笑,說自己能看出以上情況來,其實不足為奇。因為在中國的古老中醫經驗中,有一派總結的便是“掌診”的學問,幾乎能做到觀一掌而知全身,由於被些冒充江湖郎中的小人所利用,騙錢財,漸漸的聲名狼藉,最終被主流中醫所不恥,沒誰願意繼承衣缽,久而久之便失傳了。但自己的父親在世時,曾一度潛心研究並多方收集整理過其經驗。而自己當年替父親謄抄過,也受父親指點過迷津,自然略通。

老鬼子聽得興趣濃厚。

王文琪最後提出了一個問題,說自己不明白老鬼子手上的繭是怎麽來的。

這一問,竟使老鬼子打開了話匣子。他說自己從軍官學校畢業後,一正式入伍就處處表現優秀,二十八歲時就當上了一位司令官的副官,三十出頭就當上了有資格佩帶軍刀的少佐,從那時起,一天二十四小時裏,除了睡眠時,在大多數時間,右手習慣性地按著刀柄。盡管手上經常戴手套,日久天長的,還是磨出了不褪的繭了。

老鬼子的話匣子一打開,便收不住了,滔滔不絕地隻管說起來沒完。他說他非常感謝第二次世界大戰,非常感謝大日本皇軍對中國發動的全麵占領的“聖戰”。說在他看來,皇軍對中國發動的全麵占領的戰爭,當然是一場“聖戰”。因為像中國這樣一個疆土廣闊、人口眾多而又衰敗得不可救藥的國家,靠中國人自己是既統一不了也管理不好的,隻能由某一個或某幾個強國代為統一、代為管理。由某幾個強國莫如由一個強國,由別的強國莫如由日本這個強國。很遺憾。國民黨不懂得這個道理,不肯接受現實。共產黨也不懂得這個道理,也不肯接受現實。那麽,大日本皇軍,就不但要狠狠地教訓國民黨的軍隊,也要將共產黨的軍隊斬盡殺絕。他說,作為一位軍官,如果一生沒有參加過戰爭,那就不但枉為軍官,而且簡直也枉為軍人了。他認為全世界的軍官肯定都是這麽想的。因為如果沒有戰爭,低級軍官幾乎永遠是低級軍官,高級軍官也幾乎永遠是並無實際光榮可言的高級軍官。每年有百分之七八的低級軍官晉升為高級軍官,那也就足以補充高級軍官的序列不至於缺位了。而那種晉升,對自己雖然是好事,實際上與一個國家的文官們的晉升沒了什麽區別。不但說起來文官們會不以為然,晉升了的軍官們自己也會不無慚愧。他說自己就是一位被如此這般耽誤了的皇軍軍官。如果日本的對華戰爭早幾年就發動了,那麽自己現在肯定是一位司令官了,怎麽會才僅僅是一位大佐?都五十多歲了,有時一想很悲哀。

王文琪問:“太君,您如果死於這一場戰爭,不論是大佐還是司令官,不是都沒了意義嗎?”

老鬼子愣都沒愣一下,表情莊嚴地說那不同,結果完全不同。如果死前是一位司令官,並且是死在戰場上了,那麽骨灰大抵是會被供奉在靖國神社的,就是大日本帝國的民族英雄,國家級軍人楷模了。而若僅僅是位大佐,除非死得特別壯烈,一般是不會享受到骨灰被供奉在靖國神社的殊榮的。靖國神社裏雖然連普通士兵們的牌位也供奉著,但基本上是按軍隊番號整班整排整連一起供奉的,而且基本上是在極殘酷的戰役中所犧牲,犧牲人數又超過編製人數一半以上。

王文琪始終裝出一副肅然起敬的樣子聽著。他看得出來,老鬼子對於他所提出的問題,早已思考過多遍了,所以才連愣都沒愣一下,就導師解惑似的侃侃而談。令王文琪感到奇怪的是,老鬼子一旦自己開說,而不是與他一問一答地說,中國話的水平竟也高了些。隻不過偶爾夾雜一句日語,對於王文琪,那完全不造成任何傾聽障礙。他想了想,也就一下子想明白了——少了什麽“你的”“我的”“大大的”,聽起來順耳多了嘛!

老鬼子表白地繼續說,他感激第二次世界大戰,尤其感激大日本帝國皇軍對中國發動的全麵占領的戰爭,不僅僅是出於狹隘的一己利益的思想,更是由於他作為一位大日本帝國皇軍之軍官,對戰爭具有一種相當本能的熱愛。甚至也可以說,如果能親身參加一場滅掉別國的戰爭,是他從少年時期就夢寐以求的向往。他說那種熱愛,像藝術家癡迷地熱愛藝術一樣。那種向往,像年輕人向往愛情一樣。總之,那是大日本帝國從他是一個少年時起,對他所進行的最良好的教育……

老鬼子說到這裏,終於站了起來,對王文琪做了一個手勢。王文琪明白,是命他也站起。

他默默站了起來。

老鬼子抓住他一隻手的手腕,將他牽導至世界地圖前。確切地說,那是一幅日本繪製的二戰戰局軍事地圖。

老鬼子指點著說:“新加坡、馬來西亞、韓國、菲律賓,小小的,對於我們皇軍,輕鬆占領的事情。你們中國有一個古代的詞,我的,一時想不起來了……”

他翻轉了一下自己的手,不錯眼珠地瞪著王文琪,等待王文琪幫他想起來。

王文琪小聲說:“易如反掌?”

“對,對,正是易如反掌。”老鬼子的目光又望向地圖,那時他雙眼炯炯有神,像剛吸足了鴉片,接著以雄心勃勃的語調說:“看,你們中國,地域廣大廣大的,人口多多的,全麵占領你們這樣的國家,對於我們日本,才是最應該做的。如果你們中國人不馴服,不願當亡國奴,我們就從東殺到西,從南殺到北,一直殺到你們馴服了為止!再看我們日本,與你們中國相比,小小的,是不是?”

他的目光再次望向王文琪,王文琪默默點了一下頭。

“我們日本雖然小,但我們的海陸空軍,卻在世界上偉大偉大的。雖然,某一次戰役,我們也會失敗的。但最終,第二次世界大戰將證明,我們的軍隊是不可戰勝的!俄國,我們不怕。在旅順,我們打敗了他們!英國,我們也不怕!我們的海軍,對他們的海軍,威脅大大的。在海上,是他們怕我們,不是我們怕他們!美國,我們也敢挑戰。而且我們已經那麽做了!他們占領的珍珠港,徹底地,被我們摧毀了!我們的飛機,將他們炸得……”

他又想不起一個中國詞了,拍拍王文琪屁股,口中發出“噗、噗”之聲,接著做出撒尿的樣子。再接著,拍拍王文琪臉頰,笑道:“王,你的說。”

王文琪說:“屁滾尿流?”

“對,對!”——老鬼子又拍拍王文琪臉頰,表揚道,“王,你的,大大地聰明。聰明的人,我的喜歡!屁滾尿流,這個詞,我也喜歡!看,將來的世界,應該是這樣的——歐洲、美洲、北美洲,由德國和意大利去分。他們怎麽分,日本的,不管。但是全部的亞洲,都要在日本的占領和控製之下,這是必須的!你們中國,像大大的麵包,夾奶油的麵包,明白?”

王文琪眼望地圖,裝沒聽到“明白”二字。

老鬼子的雙手捧住了他的左右臉頰。確切地說,是夾擠住了。手勁兒特大,將他的雙唇都夾擠得由橫而豎了。

“你的,不明白?”

王文琪的頭,在夾擠之下趕緊點了一下。

老鬼子的手這才從他臉頰上放下,嚴厲地又問:“說,明白,還是不明白?”

王文琪隻得小聲說:“太君,我的明白。”

老鬼子笑了:“我們日本,小小的領土,大大的軍事帝國!麵包的,我們喜歡吃!奶油的,日本多多的需要!日本雖然比中國小,但是拳頭,鋼鐵的拳頭,能將中國砸成薄餅的鋼鐵拳頭!在你們中國,皇軍勢不可擋……”

他突然給了王文琪腹部一拳。那一拳的動作幅度很小,力道卻蠻大的。王文琪疼得捂著腹部蹲下了。老鬼子又開心得哈哈大笑。

那時的王文琪,內心裏的屈辱感早已變成熊熊烈火,仿佛連五髒六腑都是固體汽油,也一並燃燒起來了。又仿佛,除了緊閉著的嘴,所謂七竅已有六竅在往外冒煙了。而隻要他往起一站,衝著老鬼子張大嘴,口中就會像火焰噴射器一樣噴射出猛烈的火焰,將老鬼子頃刻燒成一地灰。

他真希望自己的右手握著一柄鋒利無比的匕首!那麽他也可以出其不意地將匕首刺入老家夥腹中!刺入,橫剖,接著連手也探入老家夥腹中,上三下四,左五右六,用匕首在老家夥腹中一通亂挑亂割,那是多麽痛快的事情!

正這麽仇恨地想著,聽到老鬼子吼了一聲:“站起來!”

他並未立刻站起。不是因為疼。忍著疼他也是可以立刻站起來的。而是因為怕,怕立刻站起來,自己內心裏的仇恨會凝聚在雙眼中,結果將老鬼子激怒了。而老鬼子一旦被激怒了,不知會對他做出什麽事情來。而自己對個人屈辱、民族屈辱、國家屈辱的忍耐,實在已經到了極限!那麽,自己若不再忍,結果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自己此前的一切所忍,不是全白忍了嗎?

“起來!”老鬼子踢了他一腳。在王文琪聽來,那是老鬼子口中說出的最地道的一句中國話。雖然說得凶巴巴的,但因為是最短的一句人話,竟一點兒“鬼子味兒”都沒有。也幸虧老鬼子說了一句一點兒“鬼子味兒”都沒有的中國話,王文琪胸膛裏像有一處噴火器閥門被關上了一樣,仇恨的怒火頓時熄滅。當然,說到底,是他的理性,被老鬼子踢他那一腳反而給踢回來了。否則,他的理性肯定隨著一股濃煙導彈似的飛往爪哇國,根本找不回來了。

他捂著肚子站起來,對老鬼子苦著臉說:“太君,我這尋常中國人的肚子,怎麽能經受得了您這位皇軍大佐的拳頭呢?您那一拳使我岔氣兒了,請求您別再開使我吃苦頭的玩笑了好嗎?”

老鬼子再一次哈哈大笑。那是忍都忍不住的開懷大笑,響亮得餘音繞梁。他的笑聲戛然而止,臉上一時出現了痛苦的表情,一手撐著桌角,一手捂著心窩,低俯下身去。

王文琪走近他,不安地問:“太君,您怎麽了?”他的不安語調是裝出來的,實際上,巴不得老鬼子心絞疼突然發作,結果在他眼前一命嗚呼。

老鬼子說他也笑岔氣兒了,說時的樣子可憐兮兮的。

王文琪說:“太君,您就這樣別動,幾分鍾內我就會使您順過氣兒來。”

於是他在老鬼子背後這拍幾下,那拍幾下,接著從後摟抱住老鬼子的腰,將老鬼子的雙腳抱離地麵,猛地往下一頓。放開其腰,又在其背後猛擊一掌,大功告成地說:“……”他之所以這時候說了一句日本話,乃因他見老鬼子也笑岔氣兒了,自己的心裏忽然一下子放鬆了。他這時候想——你他媽不就是一個可憎、狡猾,此刻倍覺無聊,所以貓玩兒耗子似的耍弄著我解悶兒的老鬼子嘛!我要是一直在你麵前提心吊膽的,那我不等於認了自己是你這隻老貓爪子底下按著的一隻小耗子了嗎?我才不認!即使我難以將自己想象成貓,反過來將你想象成耗子,那我起碼也將咱倆都想象成貓,或者幹脆他媽的都想象成耗子!你拿我解悶兒?我還悶呢!我還要拿你解悶兒呢!反正看樣子你今天是不會殺我的,那我就和你個老鬼子來一場貓與貓,或耗子與耗子的平等的解悶兒遊戲吧!

他這麽一想,心裏就更加放鬆了,連那一句日本話,也像是日本朋友跟日本朋友之間說話那般無拘無束了。

老鬼子直起腰,緩緩轉過身,眯眼看著他,表情極其鄭重地說:“你的,日本話的不許說。”

王文琪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如果太君願意,我們互相說英語也行。”

他以為老鬼子根本不會英語,成心尷老鬼子一尬。

不料老鬼子用流利的英語說:“也不許你說英語。在我麵前,隻許你說中國話。”

王文琪不由得一愣,想不明白老鬼子為什麽隻許他說中國話。想不明白也得再說句話呀!靈機一動,脫口來了一句:“客隨主便。”

老鬼子也一愣。他看出來了,老鬼子不太明白“客隨主便”四個字的意思,暗想:你他媽的可恨的個老東西,連“客隨主便”四個字都不明白,你有什麽資格偏跟我說中國話啊!心裏這麽暗想著,嘴上卻不卑不亢地解釋著“客隨主便”的意思,趁機強調自己是客人的身份。

老鬼子耐心聽罷,笑了,慢條斯理地說:“客隨主便的,頂好。你的,我的客人的是。我的,大大地喜歡你!中國話的,我的不行,要好好地,好好地向你的學習學習的!”

王文琪說:“太君過於謙虛了,您中國話說得很好。”

老鬼子說:“我的,岔氣的沒有。玩笑的大大的。”

王文琪就又說:“太君愛跟我開玩笑,實在是我的榮幸。”

老鬼子坐在椅子上了,將一隻手平放在桌上,語調近乎溫柔地說:“我的手,你的聞聞。”

王文琪又一愣,猜不透老鬼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那也得聞啊!為了不至於顯出聞得卑賤的樣子,他將雙手背到身後,俯下身去,像聞一朵花兒那麽姿勢優雅地聞了聞老鬼子的手。

“這隻手,你的,也要聞。”——老鬼子將另一隻手也平放在桌上了。

王文琪隻得再次以那種優雅的姿勢聞了聞。他已從桌旁退開了,還沒將老鬼子的用意猜到。但他的雙手,卻仍背在身後,暗想——你他媽剛才還說我是你的客人!哪兒有主人坐著讓客人站著聞自己手的?我如果不背著我的手,不願在你麵前表現得下賤,豈不也還是有幾分下賤了嗎?

於是他更直地挺了挺腰,老鬼子本就是個幹巴瘦的小老頭,往大椅子上一坐,頓時顯得更小了。王文琪那時望著老鬼子,就有點兒俯視的意味了。

老鬼子並未介意王文琪那會兒成心顯出的士可殺不可辱的樣子。分明地,老鬼子的心裏那時也極其放鬆。他依然以近於溫柔的語調問:“我的手,怎樣的味道?”

王文琪回答有種富士山香皂與櫻花香脂混合的味道。富士山香皂是日本當年的名牌,中產階級以上的人家才用得起。而櫻花香脂乃是中產階級以上人家的女子們的最愛。其實他並沒聞出什麽味道,隻不過那麽隨口一說。

老鬼子微微一笑,點點頭,又問:“還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你的,沒聞出來?”

王文琪搖頭。

老鬼子說:“你的,再聞。”

王文琪又聞了聞,還搖頭。

老鬼子說:“是人血的味道。你們中國人的,血的味道。”說罷,也聞了聞自己的雙手。

王文琪說:“您肯定經常洗手。所以,我聞不出來我們中國人的血的味道了。”

老鬼子盯著他的臉,在他麵前走來走去,邊走邊說:“是的。我討厭血的味道。最討厭你們中國人的,血的味道。那是,很不好的味道。你們中國人,為什麽還將禽畜的血,以各種方法做來吃?”

王文琪承認自己對他所提出的問題沒思考過,更沒研究過,不知道。

老鬼子說他們日本人就不將任何禽畜的血做了吃。非但不吃,將肉做來吃之前,要一洗再洗,直至洗得毫無血色和血腥味兒。他說歐洲人也和他們日本人一樣,所以,他們日本雖然是亞洲的一個國家,但卻開始和歐洲一樣文明。因為日本人的血,和歐洲人的血一樣,是純潔的人類的血。說隻有血管裏流著純潔的人類的血的民族,才是優等的民族。而世界,最終要由少數優等的民族來統治。

他在王文琪麵前站住,將雙手舉在自己眼前,看著說:“我這一雙手,殺死過許多你們中國人。有些中國人,非常地怕我,就像羔羊怕猛獸那樣。他們對我們大日本皇軍不構成任何威脅,不給我們製造任何麻煩,對我們百依百順,在我們麵前戰戰兢兢,希望我們別殺他們。但是,他們有時怕我怕得,使我大大地討厭。所以,我的,一討厭,就殺死了他們。你們有另一些中國人,卻往往地,偏要在我們大日本皇軍麵前,表現出一點兒都不怕我們的樣子。那種樣子,敵意的,大大的。我們大日本皇軍,絕對地,不能容忍你們中國人,敢於那種樣子。所以,他們的,必須死了死了的。統統地,死了死了的。還有一些中國人,是對於我們很危險的,抗日的分子。那些中國人,是我們大日本皇軍眼中的,肉中的,什麽什麽的,王,你的說。”

王文琪看著他的臉平靜地說:“眼中釘,肉中刺。”

老鬼子拍拍他的肩,微笑道:“對的。他們,仇恨我們。所以,是我們的,眼中釘,肉中刺。這兩句中國話,我的,會說。由你的說,是因為,有些中國話,我的,喜歡聽你的說。我們大日本皇軍,當然的,也大大的仇恨,仇恨我們的中國人。我們一旦抓住他們,肯定要,那個那個……高級的廚師,做一道好的菜肴一樣地,折磨他們。如果,用兩三個字的中國話,應該,怎麽樣地說?”

王文琪想了想,以反問的口吻回答:“認真地?”

老鬼子搖頭道:“不不不,比認真地,更認真地。”

王文琪:“仔細地?”

老鬼子:“你的,幫我想起來了。不要仔,隻要細。細而又細,細細地。我們要,細細地,折磨他們。‘細細地’,頂好頂好的中國話。文藝語言的,大大地是。就像作詩那樣,繪畫那樣,刺繡那樣,細細地,細細地,折磨他們,使他們,成為出賣自己人的叛徒。如果他們很堅強,那就一直將他們折磨到死為止。折磨堅強的中國抗日分子,是細細的一種,很藝術的工作。我的,喜歡。如果他們不堅強,叛徒的,做了的,我的,還是要,殺了他們。叛徒的,我的,大大地不喜歡……”

老鬼子一轉身,從刀架上抓起了他的軍刀,並且將刀從鞘中抽了出來,將刀鞘朝王文琪一遞。王文琪默默接過刀鞘,默默放在架上。一轉身,見老鬼子雙手握刀,刀尖對著他,幾乎觸到了他的心口。

他朝旁邊閃開一步,平靜地說:“太君,這很危險。”

老鬼子再次將刀尖對向他心口,也平靜地說:“王,你的,聞聞。”

王文琪就俯下身聞了聞刀尖。老鬼子:“怎麽樣的味道?”

王文琪:“血的味道。我們中國人的血的味道。”

老鬼子舉起了戰刀。

王文琪微微揚起頭,斜望著那把殺死無數中國人的戰刀,像樂隊隊員望著指揮家手中的指揮棒,鎮定得近乎白癡。

老鬼子開始繞著他轉,邊問:“你的,死的不怕。”

王文琪也隨著旋轉身子,邊回答:“太君,我非常怕死。但是我知道,太君舍不得殺我。因為您說過,您喜歡我。您現在隻不過是在跟我開玩笑。我想,近來您一定太寂寞了。”

高舉在王文琪頭上的戰刀終於垂下了,老鬼子笑道:“王,你的,大大地會說話。我的愛聽,殺你的,不會。你的,相信嗎?”

王文琪自然隻有點頭的份兒。

老鬼子將戰刀在手中一倒騰,刀柄對向了王文琪。

王文琪問:“太君是允許我接過來嗎?”

老鬼子也點頭。

王文琪就毫不猶豫地接過了戰刀。

而老鬼子則從刀架上拿起了刀鞘,比比畫畫,教王文琪怎樣用戰刀殺人。怎樣怎樣,一刀直劈下去,一個人(當然是一個中國人)會從頭頂被直劈至腿叉;怎樣怎樣橫揮一刀,一個人的頭顱會從頸上被削掉;又怎樣怎樣,一個人的頭以及一邊的肩連同半部分胸脯,會被一刀劈為兩半。他用刀鞘比比畫畫的,王文琪也用戰刀比比畫畫的。那時的王文琪,戰刀在手,一邊仿佛很認真地學,一邊暗自尋思,該用老鬼子教的哪一種方法,將老鬼子一刀結果了。依當時的情況看,殺死老鬼子,他有九成的把握。但自己要想活著離開軍營,那可就連半成的把握也沒有了。而且,自己將肯定死得比老鬼子更慘。雖然他表麵看去學得很認真,內心裏殺死老鬼子的欲望卻一念強過一念。但同時,一想到因為自己的行為,不知會有多少個村子將被血洗,有多少中國的男女老幼將被屠殺,理性的堤壩在他頭腦中也越築越牢固,一道又一道,始終將那殺死老鬼子的欲望圍困住,不使那欲望在自己頭腦中形成不可阻擋之勢。居然,由於那一道又一道理性堤壩的作用,極想殺死老鬼子的欲望,竟漸漸地平息了下去。到後來,隻是在學著殺人了。他臉上淌下汗來。他的上衣濕了。他每劈砍一次,都有汗珠落在地上。漸漸地,他開始喘息了。因為,殺死老鬼子的欲望雖然平息了,老鬼子始終是他的殺人靶子這一點,卻分分鍾都不曾改變過。而老鬼子不同,雙手握的是刀鞘,沒什麽分量。隻不過是象征性地比畫,當然既沒出汗也不氣喘。

終於,教練老鬼子叫停了。

大汗淋漓、喘息不止的王文琪,低下頭,彎下腰,恭恭敬敬地雙手將戰刀呈還給了老鬼子。他直起腰抬起頭時,見副官和佐藝子的身影,一左一右閃在窗子的兩邊向屋裏偷窺。

王文琪的整個心像被老鬼子的一隻手緊緊攥住了,不能跳了。但那隻不過是一兩秒鍾的事,他隨即微微一笑,態度卑恭地說:“太君,我也隻不過配用沒開過刃的刀向您學習殺人。”

老鬼子也微笑了,誇獎道:“王,你是個好學生。”將刀插入鞘中,放於架上。之後,盤腿坐於矮茶幾旁,招手示意王文琪也坐下。王文琪坐在他對麵後,背對窗子的老鬼子舉起右手又一招,佐藝子轉眼進了屋,為王文琪和老鬼子各自沏上了茶,轉眼又飄出去了。

二人各自喝了幾口茶後,老鬼子說:“王,我的,派人調查過。你的,東京大學博士的,情況真實的是。你的老師,在我們日本,受尊敬的,大大的,這個情況,也是真實的。但,你的老師的老師,與大日本帝國天皇的啟蒙老師,任何關係的沒有。你的,編了一個大大的謊言。說,為什麽?”

老鬼子居然為了自己這麽一個不三不四的中國人(自從和鬼子們有了“親密接觸”,王文琪漸漸開始覺得自己是個不三不四的中國人了)派人回到日本調查了一番,是王文琪萬沒想到的。謊言既已被當麵戳穿,除了從實招來,他再就沒轍了。於是,他幹脆敞開天窗說亮話,采取坦誠相見的策略了。

老鬼子聽他從容不迫、娓娓道來地陳述了一遍前因後果,不動聲色地說:“那個韓柱兒,膽敢冒犯皇軍,應該被燒死。你的也為他冒犯皇軍,罪行大大的。”

王文琪就替自己辯護。他說太君啊,我並非要冒犯皇軍啊!藤野命我跪下,我乖乖地跪下了呀。命我擦他的靴子,我也乖乖地擦了呀。他將我帶走時,我絲毫也沒反抗呀。到了碉堡裏,我不是將我們中國的國家機密,也就是做高粱米飯要放堿的機密泄露給他了嗎?我還教了皇軍的炊事兵種種粗糧細做的法子呀。一切事實足以證明,我是願意與大日本皇軍交朋友的呀。為了一隻小豬崽,就下令燒死一個中國的鄉村青年,這麽做沒有太大必要嘛!說明藤野那廝頭腦裏缺乏大局觀點啊!

老鬼子雙眼一瞪:“那廝的,什麽意思的?”

王文琪意識到自己說禿嚕嘴了,趕緊往回找補。他說“那廝”在中國話中,是對鳥人的一種統稱。鳥人嘛,在中國話中,泛指種種智商不高愛犯衝動的人,“二杆子”是其中的一種人。結果是,越解釋,老鬼子越加聽得雲裏霧裏。越聽不明白,越一再地追問。王文琪則舉《水滸傳》中的人物為例,說李逵就是個“二杆子”。所以,也是鳥人。也可以被叫作“那廝”。

王文琪說:“太君,這種話隻有您可以說,我是絕對不敢那麽說的。其實,我並無貶低藤野君的意思。我隻不過覺得,他作為您的部下,如果能多學習您的大局觀念,那對於皇軍是有益的啊!”

老鬼子被奉承得很舒服,幾乎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王文琪暗自慶幸自己又逃過了一劫,也幾乎是不由自主地笑了。不料剛一笑,老鬼子出其不意地又問:“你的,恨皇軍嗎?”

王文琪立刻低下了頭。怕因老鬼子的話,使自己臉上出現了根本難以掩飾的深仇大恨。而隻要出現了一點點兒,那也肯定能被老鬼子看出來呀。他還沒來得及細想應該怎麽回答呢,聽到老鬼子又說:“抬起頭來!”——其聲嚴厲。

王文琪怎麽能不抬起頭呢!他直視著老鬼子,眼中幾乎噴出火來。

老鬼子:“說!”

王文琪:“恨!”

老鬼子:“你的,把心裏的恨,統統說出來!”

王文琪:“你們的炮彈,炸平了我父母的墳!炸毀了我的家宅,使我現在連個像樣的住處都沒有了!如果我竟然不恨你們,那我不是一個鳥中國人了嗎?!”

老鬼子:“繼續說。”

王文琪:“說完了。”

老鬼子:“你的,最主要的恨,沒說。”

王文琪冷笑道:“我知道,太君是想從我嘴裏聽到這樣的話——皇軍沒完沒了地殺我們中國人,一個省又一個省地侵犯我們的國土,我心中到底是恨,還是不恨?”

老鬼子:“對。”

王文琪:“更恨。”

老鬼子:“說下去。”

王文琪:“我恨我們中國的軍事力量很弱,皇軍太強大。目前這樣的抵抗,等於用雞蛋砸石頭,結果對於我們中國,當然是浩劫,是苦難。所以,恨也沒用,我這樣一個具體的中國人,莫如與你們皇軍搞好關係,那就興許還能活到戰爭結束的一天。我是個極其怕死的中國人,我隻能苟且偷生。”

老鬼子:“說完了?”

王文琪:“說完了。”

老鬼子忽然哈哈大笑,笑聲極其響亮,於是窗外又出現了副官和佐藝子的身影。他親自為王文琪續茶,居然對王文琪肯於當著他的麵說真話的態度表示感動。

“王,你的,問題看得很清楚。頭腦,冷靜冷靜的。你們中國話,怎樣來說你這樣的人?”

老鬼子甚至以茶代酒,示意王文琪舉起杯,互碰了一下杯。

王文琪呷一口茶後,一臉卑恭之相地說:“我們中國有句著名的古話,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太君是想借這句話來誇我嗎?”

老鬼子笑道:“對,對!正是這句話。你的,俊傑的,大大地是!我的,希望你的,要多多地,經常地,對你們不識時務的中國人,說你剛才那些識時務的話!”

老鬼子一邊聽,一邊不住點頭。

當天晚上,王文琪這位日本軍營裏的不三不四的“客人”,受到了規格更高的禮遇。那確實是禮遇——老鬼子池田大佐親自陪他共進晚餐,開了多聽日本罐頭以及兩瓶清酒,都是對大佐那一級軍官的特殊配給,而且還不經常,時有時無。老鬼子平時舍不得獨享,由副官登記保管。高興時,每賞給他認為有功的部下。副官和佐藝子,也沾光陪於主賓左右。佐藝子說,她義父很久沒飲過酒了。席間,佐藝子唱罷,王文琪被要求接著唱。佐藝子隻會唱些民歌小調,王文琪卻會唱一首首俳句。據他說,有些日本古代俳詞,是從一代代幕府裏流傳出來的,在民間基本已經失傳。他唱時,不唯佐藝子,老鬼子和副官也學唱。他倆學唱得特來勁兒,王文琪自然表現出相應的熱情,一遍遍也教得不厭其煩、耐心可嘉。佐藝子更是不失時機地博取義父的歡心,一次次翩然起舞。王文琪不僅日本歌唱得好,各種日本舞蹈也跳得好。不必要求,他也一次次按捺不住似的起身與佐藝子對舞,直將老鬼子和副官兩個,學得聽得看得不亦樂乎。老鬼子半醉時,忽拿副官開起玩笑來,指著叫“那廝”“鳥人”“二杆子”,叫得副官莫明其妙,一次次傻笑著也說自己是“鳥人”“二杆子”,於是老鬼子一陣又一陣哈哈大笑……

四人一直娛鬧至半夜才散。散時老鬼子已七八分醉了,命佐藝子當夜必須好好服侍王文琪於枕席,命副官指派一名士兵,必須徹夜為王文琪和佐藝子站崗。王文琪並沒怎麽醉。他是天生的酒精免疫者,席間撒過兩泡尿,頭腦清醒著呢!眼見老鬼子和副官都醉得糊裏巴塗的了,便以佯醉模樣蒙混過關。一聽老鬼子命佐藝子陪他睡一夜,那一驚使頭腦更清醒了,連說不敢當不敢當。他想,自己身不由己地與日軍“打成了一片”,不但連自己都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中國人未免太不三不四了,而且連自己也覺得快要跳進黃河洗不清了。若再與一名日本軍妓在軍營裏睡過,豈不是在國難當頭、全民族艱苦抗戰的年代,完全成了一個寡廉鮮恥的中國人嗎?!法西斯侵略者必敗,德國、意大利必敗,日本也必敗,對於此點,王文琪這樣的人,比許許多多別的中國人更加堅信不疑,甚至比韓成貴還要堅信不疑。那麽,即使身在虎穴,即使血管裏已吸收了日本清酒的酒精了,他的思想也還是瞬間就飛馳到了以後。如果真與佐藝子睡過了,以後怎麽辦?倘自己不說,被別人了解到了,予以揭發,那不就等於隱瞞可恥的曆史了嗎?為什麽要隱瞞?在日本的軍營裏,日本大佐為什麽命一名軍妓向你王文琪這麽一個中國人獻身?他不將你王文琪當成日軍的忠實走狗,怎麽那麽喜歡你?你又為日軍效了什麽勞,才使日軍大佐對你厚愛有加?若被一問再問地問下去,長十八張嘴也辯解不清了啊!倘自己一回村就向韓成貴匯報了呢?那韓成貴以後將怎麽看待自己呢?韓成貴知道了,也就等於村裏的“自己人”們也全都知道了呀!一傳十,十傳百,不久便會傳到外村的“自己人”耳中的!那麽,估計韓大娘也會知道,韓柱兒也會知道。韓大娘是特別具有寬容心的,如果連韓大娘都因而不搭理他了,那他還有何臉麵繼續生活在村裏呢?中國雖大,不論去往哪裏,身上的曆史汙點將帶往哪裏呀!至於韓柱兒,說不定每見他一次,都會往地上啐口唾沫,再踏一腳的……

這使老鬼子困惑了,板起臉,生氣似的問:“你的,覺得我們日本姑娘不可愛嗎?”

王文琪亂了方寸,語無倫次地說:“可愛,非常可愛……但是她……我覺得……太君也應該問問她的想法……”

佐藝子卻開始往外拖他了,臉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花兒。

老鬼子一邊朝外揮手,一邊又說:“佐藝子的,大大地高興!我們日本的姑娘,大大地好!小狼狗一般地討人喜歡!你的,要像吃奶油蛋糕一樣,細細地,細細地享受……”

王文琪無話可說了。佐藝子在前拖他,副官從後推他,在老鬼子的笑看之下,他像個不願上幼兒園的小孩子似的被弄了出去。那時軍營一片寂靜,隻有兩三扇窗子還亮著,操場上也隻有兩名哨兵的身影在走動。佐藝子仍在前邊回身拖著他,副官仍從後邊推著他。三人斜穿操場時,副官喊了句日本話,一名哨兵便跟隨著了。

佐藝子和王文琪剛一進入他住的套間,她就像猴子似的攀在他身上了,雙臂摟住他脖子,雙腿盤在他腰際,餓雞啄米似的,小嘴不停地親他的臉,親得咂咂有聲。

門被副官關上了。副官關門之前,在門外衝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的王文琪做了個鬼臉。門關上後,王文琪聽到副官吩咐哨兵找把鎖,從外將門鎖上。

王文琪心中叫苦不迭。

攀在他身上的佐藝子,已開始迫不及待地解他的衣扣。

一股怒火從王文琪心底突然升起!他想,反正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我堂堂一個有教養的中國男人,與其被動地被這****的日本小女子玷汙了聲名,還莫如索性反過來——就像老鬼子說的那樣,今夜幹脆大快朵頤,將這日本奶油蛋糕享用個痛快!

能這麽想,他也總算是想開了。不管什麽人在什麽情況之下,一旦想開了,就不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了,行動也就隨心所欲了。他任憑佐藝子吊在胸前,一隻樹袋熊似的走入了臥室,仰麵朝天往大**一倒,接著一翻滾,壓在佐藝子身上了。

離開時天尚未黑,臥室的窗簾未拉上。那夜月色很好,水銀般的月輝灑滿一大床,使佐藝子的臉看去極白,五官也很分明。並且,看上去很美。

王文琪心中的怒火卻還在熊熊燃燒。他三下五下將佐藝子的衣裳撕扯掉,頃刻使她裸了體了。她仍高興地笑,很享受他的粗暴。這使他更加惱怒了,又三下五下,也使自己裸了體了。緊接著,他就開始沒夠地折騰起她來了。多虧那床夠大,折騰過來折騰過去的,居然一次也沒一塊兒折騰到地上。佐藝子果然****,**的活兒乃是她的熟練工種。與她比起來,自信滿滿的王文琪,**的能耐隻不過是學徒工水平而已。在日本求學時的王文琪,生活從未拮據,也並不是一個潔身自好、行為檢束的君子型中國青年。日本的煙街柳巷,他也是光顧過的。日本女人的滋味,他也不是沒嚐到過。她們都曾誇他**的表現良好,所以他才有那滿滿的自信。正因為內心裏有那滿滿的自信,他暗下決心,不將佐藝子折騰到苦苦求饒的地步,此夜絕不善罷甘休!哪承想,真的“開戰”了,自己根本不是佐藝子的對手!任憑他折騰過來折騰過去的,她非但不求饒,還一直是一副不滿足、不夠爽的模樣,嘴裏也一直叫著些渴望他更凶狠才好的日本話。三招兩式之後,他的本領已用盡,卻又身心極其投入了,欲罷不能。於是呢,局麵發生了變化,覺得不滿足、不夠爽的佐藝子,心急火燎地猛一翻身,變下為上,反過來騎在他身上了……

他詢問地看佐藝子,那意思是——今天怎麽了,為什麽早飯前要請我洗澡?

佐藝子說,早飯後就要將他送回村裏了。按日本的禮節,送客之前,請客人洗得幹幹淨淨的,是對客人的極尊敬的表示。

一聽就要回村了,王文琪大為高興。二話不說,跟著日兵往外便走。那名日兵並沒將他往日軍集體洗澡的浴室領,而是將他引到了一處地方較隱蔽的單獨的小浴室。他進入浴室看出來了,分明是專供佐藝子洗澡的浴室。也由而明白了,“極尊敬的表示”,並不意味著是老鬼子對他的表示,也不意味著副官以及任何一名日本官兵對他的表示,隻不過是佐藝子個人對他的一種表示罷了。他又本能地起了疑心,怕請他洗澡是一個圈套,這間小小的彌漫著日本香水味兒的浴室,是自己死於非命的所在。疑心一起,連香皂、洗發液之類都不敢碰一下了,唯恐有劇毒。水流很衝,水溫是穩定的。對於這縣城裏的軍營,煤和糧食一樣重要。女中原本就是有鍋爐的,但很小,當年也就是日本兵沒占領縣城之前,那鍋爐起兩個作用:平時供給師生們開水;周六的下午,教員們可以在男女兩間浴室洗澡。教員不多,洗澡也不成問題。但鬼子們一將學校占領了,那小鍋爐的作用就起得十分有限了。鬼子們也終究是人類,長期不洗澡也是會人人都有怨言的。於是他們命縣裏的鐵匠給造了個特大的鍋爐,並且也將浴室的間數增加了。那麽,煤就變得寶貴了,每個月都要由省城裏的鬼子們駕駛軍卡車運來兩車。煤既然寶貴,池田老鬼子就命軍中的技工對供水係統加以改造,除了他本人可用很熱的水泡澡而外,任何別人洗澡的水溫都必須控製在五十度以下,佐藝子也不例外。但佐藝子畢竟還是沾他的光享受到一定的特權了——不僅擁有一間單獨用的小浴室,而且每天每時每刻都可以洗澡。

王文琪因為有疑心,隻敢洗清水澡。洗著洗著,忽然又想——別他媽的這水也有問題!這想法剛一產生,立刻從籠頭下閃了開去,呆望著水流發了一會兒呆。再看身上,皮膚並沒起什麽不良反應,疑心這才打消,繼續站在水流下洗起來。洗著洗著,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他是笑自己由於身在狼窩虎穴般境地,終日擔驚受怕,都快落下了疑心病了。既然水是好水,沒什麽問題,那麽香皂、洗發液什麽的,當然也可以放心大膽地用囉。疑心徹底打消,便又用那些東西洗開了二遍……

她遺憾地說他不是中國人多好。

他敷衍地說她如果不是日本人多好。

她問:“那麽,你像我希望你是一個日本人一樣,也希望我是一個中國女人嗎?”

王文琪頓時火冒三丈,放下碗瞪著她,用中國話一字一句地說:“錯!我不希望你是一個日本女人這一點倒是真的,但我絕不希望你是一個中國女人。如果那樣的話,對我就是不好再加上一百個不好的壞事了!”

佐藝子也是會說幾句中國話的。她能聽懂的中國話,比她會說的中國話多不了幾句。雖然如此,王文琪的話的基本意思她還是聽明白了。

她連忙道歉,不知王文琪為什麽生氣。王文琪不願再理她,隻管冷著臉快速地吃著。吃完自己那份兒,見佐藝子沒心思吃她那份兒,毫不客氣地也連托盤端過去吃了個精光。他風掃殘雲般地吃時,佐藝子脈脈含情地望著他,不敢再跟他說話,徑自吧嗒吧嗒掉淚。

王文琪剛吃完佐藝子那份兒早餐,副官進來了,將一套鬼子的軍官服放在**,說是池田大佐獎勵給王文琪這位皇軍的朋友的,命王文琪立刻穿上。王文琪離開心切,盡管內心裏一百二十分的不情願,卻什麽話也沒說,匆匆將軍官服穿在自己那身衣服外了。剛穿上,副官向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他來時什麽東西也沒帶,走時自然也就不必想想落下什麽東西沒有。他是巴不得一眨眼就已回到了村裏的,看也不看佐藝子一眼,拔腿往外便走。操場上不知何時停了五輛摩托,兩邊還各有五名騎兵。見第三輛摩托的車鬥是空著的,猜那肯定是留給自己坐的,大步騰騰走將過去,也不問一句,理所當然大模大樣地就坐了上去。剛一坐上去,副官跟至,向他解釋說池田大佐昨夜失眠,今日起得遲,不便相送,請他見諒。穿木屐的佐藝子也邁著碎步跑了過來,不停地向他鞠躬,連連說:“還要再來啊,一定再來啊……”

王文琪哪裏還有心情理睬他倆呢?

他忽然舉起右手,向前一揮,用中國話喊了兩個字:“出發!”

直至那時他才覺得,自己這一個被變得不三不四的中國男人,多少為自己爭回了那麽一點兒麵子……

老鬼子池田昨夜並未失眠。恰恰相反,睡得很好,醒得也很早。他穿戴整齊,隱立窗子內側,將操場上那幾分鍾內的情形看得分明。

半小時後,老鬼子召開了一次軍官會議,按他的說法是一次“戰局思想訓導會議”。他在部下們麵前踱來踱去,一副滿腹文韜武略的樣子,大談自己的綏靖占領思想。

王文琪認為池田隻不過是一個會幾句中國話而已的老鬼子,這一點他大錯特錯了。實際上老鬼子是日軍中很有文化的人,中國話說得相當不錯,對於中國的曆史、政治、民族心理,也很有研究,並且不乏獨到見解。他是成心在王文琪麵前裝得隻會幾句中國話而已,此外對中國一無所知。那是他在王文琪麵前的策略。

老鬼子話鋒一轉,接著又大談起“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中國話來。他稱讚汪精衛便是中國當代的一位俊傑。他說,作為中國曾經很有抱負的政治家,汪為什麽寧肯被戴上漢奸的帽子,與我們大日本帝國合作呢?因為他也有做中國第一號統治者的野心。他想要借助大日本帝國實現他的野心。而我們日本,也要利用他實現我們在中國的遠大理想。我們和他互相利用,對雙方好處都大大的。他識時務,所以他是俊傑。如果我們對中國的全麵占領實現了,我們當然也要以中治中,扶植他替我們統治全中國。那我們將會很省心,很省事。為什麽不呢?所以,我們大日本帝國要實現在中國的遠大理想,不僅需要一個汪精衛,而是需要千千萬萬個汪精衛!最好是,每一個村子都有一個汪精衛,每一個縣城都有幾個汪精衛!不是偽軍,不是由中國人組成的便衣特務隊,不是告密者,而是千千萬萬以普通中國人的身份生活在中國人之間的汪精衛,能以“識時務者為俊傑”的思想影響一大批一大批中國人的思想型的汪精衛!

軍官們中,除了他的副官,誰也沒接觸過王文琪,自然一時間地你看我,我看他,皆默不作聲。

老鬼子掃視著部下們,自問自答:“他承認他恨我們大日本皇軍。但他說,那是因為,我們皇軍的炮彈,炸平了他父母的墳墓,炸毀了他家的老宅。那個王文琪,狡猾狡猾的。他的恨,絕不隻這麽一點點兒。他更恨我們侵略他的國家,殺害他的同胞。他這種恨,大大地,隱藏在內心裏邊,不肯老老實實地說出來。但是,你們要給我聽明白,我認為他也是一個識時務的中國人。在我們這裏,在我的麵前,他非常地,善於忍受屈辱。否則,我早已親自殺了他,或者命令你們殺了他。在中國,我們需要走狗。走狗隻能從識時務的中國人中去發現。一旦發現了,我們要裝出幾分對他們友善的樣子。這樣一來,他心中原有的恨,漸漸地就會消除的。那時,他就不知不覺地,真的成了我們的走狗。好的狗,它希望在自己和主人之間,體會到這樣的感覺——它是主人的一部分,並且,那種感覺很好。當一條狗有了這樣的感覺,就是好的走狗了。今後,你們誰都不許找那個王文琪的麻煩,我要用事實證明,一個中國人,即使他內心裏是恨我們的,我也能用我的智慧,為了我們大日本帝國的長遠利益,將他培養成我們非常需要的走狗,一個我們在中國民間的小小的,汪精衛式的榜樣中國人……”

軍官們皆心領神會地點頭稱是。至於是否都真的心領神會,那就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