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往事繞心間

因為堤防著陰羅山那幫僵屍來鎮中滋擾,茅無極已經好幾天晚上沒合過眼了,說來也奇怪,自從那幫嘮什子的被打退了兩次後,就再也沒出現過了,這讓茅無極感覺十分不對勁,他非但沒有鬆懈,反而加緊了偵查和布防。通宵達旦的巡邏是十分辛苦的,有好幾個民兵兄弟已經吃不消了,個個都成了熊貓眼,鎮中人手不夠,找不到人來接替,茅無極隻能將幾個剛剛脫險的徒弟安排在了第一線,承擔起拱衛東鎮的任務。

今夜又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宵禁之後,阿發和阿桓被安排在東鎮的南麵門戶地帶巡邏,巧雲和雲中子在鎮西(東鎮的西側,非西鎮),北麵由豬肉榮帶領著十來個身強力壯的弟兄把守,城關處(鎮東頭正大門)則由茅無極和徐老倌帶著二麻子一幫人嚴加守護。之所以茅無極要親自把守城關,主要是由於陰羅山的僵屍前兩次都是通過城關攻入東鎮,因此這裏也成了最危險,最為核心的門戶地帶。

夜幕深垂,陰風慘慘,黑暗如同一隻張舞糾結的猛獸,吞噬著沉睡中的黑水鎮。家家戶戶都是門窗緊閉,甚至沒有一點光亮,空氣裏飄浮著細細密密的微塵,在月光的投射下絲絲分明,四下裏浮動著一片陰冷詭譎的寂靜。

前半夜的時候,人人都是神經緊繃,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但好幾個時辰下來,竟然連一個鬼影子都沒見著,到了後半夜時,都已經是神思倦怠了,一個個的都打著哈欠侃起大山來。

巧雲與雲中子此刻正坐在鎮西的一處房頂之上,這裏原是李員外的故居,高大奢華,比周圍的石頭房子都是高出了一大截,在這裏可以俯瞰到整個鎮西。白雪一直形影不離的呆在雲中子身邊,它見到巧雲非但不認生,反而親昵地在她腿上蹭來蹭去,巧雲起初還有些害怕,躲躲閃閃的,在雲中子的一番安慰下,對這隻憨態可掬的靈獸也漸漸產生了好感,這會兒竟將白雪那碩大的虎頭抱在懷中撫摸起來。

“雲大哥,這些年你都去哪裏了?”巧雲打破了長久的沉寂,幽幽地問道。

“在終南山修道的日子太過無聊,師父便讓我下山曆練曆練,這幾年我走遍大江南北,飽覽三川五嶽,長了不少見識呢。”雲中子笑意盈盈,俊朗的臉龐如同璞玉一般純淨。

“難怪,我好幾次去終南山,都尋不見你……”巧雲將臉偏向一旁,裝作不去看雲中子的樣子。

沉默了一陣,雲中子又說道:“這幾年我遍遊各地,倒是遇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你想不想聽聽?”

巧雲搖了搖頭,“我對其他人的事不感興趣。”

“那……雲大哥教你一門新的法術吧,是雲大哥自創的,從沒告訴過別人,包準會讓世伯大吃一驚的!”雲中子繼續說著,他當然是知道巧雲的心思,隻是現在自己一門心思全撲在道術的鑽研上,而且向來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紅顏繾綣,是極不願意去碰的,隻好顧左右而言他。

“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這些。”巧雲打斷了雲中子的滔滔不絕,“這些年來,你為何一次都沒有來茅山看過我?”

“我這次不是來看你了麽,你看你,現在都長成大姑娘了,真是女大十八變呢。”雲中子不敢去看巧雲,隻是尷尬地笑了笑。

他笑了麽?很少見呢。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巧雲不知為何想起了這句詩,這些年來她對他的愛,她對他的恨,豈是這一絲佯笑所能敷衍過去的?他遊玩天下,浪**不羈,的確是快活似神仙,可知那獨守山中的人兒,經常為他獨自垂淚到天明?

月光下,巧雲卷翹的睫毛輕輕顫動,如蕊初綻,懷中沉沉睡去的白雪突然感覺有幾滴滾燙的**滴落在自己的鼻尖,用舌頭舔進了嘴裏,酸酸的,還有些澀。巧雲強忍住心痛,低低訴道:“雲大哥,你可知,這些年你杳無音信,我的心裏有多苦……”

“雲兒……”雲中子見她如此傷心,不知該怎樣安慰才好,“我以前就和你說過,咱們都是修道之人,不應再心存妄念,以免誤了修行……”

“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寧願當初不去學道……”巧雲的聲音有點哽咽了,她緊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你這又是何必呢……”

“我不懂你的道是什麽,但我的道就是要憑本心做事,而不是成天念叨那些一本正經的大道理。我喜歡你,是發自內心的,這就是我的道,難道你一點也感覺不出來麽?”巧雲鼓起了勇氣,終於將這些壓抑在心底已久的話都一股腦地給說了出來。

“其實你說的這些,我又何嚐不知道,可是……”

“可是什麽?你說呀!!我為了你,甚至可以放棄一切,難道這還不能證明我對你的心意麽?”巧雲的語氣愈發變得急促了起來。

“你能做到這樣灑脫,我卻是不能……”

“為什麽?難道你也要像我師父當初一樣頑固,回頭來隻能自己心痛麽?”

雲中子歎了口氣,眼中放出一種異樣的光彩,“或許你不知道,我師父天門真人明年便要將掌教之位傳給我了,日後複興全真教的重任都落在了我身上,我要是貪戀紅塵,自毀道途,你說說,數百全真子弟會做何感想?”

眼前,那個曾經和氣溫柔、執迷癡戀的男子,如今一身淩雲天下的氣勢,正在一絲一絲地徐徐浮出青澀的湖底。那曾經纏繞在他身上糾結不去的寂寥清冷,和常常浮現在他臉上溫和舒服的笑容,也正在一天一天地漸漸隱去。他——終究是要做一教之主的人嗬。過往開心的不開心的種種,終究都會如此刻一樣,於浩淼的時間長河裏慢慢淡去,就像雁過留聲,卻不留痕。

“原來我這十年來對你的日思夜念,終究還是比不過你這掌教之位……”

“……”

風,漸漸的靜止了,一片茫茫的夜色,沉澱著一片幽靜。此時的月,是那樣的璿靜,如一條將要吐絲的蠶,沒有聲響,在深山的孤寂歲月裏,巧雲常常就這樣沒來由的站在月下,在滿地月華的碎屑中,感受冷月的清輝,任憑那綿綿不絕的愁思,肆慮著心底與靈魂的每一個角落。

“那好,我隻問你一句,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巧雲凝視著雲中子,聲音輕若蚊蟻幾不可聞,但卻飽含著無盡的落寞與無奈。

“你……你真的要我說麽?”雲中子試探性的問道。

其實不用他說,巧雲也能猜得到,可她仍是噙滿眼淚,執拗地點了點頭。

“我其實……”

“等等!”還沒等雲中子說出幾個字,巧雲的一隻素手便慌忙封住了他的嘴。“我還是不要聽了……”

巧雲忽然笑著攀上了他的肩頭,結結實實地吻上了他略微冰涼的唇,隨後不顧他驚愕的表情,將臉貼在他的胸前,呢喃著道:“什麽都不要說了,現在這樣,就挺好……”

她想不明白,上天為何要安排這樣一個男子闖入了自己的生命中,為何又要這樣毫無保留的將自己的心給帶走?答案是什麽,對她來說,真的一點也不重要了,她隻知道此時此刻的他,才是最真實的。她能感受到他溫熱的體溫,他身上的那股淡淡的檀香味,還有他緊張時急促的喘息聲。他注定是風一樣的男子,隨風而來,又會隨風而去,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巧雲別無所求,隻想靜靜的和他呆在一起,無論明天會變成什麽樣,她都不管,她要用心記住他的樣子,他的味道,然後深深地銘刻在心裏。

“……幽人淚,花落無人收……難舒凝眉……雨落花開,聽不見心碎。”巧雲忽然輕輕地吟唱起來。

這時,不知從哪兒竄出一大群螢火蟲,圍繞著默默無話的兩人輕輕飛舞,白雪生在海拔四千多米的昆侖山脈,自然是沒見過這種神奇會發光的小生物的,一個勁地用爪子抓扒著,玩得好不開心。

巧雲望著漫天飛舞的螢火蟲,從雲中子的懷裏探出腦袋,一對剪水雙瞳現出喜色,媚笑流唇,輕輕說道:“好美的螢火蟲啊!”

“嗯,就像我們相遇的那天晚上……”雲中子忽然柔聲說道。

“原來,你都還記得……”

“……”

往事就如同一幀幀黑白電影般,在腦海中次第呈現,那時的月,那時的螢火蟲,那時的他……一股濃鬱的悲涼瞬間湧向心頭,巧雲忽然變得哽咽了,當她回過頭去時,發現雲中子也是淚光閃閃地望著自己……

“喂,師弟,你有沒有發現,自從那小白臉來了之後,小師妹對咱們好像冷淡了不少耶!”阿發坐在鎮南城樓的護欄上,兩隻大腳丫子百無聊賴地一上一下踢來踢去。

“這還用你說啊,傻子都看出來了。那小白臉是她的老情人了,咱們能有什麽辦法。”阿桓酸溜溜地嘟囔著,一提到雲中子,他心裏頭就來氣,那個細皮嫩肉的小子算什麽東西,自從他出現後,天天和巧雲粘在一塊兒,自己連個搭訕的機會也沒有了。

“娘個球的,他算個啥玩意,不就是比我稍微帥上那麽一丁點兒麽。”阿發邊說著邊捏著小拇指比劃著。

“那可真不止一丁點兒……”阿桓打趣道。

“去去去,你還有心思瞎逗悶子,巧雲以後要是真跟了他,咱倆可都就都抹不丟地兒了。”

“那有什麽辦法啊,難不成找他拚命去?”阿桓顯得十分無奈。

這一說倒是提醒了阿發,“傻子才去拚命,不過咱們可以整整他,你那不是學了不少小把戲麽,像草人牽什麽的,讓他出出醜也好。”

“得了吧,人家的道行可以追得上師父了,咱們那點小把戲人家能看不出來麽,回頭打不著狐狸惹身騷,我可丟不起這個臉。”

兩人正聊著,忽然在街心的方向傳來幾聲狗叫,東鎮的狗在僵屍之禍中已經死得差不多了,這狗也不知道是誰家的,算得上是幸運了。這狗今兒個叫了一整晚上,兩人極目望去又沒發現什麽,也沒再去理會它,隻是覺得聒噪煩悶。

阿桓聽了一陣狗叫,忽然說道:“也不知巧雲在和那小白臉現在在幹些什麽。”

阿發擠眼一笑:“我還以為你不關心小師妹了呢,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能幹些啥?還不就卿卿我我,聊聊情話,親個小嘴兒啥的,或者……”

“或者啥?”阿桓越聽越不對勁,心裏頭像被螞蟻咬了似的,覺得如坐針氈。

“幹柴烈火,總有情不自禁的時候,頭腦一熱,褲子一脫,你說說還能幹些啥?“阿發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不時偷偷去瞄阿桓臉上的表情。

“……你個嘮什子的少胡說八道,師妹怎麽可能會是那種人!”

“是是,巧雲是單純,可那小白臉呢,你咋不想想?”阿發說著,故意提高了音調,“那小子就是個衣冠禽獸啊,一哄二騙三推倒,小師妹不就乖乖上鉤了?”

聽到這裏,阿桓再也坐不住了,屁股一拍就要走。身後的阿發問道:“師父要咱值夜呢,你幹啥子去?”

“我得去看看先,不能讓師妹找了他的道兒了。”阿桓心急火燎地拋過來一句話。

“嘿嘿,我還以為你真不關心她了呢。”阿發臉上擠出一個得意的微笑,也起身跟了上去。

沒走出多遠,在街心的一片空地上,兩人看見一條毛色雜亂,渾身髒兮兮的野狗橫在路中央,擋住了倆人的去路,“汪汪……汪汪……”野狗看見生人,張嘴衝著兩人發威,阿發嚇的趕緊止步不前了,他是親眼見過狂犬病發病時的症狀,甭提多可怕了,阿桓卻是一點也不怕它,他連僵屍都能製住,這隻小野狗能成什麽氣候?

野狗衝著兩人吠了幾聲後,似乎神色不安的開始原地打轉,看起來十分奇怪。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阿發趁它不注意,一腳踢在野狗肚子上,野狗負痛。悶哼了一聲,跑開了。

待兩人走遠後,野狗又重新折返了回來,鼻子貼在泥土上使勁嗅了一陣後,衝著地下又是一陣狂吠,忽然,平實的泥土忽然變得褶皺了起來,周圍出現出一條條小小的,細細的裂痕,與此同時,其中一小片半尺來寬的泥土忽然開始隆了起來。野狗受了驚嚇,趕忙跳開,隻是繞著那一小片隆起的小土包打轉,嘴中齜牙咧嘴,不斷地低吼咆哮著。

忽然,隻聽一聲悶響,像是碎石落地的聲音,小土包忽然被破開了,從裏頭伸出一隻深紫色的,長滿膿瘡的胳膊,緊緊的掐住了野狗脖子。野狗嗚咽了一下,就再也叫不出聲了。

天漸漸破曉,淡青色的天空鑲嵌著幾顆殘星,大地朦朦朧朧的,如同籠罩著銀灰色的輕紗。

整個世界萬籟俱寂,空氣裏彌漫著破曉時的寒氣。

徐老倌自從當了茅無極的副手後,這些天可沒忙壞了他。胡子留的亂七八糟,跟田裏的蒿草沒什麽區別,頭發比胡子更亂,已經擀了氈了,臉黑的跟木炭一樣,穿著條個把月沒洗過的緬襠褲,腰裏插著個破煙袋鍋子,正坐在一個破木凳上喝水。見一夜無事,徐老倌哼著小曲把煙袋給點上了,啪嗒啪嗒地抽了起來。

“道長,你說陰羅山那幫天殺的是不是怕了咱們了,好幾天也不見個人影兒。”

天氣有些微寒,茅無極呼出了一口冷氣,說道:“僵屍每天都要吸血,這幫嘮什子的是不可能耐得住這性子的,我總覺得這裏邊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徐老倌倒並不似茅無極那樣擔心,隻是說道:“馬上就天亮了,今天看起來是沒什麽事兒了,這裏我盯著就行,道長幾天沒睡覺了,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

茅無極擺了擺手,“不礙事的,等太陽升上頭頂了我再回去。”

隨著兩人一道的還有十幾個弟兄,都是鎮裏頭精挑細選出來的壯丁,此時有個年紀小的已經熬不住了,杵著手中的羊鎬子竟然打起了盹兒。茅無極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腦袋,他身上震了一下,立馬醒了過來,拖著一道長長的哈欠。

茅無極望著他,眼中滿是慈愛,語氣卻相當嚴厲,“蚊子不叮無縫的蛋。要想不被叮咬,首先不要自破縫隙!咱們肩負的可是整個東鎮人民的生命安全,要是再被我發現一次,我可就不是用手拍你了。”

其他幾個昏昏欲睡的弟兄聽到茅無極指桑說槐的話語,都是重新振作了精神,心中對這個嚴厲而有責任心的新鎮長更加刮目相看。

徐老倌吐了幾個煙圈子後,忽然手心裏一抖,險些將煙袋鍋子給摔了下來,“道長,我琢磨著那群狗日的會不會去了沱江邊上的鳳凰鎮了?那裏人多,又沒什麽抵抗,不是一抓一個準兒麽!”

茅無極點了點頭,對此也深表憂慮,“這些冷血僵屍不生不死,天地不收,輪回不納的,它們存在一天,眾生就多一分危險,過了今天,咱們就將黑水鎮的居民全部轉移出去,然後我就可以騰出精力去陰羅山專心對付那邊嗜血魔物了。”

“僵屍數量那麽多,你一個人去肯定是凶多吉少,老頭子我還是陪你一起吧。”

茅無極不願意他跟著自己涉險,便推諉道:“那可不行,除魔衛道本來就是我茅山一脈的份內之事,怎好再連累徐老哥。”

“說的什麽話。”徐老倌打斷道,“道長為挽救咱這破鎮子鞠躬盡瘁,老頭子我是黑水鎮土生土長的居民,再不出點力,那還像話麽?”

“可是……”

徐老倌見茅無極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臉上皺紋一擠,笑出了一臉褶子,“老頭子窩囊了一輩子了,如今半隻腳都踏進棺材裏了,若是還能做點有價值的事情,下去見了老伴也還能吹吹牛,哈哈哈。”

茅無極見他決心已定,也不再好勉強,隻得答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