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最可怕的失去大概是在你還沒有意識到失去的時候已經失去。

1

大二這一年,放棄了出國的傅行歌終於做到了。她像梁雲止一樣,成了這個學校的另一個傳奇。

她瘦了一些,眼睛裏像蘊藏著全宇宙的光芒,氣質冷而美。

她與任何一個十九歲的女大學生都不一樣,暗戀她的男生,據說非常的多,當然也有很多向她表白的,但是每一個人在表白之前都知道了自己會失敗,因為傅行歌拒絕別人的理由名目繁多,簡直可以出一本書。很多人都看到過傳說中那位最優秀的學長顧延之經常開著他的跑車回學校,等在傅行歌下課的路旁,滿身憂傷地看她一眼才離開。

聽說他們交往過,又聽說顧延之學長從來沒有追到過傅行歌。

顧延之做了小人,他答應了不再來騷擾她,但他還總是出現。傅行歌無視了他,而他無視了傅行歌的無視。

傅行歌以為一切會正常的。但慢慢地,一切就又失控了。她開始在忙碌的間歇中走神,為此還出了好幾次差錯,陸教授以為她一個人忙不過來,於是問她要不要找一個同學來幫忙。

傅行歌當時拒絕了,她還是覺得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更自在一些。

雖然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總會覺得還是梁雲止在的時候更好。

她下定過決心再也不要理會顧延之,但是她總三不五時在顧延之出現在她的麵前和她說話的時候向他發泄內心的怒火。

是的,她竟然學會了吵架,吵架的對象是顧延之,因為顧延之總是提起梁雲止。

困擾了一段時間之後,傅行歌終於想到了另外一個可以忘記梁雲止的辦法。

她之前覺得別人喜歡她都是困擾,也許隻是因為她不喜歡對方。讓一個她喜歡的人喜歡自己不就解決問題了嗎?

別問她為什麽不選擇傾訴及尋求幫助,從小到大,不管遇到什麽壓力,即使是有嚴重的人際交往障礙,她都是自己內化解決的不是嗎?

傅行歌開始調整自己的心態,偶爾在校園裏經過的時候,她會看向那些好看的被女生議論的男生,也許當中就有她感興趣的男生呢。

還真的被她發現了一個。

大一新生裏的周一楠。

發現周一楠是在一個下雨的早晨,傅行歌沒有忘記帶傘,但她手裏提著一大堆的實驗材料,單手把傘撐起來有點艱難。周一楠就是那時候忽然走出來的。

作為剛入學沒多久的新生,他和她說話時,俊俏的臉上緋色明顯:“傅老師,我來幫你吧!”

周一楠說著話就伸手過來把傅行歌手裏的實驗器材接了過去,他一隻手提著實驗器材,另一隻手撐著傘,背影高高瘦瘦的,看起來有點熟悉,特別是那天他穿的還是一件米色的外套――與她第一次見梁雲止時梁雲止穿的外套同色。

有些什麽東西在傅行歌的腦海裏,像一下子失了控一般衝了上來。

同樣是米色的上衣,同樣是下雨的清晨,也同樣是這樣高而清瘦的背影。

傅行歌第一次放任了自己的心,讓它跟著雨滴在顫抖。

2

周一楠也是化學係的,也上她的課。她慢慢又發現了周一楠一些與梁雲止相似的特質。比如說周一楠總在她不注意時偷偷看過來。但她捕捉他的目光的時候,他又看向了別的地方。他喜歡默默地走過來幫她做一些事情,給她倒一杯溫度正好的水,一份營養豐富但是並不難吃的早飯,他總是能把她需要的資料和材料及時送到實驗室。

周一楠做的事情與梁雲止實在太過相似了。

周一楠唯一沒有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向傅行歌表白了。

周一楠沒有給傅行歌寫過情書。

當然他更不可能像梁雲止一樣,在燒杯裏用化學物質寫出了表白的詩句――梁雲止的分子反應式確實發到了傅行歌的郵箱,然而,傅行歌沒能成功地用那些物質寫出來字。

傅行歌對陸教授說,她想在新生裏麵選一位助手:“我看那天幫我把道具搬回來的周一楠就不錯,他好像也是這一屆高考的理科狀元吧?”

陸教授同意了。

她想試試看當周一楠像梁雲止一樣在她身邊工作和生活的時候,自己的感覺會不會有什麽不同。

為此,傅行歌甚至給周一楠開了小灶,就像她幫助她們同宿舍的女孩子高效準確地考研一樣,她也幫助周一楠準備了準確率極其高的考研資料,她還計劃好了,等周一楠考上研究生之後,她可以跟陸教授說一說,看能不能讓周一楠申請到自己隔壁去住。

是的,她試圖複製一種如同梁雲止沒有離開之前的生活。

就像一個非要贏得遊戲的倔強的小孩。

但即使如此,傅行歌也從不曾向任何人打聽過與梁雲止有關的消息。

任何人在她麵前提起梁雲止的時候,她總是沉默不語或者借故走開――不聽,便可以不記,不念,不思,不想。

她以為。

傅行歌的刻意回避,終於讓她錯過了梁雲止的死訊。

其實她是有知道的機會的,隻不過,她拒絕了。

原來宿舍的三個女孩,偶爾會來找她吃吃零食聊聊天,田小戀有好幾次想提起梁雲止,但是都被其他兩個女孩子阻止了,因為她們都看出來了,向來不動聲色的傅行歌,提起梁雲止的時候,都會十分抗拒。

平時傅行歌雖然冷漠,但挺好相處。可隻要提起梁雲止,傅行歌整個人都像瞬間給自己築起來一個冰雪圍牆那般可怕,圍牆上冰錐鋒利凜冽到恐怖。

傅行歌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她任由梁雲止成了一個不能在自己周圍提起的名字,她無法在別人在她麵前提起梁雲止的時候保持淡定。

一開始的時候她內心慌亂。

後來她終於能把不聽任何與梁雲止有關的消息當成了習慣的一部分。

那天,實驗室一天的工作完成,傅行歌和陸教授各自收拾著手上的東西。陸教授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又提起了梁雲止:“小傅,那個……我想跟你說件事,雲止他……”

聽到梁雲止的名字,傅行歌瞬間心裏一顫,就似被誰在心髒上打了一拳。她反應奇快又莫名其妙,她拿起自己的手機,按亮,然後放到耳邊:“喂,媽媽。是的,工作剛剛結束。哦,你說。”

為了避免和陸教授說起梁雲止,她竟然在一邊假裝著接到了母親的重要“來電”。

後來的傅行歌無數次覺得當時的自己愚蠢至極。

3

那時候陸教授要與她說梁雲止出事了。

作為化學天才的梁雲止被毒販綁架新聞影響挺大的。因為梁雲止屬於學校裏的交換生,在學校裏也興起了一股小小的輿論。但當時傅行歌極其強硬地拒絕與梁雲止有關的所有消息。

陸教授走了之後,傅行歌才結束了自己和母親的“電話”。

可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糟糕。

在梁雲止離開之前,她還可以完美地控製自己的情緒。

可是,梁雲止的離開就好像是一隻無形的手,那隻手似在她不注意的某個暗夜悄悄切除了她的大腦新皮層,她變得時常會情緒失控。

雖然她還是艱難維持了完美聰慧的天才少女形象,但她自己清楚來自內心的失落和沮喪越來越多,而且不可控製。因為這種失落和沮喪隻來自於梁雲止。

那不是陸教授第一次提起梁雲止,卻是傅行歌第一次再也控製不住不去想梁雲止。

那天傅行歌自己在實驗室裏麵呆呆地看著一堆空燒杯看了很久,才稍微整理了情緒走出來。

寒冬的晚風微涼,落葉在地麵上顫抖。顧延之站在路邊的一棵香樟樹下,看起來是在等她。看見傅行歌之後,他慢慢站直了身體,沒有像以前一樣歡快地跳過來,滿麵笑容地和她打招呼。

“你還好嗎?”顧延之的臉上多了一些滄桑。半年前他畢業了,聽說家裏的企業出了一些問題。

“我很好。”傅行歌回應得很冷淡。她不想見到顧延之,因為他會勾起她的羞愧感。

“那就好,我沒什麽事兒,就是想你了,來看你一眼。現在見到了,再見。”顧延之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是有微笑的,可昏黃的路燈都沒有辦法完全掩飾他發紅的眼眶。

傅行歌沒有說再見,她從不覺得她與顧延之需要再見。她想再見的人也一直不是他。

走了幾步的顧延之忽然停下了腳步,然後回過頭來對她說:“傅行歌,你知道嗎?你給自己築了一個巨大堅固的玻璃圍城。每個人都看得見你,你也看得見每一個人,可是沒有一個人能真正地靠近你,你也無法靠近任何一個人,我和梁雲止都用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他和我一樣,都沒有辦法靠近你半分。”

顧延之離開的姿勢好像在逃,就似如果他不逃跑的話,將會在她麵前徹底痛哭。

顧延之,你錯了。沒有辦法靠近我的隻是你而已,梁雲止他已經在我的思想裏瘋了。

那天第三個在傅行歌麵前提起了梁雲止的人是田小戀。

田小戀坐在樓下等她,就坐在樓梯拐角處,托著腮咬著棒棒糖,像個小女孩一樣。

傅行歌內心無比的疲憊,不想和任何人說話,甚至想逃到無人看見她的角落,等田小戀自己離開了她再回來。

可她避無可避。

“歌歌你回來啦?”看到傅行歌,田小戀蹦蹦跳跳地走下了樓梯。

田小戀臉上的笑容和以前是一樣的,仍然天真單純,但是好像又有些不一樣了。

“嗯,是不是見到顧延之了?”每次顧延之來學校找她的時候,田小戀都能發現,而且每次都會因為顧延之心情不好。

“是啊,你剛才見到他了嗎?我看到他在實驗室外麵等你。”田小戀這麽說的時候,臉上明明是笑的,但是感覺像哭。

“見到了。”

“嗯,見到就好。”田小戀還是笑,但笑著笑著就有點想哭了,“歌歌我覺得我和你都好可憐。我喜歡顧延之,但是他喜歡你。你喜歡梁雲止,但是梁雲止走了。對了,梁雲止的事,你知道嗎……”

4

“我不想知道。抱歉,我今天有點累,我要回去休息了。”在聽到梁雲止名字的瞬間,傅行歌變身冰雪女王,瞬間讓自己周圍都結了冰,她冰冷的眼神讓田小戀都打了個冷戰:“那個歌歌……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說……”傅行歌的氣勢太可怕了,嚇得田小戀都有點結巴。

傅行歌轉身上樓,連背影都透著可怕的冷凜。

梁雲止離開所帶來的失落與情感空缺,就像一隻隱藏在暗夜裏的猛獸,在某一個傅行歌不曾注意的時刻忽然竄出來,一口一口地把她的心裏咬出來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大洞。

傅行歌從開始的驚恐莫名,到努力地掙紮,甚至努力地反擊。然而她一次又一次徒勞無功,一次又一次節節敗退。

她努力加固玻璃外牆來保護自己,然而,更堅固的外殼隻是更牢固地封住了自己和那隻貪婪的野獸而已。

是的,她就快把自己也變成了困獸。

傅行歌一直鼓勵自己,你一定能找到解決這個困局的辦法。一定能。

在傅行歌的幫助下,周一楠的考研很順利。傅行歌以方便溝通和工作為理由幫他申請了研究生宿舍,她察覺到自己有一點邪惡,因為她試圖用周一楠來對抗內心那頭貪婪強大的怪獸。

研究生宿舍申請過程的種種煩瑣,讓她不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想起梁雲止,懊惱與悔恨喂養了那隻與她同在的猛獸,它變得更強大,每每夜深人靜時,幾乎將她完全吞噬。

就像當初傅行歌搬進了梁雲止的隔壁一樣,周一楠終於搬進了傅行歌的隔壁。他與梁雲止一樣,也喜歡自己做飯,也喜歡在做飯時給傅行歌做一份。

但是周一楠做的飯與梁雲止做的飯是完全不一樣的。

梁雲止做的飯味道和營養搭配得很好,精致可口,美好而不張揚。

周一楠做的飯完全是另外一種畫風,來自成都的他擅長煎炒燜炸,每頓飯都將廚房弄得熱火朝天,飯菜的味道簡直香飄萬裏――整棟樓的研究生鄰居都被香味吸引過來,周一楠又熱情好客,不但接受每一位師兄師姐的蹭飯,還和所有的師兄師姐都打成了一片。

雖然周一楠每次都光明正大地給傅行歌留一份親自送到了她的房間,並且每次都熱情地邀約她過去和師兄師姐們一起吃:“你也來唄,大家一起吃飯才高興。”

傅行歌去過。

周一楠做了火鍋,窗戶房門都開著,大家喝著啤酒涮著肉,聊著教授們的八卦,吐槽著變態的課題還有要命的論文答辯,每個人都妙語連珠聊得盡興。隻有傅行歌冷淡地坐在一角,既沒有辦法高興地吃肉,也沒有辦法盡情地喝酒,她更沒有辦法盡情地和他們聊天――她隻是將自己的社交障礙隱藏得很好而已。

傅行歌也努力試過融入,就好似她努力地嚐試與顧延之友好相處,努力地嚐試用周一楠來代替梁雲止一樣。

可大家說的明明都是學業上的問題,學的明明都是差不多的專業,在讀的明明是同一個學校,為何她竟與他們沒有任何共同話題呢?

終於,在他們無意中談論起梁雲止的時候,傅行歌悄然離開了。

5

傅行歌關上了門,戴上了耳機,將所有無關的聲音都隔絕在外,隨手拿起了書桌上的一本書,翻開了第一頁,竟發現上麵寫了兩個名字。

傅行歌。梁雲止。

不是她自己寫的。

是梁雲止的筆跡。

那是一本雅思考試的資料,傅行歌當時偷偷買過不少這種資料,梁雲止有意無意也給她送了不少,然而因為別扭,她一本都沒看。

心裏那隻惱怒鬱悶的困獸忽然跳了出來,猝不及防狠咬了傅行歌一口。於是傅行歌心裏的那個巨大的洞又鮮血淋漓起來。

傅行歌痛不可抑,但是所有的一切都無法說出口。

她開始在屋裏翻箱倒櫃地找了起來。

傅行歌整整找了一個晚上,從晚飯時間找到了清晨的四點半,她把她所有的書、所有的文件、所有的東西都翻了出來,一頁一頁、一本一本地找,找累了就坐在地上歇一會兒,然後再繼續找。深夜的時候,周一楠來敲門,問她是不是在打掃衛生或者搬東西,是否需要幫忙。

她找東西的動靜實在太大了,左右鄰居樓上樓下都聽到了聲響。

梁雲止寫給她的那封情書,到底在哪裏呢?

傅行歌記得當時田小戀已經給她了,而當時並不在意的她好像隨手夾在了一本書裏麵。

可到底夾在哪一本書裏麵呢?那本書還在嗎?會不會在家裏呢?不會是已經丟棄了吧?

因為學校裏的書實在太多了,宿舍裏放不下,她搬回家過去一些,也曾經丟棄過一些,

如果那封信在她所丟棄的那些書裏麵……真的,傅行歌都有一點不敢想下去了。

宿舍裏所有的書都找完了,並沒有發現那封梁雲止寫給他的信,倒是發現了另外一件事情,所有的來自於梁雲止的書,扉頁上都寫著兩個名字。

傅行歌。梁雲止。

梁雲止的筆跡。梁雲止送的書。扉頁上卻寫著兩個人的名字。

為什麽呢?

答案呼之欲出。

傅行歌內心的那隻困獸忽然又躥了出來,再次給了她凶猛的一口,幾乎讓她痛得要嗚咽出聲。

天色將亮時,傅行歌匆忙出門了。

她從小就是精致優雅的女孩。雖然忙於學業,但是她從不邋遢。

可是今天出門時的她,隻在因整夜翻找而皺巴巴亂糟糟的衣服外套了一件大衣,穿了運動鞋,運動鞋裏連襪子都沒有穿。

可即使是這樣邋遢並沒有打扮的樣子,她看起來也還很好看,也讓在車裏坐了一夜剛剛下車透透氣的顧延之驚訝得都有點說不出話來:“小傅?”她的表情看起來慌張而自然,沒了平日的高傲與冷漠,莫名有一種親切感。

昨夜他又來找她了,遠遠地看了一眼,看她和周一楠一起回了宿舍,就像以前看她和梁雲止一起回宿舍一樣。他本來想走的,可是他又沒舍得走。顧延之也不知道自己在車裏坐一夜的意義是什麽,但是他就是不想回去,他就是想在有她的地方再待一會兒。

傅行歌跑著經過了顧延之,似乎根本沒有發現顧延之一樣。

“你要去哪裏?”顧延之不曾從傅行歌臉上見過如此急切的神情。他以為她永遠都是冷淡禮貌疏離優雅的,他伸手抓住了她,“是出了什麽事了嗎?”

是什麽事情讓有著冰山壁壘的傅行歌有了這樣的表情?

6

“顧延之,我現在要回家。”傅行歌終於看到了顧延之,她回答顧延之的語氣都帶著急切。顧延之以為她家裏發生了什麽事,拉著她轉身打開了車門:“現在太早了,外麵不好打車,我送你!”

顧延之和傅行歌認識這麽久,她第一次上了他的副駕駛座。

顧延之也第一次見到了傅行歌的眼淚,第一次聽到了傅行歌的道歉――不,準確來說是第一次聽到了傅行歌不是出於禮貌而是出於真誠的道歉:“顧延之,對不起。非常抱歉,我不喜歡你,卻給了你很多的誤解。我不擅長與別人交往,很抱歉,給你帶來了很多傷害,非常抱歉。”

傅行歌是哭著說這些話的。說真的,顧延之有點目瞪口呆,他不能適應此刻的情況――誰能告訴他高冷如傅行歌為何會這樣哭泣?

顧延之甚至疑心傅行歌並不是在對自己說話。

可是車裏隻有他和她。

“很抱歉,在過去一年裏,我傷害了你,也傷害了梁雲止。”在情緒的控製下,傅行歌終於將梁雲止的名字說了出口,她愣了一下,然後非常明顯地感覺到了自己內心的變化。

心裏那頭一直蟄伏著的怪獸探出了頭,但是這一次它沒有張開血盆大口咬了自己――這是那頭怪獸存在以來,第一次出現後不曾攻擊自己。

傅行歌愣住了。

許多的信息從她腦海瞬間蜂擁而至――多到她一下子無法完全整理。

但是,她忽然明白過來了。

住在她心裏的那頭怪獸並不是梁雲止,而是她不敢麵對的另外一個自己。

那個自己自私脆弱,幼稚高傲,甚至無知與愚蠢:她一直在責怪自己錯過了梁雲止,一直在責怪自己傷害了別人,這些懊悔與愧疚因她的逃避而變成了一頭怪獸,一口一口地吞噬著她的內心。

如果她無法戰勝怪獸,那麽終將會被怪獸吞噬,也許,有一天她自己也會完全變成怪獸。

她明明並不喜歡周一楠,她明明知道周一楠喜歡自己,她僅僅是為了試驗周一楠和梁雲止有什麽不同,她給了周一楠希望,就好像當時她同樣也給了梁雲止希望一樣。

給了對方希望,最後卻親手無情扼殺,一次又一次。

這就是那個要成為怪獸的她。

這也是顧延之第一次聽到傅行歌主動提起了梁雲止。

他真的是有點嚇著了,他驚訝地看向了她,然後又被她眼睛裏洶湧的淚嚇了一跳。

顧延之降下了車速,慢慢在路邊停下,抽出了紙巾遞給了她:“怎麽了?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嗎?有需要幫忙的嗎?”傅行歌從不曾主動提起過自己的家庭,但是顧延之聽她宿舍的女孩說過,傅明奕是國際大企業的高管,據說投資還很有一套,家裏的經濟條件不錯。

顧延之當然見過來校門口接她的豪車,但是他也不知道對方是否是她的父親或親戚。校園裏也有不好聽的傳言,說傅行歌之所以冷漠高傲又顯得非常有錢,因為她是金主圈養的金絲雀。

對於這個說法,顧延之當然是不相信的,不但是因為他自己也優秀,還因為他絕對相信傅行歌不是那樣的人。

傅行歌的高傲讓她不屑於成為那樣的人。

可,這樣高傲的傅行歌為何如此崩潰哭泣?

7

“是你父母出了什麽事嗎?可以跟我說說嗎?也許我能幫上忙。”

“不是,我隻是想回家找點東西,請你開車吧。對不起,又麻煩你了。”內心的話說出口後,似乎是一種蓋章般的承認。傅行歌的情緒慢慢冷靜下來了。

就好像一直在空洞遊**著的一切,又回到了原來的正軌上,所有失去的目標又重新出現在眼前。困在迷霧裏的野獸慢慢陷入了沉睡,漫長的黑夜已經過去,她在黎明裏看清楚了路的方向。

“好。”顧延之本來還想問是什麽東西這麽重要,讓你這樣情緒失控。但是他沒敢問,情緒外露的傅行歌是如此可愛,像一個可以親近的小女孩。他不想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又讓她回到了她自己製造的堡壘裏。

“顧延之,我喜歡的人是梁雲止,你也不要再執著了,田小戀喜歡你,每一次你來找我,她都躲在旁邊偷偷看你,每次都哭很久,她是一個好女孩。”傅行歌也想不到自己會說出來這樣的話,但她確實說了。她在顧延之的急刹車裏看向了他驚詫莫名的模樣:“不必這樣看著我,我隻是終於學會了跟自己和解。我跟你說這些,也隻是想讓你不要再受無謂的傷害。”

顧延之確實非常震驚。

他沒有想到傅行歌居然會對他說這些話,沒有想到傅行歌居然會親口對他承認她喜歡的人是梁雲止,當然更沒有想到傅行歌居然還會想到給他介紹別的女孩子。

她此刻拒絕自己拒絕得更徹底,但是,他卻覺得無法忽視她的真誠――這個終於從玻璃城堡裏走出來的傅行歌,他從不曾見過。

“我的母親是一個獨身主義者,她的思想與生活都非常獨立和自由,我經常獨自一個人待在家裏,我沒有什麽家庭和親人的觀念,對於情感的理解也有偏差,以前我並不肯承認這一些,但現在我好像明白過來了,我並不適合你,我也並不喜歡你,我和你不會成為合適的伴侶,這一點我能確定。”傅行歌此刻已經恢複了冷靜,但這種冷靜又跟以前是不一樣的。以前的冷靜是一種冷漠和疏離,現在的冷靜裏帶著一種不可忽視的堅定。

顧延之瞬間覺得自己離她近了,但是也遠了:“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也許是因為我覺得我應該有一些朋友。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傅行歌覺得表達出這個自己想和顧延之做朋友的願望有點艱難,也有可能會再次傷害到顧延之,但是她確實希望和顧延之成為朋友,希望顧延之能喜歡上田小戀,希望顧延之能得到幸福。

“可你知道的,我並不想和你成為朋友。”他想和她成為情人、夫妻、伴侶,成為可以攜手走過一生的人。

“非常抱歉。我以後不會再麻煩你了。”對一個喜歡自己,自己卻不喜歡的人,如果硬要和他做朋友,對他大概也是一種傷害吧。

所以,傅行歌選擇了道歉。

“拉倒吧!做朋友就做朋友。但是我可說了啊,你不許給我介紹女朋友,我自己喜歡的女孩子我會去追的。”顧延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在強顏歡笑,但是他又告誡自己必須強顏歡笑,因為他不想連和她做朋友的機會都沒有。也許他是傅行歌現在唯一的一個朋友呢,也許他是唯一一個聽到她說出這些心聲的人呢,想想也是一種榮幸,不是嗎?

8

傅明奕前年將工作重心轉移到了北京,在北京買了房產。住處安定了下來,傅行歌便把自己宿舍裏放不下的書搬回了家中,當時搬回家的書整整放滿了母親那輛大越野車的後備廂和後座,回到家之後自然也占據了她房間整整一麵牆――希望梁雲止的信還在那些書裏。

那天傅行歌人生第一次逃課了。她窩在房間裏,一本一本地翻那些書。

她又翻出來了一些特殊的書。

那些來自梁雲止,她卻一次都沒翻開過的書。

梁雲止送給她的所有書裏,都在扉頁寫著她和梁雲止的名字。

傅行歌每找到一本寫有兩個名字的書,心裏就更加堅定了一分。

整個書架都搬空——那封信卻還沒有影子。隻剩最後兩本書了,傅行歌伸過去拿書的時候都有點顫抖,腳下踢到了一垛書,她一個趔趄,拿到的書掉了下來。

那封信,就這麽飄到了她的腳邊,就像一隻在陽光中隱藏了很久的蝴蝶,終於現出了它本來清楚美麗的最初模樣。

傅行歌把那封信撿起來的時候,感覺時間和一切都是靜止的。隻有那封信是真實的。

那封信當然是梁雲止的筆跡。

毫無疑問。

傅行歌可以確定。

在梁雲止離開之後,她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習慣,就是把實驗室與梁雲止有關的東西一點一點地收集起來,包括他落下的筆記資料,還有他隨手記錄什麽的一張小紙片。

她也認出了他的字跡。不用去尋找,也不用去對比。因為她不會認錯了。

喜歡你勝於昨日,卻略匱比明朝

切慕你堪比鹿慕淺溪,卻深知還能如魚戀河海

心念你深於前秒,卻稍淺於此刻

眷戀你已至難以自控,卻甘願更深地深陷其中

想見你分秒難耐,卻情怯勝年少

深愛你怕已深至海淵,卻心知還能若星空遙遠

他很久以前就喜歡自己了嗎?在她來這個學校之前?他很久以前就認識她了嗎?什麽時候?為什麽她竟然……不知道?

傅行歌在混亂的書堆裏呆呆地坐了一個下午。思緒似潮水,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傍晚的時候,傅行歌把所有托福雅思考試的資料全都整理起來了,她打算把它們帶回學校去,

她已經看見自己要走的路了。

梁雲止就在路的盡頭,她會好好努力的。

當天晚上,傅行歌就把申請郵件發了出去,包括一切需要的申請的材料和資料,以及去年雅思托福考試的成績。

是的,去年她也考得不錯。但是去年那個幼稚的自己堅持認為,考好隻是為了證明自己也能考好而已,她並沒有那麽想跟著梁雲止的尾巴出國去。

對,就是一個那麽可笑的理由。在梁雲止走了之後,她生生熬過了一年又四個月,都還學不會和內心那個真正的自己講和。

她的研究生論文在陸教授的推薦下,翻譯成了英文在國外很權威的專業刊物上發表時,她還得意地想,梁雲止會不會有可能看到她的名字,會覺得她挺棒的吧?

想法可笑不?

傅行歌當時給自己找了各種各樣的理由想起梁雲止,就是不肯承認――她已心折於他。

9

傅行歌做好了所有要走的準備:她幹脆利落地拒絕了周一楠的追求,還直白表達自己已經心有所屬,但是她不吝嗇於教會他一些應該會的東西。她希望自己離開之後周一楠能夠成為教授的得力助手,就像她和梁雲止之前是陸教授的左右臂膀一樣,像周一楠這種聰慧熱情上進的男孩子,大概也應該有很好的前途,自己幫他一些,就算是她給了他錯誤暗示的一種補償。

梁雲止是不一樣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取代他――可能在這個宇宙裏梁雲止就是唯一。傅行歌明白了自己愚蠢地做過很多試驗來否認這一點:試圖跟顧延之在一起,試圖用周一楠來填補。但結果是,沒有誰能讓她內心的黑暗中蟄伏的那隻野獸真正安靜下來,直至她決定不再反抗,臣服於內心真心的需求;直至坦誠地向自己承認梁雲止的獨一無二,她才真正地平靜下來――才能熬過這些等待著奔向他的日子。

一個月之後,傅行歌收到了校方的回複郵件,對方讚賞了她的優秀和創新,但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要求,按新規定,去年的雅思考試成績不能作為參考,希望她能參加新一年的雅思考試,他們會考慮給她申請獎學金。

傅行歌急切到了什麽程度呢?她給母親打電話,問母親如果她沒有考到獎學金,是否同意供她出國念書?

傅明奕的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你連最優獎學金裏都拿不到,出國又有什麽用呢?難道你已經笨到連個獎學金都拿不到了嗎?”

她……不是拿不到,她隻是錯過了。

“你有這樣的智商,居然連個獎學金都拿不到,還需要自己出錢去留學,就算別人看得起你,你自己不覺得丟人嗎?我不是出不起這個錢,我隻是覺得沒有尊嚴地留學,還不如不去。”傅明奕素來是能力主義者,說話做事總是直指要害。

傅行歌想快點見到梁雲止,但是,她也覺得母親說得有道理。

連靠自己的能力走到他身邊的能耐都沒有,如何配與他站在一起?

傅行歌問了陸教授,教授說這學年沒有交換生的項目,如果要申請交換生要等到下一個學年。

一切似乎都不順利。

傅行歌斷沒想到申請斯坦福大學忽然之間變得這麽難――她再次參加雅思考試雖然輕鬆過了,但學校忽然之間取消了交換生項目――而且她的簽證出了問題――麵試時被拒絕了。

正常來說下來,像傅行歌這種經常出國度假的人,護照和簽證應該沒有什麽問題的。

可不知道為什麽,不管她表現得多麽完美,在麵簽官麵前的態度多麽的好――最後的結果一定是否決。

在一次又一次不明就裏的失敗裏,傅行歌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焦躁和急切,就快不能保持表麵的平靜。

半年之後,她已經到達了崩潰的臨界點的某天,傅明奕好像終於想起了她說要申請大學卻遲遲沒有結果的事,在電話中問了一句:“大學申請不順利嗎?”

傅行歌當時愣了一下,覺得心裏像堵著什麽似的,忽然之間就嗚咽起來。

10

那是傅行歌在嬰兒時期過後,第一次在母親麵前哭泣。她是一個特別優秀的孩子,她慢慢長大的過程,也是她慢慢學會解決問題的過程,她從來不曾為任何事麻煩過母親,更不曾在母親麵前哭泣過――她向來都表現得非常的完美,即使被簽證官拒絕了數十次,她仍然表現得禮貌又克製。

聽到她的哭聲之後,傅明奕明顯地愣了一下,隨後是冷靜的安慰與詢問情況。令傅行歌沒有想到的是,傅明奕竟在當晚就從出差地飛回到了她的身邊。

傅明奕來學校時並沒有事先打電話給她。

雖然傅明奕就在這個城市上班,雖然傅行歌亦在這個城市上學,家與學校隔得也不是特別遠,但異常忙碌的傅明奕幾年來從不曾來學校探望過傅行歌。

傅行歌也不是很在意。她與母親都不是習慣互相膩在一起的那種母女。她們甚至沒有在一起逛過街――更不用說其他母女會有的親密無間的共同行為了。

所以當晚,傅行歌和教授一起一邊說著話一邊從實驗室裏走出來,看到站在路邊等自己的母親的時候,她難掩驚訝。

正是倒春寒的天氣,晚風刺骨。傅明奕穿著一件淺駝色的長大衣,鞋子和手套是深杏色的,臉上的妝容精致,散發著自信又神秘的氣質,看起來就像一個從時尚畫報裏走出來的優雅職業女郎。

因為驚訝,傅行歌沒有發現走在她身旁的陸教授連腳步都走不動了。

“每天都要工作這麽晚嗎?”傅明奕微笑著向傅行歌走了過來,她的聲音清脆,帶著一種堅定的溫柔,她的一顰一笑都是歲月給她的饋贈――已經完美到無懈可擊。

“也不是,今天稍微晚一點。”傅行歌為素未謀麵的陸教授和母親做介紹,“媽媽,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陸教授,是我的導師,陸教授,這位是我的媽媽。”

“你好,陸教授,我是傅行歌的媽媽傅明奕,非常感謝你一直以來對傅行歌的照顧。傅行歌跟我提起過您的成就,我們公司上一個收購的藥物專利就是您的發明之一,能認識你真是太榮幸了。”傅明奕說話得體,多年來的職場人際鍛煉讓她待人接物均滴水不漏,也讓她伸出手與陸教授相握的時候,發現了對方竟然有點兒緊張。這種緊張挺熟悉的――她曾經在不少對自己一見鍾情的男人身上發現過。

傅明奕知道他為什麽緊張,她在情場打滾多年,對於男人的神色還是能看出來的,

傅明奕伸出去與陸教授相握的手,隻是輕輕地握了一下便收了回來。

傅行歌與傅明奕母女倆的背影已經完全消失在夜色之後很久很久,陸教授仍然呆呆地佇立在原地,慢慢地消化第一次與傅明奕見麵的強烈情緒。

陸教授有些難以置信,他都這把年紀了,經曆過愛情,也經曆過失敗的婚姻,還會對一個女人一見鍾情嗎?

等你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可我除了等,又對你沒有別的辦法。――梁雲止

第八章 希望一切的明白都為時未晚,希望所有的失去都是虛驚一場。――傅行歌

1

關於中午為何在電話裏哭泣,傅行歌尋思良久,到底覺得自己還是需要母親的幫忙――因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哪兒表現不好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被簽證官拒絕,像她這種經常出國旅行又成績優異的學生,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傅行歌想不出來原因。

“你說簽證官拒絕了你多少次?”

“大概四五十次吧!”是的,六個月內,她被拒絕了這麽多次。

“什麽原因?”傅明奕自信自己能提供給女兒十分優渥的生活和學習條件,別人的寒暑假頂多在國內轉轉,但是傅行歌的寒暑假從來就是想去哪個國家就去哪個國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像這種幾乎是周遊列國的孩子,竟然會被拒簽嗎?

連母親都不知道原因,傅行歌更加理解不了:“我不知道。”

“行,我知道了。如果你能確定這個事情跟你本身並沒有關係的話,我會處理的。你把出國的一切東西準備好就行。”傅明奕也非常爽快,經常出國旅行度假的女兒忽然在半年之內被拒簽了四五十次,對方若是有個正當理由還好,然而對方什麽理由都沒有給,這就有意思了。

照傅行歌所說,不少表現沒有她好,成績也沒有她好,甚至從來都沒有出過國的孩子都拿到了簽證,自己這麽優秀的女兒為什麽拿不到呢?

自己把這麽優秀的一個女兒生出來,培養成現在這麽棒的樣子,可不是想讓她被人拒簽的。

得到了母親的保證,傅行歌稍稍放下心來。其實她隱約也總結出來一個被拒簽的規律:“嗯,我去做了兩次調查,被拒簽的人當中,他們的專業絕大部分都是理化專業的。”

傅行歌出於一種被拒簽之後不服氣的心理,幹脆就站在使館外做問卷調查。

被拒簽的理由形式各異,傅行歌隻隱隱約約猜測出大概與自己學的專業有關係。

傅明奕拜托了朋友,幾經周轉算是打聽到拒簽的原因,與傅行歌的猜想相差無幾:因為某一個化學專業的留學生綁架被殺事件,中方給了美方很大的壓力,美方出台了一個秘密文件,拒簽所有化學專業的中國留學生。傅明奕倒也沒有把調查到的原因告訴傅行歌,隻是讓她另外申請了藝術係――果然,傅行歌的簽證很順利就通過了。

飛機落地之後,一切順利起來,入學宿舍獎學金甚至包括了轉專業,一切竟都出奇的順利。順利到傅行歌覺得之前那四五十多次被拒簽,大約隻是一個夢。

不過,她沒有能申請到單獨的留學生宿舍。不過這也沒什麽,傅明奕很大方,在學校附近給她租了一處公寓,環境不錯,交通也方便――傅行歌算是真的在美國安定下來了。

但是傅行歌隱隱約約覺得不怎麽對勁兒,在這三個月裏,她在學校裏出入多次,見了不少留學生,遇到了不少新同學,竟然都沒有一個人提起過梁雲止。

怎麽可能?優秀的人不管到了哪兒都會發光的。更何況,是梁雲止那樣的天才。

傅行歌想去打聽一下。可是,她要怎麽打聽他的消息呢?

2

“嗨,你認識梁雲止嗎?”

“嗨,你好,梁雲止你聽說過吧!”

“你好,如果你知道梁雲止在哪裏,能告訴我嗎?”

這樣問嗎?

傅行歌試過很多次都沒有成功――她的交往障礙好似又嚴重了。

她隻能等別人在她麵前提起梁雲止,也許她到時可以裝作無意般打聽一下他的情況。

她知道自己的狀況不對。

她試著像以前一樣去克服,但是,好像她所有的力氣都在來找梁雲止的過程中用光了。在對顧延之與周一楠承認了自己心有所屬後,她的高傲與矜持又回來了。

梁雲止不是喜歡她嗎?她已經來了,梁雲止為什麽還沒有主動現在在她麵前?

她也很想改變,但是每走一步都異常的艱難。就好像她從國內走到這裏,不隻是身體飛躍了半個地球,她的內心也一次又一次越過了山川與海洋。

可怕的是,總有許多山川與海洋需要她跨越。

傅行歌從來不知道自己會自卑,也從來不知道自己在決定要靠近他之後,竟還會有這樣怯弱的情緒。

在最初的幾個月裏,傅行歌覺得自己非常搞笑:每天早上起來,她都想今天要表現得好一點,今天要決定跟誰說話,還要和誰聊天,也許她可以主動問起梁雲止的消息。

但是,每一天的也許,最後仍然是也許。

她到底還是沒有主動去打聽梁雲止的消息。

她隻能等,覺得自己很可笑但是又無法突破內心地等著。

可是不管是老師同學學長,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沒有一個人在她麵前主動提起過梁雲止的名字――其實有人提起,隻是她竟然愚蠢到不知道這是美國,大家提起梁雲止時,不會說他的中文名,而是說那個著名的Cloud。

Cloud就是雲,雲就是梁雲止,如此容易理解的事情,傅行歌竟然想不到――可以想見那個時候的她因為情緒的影響已經愚蠢到了什麽程度。

她偷偷地跑去她認為梁雲止會出現的地方尋找他。

她利用一切不工作的時間跑去與化學係有關的科學教室實驗室來來回回地溜達。

她想隱藏自己的,但是她實在長得太招人了,幾乎所有的男性都會第一眼發現她。然後用一種“哇哦,一個完美的東方娃娃”之類的眼神看著她,絕大部分單身男性都會主動過來問她是誰,能不能和她約會。

許多次傅行歌都想問“我是來找梁雲止的,請問你見到他了嗎”,但是許多次的想問,最後仍然沒說出口。

她很懊惱,明白自己是時候去尋求心理醫生的幫助了。但她又覺得既然自己克服與多艱難到了這裏,她一定也能克服那該死的心理問題找到梁雲止。

然而,傅行歌又白白浪費了小半年的時間――多年之後,她仍覺得那是自己人生的一大遺憾。

轉折出現得並不恰巧,當時有幾個新聞報道了又有化學係高才生被綁架的事情,並且提到了一年多前因綁架失去了年輕生命的Cloud。

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在議論這件事情。隻有傅行歌一如以往地置身事外:她對梁雲止以及功課之外的事情都沒有興趣。

直到有人直白地告訴她,Cloud就是梁雲止。

3

傅行歌的導師布萊德叫她去了辦公室,他非常嚴肅地告訴了她新聞的真實性,並要求她盡量隱瞞自己是化學係高才生的事,而且最好能在校內居住――校園內也許相對安全一些。

傅行歌表明她租住的公寓相對安全。結果布萊德竟然非常爽快地表示,會試著幫她解決校內宿舍的事情,要求她在最短時間內搬到校內宿舍居住。

“教授,我想問一下這是為什麽,可以嗎?”校內留學生的單間宿舍很緊張,有可能需要和別人一起居住。傅行歌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更適合獨居――她已經沒有像剛上大學時那種強行與人相處的能力了。

“你非常聰明,看到你我就想到了Cloud。我不想像失去Cloud那樣失去你。”

“Cloud?”

“你不知道他嗎?他非常的棒,和你來自同一所中國大學,他的中文名叫梁雲止,你不認識他嗎?”在布萊德教授這裏聽到梁雲止的名字,讓傅行歌有瞬間的失神。因為內心對於人際關係越來越嚴重的恐懼,她和任何人都保持了禮貌而疏離的交往方式,包括和教授。她竟從來不知道布萊德教授還是梁雲止的導師!她竟愚蠢至此!

“Cloud是我見過最棒的化學天才,他太棒了,也許就是因為他太棒了,所以上帝才把他叫走了。”

傅行歌猛然抬頭看著教授,眼睛裏全是震驚:她竟不知那個他們所說的被綁架殺害的化學天才Cloud就是梁雲止!

傅行歌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從教授那裏離開的,想必她當時的表情不會好到哪裏去……因為一個亞洲麵孔的女生忽然拉住了她,臉上都是一副不太敢相信的表情:“傅行歌?你是傅行歌嗎?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傅行歌失神地看了對方的臉好一會兒,才將她認出來――令她印象深刻的女生不多,除了三位舍友,大概就是這位總是討厭地叫梁雲止做“梁學長”的師姐沈寶悅了。

“我來這裏看朋友,真巧,竟然遇到你了。你還好嗎?”傅行歌看起來很不好,一張精致漂亮的臉血色全無,神情也是一種沈寶悅從未見過的呆滯,“是生病了嗎?”

“梁雲止……”傅行歌好不容易開了口,卻隻說出了梁雲止的名字。

但沈寶悅的反應,簡直就是給她補了一刀:“你不會是現在才想起梁雲止吧?他都已經走了一年了。我到美國時,隻來得及趕上他的葬禮。唉,沒想到我沒能追上他,他也沒能和你在一起呀。真是……喂,傅行歌!”

傅行歌沒有聽沈寶悅說完,她甩開沈寶悅的手選擇了逃跑:接受梁雲止已經不在人世的事情很可怕,和別人接觸也很可怕。

她以為自己自省理智無所畏懼,此刻她忽然明白,原來自己如此脆弱。

4

傅行歌回到自己公寓打開門的時候,已經全身顫抖腳步踉蹌,連拿出鑰匙開門的手都因為劇烈地顫抖而好一會兒也沒能把門打開。

“你還好嗎?”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說的是中文。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讓傅行歌全身都僵硬了一下,然後猛然回頭:是他嗎?

是一個陌生的但是好像又見過的年輕人,戴著棒球帽與口罩――也許在電梯裏遇到過,也許他曾主動打過招呼,或者跑到她的麵前自我介紹過,叫什麽來著?傅行歌沒去在意――她不在意梁雲止以外的任何人已經很久很久了。

對方懷裏抱著一個裝著蔬菜和麵包的紙袋,手裏還拿著一包書,也許也是學校裏麵的學生或者是老師。

除了沒露出自己的臉,對方並沒有什麽奇怪之處。

不,他並不是梁雲止。梁雲止的頭發是黑色的,他的頭發是淺棕色;梁雲止的眸色是深墨,他的眼睛是灰藍色;梁雲止身高應該是一米八左右,但他的身高似乎更高――也許梁雲止會長身高,會染發色,也會戴可以讓瞳孔變色的眼鏡,但是梁雲止何必如此做?她都已經來了。錯覺畢竟是錯覺。

“你還好嗎?”對方再次用英語問了一次,見傅行歌仍不回答,又換成日文問了一次。看那樣子如果傅行歌再不回答,他還打算用韓文或者泰語再問一次……仿佛是一個秀外語水平的場合。

“我叫維特,就住在你的隔壁。我在附近的一個化學實驗室工作,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可以來找我。”他怕傅行歌不相信似的,又加了一句,“我上周剛搬來,我們前天在電梯裏見過,我也是中國人,我也會做中餐。”

傅行歌已經顧不得禮貌,她覺得自己眼淚馬上就要掉出來了,她幾乎是落荒而逃般躲進了屋裏。

那一整個晚上,傅行歌都在哭泣。

她變成了一個自己都不認識的自己。

無論她怎麽努力都沒有辦法阻止眼睛往下掉眼淚,仿佛她要把過去二十年以來很少掉的眼淚在這一晚上掉完似的,她一直在哭。

她一邊哭一邊一直在刷網頁。

隻要輸入梁雲止的英文名Cloud,或者輸入被綁架的化學天才就能找到梁雲止被販毒集團綁架殺害的新聞,以及當時引起的輿論轟動――就是因為這個新聞,美方秘密收緊了接收留學生的政策,一度在中方也引起了輿論――也是她的簽證為何忽然出了莫名其妙的問題無法通過的原因。

她每天都有聽新聞的,她聽過的英語新聞裏,一定有過說一位化學高才生被販毒集團綁架並在爆炸中不幸身亡的消息,她真的有聽到過這條新聞――隻是當時她完全沒有想到,那個可憐的化學天才就是梁雲止。

梁雲止如翩翩天使驚才絕豔,梁雲止幾乎無所不能,梁雲止還那麽年輕,梁雲止怎麽會死?

5

未曾獨自痛哭過的長夜,不足以語人生。

這句話一點都不矯情。

一開始的時候,傅行歌隻是任由自己掉眼淚。

哭是最沒有用的行為,因為哭泣不能讓事情變好。行動派如傅明奕,在遇到最糟糕的境況時從不會哭,至少傅行歌從來沒有見母親掉過眼淚,所以她也不曾掉過眼淚,因為每一次她哭的時候,傅明奕總告誡她:“眼淚是最沒有用的,如果你有要求,那麽就提出來並且拚命地去實現它。哭泣隻會讓情況變得更糟糕。”

可是那又怎麽樣,她過去二十年裏遇到的那些問題,從來沒有一件事像此刻一樣,讓她無助與絕望。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傅行歌不知道自己已經掉了多久的眼淚。她並不想去開門,門外不會是她認識的人,即使是認識的人,她也不想給對方開門。

梁雲止出事了,門外的人不會是梁雲止,所以並沒有開門的必要。

“你好,有人嗎?您的比薩送到啦!”好像是送餐員的聲音。

傅行歌不想吃什麽比薩,她在痛苦中也不想再講什麽教養和禮貌——隨便他叫吧,她不想理任何人。

但送餐員很執著,一次又一次地敲門。

送餐員一邊抱怨一邊離開了,過了很久,傅行歌都沒有聽到隔壁門關上的聲音。

傅行歌在房間裏把自己關了三天。

是的,人生第二次,為了梁雲止,她又逃課了。

她不但逃課了,還開始放縱,她開著電視放著垃圾電視劇,吃垃圾食物。

沒錯,就是那種她以前從來不會做的事,她打電話訂了漢堡薯條和比薩以及可樂,然後坐在沙發上抱著食物,眼睛盯著電視,開始拚命吃,吃一會兒就掉一會眼淚,吃一會兒再掉一會兒眼淚……也沒有哭出聲,就像個傻子一樣,一邊掉眼淚一邊補充水分。

這三天之中,比較有意思的事情是,傅行歌每次給送餐員開門的時候,都看到隔壁也開門接食物――就似世界上真的有一種驚人的巧合:她的鄰居和她都在同一時間訂了同一家餐廳的同一種食物然後由同一個送餐員送來。

她的鄰居微笑著跟她打招呼:“嗨。”

可惜傅行歌已經完全拋棄了自己的禮貌和教養,連一聲“Hi”都懶得回應對方。

這個世界上除了梁雲止,沒有一個人值得她搭理。

傅行歌在哭泣中深深後悔自己在顧延之身上浪費的精力和時間,明白了也許正是自己當時曖昧無所謂的態度傷害了梁雲止,所以梁雲止才遠走他鄉――梁雲止甚至連告別都沒有跟她說一聲,甚至走了之後亦不再與她聯係一次。

如果她當時對感情不那麽遲鈍,事情會不會有什麽不同?她是不是就會與他同時申請來這裏讀書?那麽他是不是就不會遭遇綁架,是不是就不會出事……

悔恨喚醒了她內心的那頭猛獸,它在她身體裏四處奔突狂吼撕咬。

痛不欲生,卻又不能死。

她想忘記,可是越努力忘記記憶就越清晰。梁雲止的聲音,梁雲止的眼神,梁雲止的樣子……點點滴滴,像一堆又一堆的小火藥,將她最後的心理防線炸得支離破碎。

她已無路可退。

6

傅行歌自己待在屋子裏頹廢的第四個淩晨,被一陣執著的敲門聲叫回了現實:“救救我。”

傅行歌不想去開門的,可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覺得外麵那個求救的聲音居然有點像梁雲止。

她打開了門,原本撲在門上的高大男子便跌進了屋裏――毫無防備的她居然被對方撲倒在地。

傅行歌本能地弓起膝蓋想攻擊對方的下身,手指張開想抓向他的眼睛。她去學跆拳道的時候,順便也學了一些簡單的防身術――她知道自己的性格必定會獨來獨往,又有美貌,必須學會保護自己。

但當她的手指接觸到對方緊閉的眼皮的時候,她才發現對方連本能的反抗都沒有。

那個讓她不斷地產生錯覺的男子。

維特此刻依然戴著口罩。傅行歌近距離地看他的眉目,竟又覺得他與梁雲止神似。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傅行歌伸手想扯開他的口罩,然而她的手被人抓住了:“請不要好奇,我的臉,會嚇到你……”

他伸手扯開了一點衣領,脖子上有蜿蜒的詭異黑斑紋向上延伸――可以想見,那些黑色斑紋若長在臉上……

已經將近昏迷了,卻仍不願意讓別人看到臉上的可怕斑紋,傅行歌理解了他為何一直戴著口罩,也尊重了他的意願:“你還好嗎?你需要什麽?需要去醫院嗎?”

說話間她已經拉開了自己與他之間的安全距離――她站在一米五之外觀察他。

維特呻吟了一聲,身體動了動,但是並沒能起來:“中毒了。”

看起來確實像中毒或者某一種疾病發作,傅行歌走近了一點,明亮的燈光下,他的臉色很奇怪,嘴唇呈烏青狀很明顯,是中毒症狀沒錯。

“是什麽毒?”問了兩聲,對方都沒有反應。傅行歌一邊戒備一邊走近,伸手拍了拍他的臉,想看看對方的神誌是否還清醒。

維特的舌頭已經因為中毒而麻痹,說話已經大舌頭了:“102。102。”

他一說102,傅行歌便明白了他為何來找自己求救。102是最新發現的一種混合化學物質,由幾種對神經元有影響的元素混合變化後形成,在低溫下沒事,但是在常溫裏會慢慢揮發,如果吸入過量,人就會產生中毒症狀,並且血糖迅速降低導致昏迷或者休克,雖然不會立刻致命,但是整個人都會持續地昏迷和麻痹,嚴重者是會喪命的。

傅行歌轉身打開窗戶通風,然後拿出她藥箱裏的小型氧氣給他吸氧,然後打開冰箱,用牛奶和糖以及蛋白粉混合之後,過去扶起男人的頭,讓他喝了下去。

102中毒解毒方法很簡單,通風,補充氧氣,大量補充糖和蛋白質……

過了一會兒,維特從地上坐了起來,聲音低沉:“謝謝。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傅行歌坐在沙發上,手裏是一根小小的試管,試管裏有一些藍色的詭異**:“為什麽要來敲我的門?”

知道自己是102中毒,自然也知道102的解毒方法。有開門出來向她求救的力氣,自然也有自己解毒的力氣。

但是他不給自己解毒,卻來敲她的門,並且很顯然有故意利用暈倒的身體優勢將她壓倒的嫌疑,她不可能相信這隻是巧合――更有可能的是他知道她會解102.

沒錯,102是她那篇論文的成果,她是發現了102的人。

7

維特慢慢地又躺回了地上――他不想的,但是,他控製不了自己。他用最後一點力氣把臉轉向傅行歌:“如果我是故意的,你打算要對我做什麽呢?”傅行歌幫他解了毒――此刻他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幸好嘴巴還能說話。

“我是維特,我認識你。你是傅行歌,剛來美國四個月,化學係高才生,今年唯一一個全額獎學金的獲得者,去年你的一篇論文入選專業年度十佳。你發現了102。”維特在闡述他對傅行歌的認識的時候,眼神很特別――如果不是自己的錯覺,傅行歌覺得他的眼神非常的溫柔,這種溫柔又很熟悉。

熟悉到――

“你認識梁雲止嗎?”這個問題問得唐突又直接,但傅行歌脫口而出。

“梁雲止是誰?是你喜歡的男人嗎?”因為藥物的作用維特還渾身無力,但是他灰藍色的眼睛看向了傅行歌,眸子裏麵竟然是一絲很容易察覺到的笑意。

一時之間,傅行歌無法理解他為什麽會那樣笑,她心裏莫名地生出一些惱怒:“我是學化學的,我有很多種能夠讓人很痛苦但是又死不了的辦法。”

“我知道,但是你是想用在我身上嗎?”維特還在笑,而且,笑得更明顯了,“是因為我說穿了你的心事嗎?那個叫梁雲止的人是你喜歡的男人嗎?”

“與你何幹。”傅行歌終於惱羞成怒,但是她又努力地保持了自己表麵的冷靜,她拿起手邊的一塊毛巾,一甩手扔在了維特的臉上,“既然恢複了力氣就趕緊滾出我的房間。”

她的這個鄰居很可疑。如果他不是梁雲止,那麽他也很有可能對自己有所圖。

會是那些想綁架化學高才生的人嗎?

傅行歌警惕地攥緊了手裏的化學“武器”――除了102,最近她又發現了102的改良款,她手裏的藍色**,比102更詭異更霸道。

躺在地上的維特終於從地上坐了起來,一隻手撐地,另一隻手放在膝上抬頭看傅行歌。

傅行歌站在桌邊,一隻手拿著一把小匕首,另一隻手拿著一瓶不知道是什麽的幽藍色**,她穿著很普通的T恤和家居長褲,顏色也是普通的乳白色,衣服上沒有華麗的繡花甚至沒有一絲的印花,就像她的臉一樣幹幹淨淨,但是那修長白皙的脖子,隱約可見極其纖巧的身段,又怎麽看都好看到驚人。

“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小心我把你毒瞎了。”如若是以前,傅行歌不會在意男人用什麽眼光看自己,反正他看得到也得不到,隨便看吧,總之她不會讓他近身就是了。

但是這樣的目光屬於這古怪的鄰居,她便無由地感覺到一種緊張,奇怪了,自己是站著的,他還坐在地上,連站起來的力氣都還沒有,自己手裏不但有刀還有一瓶防身的藥水,她為什麽會有這種壓迫感呢?

“我用什麽樣的眼神看你?”坐在地上的男人依然有器宇軒昂的氣質,那雙未被口罩遮住的灰藍眼眸笑意深深,竟似冰化水般柔軟,“化學專業還能讀得懂別人的眼神嗎?”

傅行歌覺得他說起化學專業讀得懂別人眼神這句話的時候意有所指,又有點譏諷――她忽然想起來以前被她無限忽略的梁雲止的那些或深情或溫柔或纏綿悱惻的眼神。

她怎麽讀不懂?她隻是選擇了不去讀懂而已。

“滾出去。”傅行歌終於沒能再忍住自己的惱羞成怒,她用小刀指著他,“這是我的房間,我可以正當防衛。”

“我沒有惡意。”維特終於找回了一點力氣,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的個子真的很高,大概有一米九,這更讓身高已達一米七的傅行歌有一點壓迫感――兩年前梁雲止走的時候應該還沒有一米八吧,出國後的梁雲止還在長身高嗎?

“你真的不認識梁雲止?”傅行歌有一種直覺,覺得他一定跟梁雲止有關係。因為對方在提起梁雲止這個名字的時候,她心裏總像被什麽攥緊一樣,說不出來是難受還是緊張。

“你告訴我梁雲止是不是你喜歡的男人?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回答你一個問題,很公平不是嗎?”維特似在笑,又似在調戲。傅行歌覺得他的話很欠扁,可是她又有一種防衛意識,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會打不過他,不能貿然嚐試。

“是。現在請回答我,你認不認識梁雲止?”傅行歌誠懇地承認了。但是她的語氣非常冷淡,似在敷衍一般。

維特沒有馬上回答她。而是忽然向她走近了兩步。防範意識極強的傅行歌再次攥緊了手裏的小刀,另外一隻手也剝開了手裏**的蓋子:“我隻需要答案,不需要你靠近。”

維特給她的壓迫感實在是太強,也許是身高的關係,也許是他氣質的關係。總之傅行歌不想與他長久地待在房間裏。

“不認識。”維特離傅行歌已經很近了,大概就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傅行歌一隻手拿刀,另一隻手拿小玻璃瓶,全身上下連頭發絲都寫著“戒備”兩個字。維特卻渾身放鬆,深眸微彎,眼神也漸漸濃了:“還有其他問題要問嗎?比如說,我對你有沒有興趣之類的?”

“我對你沒有興趣,現在馬上滾出我的房間。”傅行歌回答得非常快,她的語氣裏有掩飾不住的咬牙切齒――這人怎麽可能是梁雲止?他……如此的可惡。

傅行歌並不是沒有見識過男生喜歡自己的樣子。梁雲止溫柔專注,顧延之執著深情,周一楠奔放熾熱,還有那些用各種各樣的辦法想追求她想靠近她的男生和男人,她都見識過。

但他們,沒有一個似眼前這人給她這樣強的壓迫感。

“好吧,雖然我很想再跟你待一會兒。但是再見,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我會知恩圖報的。”不得不承認這個家夥英文說得很好,中文也說得很好。因為傅行歌竟然聽出來了他說知恩圖報的時候有點意味深長――那感覺就好像他在調戲自己。

維特走了之後,傅行歌先用膠布把電腦攝像頭遮住,然後開始仔仔細細地檢查了自己的房間。確認一遍之後,她在**躺了一會,忽然又跳了起來,開始在房間更多的角落裏翻找。

一個小時之後,傅行歌在台燈,吊燈,裝飾畫和書架上找出了四個細小的攝像頭,有錄音裝置的那種。

她真的被人監視了!

9

這個房子她是隨機找的。公寓條件不錯,離學校比較近,周圍生活也比較安全便利,租金並不便宜。所以安保也可以,非業主即使是送餐員也不能自由出入。

是誰在她房間裏安裝了這些攝像頭?

是誰在偷窺她?

對方對她有什麽樣的目的?

傅行歌想來想去,隻有兩個可能。

一是與綁架化學係學生的罪犯有關,自己已經被盯上了。

二是她的隔壁鄰居是個怪胎和變態,他對自己感興趣,並且對自己進行了偷窺和監控。這就解釋了,為什麽每一次自己點外賣,外賣送到的時候,他幾乎都因為同時間買了同樣的東西而開門。

但是不管是哪一種可能,對於傅行歌來說,都是危險的。

傅行歌更期待是第一種情況,對方不就是害梁雲止的人嗎?正合她意。

傅行歌花了一天時間整理她能搜羅到了與梁雲止遇害新聞有關的所有資料。

官方新聞報道上說,殺害梁雲止的人屬於販毒集團,他們在研究一種新型的毒品,所以綁架了梁雲止,讓他參與研製。梁雲止暗中與警方聯係,成了警方的線人,並在半年後與警方合力瓦解了販毒集團。新聞上隻說抓到了販毒集團的重要人物,並沒有說是否已經將所有的犯罪分子都抓捕歸案,而且,梁雲止遇害的時間也比較模糊。

傅行歌甚至可以推斷當時並不是所有的犯罪分子都已經繩之以法,梁雲止極有可能是在案子破了之後才遇害的――也就是說在這件事情裏,警方也沒有完全能保護線人的安全。

梁雲止成了犧牲品。

那麽有沒有可能是,梁雲止根本就沒有死。他的遇害,隻是一種保護他的方式呢?

當這個推論從傅行歌的腦子裏蹦出來的時候,她真的完全坐不住了:梁雲止也許根本就沒有死!

繩子、鐵鍬、手套、氣壓裝置,當傅行歌在住所附近的超市把這些工具一樣一樣地放進購物車之後,維特終於沒在忍住走了過來:“看起來你要去做一件大事,需要幫忙嗎?”

傅行歌出門購物,他竟然也跟著來了,說是恰巧也並不奇怪,離公寓最近的一個購物中心,鄰居遇到也算正常。

“如果你願意的話。”傅行歌美得透徹的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看著維特,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是不是偷窺自己的人,她已經決心要弄清楚他在搞什麽鬼――就從此刻開始。

“也許是仇人呢?”傅行歌對他露出了一個微笑,但是這個微笑毫無笑的意思――他的眉也與梁雲止相似。

“哦,你這個笑容別有所指,不過還是很漂亮。你笑起來的時候比你不笑的時候更迷人。”這人不是梁雲止,梁雲止與她一樣寡言少語,他不會對這些膚淺的挑逗言語信手拈來。

“謝謝誇獎。”傅行歌禮貌道謝又拿了一把鐵鍬放進了購物車裏,“今天晚上可以嗎?”

10

“今天晚上你要約我嗎?”維特喜上眉梢。

“沒錯。”傅行歌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但是,她的眼睛裏卻寫著狡黠。

“真的嗎?幾點?”維特幾乎都有點歡呼雀躍了。

“七點,你可以吧?”傅行歌仍然帶著狡黠的微笑。

如果維特知道她今天晚上要帶他去做的事情會是什麽樣的表情呢,傅行歌忽然有一點小小的期待。

維特非常準時,約好七點,他六點五十就已經在傅行歌的門外等待。

全副武裝的傅行歌把門打開,自己背著一個裝滿工具的背包,然後把另外一個裝滿了工具的背包遞給了他:“我們出發吧。”

維特看著穿著一身黑色皮衣加軍裝靴子打扮的傅行歌,瞪大漂亮的眼睛,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再下下上上看了一遍:“你這個約會裝很特別。”

維特顯然為了顯示約會的隆重,還穿了襯衣和西裝,傅行歌覺得自己也許應該好心地提醒了他一下:“你要去換一身比較方便一點的衣服嗎?” 傅行歌給他的工具包和他身上的打扮不大搭配。

“我挺方便的。穿著方便,脫著也很方便。”維特笑嘻嘻的,灰藍色的眸子光芒閃耀,整個人都充滿了活力,配上西裝和襯衣,雅痞氣質十足,明明說著有某種隱喻的話,卻又不顯得討厭,幾乎讓人忘了他那被口罩遮住的醜陋五官。

在傅行歌的堅持下,維特上了她的車。車是傅行歌前兩天剛買的,一輛有點舊的越野車。她本來隻是想租一輛車,打電話找傅明奕的一個舊朋友幫忙,對方說正好有一輛舊的越野車要出售,價錢比租車貴不了多少。傅明奕也很大方,幹脆就把車買下來給她了。

而且她今天要去的那種地方,開著越野車正好。

“能透露一下我們的晚餐地點嗎?”路越走越有點不對勁,維特終於再也忍不住了,“這好像是通向郊外墓園的路?”

“聽起來你對郊外墓園還挺熟悉的。”傅行歌打開盒子拿出來一個三明治遞給了維特,“這就是晚餐。”

“所以我們要去墓園野餐嗎?你確定嗎?晚上去墓園野餐?”維特的表情都有點崩壞了。

“開棺驗屍?!”維特口罩下的表情大概已經徹底碎裂了,他瞪大一雙漂亮的眼睛看著傅行歌的樣子――好像有點怪可愛的。

“你確定嗎?開棺?驗屍?”維特又問了一次。

“對。我的一個朋友,他們都說他死了,但是我不相信。我要去挖開他的墓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傅行歌獨自到墓地去過——挺普通的一塊墓碑,上麵刻著梁雲止的中英文名字,生卒日期,還有一句話。

驕傲如你。

句子是英文刻上去的。

句子下麵有落款,安吉拉·雷蒙德。看起來是個女孩子的名字。

那句話雖然簡單,但是。傅行歌覺得有故事。

有時候,你比黑洞更神秘。黑洞還會吞噬,而你,冷漠有如虛空,連吞噬的回應都不曾出現。――梁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