巔峰對決
九月十七日,星期一,晚上九點
午飯後,萬斯和我回到家中。四點多鍾,我們接到馬克漢的電話,他已安排好晚上的聚會,史伯斯蒂伍德、曼尼斯和卡蘭佛這三人都會來。得到確切的消息後,萬斯即刻出了門,到了晚上快八點的時候才回來。他這次神秘的外出讓我很好奇,但他顯然不願意讓其他人知道外出的內容。我們差一刻九點下的樓,車子的後座上已有一名陌生的男子了。我想他一定與萬斯的神秘外出有關聯。
“艾倫先生將會與我們一同去參加聚會,”萬斯介紹時說,“你對撲克一竅不通,而今晚我們非常需要一位讓牌局變得新鮮有趣的人物。艾倫先生正好可以彌補這一缺陷。”
萬斯未經馬克漢的同意就將一位未被邀請的人帶到他家,對此我已感到很吃驚。而同樣讓人吃驚不已的還有這位先生的外貌:身材矮小,卻顯得非常幹練;露在時髦帽子下的黑亮頭發,讓我一下子想到畫報上的日本小孩。除此之外,他紮著勿忘我小白花的領帶款式,以及襯衫上的那一排鑽石紐扣同樣引人注目。
艾倫先生的這身打扮,和喜好素淨的萬斯形成了鮮明的反差,這樣的兩個人相識真令人難以置信。毫無疑問,他們既不會是上遊社會交際圈裏的朋友,也不可能因品位相同而結緣。
我們被領入馬克漢家的客廳時,卡蘭佛和曼尼斯已經到了,幾分鍾之後,史伯斯蒂伍德也到了。經過簡單的介紹以後,大家圍坐在壁爐前,擺出舒適的姿勢,一同抽著煙,不時飲上幾口上好的威士忌。馬克漢對未被邀請的艾倫先生表現得非常熱情,但他注視艾倫先生的眼神,分明在表示他對萬斯這一做法的困惑。
這次刻意組織的友善聚會散發著一種詭異的氣氛。處在那樣的情況下,誰也不會感到輕鬆的。特別是被邀請到這兒的三位男士,彼此相識且都對同一個女人著迷,而聚會的緣由又是因為這個女人被殺。還好馬克漢巧妙地把握著全局,使他們認為自己隻是以關係人的身份被叫來探討一個問題。一開始,檢察官便聲稱這次聚會隻是他個人出於破解凶案疑點而發起的,因此希望大家不必有拘束感和強迫性,自由地發言,為案件提供一些具有建設性的意見。語氣之誠懇,使原本緊張的空氣頓時舒緩了不少。
隨後的討論,使我對這三名與案件相關的家夥產生了強烈的興趣。首先是卡蘭佛。他的一番言論簡直是痛苦的戀情回憶與自責,沒有多少意義;而曼尼斯滔滔不絕的言辭雖然十分坦誠,可淨是些表示歉意的話;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史伯斯蒂伍德常常沉默不語,似乎對此事不願多說。隻是問一句答一句,能夠看出他對這一話題的抵觸情緒。萬斯隻是偶爾開口,回應一下馬克漢的話。而艾倫先生則始終未發一言,坐在一旁饒有趣味地環顧著別人的表情。
總體而言,我覺得討論並沒有產生什麽實際的效果。如果馬克漢是想通過這個來推動破案進展的話,他一定失望了。不過在聚會上,他竭力扮演好萬斯為他分配的角色,為接下來的撲克遊戲奠定基礎。實際上,由他說出這項提議也十分符合主人的身份。
到了十一點鍾,檢察官用親切的語調建議大家一道玩玩牌,並暗示這項提議隻是他個人的意思,其他人自然不好拒絕。在我看來,這沒什麽必要。卡蘭佛和史伯斯蒂伍德兩人似乎很感興趣,希望借玩牌轉移剛才令人不快的話題。萬斯和艾倫無疑是表示讚同的。曼尼斯卻明確拒絕。他說自己不怎麽會玩,也不大喜歡,但表示有興致看著大家玩。萬斯試圖勸他一起玩,但他始終堅持自己的想法。最終,馬克漢安排了一張五人座的牌桌。
我發現,等艾倫先生入座以後,萬斯才坐到了他右邊的位子上,左邊則是卡蘭佛;萬斯的右手邊坐著史伯斯蒂伍德,接下來是馬克漢。曼尼斯選擇坐在馬克漢與卡蘭佛中間後方的位置上。
一開始,卡蘭佛指定了賭注的大小,不過史伯斯蒂伍德建議放寬賭注的上限,而萬斯認為應該再高些,這項提議得到了馬克漢和艾倫先生的同意。最終,大家以萬斯提出的賭額為標準。我對籌碼的數額感到吃驚,曼尼斯也在後麵小聲嘀咕著。
開局不到十分鍾,牌桌上這五人的高超牌技就顯露出來了。萬斯請來的艾倫先生如魚得水,贏得了開門紅。兩局之後,萬斯成了贏家,贏了第三局和第四局。史伯斯蒂伍德也隨之贏了一把。緊接著,手氣稍好的馬克漢領先。幾局下來,唯有卡蘭佛成了輸家。但不到半小時他就時來運轉,贏回了原先輸掉的多數籌碼。此後,萬斯慢慢趕上來,排在艾倫先生之後。幾局過後,每個人有失有得,都差不多。但最後卡蘭佛和史伯斯蒂伍德運氣差些,成了最大的輸家。過了十二點半,牌桌上的爭奪幾乎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隨著賭額的不斷累積,桌子中央的籌碼堆得像小山似的。即使是有錢人——毫無疑問,也包括牌桌上的這幾位——也會對如此高額的賭資感到目眩。
牌桌上的氣氛在接近淩晨一點的時候達到了最**。此時,萬斯瞥了艾倫一眼,拿起手帕擦著額頭。在別人看來,那是再平常不過的舉動,可對萬斯來說就不是了——我知道這是個假動作。隨後我發現,坐莊的艾倫先生洗牌的時候,突然被雪茄裏冒出的煙嗆到了眼睛。他使勁兒眨了眨眼睛。就在這工夫,一張牌掉在了地上。他把牌撿起來,重新洗了一遍,隨後讓萬斯切牌。
需要說明的一點是,這是一種“累積賭注”的玩法。打牌者拿到一對以上的牌才能開牌下注,如果沒有就得放棄開牌權。此時,桌麵上的籌碼已經堆積如山。卡蘭佛、馬克漢和史伯斯蒂伍德都先後放棄了開牌權,之後輪到萬斯。他下的注非常大,艾倫先生倒牌不跟,卡蘭佛繼續跟進。隨後,馬克漢和史伯斯蒂伍德也不跟,隻剩下卡蘭佛和萬斯一決高下。卡蘭佛抽換了一次,萬斯則抽換了兩次,然後象征性地追加了籌碼,而卡蘭佛也針鋒相對,提高了賭額;緊接著萬斯又追加了一次,但數額相對小些;而卡蘭佛堅定地再一次加注,數額比前一次更大;萬斯思索了片刻,表示跟進並要求對方攤牌。
“同花順——7、8、9、10、J,”卡蘭佛毫不猶豫地亮出手裏的牌,得意地說,“你贏得了嗎?”
“唉,抽換了兩次都沒用。”萬斯沮喪地攤開手上的牌,他有四張老K。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半小時之後,輪到艾倫坐莊發牌時,萬斯又一次掏出手帕擦額頭。這局累積的數額比前次多出兩倍。艾倫洗完牌後,喝了點威士忌,點上了一根雪茄。待萬斯切完牌,他開始發牌。
和上次的情形一樣,萬斯得到了開牌下注的機會。牌桌中央已經被籌碼堆滿了。最後隻剩下史伯斯蒂伍德和萬斯對抗。史伯斯蒂伍德抽換了一次,而萬斯對手中的牌相當自信。此後,牌桌上出現了一陣令人窒息的靜寂,如同充電已達到飽和的狀態。看得出,在場的其他人也有同感,所有人都既興奮又緊張地盯著這局牌。然而,兩位一爭高下的當事人卻表現得異常冷靜。我仔細觀察兩人的表情,發現他們都在竭力隱藏自己的真實情緒。
在對方換牌後,萬斯繼續下賭注,把一疊黃色的籌碼推向牌桌中央,表情相當嚴肅。這是今晚最大的一局賭注。史伯斯蒂伍德也毫不示弱地推出同等數額的籌碼,然後冷靜地點了一下剩餘的數額,隨即將它們一並推出,麵無表情地說:“將額度提高至上限。”
對於史伯斯蒂伍德的要求,萬斯不自覺地聳了聳肩。
“你贏了,先生。”他向史伯斯蒂伍德展現出一副親切的笑容,隨即攤開手上的牌。我們看到四張A!
“嘿,這就是打牌!”艾倫先生怪叫道,哈哈大笑起來。
“這算什麽?”馬克漢驚訝道,“這麽大的數額,手裏攥著四張A卻倒牌!”
卡蘭佛也嘖嘖稱奇,而曼尼斯則撇撇嘴,說道:“我並不想多嘴,萬斯先生。單純從贏利的角度來看這局牌,我認為您可以再晚些攤牌。”
史伯斯蒂伍德則深吸一口氣,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幾位過於小看萬斯先生了。他這一局打得真叫漂亮!盡管四A個在手,而他最終卻退出了——從技巧上來說,這絕對是正確的選擇。”
“沒錯。”艾倫也讚同道,“真是千鈞一發啊!”
史伯斯蒂伍德轉向萬斯這邊:“這種情況可不是總能遇到的。為了顯示我對你那超凡的判斷力的讚賞,現在我就來滿足你的好奇心——我手裏並沒有我想要的牌。”
他一邊說著,一邊優雅地用手指將牌一張張地翻開,依次亮出了梅花5到8,接著是一張紅桃J。
“你的話讓我搞不懂,先生,”馬克漢說道,“顯然,萬斯可以贏你,可他卻放棄了。”
“您好好想一想,”史伯斯蒂伍德用溫和的語氣回答道,“您和卡蘭佛都放棄了開牌,倘若我的牌足以使我有能力開牌的話,我必定會在開牌的時候賭上大價錢。但在萬斯先生開牌下注之後我才跟進,很顯然,我手上不是四張同花就是順子,或者是同花順。對此我可以毫不謙虛地說,隻有牌技高超的人,才可能領悟其中的奧妙,因此我才會那樣做……”
“我說,馬克漢,”萬斯突然插話道,“史伯斯蒂伍德先生的確是此中高人,他的牌真的是四張同花順。在我開牌下注之後,為了跟進他也必須下注,這樣就有二分之一贏牌的概率,否則他是不會跟進的。再者,拿到這手牌的機會也很難得,假如自己既不是開牌人,手上的牌又小於四張同花順的話,繼續跟進的風險就未免太大了。不過,正像大家看到的,史伯斯蒂伍德先生抽換了一次,這樣就有四十七分之九的概率是同花,四十七分之八的概率是順子,促成同花順的概率也有四十七分之二。綜合以上的分析可看出,他手上的牌將有四十七分之十九的概率使手中的牌變成他想要的牌。”
“的確,”史伯斯蒂伍德接著說道,“如萬斯先生所言,在我抽換一次牌之後,他心裏正盤算著我的牌是否已經是同花順了。他以為,假如我隻拿到同花或順子的話,就不可能有膽量將賭注叫到最上限。這樣做的確也不符合邏輯,打牌的人多半不會冒這樣的風險嚇唬人。所以,假如在我提出加注之後,萬斯先生依然堅持到最後的話,那他絕對是打算拚死一搏了。我承認我是在嚇唬人,但萬斯先生的決斷毫無疑問合乎邏輯並且也是正確的。”
“當然,”萬斯補充道,“史伯斯蒂伍德先生說得沒錯,在對方既沒有換牌,自己手裏也不是同花順的情況下還將賭注叫到最上限的,的確少見。我不得不佩服史伯斯蒂伍德先生,他在這局中所運用的心理戰術實在是無懈可擊。正如大家所見,他在深刻地剖析了對方的判斷之後才決定自己的步驟。”
對於萬斯的這番恭維話,史伯斯蒂伍德隻是略微點頭致意。緊張的氣氛被打破之後,待卡蘭佛整理好牌,牌局卻並沒有繼續下去。
萬斯好像有點不對勁兒。他抽了一陣煙,默默地品了幾口威士忌,獨自一人出神地想著心事。隨後他漫步到壁爐前,一本正經地欣賞著塞尚的一幅水彩畫——這是他多年前送給馬克漢的。
就在大家停止交談時,他轉身望著曼尼斯。
“嗯,曼尼斯先生,”萬斯帶著一種隨意的語氣問道,“我很好奇,你怎麽會不喜歡玩撲克?據我所知,精明的商人可都是狂熱的賭徒啊!”
“他們或許是,”曼尼斯回答得很謹慎,“不過在我看來,玩撲克絕非是一項賭博,其中包含了太多的機關,但最重要的是它並不能給我更多的快感,實在不夠刺激——我想你應該能夠明白我的意思。輪盤賭就比較符合我的誌趣。去年夏天,我在蒙特卡洛十分鍾內玩的數目可比今晚各位輸的錢的總數還要多得多,那樣我才能玩得盡興。”
“明——白。”萬斯拖長音說道,“這麽說,你對玩牌一點不感興趣?”
“我玩的不是這種。”曼尼斯說道,“一翻兩瞪眼、磨蹭到抽牌、換牌後才論輸贏的玩法讓我感受不到刺激,知道嗎?那種速戰速決的玩法才真叫爽呢!”
他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打著響指,以此來顯示他從中得到的快感。萬斯則繞到桌旁拿起一副撲克。
“一千塊切牌賭大小,怎麽樣?”
曼尼斯立刻站起來。
“嘿,真夠勁兒!”
曼尼斯首先洗牌,放到桌上後直接切牌:一張10;萬斯切出一張老K。
“我欠你一千。”曼尼斯漫不經心地說,好像輸的不是自己的錢一樣。
萬斯沒有說什麽,隻是默默地觀察著對方接下來的行動。對方則用狡猾的眼神回望他。
“再來一把——這次兩千,怎樣?”
萬斯挑起一邊眉毛:“當然,願意奉陪。”洗牌之後切出一張7來。
曼尼斯很快向下切牌:一張5。
“手氣不錯嘛,欠著你三千。”他滿不在乎地說道。眼睛眯成一道縫,嘴上叼的雪茄隨著說話的節律一動一動的。
“這回又要加倍嗎?”萬斯問道,“四千?”
馬克漢瞪大了眼睛,吃驚地望著他;而艾倫先生盡管也非常驚訝,但表情十分滑稽。毫無疑問,在場的人都被這種賭法嚇到了。萬斯很清楚,這樣不斷加倍地賭下去曼尼斯總會有機會贏,最後他很可能會輸掉。但我也相信,如果到時候曼尼斯贏了就收手,檢察官一定會提出抗議的。
“四千就四千!”曼尼斯順手洗牌切牌:一張方片Q。
“你不可能贏得了這位皇後——絕對不可能!”他一下子顯得非常興奮。
“或許你說得沒錯。”萬斯緊繃著臉說道,他切出一張3。
“再來一盤,如何?”曼尼斯朝他擠擠眼睛。
“行了!”萬斯立刻擺手道,“這實在太刺激了,我都快得心髒病了。”
他拿出支票,開了一張一千塊的遞給曼尼斯,然後轉身同馬克漢握手。
“夜晚愉快!哦,對了,明天一道吃午餐吧。一點鍾在俱樂部見,怎樣?”
馬克漢思索了片刻,說道:“假如沒什麽突發事件的話。”
“這不是開玩笑,一定要來。”萬斯認真地說,“我敢打賭,到時候你一定非常想見我。”
回去的路上,萬斯異常沉默,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當然了,這種時候我也別想從他那兒打探出什麽。不過在向我道晚安時他不經意地說道:“拚圖還差最重要的一塊。如果找不到的話,一切都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