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健身俱樂部的服務生回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三分鍾,他衝我點了點頭,示意我跟他進去。我們走上四樓,拐過一個角落,他領著我來到一個半開著的門前。

“請向左轉,先生。有些會員正在睡覺,拜托您輕點兒。”

在俱樂部圖書室的中間,有一張擺放著雜誌的長桌子,牆壁上有一盞燈,正照射在俱樂部創始人的肖像上,玻璃門的後麵,陳列著很多書籍。我走了進去,房間裏有很多小隔間,是用敞開的書架隔成的,裏麵放置著高背皮椅,體積大而柔軟。似乎這裏真正的作用是用來睡覺的,有些上了年紀的人,正在椅子上靜靜地打著盹兒,絲絲微弱的鼾聲從狹小的鼻孔中發出,由於高血壓的原因,整張臉漲得通紅。

我朝前方走了幾步,慢慢地朝左邊轉去,金斯利就在房間上麵的最後一間裏。房間的角落裏並排放著兩把椅子,他有著一頭黑色頭發的腦袋從其中的一把椅子上露出。我坐在了另一把閑置的椅子上,朝他迅速地點了點頭。

他說:“這裏是提供午餐後休息的地方,請小點聲說話。我原本有個很重要的約會,就這樣被你給打斷了。到底是什麽事情,要知道,我雇用你,是為了減少麻煩,而不是為了給自己製造麻煩。”

我把臉靠近他,他的身上有股子威士忌的氣味,非常好聞,我說道:“我知道他被她開槍打死了。”

他緊咬牙根,臉色陰沉,眼皮跳動。一隻大手搓了搓膝蓋,最後歎了口氣。

他的聲音很低,鎮定地說道:“接著說。”

我轉過頭,朝椅子後麵看了看。離我們最近的那個老家夥睡得很沉,鼻孔裏發出了“呼哧呼哧”的聲音。

“克裏斯家裏的大門半開著,叫門也沒人回應。可在昨天,我注意到大門是緊緊關著的。我推開了門,整棟房子都非常寂靜,房間也非常昏暗,有兩隻被使用過的酒杯放在桌子上麵。過了一段時間,一個黑瘦的女人從樓梯上走了下來,她說她是弗爾布羅克太太,是這裏的房主,過來收取房租的,因為他已經拖欠了三個月,她應該是用鑰匙把門打開的。她的手上戴著手套,還拿著一把手槍,她告訴我,是在樓梯上發現的。我從她手上奪過那把手槍,卻發現它被使用過,而且是在不久前,但關於這點,我並沒有告訴她。她告訴我說,克裏斯並不在,我猜測,她一定會趁機檢查一遍這棟房子。於是,我就想了個方法把她氣跑了。說不定她會把警察叫來,但更可能是,她會把所有的一切全部忘掉,然後就這樣走掉,去做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情。當然,房租她不會忘記。”

我停了下來,這時,金斯利朝著我把臉轉了過來。他的目光中透著焦躁,因為緊咬著牙齦的關係,他的下頜肌肉鼓了起來。

“臥室裏麵有睡衣、護膚品、香水等物品,很明顯,那裏有女人過夜的跡象。我走到樓下。浴室的門關著,但又被我弄開了,我發現有三個子彈殼在地上,其中兩個彈孔在牆壁上,還有一個在窗戶上。而克裏斯**著身子死在浴缸裏。”

金斯利低聲呼叫道:“我的老天爺啊!你的意思是說,昨天晚上有個女人在他那裏過夜,而今天早上,卻在浴室裏發現他被害了。”

我問他:“你覺得我想要和你說的是什麽呢?”

“你小點兒聲!為什麽要在浴室裏呢?這真是太可怕了。”他憤怒地說道。

“你自己小點兒聲。為什麽不是在浴室裏呢?”我說道,“難道你還能想出其他能讓男人沒防備的地方嗎?”

“我的意思是說,你根本無法肯定,對不對?你根本就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女人殺害了他。”他說道。

“是的,的確不能肯定。很有可能是有個人如同女人一樣拿著把小型手槍,隨意地胡亂開槍,打光了裏麵的子彈。浴室的位置就在坡地上,外麵非常寬闊,在那個地方開槍,外麵應該不會輕易聽到。”我說道,“而且我所看到的一切很有可能都是虛假的,那裏根本就沒有女人,過夜的女人早就離開了,甚至有可能開槍打死他的那個人就是你。”

他雙手使勁地在膝蓋上捏著,低聲說道:“我這個人很文明,為什麽要打死他呢?”

似乎沒有必要同他爭論這件事。我問道:“你的妻子有槍嗎?”

“天啊,你不會真的這麽想吧?”他頹喪的臉朝著我,沒精打采地說道。

“她有槍嗎?”

“有,她有一把小型的自動手槍。”他猶豫地說道。

“是你在這個地方買給她的?”

“我……我沒有買。那是在兩年前,我從一個醉鬼手裏搶來的,當時是在參加舊金山的一個宴會,他可能覺得很好玩,就拿在手裏亂晃,後來,我一直也沒還給他。”他使勁捏著下巴,手指關節已經泛白。然後接著說道,“他那樣的醉鬼,應該不會記得怎麽把槍搞丟的,又是在什麽時候弄丟的。”

“做得太漂亮了。那把槍你還能認出來嗎?”

他用手托著腮幫子,眯著眼睛思考著。我又回頭朝椅子後麵看了看,一個老年人正在沉睡,忽然,他打了個響呼嚕,差點把自己從椅子上震下來。他用幹瘦的手撓了撓鼻子,又咳嗽了幾聲,然後從背心兜裏掏出一塊金表,眯著眼睛瞅了瞅,又把金表放回兜裏,接著睡覺。

我從口袋中掏出那把手槍,放在金斯利手上。他瞪著眼睛,顯得非常苦惱,然後緩緩地說道:“我不知道,看上去很像,但我不能肯定。”

“在側麵,有一組號碼。”

“誰會去記手槍上的號碼?”

“希望你沒有,不然的話,我就有麻煩了。”

他緊緊地握了握那把手槍,然後又把它放在了身邊的椅子上。

他說道:“肯定是他甩了她,那個無恥卑劣的家夥。”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說你是個文明人,你並沒有足夠的動機,但她卻有。”

他彈了彈手指,說道:“每個人的想法都不同,要知道,相比男人而言,女人更容易衝動。”

“就好比小貓和小狗,貓比狗更容易衝動。”

“什麽意思?”

“意思是,相比某些男人,有些女人更加容易衝動。假如你想說,這是你妻子做的,那我們就要尋找一個更加合適的動機。”

他把頭轉了過來,我和他相互對視著。他的表情非常嚴峻,牙齒在唇上都咬出了印記。

他開口說道:“我們不能讓警察拿到這把手槍,這件事情不是在玩笑。雖然我不清楚號碼,但他們肯定很清楚。所以我們不能讓警察拿到這把槍,要知道,克裏斯德爾是有許可證的,而且手槍被注冊了。”

“可手槍在我手上這件事,弗爾布羅克太太是知道的。”

他執拗地搖了搖頭,說道:“我很清楚你是在冒險,我也不會讓你白白做事。假如這件事情能布置得像自殺一樣,那麽我肯定會把手槍放回去,可如你所說,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一定要想個辦法。”

“是的,假如是那樣子,那他肯定是前三槍沒有擊中自己。但即使多加10塊錢,手槍也要放回去。我不能把一樁凶殺案遮掩過去。”

“我覺得應該遠遠高於那個數目,500美元。”

“你想用這筆錢買些什麽?”

他的目光嚴謹又晦暗,但不是很果斷。他傾斜著身子靠了過來,說道:“除這把手槍外,在克裏斯家裏,還有能證明克裏斯德爾最近去過那裏的什麽東西嗎?”

“就像聖貝拉蒂諾的那個服務生所說的那樣,一件黑白兩色的大衣,還有一頂帽子。還有些物品,很有可能是我所不清楚的。指紋一定會存在,你和我說過她沒有留下指紋,可那並不代表她的指紋不會被那群人拿去對比。何況家中的臥室裏,鹿湖的木屋子,還有她的汽車裏肯定會到處都有。”

他說道:“我們首先要找到她的汽車……”我打斷了他的話。

“這樣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那樣做根本沒有任何幫助。她使用的香水是什麽牌子的?”

他立馬領悟過來,有些木訥地說:“啊,是基爾萊恩,香水中的香檳,偶爾也會用香奈兒。”

“這些類型的香水都是什麽味兒的?”

“是一種檀香味兒。”

我說道:“我並不會分辨,但在臥室裏曾出現過的那種味道,聞起來好像廉價貨。”

“廉價貨?廉價?我們一盎司的售價是30美元呢。我的老天爺啊。”他一下子受到了打擊。

“噢,但聞起來就像是三塊錢一加侖的味道。”

他搖了搖頭,用力地把手放在膝蓋上,說道:“我和你談談錢的事,現在我給你開支票,共500美元。”

我任憑他說的話如同一個沾了塵土的羽毛般旋轉著飄落在地上。背後的一個老人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全身沒有力氣地摸索向外麵走去。

金斯利的語氣有些陰鬱,說道:“我雇用你是為了讓你保護我遠離那些醜聞,但從目前的狀況看,已經沒有辦法避免醜聞了,當然,這並不是你的失誤。不過,假如我的妻子需要,你就要去保護她。我根本不相信她槍殺了克裏斯這件事。現在這件事情關乎我妻子的性命,我根本就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相信,沒有任何理由,這就是一種直覺。可能這把手槍是她的,也可能昨天晚上她確實出現過那裏,但這並不代表人就是她殺的。任何人都可以拿到這把手槍,因為她對待它就像是其他物品一樣,絲毫不會在意。”

我說道:“假如是我碰到過的那種警察,那麽一號嫌疑犯就會被他們抓起來,然後進行偵辦。要知道,警察可不會花時間去證實這些事情。他們看了現場後,能想到的頭號嫌疑犯肯定會是你妻子。”

生活中真實的悲劇,就好像在演戲。他雙手呈合掌狀,淒慘的模樣非常有戲劇效果。

“乍看現場的布置,幾乎完美到無可挑剔。但我們還是要談論一下這件事情的重點。”我說道,“有人曾經見過她身上穿的衣服,但她還是把衣服留了下來,所以這很有可能會被調查出來。她真是笨得難以想象,居然把手槍丟在了樓梯上。”

金斯利急躁地說道:“你讓我產生了一絲希望。”

“這不能說明什麽。根據我們推理的角度判斷,那些由於情感、憎恨而犯罪的人,通常都是不管不顧的,做完就走。據我了解,現在這個情況並不是個有預謀的案子,從現場的情況來看,沒有任何規劃的痕跡,所以,她是個極其衝動的蠢笨女人。警察會對克裏斯進行調查,比如他的背景、朋友、女人。即便你的妻子跟這件事情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但警察依然會把她和克裏斯聯係在一起。在那一長串的名字中,肯定會出現她的名字。這樣一來,她消失一個月的事情,就會讓這些警察激動地蠢蠢欲動。另外,關於這把手槍,他們肯定也會進行調查,假如這真的屬於她……”

這時,他突然伸手朝著椅子上的手槍抓去。

“不可以。藏匿凶器是件很嚴重的事,我馬洛或許是個比較聰慧的人,也很喜歡你,但我並不會去冒險。這把手槍必須還給他們。我所列舉的假設,會讓人感覺是錯誤的,其原因就是我做的事情,大部分都是以你妻子是嫌疑犯為前提的,這一切都非常明顯。”

他嘟囔著把手槍鬆開了。我把手槍放在了他夠不著的地方,但又立馬拿在手裏,對他說道:“我可能會被搜身,借一下你的手絹,我不想用自己的。”

他把一條熨燙得非常挺直的白手絹遞給了我,我小心翼翼地認真擦拭手槍,然後放進口袋裏,把手絹還給他。

“我要回去把手槍放回原處,然後通知警察。我不想你的指紋出現在上麵,但有我的卻沒關係,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至於我出現在那裏的原因,還有我在那裏做過什麽,這些早晚都會被發現,就讓警察去調查吧,你該怎麽做就怎麽做。現在就怕她被他們找到,並且還有證據可以證明她謀殺了他,那就非常糟糕了。他們會比我更快地找到她,所以,我需要挖空心思想辦法去證明,她沒有殺他,這樣的結果才是最好的。簡單來講,就是證明這件事情是其他人做的。你覺得怎麽樣?”

“不錯,假如你能證明不是克裏斯德爾殺害了他,那500塊照樣付給你。”他慢慢地點了點頭。

“你最好搞清楚,我沒有期待去賺這筆錢。在下班後,弗洛姆塞特小姐跟克裏斯熟悉嗎?”我問道。

他愣在了那裏,沒有說話,麵部像抽筋一樣緊了一下,放在腿上的雙手,也攥成了拳頭。

“昨天早上,我向她要克裏斯住址的時候,她看上去有些奇怪。”

他慢慢地歎了口氣。

我說道:“一段就如同口臭一樣已經被糟蹋的羅曼史。我這樣的說法,會不會庸俗了些?”

他的呼吸聲很沉重,鼻孔顫動著,然後舒了口氣,平和地說道:“有段時間,她——他們倆是比較熟的。對於女人來講,我想克裏斯還是很有吸引力的。而且她這個姑娘很任性,尤其是在那方麵。”

“我需要和她談一下。”

他的雙頰浮現出兩抹紅暈,簡潔地問道:“為什麽?”

“我的工作就是向所有人詢問各種問題,你不要插手。”

“那去找她談一下吧。實際上,她跟自殺的奧爾默太太是認識的,奧爾默一家她都認識,而且克裏斯也認識她。他們之間會有什麽聯係?”他說道。

“我不清楚。你是不是還愛著她?”

他有些僵硬地說道:“如果可以,我希望明天就可以和她結婚。”

我點了點頭,站了起來。我轉過頭看了看那個房間,差不多人都走了。還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在房子的盡頭酣睡,那些剩下的柔軟座椅,也逐漸恢複了在他們清醒時進來的狀態。

我低著頭,注視著金斯利,說道:“隻有一件事會讓警察很氣憤,那就是在凶殺案發生後,並沒有迅速地通知警方。不過既然現在已經耽誤了,那就再耽誤一段時間。那個地方我要再回去一次,並偽裝成今天第一次去的樣子,隻要不去想那個姓弗爾布羅克的女人,我就能偽裝成功。”

他好像並不清楚我說的是誰,說道:“弗爾布羅克?究竟是誰呢?啊,我記起來了。”

“不用想了。她不會主動上門跟警察產生交集的,她不是那樣的人。我基本可以肯定,他們什麽都不會從她那裏聽到的。”

“我明白了。”

“他們會先向你提問,但不會先告訴你關於克裏斯死亡的事,而你知道的情況,隻能是我跟你聯係之前的。一定不要弄錯了,也不要掉進陷阱裏。否則什麽都不用找了,我隻能進監獄了。”

他明事理地說道:“給警察打電話之前,你可以從那房子裏,先給我打個電話。”

“我知道,但他們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調查誰打過電話。假如我從其他地方給你打電話,就等於承認了我跟你在這裏見麵。所以,我更傾向的做法就是不打電話。”

“我明白了。我會解決好,相信我。”

我們握了握手,然後我就走了,他還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