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兒要從東京說起。

東京山手一條學生街上有座公寓,稱為友愛館。表麵看來,友愛館跟普通的公寓差不多,卻跟學生街一點兒都不搭調。有個叫人見廣介的男人住在其中最糟糕的房間裏,單看外表,很難相信他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他可能是書生,也可能是無業青年,沒人清楚。衝之島上的大工程開工前五六年,他從一家私立大學畢業。此後,他一直沒找工作,沒有固定收入。房東對他束手無策,朋友為他擔心不已。最終,他來到友愛館,在這兒住到大工程開工前一年。

人見廣介說,他大學時學的是哲學專業,但從來沒上過哲學課。他時而對獵奇文學書籍著迷,時而又出現在跟哲學毫不相幹的建築係教室,認真聽講。沒過多久,他又對社會學、經濟學著了迷。很快,他又開始學習繪畫,買來畫油畫的工具。他就是這種朝三暮四的人,學什麽都沒毅力。可他這種從未學完任何課程、掌握任何技巧的人卻順利畢業了,真是奇怪。若說他學到了什麽,也是旁門左道,不是學問正道。正因為這樣,他在畢業五六年後,還是整天無所事事,找不到工作。

可人見廣介並沒想過要找份工作,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事實上,進入社會前,他已對這種生活厭惡不已,這可能是因為他生來就體弱多病,也可能是因為他青春期時患上了神經衰弱,時至今日,這種疾病仍困擾著他,讓他不想做任何事。他隻在腦海中想象一下人生的各種事情就足夠了,對任何事情都“無所謂”。因此,他一直睡在髒兮兮的公寓裏,一直在做夢。這種夢是他專屬的,沒有一位實幹家體會過個中滋味。總之,人見廣介就是個極致的空想家。

他無視現實中的一切去做的夢是什麽?是他自己傾盡全力設計的理想國、烏托邦。他在學校期間,就對柏拉圖等人創作的幾十種理想國、烏托邦故事著了迷。這些作者用文字書寫出他們無法變為現實的夢想,並公開發表,從中獲得安慰。通過設身處地感知他們的情緒,人見廣介和他們產生了共鳴,聊以**。他一點兒也不關心這些書中描繪的政治、經濟理想國,隻對地上樂園和美之國、夢之國的理想國感興趣。所以他喜歡莫裏斯[28]的《烏托邦消息》超過卡貝[29]的《伊加利亞旅行記》,可他更喜歡的卻是愛倫·坡的《阿恩海姆樂園》。

他隻有一個夢想,跟音樂家用樂器、畫家用畫布和顏料、詩人用語言文字創造藝術一樣,用自然界的山川植物創造驚人的藝術。他的材料都是有生命的,包括石頭、樹木、花草、鳥類、野獸乃至蟲子。對於神創造的自然,他很不滿意。他希望隨心所欲對自然做出改造、美化,使其符合自己的個性,實現自己獨有的偉大的藝術理想,即他要變成神,對自然加以重塑。

他將藝術視為堅持個人見解的人類對自然做出的反抗,視為不安現狀的人類想在自然中打上個人喜好烙印的欲望的體現。比如對自然中的風聲、海浪聲、動物叫聲不滿,音樂家就極力創造出自己的音樂;比如畫家照著模特作畫時,會根據自己的需要做出改造、美化,不會原樣照搬;比如詩人更不會隻報道、記錄單純的事實。這些所謂的藝術家為何要采取如此複雜的做法?他們能從樂器、顏料、文字這些間接、無意義的工具中獲得滿足嗎?他們為何不針對自然本身下手?為何不直接用自然本身作為樂器、顏料、文字?這種事情是可行的,造園技術、建築技術都針對自然本身,用自然中的材料,實現了對自然的改造、美化,不是嗎?人見廣介心想,若是站在更加藝術的立場上,采取更加藝術的方法,實現更大規模的改造,又會如何呢?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古代那些將他的理想變為現實的君主(以暴君為主)的偉大功績,比之前提到的烏托邦故事、虛擬文字遊戲更讓他向往,比如埃及的金字塔、獅身人麵像、太陽神神廟,希臘、羅馬的城郭式、宗教式大都市,中國的萬裏長城、阿房宮,日本飛鳥時代以來的金閣寺、銀閣寺等大型佛教建築。人見廣介每次從這些建築聯想到締造建築的英雄那烏托邦式的內心,都會感到熱血澎湃。

一名烏托邦作家給自己的作品取了這樣的標題:“要是我能得到巨額財富”,人見廣介也常發出類似的感慨:

“真希望我能得到巨額財富,怎麽花都花不完。到時我要先買一大片土地,不過要在哪裏買呢?我還要雇用大批勞動力,創造一個地上樂園、美夢之國,實現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建造理想國的第一步是……隻要想象開了個頭,人見廣介就停不下來了,必須在腦海中完整建造出一個盡善盡美的理想國。

可仔細想來,這隻是癡人說夢、海市蜃樓。在現實生活中,他隻是個貧苦的書生,經常連飯都吃不上。就算他拚盡全力工作,單憑他的才能,這輩子可能都攢不了幾萬塊。

說到底,他除了“白日做夢”,什麽都做不了。他隻能一輩子沉浸在讓自己快樂的夢中。他的真實處境實在太悲慘了,除了每天睡在這髒兮兮的公寓中,睡在他不到十平方米的屋子裏,消磨乏味的時光,他什麽都做不了。

他的大多數同類都會沉醉在藝術中,找到寄托。可惜他在藝術方麵並無天分,他最悲慘的地方就在於此,除了之前說的做美夢,他對藝術沒什麽興趣,不會被真正的藝術吸引。

若他能達成夢想,確實能創造出獨一無二的藝術。所以我們可以理解,世間所有事業、娛樂乃至藝術,在沉浸於這種美夢的他看來,都沒有價值,不值一提。

但是為了養活自己,就算對現實中所有事情毫無興趣,他也要做一些普通人的工作。他畢業後,接了些翻譯的工作,報酬都很低。他還寫童話故事,有時也會寫成人小說,從雜誌社賺些稿酬,勉勉強強能填飽肚子。

起初,他對文學還有少許興趣,利用前人有名的烏托邦建立架構,把自己零零碎碎的夢想放進去,寫出作品發表出來,從中得到了很多慰藉。他曾對這種工作充滿熱忱,無奈雜誌社隻歡迎他翻譯的東西,不喜歡他自己創作的作品。雜誌社這種態度其實很正常,因為他的原創作品都是些自我欣賞、枯燥無味的玩意兒,雖然從各種角度詳細描繪了他理想中的烏托邦,一上來就給人一種獨特的感覺,但仔細一讀就會發現都是些陳詞濫調。

拚盡全力寫成的所謂佳作經常被雜誌社編輯丟棄不用,文字遊戲又不能滿足他在文學創作方麵的貪欲,這導致他始終沒能在小說創作方麵取得進步。可是隻要他停筆不寫,就要挨餓。因此,雖然很不情願,他也不得不繼續這種絕望的生活,每天靠賣文章賺點兒糊口的錢。

他的一張稿子不過能換五十錢的稿酬。他總是利用大量空閑時間畫他的烏托邦藍圖、建築設計圖,總是畫完又撕,撕完再重新畫。他在心中想象著自己將來有一天能像自己無比豔羨的古代君主一樣,達成這個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