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幡不知藪[22]

想要知道寶藏到底有沒有被取走,除了進暗道驗證一番,還有什麽辦法呢?我們回諸戶大宅準備了一些必要的探險工具,幾支蠟燭、火柴、漁民常用的大刀、(將漁網上的麻繩全部扯出來,連在一起做成的)長麻繩等。

對於自己誇張的準備,諸戶道雄這樣解釋:“那條暗道可能非常深,作者說‘六道路口’,怕是除了深,還有很多岔道,就像八幡不知藪,還有《即興詩人》[23],不是寫了有人闖進羅馬地下墓穴的事兒嗎?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些,我才準備了這根長麻繩。那個叫費迪利哥的畫工就是這麽做的,我在學他。”

《即興詩人》這本書,後來我又看了很多次。每次讀到地下墓穴的內容,都會因為想起了我們這次暗道之旅而渾身發抖。

再往裏走,是通往各個方向的通道。這些通道縱橫交錯,應該是挖掘軟土的時候留下的,看起來都差不多,即使是對路途有些了解的人,也要迷失其中。那時,我年齡尚小,無知無畏。畫匠已有準備,神色如常。他拿出兩根蠟燭,一根點燃,一根放進口袋裏。他將繩子的一端綁在入口處,然後,牽著我的手走了進去。通道上方忽然變矮,我們倆隻能……

就這樣,畫工和少年走進了地下迷宮,而我和諸戶道雄剛好也是這樣。

我們順著之前說的粗繩子,先後下到井底。積水不深,隻到踝骨,但非常冷,像冰一樣。暗道差不多就在我們的腰的地方。

諸戶道雄像費迪利哥那樣,點燃一根蠟燭,拿出繩團,將繩子的一端牢牢地綁在暗道入口的一塊石頭上。然後,他一邊往前爬,一邊慢慢展開繩子。

諸戶道雄在前麵舉著蠟燭往裏爬,我拿著繩團在後邊跟著,我們就像兩頭笨拙的熊。

“好像真挺深的。”

“連喘氣都有點兒費勁兒了。”

我們一邊慢慢地往裏爬,一邊輕聲交談。

爬了十一二米,通道稍稍變大,我們可以蹲著走了。可是很快,前方就出現了第一個分岔路口。

“果然有岔道,我們猜對了,是八幡不知藪。不過,有繩子引路,不用擔心迷路的問題。無論如何,先往前走吧!”

說完,諸戶道雄不管岔道,繼續往裏走。然後,大概走了四米,又有一個黑漆漆的岔道像張開的嘴巴一般出現在前方。諸戶道雄把蠟燭伸進去看了看,發現這條岔道比較大,便拐了進去。

洞裏的小路彎彎曲曲,像四處亂竄的蛇,不止有左右彎的,還有上下彎的。低的地方像沼澤一樣,積著淺淺的一層水。

不計其數的岔道,弄得人頭暈眼花。除了人工開鑿的通道,還有很多天然形成的坑道,有的非常窄,想爬也爬不進去,有的又細又長,像縱向的岩石裂縫。我們正為了通道的窄小發愁,就出現了一個特別大的洞,簡直像個大房間。這個大洞連著五六個通往不同方向的洞穴,形成了極為複雜的迷宮。

“太讓人驚訝了,像蜘蛛腿一樣四通八達,規模大得超乎想象。照這樣看,這個洞穴說不定可以通向岩屋島的各個角落!”諸戶道雄煩躁地說。

“麻繩不多了,等繩子用光,我們還往前走嗎?”

“不,繩子用完我們就先回去,多拿點兒繩子過來。你一定要把繩子拿好,那是路標。要是丟了,我們很難找回去的!”

諸戶道雄的臉被燭光照得有些發紅發黑。燭光自下而上照到他的臉上,形成了一道古怪的陰影,他的眼睛和臉頰都掩蓋在陰影裏,說話時,嘴巴像漆黑的洞穴,大大地咧開,看上去像是換了一個人。

蠟燭光芒有限,隻能照亮前方兩米左右的地方,我們甚至看不出岩石的顏色。坑坑窪窪的白色洞頂上是一片雜亂的線條,一些凸起的地方會不時地落下一些水滴,這是一個鍾乳洞。又往前走了一會兒,通道開始向下,持續不斷的下坡,讓人心慌意亂。諸戶道雄黑色的身影,在我眼前左搖右晃、緩緩前行,他身形晃動時,手上的燭火便會忽明忽暗地閃動一下。兩邊模糊不清的黑紅色岩石,不停地後退,再後退。

我們又往前走了一會兒,感覺兩邊和頭頂的岩石遠了很多。我們走進了地底的一個大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兒,連忙往手上看去,繩子就要完了。

“啊,繩子到頭了!”我忍不住喊道。

我自覺聲音不大,可是四麵八方的回聲卻差點兒把人震聾。最後,微弱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啊,繩子到頭了!”

那是來自地底的回聲。

諸戶道雄被那聲音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問:“什麽?你說什麽?”還用蠟燭照著我的臉。

搖動的燭光照亮了他的全身。就在那時,諸戶道雄忽然“啊”的一聲從我眼前消失了。四周一片漆黑,諸戶道雄“啊、啊”的叫聲不斷回響,此起彼伏。最後,聲音越來越小,直至消失。

“道雄君,道雄君。”我驚慌失措地喊著諸戶道雄的名字。

“道雄君,道雄君,道雄君,道雄君……”長長的回聲,聽在我耳中,像是譏諷。

我被嚇壞了,胡**索著想要找到諸戶道雄。不想眨眼間,便一腳踏空,向前摔去。

“啊,痛!”諸戶道雄大喊。他被我砸到了。

發生了什麽事兒?這裏的地麵比之前低了大概有兩尺,我們摔成一團。諸戶道雄掉下來時,胳膊撞得很重,劇烈的疼痛,讓他無法立刻回答我。

黑暗中,諸戶道雄抱怨了一句“真倒黴”,然後努力想爬起來,但他疼得直抽氣。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迷迷糊糊看到他的身影。

“你受傷了?”

“沒事兒。”

諸戶道雄點燃蠟燭,繼續往前走。我在他後麵跟著。

又走了三四米,我忽然停住了腳步。天啊,我右手裏什麽都沒有。

我強裝鎮定,對諸戶道雄說:“道雄君,蠟燭給我。”

“怎麽了?”

諸戶道雄疑惑地將蠟燭遞給我。我拿著蠟燭,手忙腳亂地四處照,嘴裏還說:“沒,沒什麽!”

可是,燭光微弱,麻繩又太細,不管我怎麽找,也找不到。

我抱著一線希望,在那個大洞穴裏到處找。

諸戶道雄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跑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語調都變了:“你把繩子弄丟了?”

“對!”我沮喪地說。

“天啊,沒有繩子,咱們就是在這地底下轉一輩子,恐怕也出不去!”

我們慌裏慌張地到處找。

我們的目標,是找到之前摔下來的那個類似階梯的地方。燭光微弱,我們拚命地找。可是,到處都是類似階梯的地方,而且有很多狹窄的岔道都通向這個大洞,我們根本弄不清到底是從哪條窄路上過來的。另外,我們還不能光顧著找線,得時刻注意別又迷路了,所以越找越心慌。

後來,我記起《即興詩人》的主角也曾經曆過這樣的事兒。在森鷗外[24]的譯本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少年心裏的恐懼,他是這樣寫的:

極致的靜謐包圍了我們,四周沒有一點兒聲音,除了水滴從岩石上墜落到岩石上的滴答聲……我望向畫匠,他氣喘籲籲地圍著一個地方繞圈子,奇怪,他怎麽了……我被他不同尋常的模樣嚇壞了,站起來痛哭失聲……我抓著畫匠的手,大喊:“我要離開這兒,我要上去。”畫匠說:“好孩子,乖,我給你畫畫吧!你想吃糖果嗎?我這兒還有錢。”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翻出錢包,將裏麵的錢一股腦兒地塞給了我。我接過錢時,感覺到他的手非常冷,像冰一樣,還抖個不停……他低頭吻我,不停地說:“乖孩子,你也要向聖母祈禱。”我大聲喊道:“你把繩子弄丟了!”

《即興詩人》的主角很快就找到繩子,然後順利地離開了地底墓穴。這樣幸運的事兒,也會發生在我們身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