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蓋特之謎

在一八八七年的春天,福爾摩斯由於過度辛勞,身體都被拖垮了,元氣大傷。關於蘇門答臘公司一案和穆博圖伊茲男爵的野心案,人們至今還有印象。這些重大案件因為涉及到敏感的政治和經濟問題,因此我不便在記事簿中多作透露。但是,在另一個方麵,這兩起案件又各具特色,案情極為複雜,讓福爾摩斯借機檢驗一種新的戰鬥方式的重要性,這是他一生中用來與犯罪分子周旋的諸多方法中的其中之一。

我查看記事簿,在四月十四日,我曾經收到一封來自裏昂的電報。電報上說,福爾摩斯身染疾病,在杜朗賓館休養。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我就趕到了杜朗賓館,看到他的病情並不嚴重,這才鬆了一口氣。但是,即使是他這樣鋼鐵般強硬的體質,也經不起兩個多月的辛勞奔波,才會一下子垮了!在這段時間裏,他每天的工作量長達十五個小時,甚至有一次不眠不休地連續工作了五天!就算是意誌再堅強的人也無法禁受如此可怕的辛勞,因此破案之後,他一病如山倒,就連勝利的狂喜也不能使他得以完全康複。他非凡的事跡傳遍了整個歐洲,堪稱家喻戶曉,他的屋子裏堆滿了來自各地的賀電,但他仍然處於痛苦之中,憂愁不已。有消息稱,三個國家精心挑選出的警察都對這個案件無能為力,唯獨他獲得了成功,全歐洲最高明的詐騙分子在他麵前都無所遁形,紛紛敗下陣來。即便如此,接踵而來的稱頌也無法將他從深切的疲倦中解救出來。

過了三天,我們偕同返回了貝克街。不過,為了讓他得到更好的休養,換個環境顯然是可行的。趁著明媚宜人的春光美景,我也很樂意到鄉下去呼吸清新的空氣。我有一個老朋友——黑特上校,在阿富汗時,我給他治過病。他現在定居於薩利郡的萊蓋特附近地區,時常邀約我到他的家中做客。最近,他表示,若是我的友人願意隨我一同前往,他也非常歡迎。我含蓄地跟福爾摩斯轉達了他的邀請,當福爾摩斯知道我的老朋友是一位單身漢,並且他可以自由行動的時候,他答應了我的建議。在貝克街住了一個星期後,我們便出現在上校的宅邸。黑特的性格非常豪爽瀟灑,見識廣博。不出我所料,他一見到福爾摩斯就非常投緣。

我們剛到萊蓋特的那個傍晚,用過晚餐後,我們便聚集在上校的藏槍室裏。福爾摩斯懶洋洋地橫臥在沙發上,我和黑特正饒有興致地欣賞著這間小軍械庫裏的東方武器。

“我要提一句,”上校突然開口,“我要從這裏挑選一隻手槍上樓,作為防身武器。”

“防身武器?”我詫異地問道。

“是的,最近我們這裏很不平靜,鬧得人心惶惶。老阿科頓是此處一名富有的鄉紳。上星期一突然有人闖入他的宅邸,雖然沒有丟失貴重財物,但是卻一直逮不到那些猖狂的強盜。”

“找不到線索嗎?”福爾摩斯看著上校,問道。

“目前還沒有。但也沒什麽大事,這不過是鄉下地區出現的一起小案件,遠沒有你經手過的重大國際案件引人注意,你說是吧,福爾摩斯先生?”

福爾摩斯連連擺手,讓他停止誇獎自己,但是臉上卻不由得露出微笑,看來他很高興能得到別人的讚美。

“有沒有比較明顯的疑點?”

“應該沒有。那夥強盜翻遍了整個藏書室,盡管花費了大力氣,卻沒找到有價值的寶物。藏書室被翻得亂七八糟,他們撬開了所有的抽屜,翻遍了所有的書,卻隻拿走了一本蒲柏譯介的荷馬史詩、兩隻鑲金的燭台、一方象牙鎮紙、一個橡木的小晴雨表以及一小團線。”

“怎麽拿走這麽奇怪的小東西?”我喊道。

“唉,看來,這夥人是見什麽就拿什麽,胡攪一通。”

福爾摩斯冷哼了一聲。

“本地的警察應當從這裏找出一些蛛絲馬跡,”福爾摩斯分析道,“喂,很顯然……”

然而,我伸手示意他。說道:“親愛的朋友,你是到這裏療養的。眼下你的神經還是很疲倦,不應該再插手新的案件了。”

福爾摩斯無奈地聳聳肩,再瞥了一眼上校,我們便開始了新的輕鬆話題。

但是,這趟旅程顯然是命中注定的,而我作為醫生的那番諄諄告誡顯然是白費工夫了。因為第二天早上,這個案件的情況急轉直下,發生的劇烈變化逼得我們不得不介入其中,而這一趟本應輕鬆愉快的鄉村之旅也偏離了原來的目的。當我們正在用餐的時候,主人的管家顧不上失禮,氣喘籲籲地衝進餐廳。

“發生大事了,先生,”他漲紅著麵孔,說道,“肯寧安的家裏出事了!先生。”

“又是偷盜吧!”上校端起一杯咖啡,大聲問道。

“不是,出了人命呢!”

上校驚訝地叫起來,“我的天啊!”他說道:“怎麽,誰被殺了?是我們的治安官?還是他的兒子?”

“不是他們,先生。是馬夫威廉。他被射穿了心髒,再也無法呼吸了,先生。”

“那麽,到底是誰幹的?”

“就是那個強盜,先生。他一下子就溜走了,蹤影全無。他才翻過窗戶闖進廚房,就撞上了威廉。這個忠心護主的人肯定是想跟強盜搏鬥,卻丟了性命。”

“什麽時候發生的?”

“在昨夜,大概是十二點鍾,先生。”

“這樣的話,我們得去看看了,”上校說道,又冷靜地坐下來繼續用餐。“這件事讓人很痛心,”管家離開後,上校跟我們解釋道,“老肯寧安是本地最有聲望的人士,為人非常正直。他定然會很悲傷,因為這個仆人跟隨了他好幾年,是一個忠心耿耿的仆人。很明顯,這個殺人犯就是那位闖入阿科頓家中的壞蛋。”

“就是偷走那堆五花八門的東西的人嗎?”福爾摩斯沉吟地問道。

“沒錯。”

“哦!這件事情看上去再簡單不過了。但是,乍一看來,還是有些可疑,對不對?在人們的觀念裏,一群在鄉村流竄的強盜總會隨時更改他們的作案目標,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兩次進入同一個地方的人家進行作案。你昨晚上曾提過要采取防衛的措施,我當時就有一種念頭:這裏可能會是英國境內偷盜現象最少見的教區了。這樣看來,我還需要補充很多知識。”

“這必定是本地的小賊做的,”上校斬釘截鐵地說道,“倘若如此,他們就不會錯過阿科頓和肯寧安兩家,因為他們是本地最大的人家。”

“也是最富裕的嗎?”

“是的,他們應該是本地最富有的人家。但是這兩家多年來一直在打官司。照我看來,為了這場官司他們都花費不少。老阿科頓曾經許諾過,要是能得到肯寧安家一半的家產,就酬謝一大筆錢給律師們。”

“假如是本地小賊幹的,那就不難找出這個人。”福爾摩斯懶散地打了個哈欠,說道,“你放心吧,華生,我不會幹預這個案子的。”

“弗雷司特警官求見,先生。”管家走進來,通報道。

一個精幹的年輕警官走進來。

“早上好,上校,”他說道,“很抱歉打擾你們的用餐,但是我們聽說福爾摩斯先生在此。”

上校往福爾摩斯的方向一指,警官便明白了,說道:“我們想請你指導一下我們的行動,你是否願意呢,福爾摩斯先生。”

“你的意願恐怕是要落空了,華生。”福爾摩斯滿麵笑容地說道,“你過來的時候,我們正在討論這個案子呢。警官,或許你能給我們透露更多的詳情。”當他恢複舊習,懶洋洋地向後靠在扶手椅上時,我明白我的打算失敗了。

“阿科頓的案子,我們還沒有頭緒。但是這個新的案件,我們卻掌握很多線索,可以進行調查。毋庸置疑,兩件案子都是同一幫人做的,有人說他看到了凶手。”

“啊?”

“對的,先生。凶手在射殺了無辜的威廉·科萬以後,就飛快地逃跑了。但是肯寧安先生從臥房的窗戶裏發現了他,雅利克·肯寧安先生也在後麵的樓道裏看到這個人。當時是十一點三刻,他們馬上發出了警報。那個時候,肯寧安先生剛要就寢,雅利克先生身穿睡衣正在抽煙。他們都聽到了威廉的慘叫聲,於是雅利克先生趕緊跑下樓查看。後門是開著的,他跑到樓梯腳的時候,看到外麵正有兩人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人開了槍,另一個應聲而倒。凶手馬上穿過花園跳出了籬笆,逃得無影無蹤。肯寧安先生在他的臥房裏,看到這個人躥到馬路上,一下子就不見了。雅利克先生留在原地檢查傷者的情況,看能否救活他,結果讓凶手跑掉了。我們隻了解到凶手身材中等、身穿深色的衣服,除此之外對其他的樣貌特征一無所知。但是我們正在全力追查,如果他不是本地人,我們馬上就能揪出這個人。”

“威廉呢?他在臨終之前,有沒有留下什麽話?”

“沒有,他和母親一起住在仆人房。他平時老實忠厚,我們猜測,當晚他到廚房,可能是想檢查一下那裏的門窗。因為自從發生阿科頓的偷盜案以來,本地的人家都加強了安全措施。凶手剛剛推開門——他已經撬開了鎖——便撞上了威廉。”

“威廉在離開房間時,沒有跟他母親說過什麽嗎?”

“他的母親因為歲數太大,耳背非常嚴重。我們無法從她那裏打聽到任何消息,她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幾乎喪失了神智。但是,她平時也精明不到哪裏去。然而,我們還是發現了一個很重要的線索,你看!”

警官打開筆記本,從裏麵拿出一張撕壞了一角的紙,將它攤在膝蓋上。

“我們在死者的手中發現了這張紙條,死者緊緊抓著它,看來是在一張大紙上撕下來的。上麵記錄的時間正是死者遇難的時間段。如果不是凶手從死者手裏撕掉一角,那就是死者從凶手手裏奪回這一塊。上麵的內容看來像是一封邀請短函。”

福爾摩斯伸手拿過這張紙,仔細看著。

“我們暫且判斷這是一個邀約,”警官說道,“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就是威廉看似老實,但也可能是他勾結了強盜。他出現在那裏,也許是跟強盜會合,甚至要帶領他進入屋內。後來不知發生何事,兩人扭打起來。”

“這種字體倒是很有意思,”福爾摩斯反複查看著紙條,眉頭緊皺,說道,“這件事比我想象當中還要深奧。”他雙手抱住頭,閉目深思,警官看到就連赫赫有名的神探福爾摩斯都被這個案子難住了,不禁麵有得色。

“你方才說,”過了一會兒,福爾摩斯才慢騰騰地說,“懷疑仆人勾結了強盜,那麽,這張紙條或許就是兩個人之間的秘密約定,這個觀點很獨特,確實有這個可能。但是,紙條上分明寫著……”他又抱住了頭部,一言不發地沉吟了片刻。當他再次抬頭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他又恢複了健康時候的那種神采奕奕的光彩,隻見他雙眼炯炯有神,顯得精力旺盛的樣子,他一躍而起。

“我宣布,”他說道,“我想悄悄地查看現場,了解此案中的一些細節。有些小地方怪有趣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上校,我想暫時跟你和華生告別,跟警官跑一趟,以便檢驗我新近得出的一兩點小結論。半個小時後,我就回來。”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隻有警官一個人回來。

“福爾摩斯先生此刻正在原野裏四處漫步呢,”他說道,“他還要我們四人到凶案現場探訪一番。”

“去肯寧安先生家中?”

“是的,先生。”

“我們去那裏做什麽呢?”

警官聳聳肩,說道:“說實話,先生,我也很想知道。我想,或許福爾摩斯先生還未恢複健康。他的舉動非常怪異,而且情緒很激動。”

“你不用這麽大驚小怪,”我說道,“在我看來,一旦他表現出瘋癲癡狂的模樣,十有八九是握有勝券了。”

“可是有人說,他的方法就像瘋子的行為,”警官低聲嘀咕地說,“但是他還是急於調查,上校,如果一切都準備就緒,我們最好馬上出發。”

當我們看到福爾摩斯時,他正低著頭,雙手插在褲袋中,在原野上來回踱著。

“事情更加有趣了,”福爾摩斯說道,“華生,你提議的鄉村之旅已經發揮了神奇的作用,我度過了一個相當美妙的早晨。”

“我知道,你已經去過凶案現場了吧?”上校問道。

“沒錯,我和我們的警官在現場作了一番調查。”

“找到什麽嗎?”

“啊,我們發現了一些很好玩的小東西。邊走邊說吧,我會把我的計劃都跟你們說的。首先,我們查看了那具不幸遇難的屍體。警官說的沒錯,他的確死於槍殺。”

“那麽,你有什麽疑問嗎?”

“啊,我認為,實地考察才是得知真相的最好辦法。我們的勞動還是有所收獲的。後來我們見到了肯寧安先生父子倆,鑒於他們準確指出了凶手逃離時翻過花園籬笆的方位,這一點非常重要。”

“那是自然。”

“然後我們又去看望了那個失常的老母親,可是她年老耳聾,我們無法得知任何情況。”

“那麽,你究竟得到哪些結論呢?”

“我的結論就是,這個犯罪的動機很值得我們思考,它非常奇特。或許我們接下來的訪問會讓這團迷霧清晰些。警官,我們應當一致同意,死者手中的紙片上麵記錄的時間,就是他死亡的確切時間,這一點非常關鍵。”

“這是一條線索,福爾摩斯先生。”

“是的,這條線索是有用處的。寫下這張紙條的人,就是讓威廉在那個時間出來的人。可是紙條的下半部在哪裏呢?”

“我搜查了附近的地麵,都沒有發現它的蹤影。”警官說道。

“有人從死者手中撕掉半張紙片。為什麽此人迫切想要拿走它呢?因為它可能會暴露此人的麵目。得到紙片以後他又會怎麽做呢?他馬上把它塞到口袋裏,卻沒注意到另一角的紙片還在死者那裏。如果我們能找到那半張紙片,顯然對破案很有幫助。”

“沒錯,但我們沒抓到凶手,又怎麽能從他的口袋中拿到紙片呢?”

“啊,這就需要我們仔細思考了。還要注意一點,紙條是寫給威廉的,但寫信人卻不會直接交給他。否則,他就可以親口傳達紙條的內容了。那麽,威廉怎麽拿到紙條呢?或許,它是從郵局寄來的?”

“我已經查過了,”警官說道,“昨天下午,郵局給威廉送來一封信,但是他已經毀掉了信封。”

“太好了!”福爾摩斯高興地拍拍警官的肩膀,大聲說著,“你已經找過郵差了,跟你一同辦案真叫人高興。好了,這就是威廉的臥室。上校,如果你想進來的話,我可以指給你看凶案現場。”

我們從死者居住的漂亮小屋前走過,隨後走在一條兩側種植著挺拔橡樹的大道,最後來到一棟華美的安妮女王時期的大宅,門楣上鐫刻著馬爾波洛的日期。我的朋友和警官帶著我們轉了一圈,再來到側門旁邊。側麵的外麵就是花園,花園的籬笆與大馬路遙遙相對。

一個警察正守在廚房的門前。

“請開門吧,警官,”福爾摩斯彬彬有禮地說道,“當時,小肯寧安先生就站在樓梯上,看到那兩人就在我們站著的地方打鬥。老肯寧安先生在左數第二扇窗戶那邊,看著歹徒躥到矮樹叢的左邊。他的兒子證實了這個說法。後來,雅利克先生趕快跑出來,跪在死者的身邊查看傷勢。你們看,這裏的地麵非常堅硬,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福爾摩斯正分析著。這時有兩個人拐過屋角,在花園的小路上走著。其中一人年紀較大,麵容堅毅,滿布皺紋,神色抑鬱;另一人則截然相反,他衣著時髦,神情瀟灑活潑,笑容可掬,與悲慘的案件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你們還在查案嗎?”年輕人對福爾摩斯說道,“你們城裏人總能成功的。但是,我想你或許會遇到麻煩。”

“啊,我們得需要一些時間。”福爾摩斯毫不在意地回答。

“你確實需要,”雅利克·肯寧安說道,“哦,我根本沒看出任何蛛絲馬跡。”

“有的,”年輕的警察回答道,“有一個線索,隻要我們……哦,天哪!福爾摩斯先生,你這是怎麽了?”

福爾摩斯的臉上,突然出現極為痛苦的表情。他的雙眼上翻,劇烈的痛苦使得他的臉都扭曲了。他痛苦地哼著,臉朝下撲倒在地。他的發病來得太突然,而且還這麽嚴重!我們措手不及,頓時都驚慌了。我們趕快將他搬到了廚房,放在一張大椅子上。他竭力地呼吸了一陣,終於勉強站起來,為自己虛弱的身體而感到愧疚。

“你們都知道,我剛剛擺脫了一場大病。”福爾摩斯艱難地說道,“這種神經病痛反複不定,經常會突然發作。”

“需要我用馬車送你回去嗎?”老肯寧安問道。

“唉,既然我們已經來了,就不能白跑一趟。我還想要搞清一個疑點,我認為這並不困難。”

“什麽疑點呢?”

“啊,我想,威廉很可能是在強盜進屋後才過來的,而不是在他進屋前。也許你們很自然認為,強盜雖然撬開了門,卻沒有進來。”

“這是毋庸置疑的,”肯寧安先生非常嚴肅地說著,“唔,那時雅利克還沒有入睡,如果有人在屋內走動,他肯定能聽到動靜的。”

“當時他坐在哪裏?”

“我就坐在更衣室裏抽煙。”

“更衣室的窗戶是哪一扇?”

“左數最後那扇,就是緊鄰著我父親臥房的那扇窗戶。”

“那你們的房間裏都亮著燈嘍?”

“是的。”

“那就很奇怪了,”福爾摩斯笑著說,“一個富有經驗的強盜,看到兩扇窗戶裏都還亮著燈,顯然還有兩人尚未就寢,卻膽敢闖入室內,這不是很奇怪嗎?”

“此人肯定是個沉著鎮靜的慣犯。”

“啊,這自然,如果不是這件案子過於古怪,我們也不會貿然驚動你,”雅利克先生說道,“可是,按照你的說法,強盜被威廉撞見以前,他就已經闖進屋中了,這種推測太荒謬了。你看,屋子裏整整齊齊,也沒有丟失任何東西?”

“這得看他到底要找什麽東西了,”福爾摩斯說道,“你要注意,這個強盜並不簡單,他有自己的一番考慮。他闖到阿科頓家拿走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們來看看這些小玩意?有一個線團、一方鎮紙,還有其他奇怪的小東西。”

“好吧,我們全權委托你來處理了,福爾摩斯先生,”老肯寧安說道,“我們一切都遵照你們的指示。”

“是的,”福爾摩斯繼續說道,“首先,你最好還是開出一定的賞金。因為通過官方來申請的話,可能會有一些波折,還會浪費很多時間。我已經起草了一份通告,如果你沒有意見,那就在這裏簽字。我想想,五十英鎊就夠了。”

“我寧願懸賞五百鎊,”這位鄉紳從福爾摩斯手中接過鉛筆和那張紙,說道。“但是,你寫得不對。”他掃描了一眼底稿,補充道。

“這是我在倉促中寫出的。”

“你看這開頭:‘基於星期二的淩晨零點四十五分發生一樁盜竊案’,等等。但是事實上,這件事是在十一點三刻發生的。”

出了這樣的疏忽,使我感到有些傷心。因為我了解福爾摩斯,他對這類的小過錯總是耿耿於懷。他總是喜歡把事情做得盡善盡美,這是他的拿手好戲。可是由於大病了一場的關係,他的精力遠沒有以前充沛了。從這件小事情,我可以看出,福爾摩斯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複。很自然,他覺得有些尷尬。

警官不敢置信地揚了揚眉,雅利克先生則放聲大笑。他的父親馬上提筆改正了這個小錯誤,然後還給福爾摩斯。

“盡快張貼出來吧,”老肯寧安說道,“我認為這個主意不賴。”福爾摩斯像沒有聽到一樣,小心謹慎地把這張紙夾在記事本中。

“現在,”他說道,“我們最好仔細檢查一下這棟屋子,確保這個怪盜沒有拿走任何東西。”

進入大廳之前,福爾摩斯認真地查看了那扇損壞了的大門。看來,強盜是拿一把鑿子或是生硬的刀子插進來,撬開了鎖。木頭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顯然是利器造成的。

“你們從不用門閂嗎?”福爾摩斯問道。

“我們認為那個東西沒有用處。”

“也沒有養狗嗎?”

“有的,但是它被我們用鐵鏈子拴在房屋的另一側。”

“仆人們在何時去休息的?”

“大約是十點鍾。”

“平時威廉是不是也在這個時間去休息?”

“是的。”

“這就奇怪了,為什麽當晚所有人都去休息了,隻有他一人外出了。你能否再帶我們查看這棟屋子,我將不勝感激,肯寧安先生。”

我們走過廚房旁邊用石板鋪成的過道,順著一條木樓梯,來到屋子的二樓。我們爬到樓梯的平台。與它遙遙相對的,也是一條樓梯,這條樓梯通往前廳,因此裝飾得要華麗些。沿著平台走過去,就來到了客廳和主人家的臥室,包括肯寧安父子倆的臥室。

福爾摩斯不緊不慢地走著,留意觀察這棟房屋的格局,我看得出來,他始終順著一條線索往前追蹤,但是我卻猜不出他的獵物在何方。

“先生,”肯寧安先生開始沉不住氣了,他不耐煩地說道,“這樣轉悠是在浪費時間。我的臥室緊挨著樓梯口,我兒子就住在我的隔壁。你倒是給我解釋一下,如果強盜溜到樓上,我們怎麽可能察覺不到?”

“我想,你還是去房子的周圍看看吧,或許還能找到新的線索。”小肯寧安先生不懷好意地笑道。

“請你們再容忍一會吧,我還有幾個地方想看看。比如說,我想估量從臥室的窗戶裏能看到多遠的地方?這是小肯寧安先生的臥室吧?”福爾摩斯推門進去,說道,“發出警報時,他就在這間更衣室裏抽煙吧!它的窗戶朝向哪裏呢?”福爾摩斯穿過臥室,打開門,環顧了另一間屋子。

“這下你應該滿意了吧?”肯寧安先生尖銳地喊道。

“哦,太謝謝你了,我沒有想看的地方了。”

“這樣的話,如果你還覺得有必要,不妨再去看看我的臥室。”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很樂意過去!”

老肯寧安先生無所謂地聳聳肩,帶頭走進了自己的臥室。房間裏的擺設很簡潔,這是一間很普通的臥室。當我們走向窗戶時,福爾摩斯慢悠悠地走著,因此我和他都落在後麵。床邊放著一盤橘子和一瓶水,當我們經過這裏時,福爾摩斯突然把身子探過了我,故意打翻所有的東西。玻璃瓶被摔碎了,水果全都滾到了地上,我被這個變故驚訝得目瞪口呆!

“瞧瞧你,華生,”福爾摩斯冷靜地說,“看你把地毯弄得亂七八糟的。”

我慌忙俯身,趕緊撿起地上的水果。我明白,福爾摩斯不會無緣無故把事情賴在我身上,他肯定是有自己的考慮。其他人也幫忙撿起水果,還重新扶起桌子。

“哎呀!”警官突然喊出來,“福爾摩斯先生呢?”

福爾摩斯竟然不見了。

“你們請稍等一下,”雅利克·肯寧安說道,“我覺得這個人古裏古怪的,有些不正常。父親,我們還是一起去找找他吧!”

他們奔出了房間,隻留下我、上校和警官在屋內麵麵相覷。

“哈!我同意雅利克先生的看法,”警官笑嘻嘻地說道,“可能福爾摩斯先生又犯病了,但是我總覺得……”

他的話音未落,突然傳來一聲喊叫,“快來人啊!來人啊!要殺人啦!”這分明是福爾摩斯的聲音,我不禁嚇得魂飛魄散,發瘋了似的衝向樓梯的平台。呼聲漸漸變低了,變成含糊不清、嘶啞的哀號聲,正是從我們第一次進入的那個房間傳來。我衝進去,一直奔到屋內的更衣室。隻見肯寧安父子倆正使勁把福爾摩斯按在地上,小肯寧安雙手緊緊卡住我朋友的喉嚨,老肯寧安正拚命反扭他的另一隻手。我們三個馬上用力拽開父子倆,將福爾摩斯救了出來。他搖搖擺擺地站起來,麵色慘白,看上去疲憊不堪。

“把這兩個人逮捕起來吧,警官先生。”福爾摩斯疲倦地說道。

“他們犯了什麽罪呢?”

“他們謀殺了馬夫威廉·科萬。”

警官愣愣地盯著福爾摩斯,說不出話來。

“啊,先生,別開玩笑了,”警官終於說道,“好啦,你該不是真的……”

“咳咳,警官,你沒看到他們的表情嗎?”福爾摩斯憤怒地咆哮道。

是的,我從未見過一張如此明顯地犯有罪孽的臉。

那位老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剛毅的臉上呈現出痛悔憤怒的表情;而他的兒子呢,那活潑爽朗的神態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凶狠毒辣的表情,雙眼發出困獸一樣的凶光,看不到一絲文雅之氣。警官沉默了,走到門口吹響了警笛,兩個警察聞聲而至。

“我必須這樣,肯寧安先生,”警官說道,“我相信這完全是一場誤會,你會看到——天啊,你想做什麽?趕緊放下它!”他舉起手剛要揮過去,雅利克手中那把手槍就狠狠地被人打落在地。

“別動,”福爾摩斯慢悠悠地說道,從容不迫地踩住那把小手槍,“這可是證物呢,在庭審時才能派上用場。但是,我們真正需要的是這個。”他得意揚揚地舉起一張小紙條,說道。

“這是被撕走的那半張紙條!”警官喊道。

“確實沒錯。”

“你在哪裏找來的?”

“在我認定的地方找到的。我馬上會跟你們說清楚這個案子的詳情。上校,你可以先跟華生回去。一個小時內我就趕回去和你們碰麵。我還有幾句話想要詢問罪犯,但是在午餐之前我肯定能回去的。”

福爾摩斯如期而至,一個小時後,在一個矮小的老人的陪同下,他準時出現在上校的吸煙室中。

“我認為,阿科頓先生有權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福爾摩斯說道,“所以,他才會出現在這裏。上校,我很抱歉,恐怕我的到來給你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吧。”

“恰好相反,”上校熱情洋溢地說道,“我非常榮幸能親身參與到你的辦案過程。我不得不承認,結局確實讓我大吃了一驚,而且我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一點線索都看不出來。”

“我的解釋恐怕會讓你們大失所望的,但是對於那些深知我辦案方法的人來說,尤其是我的朋友華生,我的方法可謂再簡單不過了。請原諒,鑒於我方才遭到一場可怕的襲擊,所以我需要喝點白蘭地鎮定一下,上校。剛才,我用光了全身的力氣。”

“你的神經病痛應該不會再突然發作了吧?”

福爾摩斯哈哈大笑起來。“這件事待會再談吧,”福爾摩斯說道,“我會把這件事的詳情按照時間順序告訴你們的,並且還要特別點出讓我確定罪犯的關鍵地方。如果你們不明白的話,歡迎隨時向我發問。

“在偵探這一門藝術中,最重要的是能在眾多紛繁複雜的事實中,分辨出主要和次要部分。否則,你的精力將會被眾多無用的線索給耗盡。所以,從一開始,我就確定破案的關鍵,就在於死者手中的半張紙片。

“在闡明這個問題前,請你們注意。倘若雅利克·肯寧安的說辭是真的,即凶手在殺死威廉以後就馬上逃走了,那麽,他是不可能再撕掉死者手中的紙條。但是如果不是凶手幹的,那隻能是雅利克本人撕掉的。因為在老人下樓前,幾個仆人就來到現場了。這一點很容易想到,但是警官卻沒有意識到。因為打從一開始,他就判斷鄉紳們絕無作案的可能。但是,我始終在公正地看待這個案件,緊緊跟著線索往前推斷,並沒有忽略他們。因此,一經調查,我就對雅利克先生產生了懷疑。

“我仔細查看了警官拿給我的紙條,我當即看出,這是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它能指引我們找到凶手的蹤跡。你們難道都沒看出裏麵隱藏的線索嗎?”

“上麵的字體很雜亂。”上校說道。

“親愛的朋友,”福爾摩斯高聲說著,“毋庸置疑,這是兩個人在紙上輪流寫下來的。請你們仔細看‘at’和‘to’兩個詞,再對比一下‘quarter’和‘twelve’裏頭那軟綿綿的字母‘t’,你們就能看出奧秘了。通過分析這四個單詞,你們肯定能看出,寫下‘learn’和‘maybe’的人筆勁沉穩有力,而‘what’則由那位筆鋒綿軟的人寫下的。”

“我的天,確實是這樣!”上校失聲喊道,“他們為何要用這種方式寫下這封信呢?”

“顯然他們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其中一人不相信他的同伴。所以,他決定無論做什麽都要一起行動。很顯然,這兩人中,寫‘at’和‘to’的人才是主謀。”

“你是依據是什麽呢?”

“通過對比兩人的筆跡就能判斷出來。但是我還有更有力的證據。如果你們的觀察夠仔細,就能看出來:那個用筆沉穩的人先寫完了自己的內容,留下一些空白,另一個人再填完它。當然,這些空白並不夠用。你們看,第二個人隻能在‘at’和‘to’中間寫下‘quarter’這個詞,這個詞寫得很擁擠,表明‘at’和‘to’肯定是事先寫好的。而那個先寫完字的人,不用懷疑,他就是策劃凶案的主謀。”

“太奇妙了!”阿科頓先生熱烈地讚揚著。

“哦,這很明顯,”福爾摩斯說道,“更重要的是,事實上,專家能夠根據筆跡,準確地判斷此人的年齡。在正常的情況下,一般都能推斷這個人的歲數。我說的正常情況,是因為老年人通常體質衰弱、健康不佳,但是如果一個人年紀輕輕,卻身染重病,那他的筆跡也會呈現出老年人的特征。因此,在此案中,隻要看到一個人的筆鋒穩健有力,另一個人雖然綿軟無力,但是筆跡卻依然很清晰,雖然‘t’字母缺少一橫。所以,我判斷,其中一人是年輕人,另一個已經上了年紀。”

“簡直太神奇了!”阿科頓先生又情不自禁地大聲喊道。

“此外,還有一個奇特的地方。這兩人的筆跡有某些共同點,看來他們有血緣關係。你們可以清楚分辨出,那個‘e’寫得跟希臘字母‘ε’非常像。但是,在我的眼裏,還有很多微小的細節能表明這一點。因此,我敢肯定,從書寫風格來看,寫字的兩個人來自同一個家庭。自然,我跟你們說的這些,隻是我從這張紙上得到的推斷。此外還有二十三點另外的推理結果,或許專家們會比較感興趣。這一切都提示我,是肯寧安父子倆寫下此信。

“既然我已經得出這種結論,接下來當然要查清所有的犯罪細節,看看它們能否證實我的結論。當我和警官來到他們的宅邸,看到了我想要了解的一切。我當場肯定:有人在四碼開外朝死者開槍,因為他的衣服上沒有火藥的痕跡。

“所以,雅利克說的那些關於凶手在打鬥中開槍的話,完全是一派胡言。另外,他們父子倆還一口咬定凶手逃到大馬路上。但是,馬路附近有一條開闊的溝,溝底非常泥濘,而附近卻沒有留下明顯的腳印。因此,我再次認為肯寧安父子又撒了一個謊言,並且那個所謂的凶手根本就不存在。

“作出這些推論後,我得認真思索此案的犯罪動機了。為了想通這一切,我必須弄清楚阿科頓先生家中的盜竊案到底是怎麽回事。上校曾大致跟我們說過兩家的情況,還提到你們兩家正在打官司。想當然的,我意識到他們肯定是想在你書房中,找到打贏這場官司的某個關鍵文件。”

“確實如此,”阿科頓先生回答,“他們是想這麽做。我有權利得到他們家一半的財產。但是如果他們拿到我那張證據的話,他們就能反敗為勝。幸虧我早有準備,把這張紙秘密藏在我律師的保險箱中。”

“你覺得如何,”福爾摩斯笑眯眯地說,“這個行動相當冒險,我認為很可能是雅利克幹的。他們找不到文件,就拿走一些東西,布置出一起普通盜竊案的假象。這一點確定無疑,但是還有些地方無法解釋。首先,我得找到另外的半張紙條。我相信是雅利克撕走了它,而且肯定他把紙條放在睡衣的口袋中。不然的話,他還能放在哪裏呢?我們必須要拿到這張紙條,因此,我們才會一起來到他們的家中。

“哈哈!”上校放聲大笑道,“原來你是裝作突然發病啊,把我們大家全都嚇了一跳?”

“從專業的角度來說,你的表現太出色了,”我大聲說道,一邊敬佩地看著這位花樣百出的神探。

“這是查案過程中必要的一種藝術,我經常用得上這招,”福爾摩斯說道,“當我恢複原樣後,便故意誘導老肯寧安寫出‘twelve’這個詞,以便和紙條上的‘twelve’進行比較。”

“天啊,我簡直太笨了!”我喊叫道。

“看得出來,你很擔憂我虛弱的身體,”福爾摩斯微微一笑,說,“很抱歉讓你擔心了。後來我們一起來到樓上,我進入那個房間,看到他的睡袍就掛在門後,所以我故意把桌子打翻,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然後悄悄返回去翻檢睡衣的口袋。不出我所料,我果然在睡衣兜裏找到那張紙條。我剛把他拿到手,那兩父子一下子撲到我的身上。如果不是你們及時趕到,我肯定就會被他們當場殺死。當時,我已經被小肯寧安掐得喘不過氣來了,而老肯寧安扭住了我的手腕,想奪回那張紙。你們看,他們原本以為萬無一失,可是沒想到我已經弄清楚了整件事情的原委,所以決心置我於死地。

“後來。我問了老肯寧安幾個問題,想弄清楚他的犯罪動機。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他的兒子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蛋。如果不是我眼疾手快打落他的手槍,他肯定會打死別人的。肯寧安看到他們已經陷入了絕境,再也無法挽回,無奈之下就坦白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原來,那晚當父子倆突然闖進阿科頓先生的家時,威廉偷偷地尾隨著他們,發現了主人所做的勾當。於是威廉在欲望的指引下,要挾勒索他們。然而,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年輕的雅利克先生是玩弄陰謀詭計的好手。他敏銳地發現盜竊案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可以借機除掉這個掌握了他們秘密的家夥。所以他們通過那封信誘出威廉,伺機將他擊斃。然而,他們隻要拿回那張完整的紙條,並稍微注意作案的細節,就極有可能逃出法網的製裁,逍遙法外。”

“那張紙條呢?”

福爾摩斯把被撕走的半張紙條取出來:

請閣下於十一點三刻在東門等候,你將得悉一件非常隱秘、對你和安妮·穆麗森都極有好處的事情。但請勿泄露給任何人。

“這就是我想要拿到的東西”福爾摩斯說道,“當然,我們不清楚雅利克·肯寧安、威廉·科萬和安妮·穆麗森這三個人之間有何關係。從此事的結局可以看到,這個計劃是非常巧妙的。當你們看到‘p’和‘g’的尾端都有共同的特征時,你們肯定會覺得很高興。而老肯寧安先生筆下的‘i’都沒有上端的小點,這也是很有意思的。華生,我想這一趟美妙的鄉村之旅顯然收到了明顯的療效,我已經恢複了元氣。明天等我們回到貝克街,我必定會精神煥發的。”

我看了一眼表,此時離午夜還差一刻。往常的這個時間,是不會有人登門拜訪的。看來隻能是病人了,很可能還是一位需要緊急救護的重病患者呢!想到這裏,我有些不高興,慢騰騰地走到前廳,打開大門。讓我驚訝的是,門外的來客竟然是我的好朋友——福爾摩斯。

“噢,華生,”福爾摩斯開口,“但願這麽晚過來,沒有對你造成困擾吧?”

“我的朋友,請進來吧。”

“你看起來似乎很吃驚,不過這很正常!我想,你現在不必擔心了吧?唉!結婚之後,你竟然還在吸艾卡蒂亞混合煙!我一眼就看到了,你衣服上還殘留著一些煙灰。別人一跟你打照麵就知道你準是有穿軍裝的習慣。華生,你再不把在衣袖中藏手帕的老毛病給改掉,怎麽看都不像一個普通的平民。今晚我能暫時在你家過夜嗎?”

“榮幸至極。”

“你先前說過,你家裏還有一間空房,專門留給單身的男客,現在並沒有其他客人吧。顯然屋內的衣帽架已經告訴我這一點了。”

“如果你能住在這裏,我會非常高興的。”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地在衣帽架上占據一個位置了。但是,曾有一個不列顛工人來過你的屋子,他不會帶來什麽好事的。我想,該不會是清理水溝的工人吧?”

“哦,不是,他是煤氣工人。”

“是嗎,我看到他的長筒靴在屋裏的地毯上留下兩個鞋釘的痕跡,燈光都照在那個地方。不,謝謝你,我已經在滑鐵盧用過晚餐了,但我還是很樂意陪你吸一鬥艾卡蒂亞混合煙。”

我遞給他煙鬥,他在我對麵坐下來,靜靜地吸著煙。我深知他的秉性,如果不是遇到難解的事,他怎麽也不會在深夜來找我的。所以,我始終耐心地等他主動開口。

“你的診所似乎很忙?”他打量了我一眼,突然說道。

“是啊,我忙了整整一天。”我回答。“你肯定會覺得,我的問題看起來很多餘,”我繼續說,“但是我還是很想知道你怎麽推理出來的?”

福爾摩斯哈哈大笑。

“我親愛的朋友,我太了解你了,”福爾摩斯輕鬆地回答,“當你出診的時候,如果路程很近,你一般會步行;如果遠的話,你更願意乘坐馬車。你的靴子雖然穿過,但卻很幹淨。所以我判斷你這段時間的工作很忙,經常乘坐馬車出行。”

“你簡直太厲害了!”我高聲叫著。

“這個案子中有幾個不同尋常的特征,”福爾摩斯接著說,“我敢說,這些特征非常罕見,值得我們花費更多時間來分析它們。我早就開始著手調查這個案子,很快就會破案了。當然,我需要你的幫助,幫我破解這最後的謎團。”

“我很樂意幫助你。”

“你明天能到渥爾德肖特去嗎?那地方有點遠。”

“沒有問題,傑克森可以暫時接替我的工作。”

“太好了。我們最好乘坐十一點十分的那趟火車,從滑鐵盧出發。”

“這樣的話,我會有充足的時間來準備。”

“那麽,如果你還不困的話,我可以大致將案情和我的計劃告訴你。”

“你還沒來的時候,我覺得很困,但現在卻清醒得要命。”

“我盡可能簡明扼要地告訴你案情,不會漏掉重要的情節。也許你已經從報紙上獲得一些消息了。這就是目前正在進行偵查的駐渥爾德肖特的蒙司特步兵團貝科立上校的謀殺事件。”

“我沒有聽說過這個案件。”

“這麽說來,這個案子在別的地區並沒有受到足夠的關注。此案發生在兩天之前,事情是這樣的:眾所周知,蒙司特步兵團是大英帝國龐大軍隊中戰功最為卓著的一個愛爾蘭軍團。在克裏米亞和印度的兩次平定叛亂的戰役中,這支軍隊屢建奇功。

“從此以後,他們屢戰屢勝。而直到這個星期一的晚上,這支軍隊都由詹姆斯·貝科立上校所帶領。上校經曆過多次戰役,不僅勇敢過人,而且富有經驗。他本來隻是個普通的士兵,因為在對印度叛軍的作戰中表現勇猛而被上級賞識,後來便被委任去指揮這個團。

“貝科立上校很早就結婚了,當時他還隻是一個普通士兵。他的夫人名字叫做南茜·德渥依,她是該團上任上士的愛女。因此,這對年輕夫婦進入到新的環境之後,不可避免地遭受到一些冷遇。但是,這種情況沒有維持多久,他們很快就打入了當地的社交圈,得到了大家的喜愛。聽說,女眷們都很喜歡貝科立夫人,而貝科立上校本人也得到了軍官們的尊敬。補充一下,這位夫人容貌很美,就算她已經嫁人三十多年了,今天看來還是美麗動人。

“貝科立上校的性格有些奇特。平常他是一個強悍而爽朗的軍人,但有時候他又很暴躁,顯得報複心很強。

“然而,他從不對他的夫人發脾氣。我找過另外五名軍官,他們中的三人和莫菲少校一樣,都曾發現過上校的異常狀況——他時不時就會出現一種喪失意誌的頹唐現象。少校回憶說,貝科立上校在餐廳和周圍的人愉快地談笑的時候,似乎總有一個無法看見的陰影,伸手抹去他臉上的笑容。在遇難的前幾天,他時常處於這種陰晴不定的消極情緒中,顯得格外憂鬱。這種消極的情緒和一些難以言喻的迷信思想,是他身上迥異於同伴的唯一特征。說到迷信,他非常不願意一個人獨自待在某個地方,特別是在黑夜。這種孩子氣十足的舉動想當然會引起人們的多方揣測和懷疑。

“蒙司特步兵團,原名為老一一七團,它的第一營長久以來一直在渥爾德肖特駐紮。那些成了家的軍官都居住在營區的外頭。上校多年來都住在一棟名為‘蘭靜’的別墅裏,離北營約有半英裏的路程。別墅坐落在庭院之中,但它的西邊離公路很近,不超過三十碼。上校隻雇了一個馬車夫和兩個女仆。因為他們一直沒有孩子,平時也很少有人前來拜訪,所以整棟別墅隻住著主仆五人。

“接下來我要告訴你,在上星期一的晚上九點到十點這段時間裏,發生在‘蘭靜’別墅的事情。

“貝科立夫人是虔誠的羅馬天主教的信徒,她很關心聖喬治救濟會。這個救濟會是由沃特街的小教堂組織的,他們的工作就是施舍舊衣物給窮苦的人。當天晚上八點鍾,救濟會要召開會議。貝科立夫人在匆忙用過晚餐之後,就出門參加會議。她出去的時候,馬車夫聽到她跟上校說了幾句平常的話,說她很快就回來。然後她便去找梅麗森小姐——住在附近的一位年輕女士——一同前往教堂。這個會議大約持續了四十分鍾,貝科立夫人於九點一刻回到家中。到達梅麗森小姐的家時,兩人便分開了。

“這棟別墅有一間清晨時使用的起居室,它朝著公路的方向,房間裏有一扇很大的玻璃門通往草地。草地約有三十碼寬,隻有一麵裝了鐵柵欄的小牆將草地與公路隔開。當晚貝科立夫人就是直接進入這個房間,當時屋內的窗簾還掛在掛鉤上,因為晚上一般用不著這個房間。貝科立夫人在房間裏點亮了燈,然後按鈴讓女仆簡·斯徹爾德端杯茶過去,她平常可不這樣!當時上校坐在餐廳裏,知道夫人回來後,便立即起身到起居室去找她。馬車夫眼看著上校從走廊經過,走進了起居室,再也沒能活著出來。

“她敲著門,卻無人應答,她又試著轉動門鎖,卻發現門被人從後麵鎖住了。她立刻跑回廚房通知了女廚師,她們和馬車夫一同來到走廊,上校夫婦還是吵得不可開交。他們三人一齊作證,說當時隻聽到夫婦倆的說話聲。貝科立上校的聲音向來低沉,又斷斷續續的,他們分辨不出他都說了什麽。然而,他夫人的聲音卻很悲痛,她高聲地斥責她的丈夫。‘你這個混蛋!’她反複地嚷著這句話,‘現在可好,到底應該怎麽辦?我的青春全都葬送在你的手裏,我再也不要和你這個混蛋生活了!你是個混蛋!混蛋!’她斷斷續續地說著這些話。緊接著,上校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同時用人們還聽到一個沉重物體倒地的聲音,還有那女人發出驚恐萬分的尖叫。她不停地尖叫著,馬車夫覺得不對,他馬上衝到門口,想要強行闖進去。但是,門已經被反鎖上了,他無法進去。兩個女仆已經被這突發狀況嚇得麵無人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這時,他想出一個好辦法,從大門跑出去,從公路那邊進入草地,一扇法式的長窗正對著草地。而窗戶正敞開著,馬車夫很輕易地爬過窗戶,進到屋內。這時候,貝科立夫人早已不再尖叫,她昏倒在沙發上,僵硬地躺著;而她的丈夫倒在一大攤血泊中,雙腳直挺挺地翹著,擺在單人扶手椅的扶手上,頭在地上,就靠近壁爐擋板的角落。

“馬車夫清楚上校已經死了,便想要打開房門,但出乎意料的是,鑰匙沒有插在鎖孔上,他找遍了整個屋子都找不到鑰匙的蹤影。所以,他還是原路返回,請來了一個警察和醫生。上校的遺孀自然是重點懷疑的對象,但是她依然昏迷不醒,所以被送回自己的臥室中。

“他們將上校的屍體放在沙發上,然後,開始仔細檢查現場遺留的痕跡。這個可憐的人遭受到的致命襲擊,位於後腦勺,這是一處二英寸長短的創傷,很明顯是被某種鈍器猛擊在腦後而造成的。不難判斷出凶器是什麽。一根雕花的帶著骨柄的硬木棒,就放在屍體的旁邊。上校生前酷愛收藏各種武器,這些武器來自不同的國家,都是他在打仗的地方得到的。警察分析,說這根木棒很有可能是他的收藏品之一。但是用人們從沒有見過這根硬木棒。當然,也有可能它與一大堆貴重的收藏品放在一起,人們一時疏忽便沒有發現它。警察並沒有在屋裏找到有價值的線索。但是有件事情讓所有人都匪夷所思:那把消失的鑰匙,既不在夫婦倆的身上,也沒有掉在屋內的其他角落。沒有辦法,他們從渥爾德肖特找到一個鎖匠,才打開了房門。

“我在查看屋子之前,曾經仔細地問過用人,我方才所說的情況,全都是他們告訴我的。女仆簡·斯徹爾德還想到另外一個重要的細節。你還記不記得,當她在門口聽到上校夫婦在爭吵時,就馬上跑去找其他用人過來。一開始當她單獨站在那裏的時候,夫婦倆的聲音都很低沉,聽不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什麽。因此,她並不是因為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而是通過他們異常的語調,判斷出兩人正發生爭執。但是,在我不依不饒地詢問之下,她說她似乎曾聽夫人兩次提到大衛這個名字。這個線索對於找出他們兩人為何爭吵的原因是至關重要的。你應該記得,上校的名字可是詹姆斯。

“有一件怪事,讓用人和警察們都深感詫異,那就是死者的表情極為嚇人!他們說,死者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極度驚懼的神情,他的臉異常扭曲,完全不像正常人的臉。這副恐怖的麵容,幾乎嚇暈了每一個見過他遺體的人。他肯定已經預料到自己悲慘的命運,所以極為驚駭。當然,這不過是警察的說法,他們認為上校猜到夫人預謀要對他下毒手,而他腦後的傷口跟這個猜測也並無明顯衝突,也許他當時正想轉過來逃開這一記猛擊。而貝科立夫人突發急性腦炎,暫時失去了神智,我們無法從她身上得到更多的情況了。

“警察告訴我,當晚貝科立夫人是和梅麗森小姐一道出門的,這位小姐發誓並不清楚她的女伴為何回家後會發火。

“華生,當我掌握到這些情況後,我不停地抽煙,陷入深深的思考。我要想辦法區分眼前的各種情況,找出哪些是有價值的線索,哪些並無意義。很顯然,在這個案件中,最奇特也是最讓人費解的一點是,房間鑰匙的下落。我們在屋內展開地毯式的搜索,但是一無所獲。因此,我判斷一定是有人拿走了鑰匙。這是毫無疑問的。現在,上校和夫人肯定沒有拿著鑰匙。所以,一定還有另外一個人進過這個房間,並且這個人也是通過窗戶進入的。我想,必須要對這間起居室和屋外的草地再仔細地搜查一下,才能找到這個神秘人遺留下的蛛絲馬跡。你很清楚我在辦案中用的調查方法,華生。在這樁案件中,我用到了所有的方法,最後終於被我發現了破綻。可是這與我原先的設想大相徑庭。確實有第三個人進入房間,他從公路那邊,穿過草地過來的。我找到五個這樣清晰的腳印:他在公路邊翻過小牆跳下來的腳印;草坪上有兩個;另外兩個不是很清楚,那是他翻過窗戶進入屋內時,在窗戶旁邊的地板上留下的。很明顯他是從草地上飛快跑過去,因為腳尖的印跡深陷在地麵上,腳跟的相對就淺一些。但是讓我吃驚的並非這個神秘人,而是他帶來的同夥。”

福爾摩斯從口袋中掏出一張薄薄的大紙,小心謹慎地攤在膝蓋上。

“你看紙上的痕跡是什麽?”福爾摩斯問道。

某種小動物的爪痕赫然印在紙上,五個清晰的爪指印,長長的爪尖,這個爪印就像一個點心調羹。

“看上去像一隻狗。”我說道。

“狗會爬上窗簾嗎?但是窗簾上留下了這隻動物清晰的抓痕。”

“那麽,或許是猴子?”

“猴子的爪印不是這個形狀。”

“那麽,這到底是什麽呢?”

“這不是狗,不是貓,也不是猴子。總之,它並非我們熟悉的小動物。我曾想辦法根據爪子的形狀和大小勾勒出這隻小動物的大致形象。這是它靜止時候的四個爪印。前後爪之間的距離,相差十五英寸。再計算頭和頸部的長短,可以看出它約有二英尺長,有尾巴的話,它的身形還要再長一些。現在看看其他尺寸,它曾在屋內走動過,我們測量出它每走一步的長度,大概隻有三英寸。因此,這是一隻身形很長,四肢卻很短的小動物。它雖然沒有掉落毛發,但它的體型肯定和我說的一致。除此之外,它還能爬上窗簾,是肉食動物。”

“你怎麽知道它是肉食動物?”

“窗戶上掛著一隻鳥籠,裏麵有一隻金絲雀。它爬到窗簾上,看上去是想要捉到那隻可愛的小鳥。”

“那麽,這究竟是什麽小獸啊?”

“啊,我要是能夠知道它的種類,就能很快破案了。總之,它可能是鼬鼠一類的動物,但是比平時見到的那些都要大。”

“但是它跟這個案子有關係嗎?”

“我還沒弄清楚這一點。但是,你要知道,目前我們已經了解了相當多的情況。我們再來分析一下,屋內的窗簾沒有放下來,房間裏點著燈,有一個神秘人站在公路上窺視這個房間,他看到貝科立夫婦起了爭執。並且,這個人的身邊還跟著一隻猜不透來曆的小獸,他穿過草地,翻窗進入屋內,也許是他猛擊上校,但或許是上校一看到他,驚駭之下失足跌倒,他的頭重重撞在壁爐的邊角上。還有,這裏有一個匪夷所思的細節,這個闖入的神秘人離開的時候,順便帶走了鑰匙。”

“你的分析好像把這個案子弄得更加複雜了。”我說道。

“確實如此,這些線索表明這個案子比當初推斷的情況還要混亂得多。我又仔細思考了整件事,最後下了一個結論,我得尋找另外一個角度重新審視這樁案件了。但是,華生,很抱歉的是,恐怕我已經妨礙了你的休息。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去渥爾德肖特,在路上,我會把其他情況原原本本告訴你的。”

“謝謝你的體貼,可是,你的敘述是如此生動有趣,我已經聽得入迷了。”

“我先前猜測,梅麗森小姐或許跟上校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私情,在那天晚上,她向夫人坦承了一切。所以夫人會怒不可遏地衝回家,而梅麗森小姐矢口否認她知道某些內情的原因也可以得到解釋。這個推測和用人們透露的主人們的爭吵內容並不矛盾。但是,我們知道夫人曾在盛怒中提及大衛,而上校對夫人的感情自始至終都忠貞不渝,這都跟我們的猜想不符。此外,神秘人的突然介入,又完全推翻了之前的猜測。因此,很難在這些線索之前選出正確的順序。但是,上校和梅麗森小姐之間存在某種私情的猜測,理論上來說是行不通的。所以,我更傾向於這位小姐或許知道貝科立夫人突然厭棄她丈夫的原因。要想知道這個分析是否正確,其實很簡單,隻要去拜訪梅麗森小姐,直接跟她說明,她與整件事情無法脫離關係,她肯定知道個中詳情。並且,我必須讓她相信,如果她不說實話,她的好友貝科立夫人將會被送上法庭,作為殺人凶手而接受懲罰。

“梅麗森小姐身形纖細,舉止文雅,眉目含羞,她有一頭淡黃色的頭發,整個人透著一股機靈聰明之氣。我嚴肅地說明事情的利害關係,她沉默地坐了一會兒,隨後轉過身,表情堅定而認真地跟我說了以下的事實,我現在簡單敘述一遍。

“‘我曾向親愛的南茜發誓,決不向任何人透露這事,我本應遵守我的誓言,’梅麗森小姐鄭重地說,‘但是現在可憐的南茜危在旦夕,她背負著如此可怕的指控,卻又因為疾病纏身而無法出聲辯解。除了我之外,還有誰可以幫她呢?所以我寧願違背我的誓言,將那天晚上的遭遇,原原本本告訴你。

“‘八點三刻左右我們就從沃特街的救濟會回來。黑德遜街是我們的必經之路,這條街道非常安靜。路邊隻亮著一盞街燈,就在左邊。當我們走到街燈的附近,一個人朝我們直直走來,他的背很駝,幾乎無法站直,肩上還背著一個小箱子一樣的東西。這是一個殘疾人,他的身體因極度佝僂而迫使頭顱垂向地麵,行走時膝蓋蜷曲著無法伸直。當我們經過他時,在街燈的照耀下,他抬起頭來看了我們一眼。他突然停下腳步,發出一聲駭人至極的驚叫:‘天啊,你是南茜!’貝科立夫人麵無血色,臉上慘白得嚇人。幸好那個長相可怖的人及時攙住她,不然她就會因為極度的震驚而跌倒了。我正想報警,但我的朋友阻止了我,她對此人的態度非常溫和親切。

“‘“我的確早就死了。”他回答道。此人說話的語調,沙啞低沉,總讓人覺得害怕。他麵色陰鬱可怖,他那駭人的眼神,至今仍時時在我夢中出現。他須發皆白,臉龐也幹枯褶皺,活像一個幹癟的蘋果。

“‘“親愛的,我想跟他說會兒話,你先稍微離開幾步吧,放輕鬆些,不用害怕。”她竭盡全力保持語調的輕鬆,可是她的臉色仍泄露了內心的驚懼,她臉蛋發白,嘴唇不停發抖,幾乎無法發出聲音。

“‘我照她的話走開了些,他們低聲交談了幾分鍾。隨後她火冒三丈地走過來,那個可憐的人站在街燈下,不斷狂亂地揮舞緊緊握著的拳頭,像失去了理智一樣。回來的路上她始終沉默著,到了我家之後,她才握緊我的手,央求我不要將方才發生的事情泄露出去。

“‘“他是我的一個老朋友,現在過得很淒涼。”她這樣解釋。我答應幫她保守秘密,她親了我的臉頰,跟我道了晚安。那天之後,我們都沒有再見到對方。我已經把我知道的情況全都告訴你了。在此之前我不願意跟警察說,是因為我對她目前的危險處境並不知情。現在,為了幫助她,我說出了全部的事情。’

“梅麗森小姐隱瞞的秘密就是這些,華生。你要知道,她透露的情況對於我來說,簡直不啻於在黑夜中抓住一絲光明。從前那些混亂紛繁的線索,都各自歸位。我甚至隱約瞧見這個案子的真正麵目。接下來我打算去找那位神秘人。如果他現在還在渥爾德肖特的話,我不難掌握他的行蹤。要知道這一帶的居民很少,而一個殘廢的人是相當引人注目的。我用了一天的時間,就在今天的傍晚,我終於找到他了。此人名叫亨利·沃德,寄宿在他們相遇的那條街道上。五天前他剛到達這裏。我借著登記人員的名義取得了女房東的信任。她說這個殘疾人靠變戲法為生,每天傍晚他都跑到士兵聚集的各個私人俱樂部,在那裏表演節目。他的身邊總是帶著一隻小獸,裝在一個小箱子裏。房東看上去很害怕這隻小動物,她表示對此動物聞所未聞。這個殘疾人就是依靠這隻小動物來表演節目,耍把戲來養活自己。女房東隻知道這麽多。另外,她還說,很難相信這麽一個飽受痛苦折磨的可憐人,硬是活了下來。有時候他會嘟囔一些聽不懂的話,這兩天他表現得更加怪異,她聽見他在自己的臥房裏哀鳴痛哭。他並不缺錢,但在交押金的時候,他卻把一枚弗羅林式樣的銀幣交給房東。我看過這枚銀幣,它是印度的盧比。

“華生,現在你應該知道:為何我會在深夜來找你。顯而易見的是,他跟那兩個女人分開後,便遠遠跟在她們後麵。他在窗戶外窺視到夫婦倆的爭執,就闖進屋中,但那隻裝在小箱子中的動物卻跑出來了。我可以肯定是這種情形,但是屋內發生的具體事情,此時也隻有他能回答我們的疑問了。”

“是的,但是我還需要一個證人。”

“你口中的證人該不會是我吧?”

“當然,你要是同意的話。如果他願意把事情都說清楚,那再好不過了。如果他不願意的話,出於無奈之下,我們隻好逮捕他。”

“萬一我們到那裏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呢?

“你大可放心,我都部署好了,我已經派了一個貝克街上的小孩盯住他。他走到哪裏,這小孩就跟到哪裏。我們明天就去黑德遜街訪問他。華生,我不能再打擾你的睡眠時間了,這簡直就像犯罪!”

我們到達凶案現場時已將近中午,在福爾摩斯的帶領下,我們馬上趕到黑德遜街。盡管我的朋友竭力隱藏自己的情緒,我還是能看出他此時興奮非常。出於獵奇和好奇的心理,我的心情也很激動,每次隨同福爾摩斯一同辦案時我都有這種體驗。

“就是這裏了,”當我們走進一條兩邊都是低矮的二層磚瓦小樓的街道時,我的朋友說道,“啊,辛普森要來匯報情況了。”

“他就在裏麵,頭兒。”一個瘦小的小流浪兒跑向我們,大聲叫著。

“幹得好,辛普森!”福爾摩斯讚許地拍了拍小孩子的頭,對我說,“到這裏來,華生,他就在這房子裏。”他給門房遞進一張名片,聲稱有事拜訪。不一會兒,我們就見到那位神秘人。

現在天氣已經很熱了,盡管如此,此人還是蜷縮在壁爐旁,而屋裏就像烤箱一樣燥熱。他佝僂著身子,馱著背,把身子盡量縮成一團,使人下意識認為他的容顏醜陋不堪。但是他將麵孔朝向我們時,這張臉盡管枯黑焦瘦,卻依稀看出從前英俊的模樣。他的眼珠發黃,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我們。他一言不發,也沒有起身,隻是指著椅子示意我們坐下。

“我猜,你就是在印度待過的亨利·沃德吧,”我們的朋友和氣地說,“因為貝科立上校的案子,我們特意專程來拜訪你。”

“我恐怕幫不上你們的忙。”

“不見得如此,要知道,如果不弄清真相,你的老朋友,也就是貝科立夫人很有可能因為蓄意謀殺罪而判刑。”

他猛然受到了震動。

“我不認識你,”他大聲吼著,“更不知你如何知道此事,但你敢對天發誓,保證你所說的都是實情嗎?”

“當然是實情,要知道,她一旦恢複知覺,他們就會逮捕她。”

“上帝啊!你也是警察嗎?”

“不是。”

“那麽,你為什麽要卷進來呢?”

“為了正義奔走,這是每個公民應盡的責任。”

“這樣的話,你相信我吧,她是無辜的。”

“那麽你是罪犯嗎?”

“不,我也是無辜的。”

“那詹姆斯·貝科立上校到底是怎麽死的呢?”

“讓我們從頭說起吧,先生。我現在的樣子是如此醜陋,弓著駝背,肋骨畸形扭曲。誰曉得我會是當年的下士亨利·沃德——一一七步兵團裏最英俊的小夥子。那時,我們團在印度的一個軍營裏駐紮,那個地方叫做布兒第。我和那個惡棍貝科立是同一連的士兵。當時陸戰隊的上士有一個女兒,她的閨名叫做南茜·德渥依,是我們團裏最漂亮的姑娘。那時有兩個士兵瘋狂地愛著她,她愛上了其中一人。你們看現在的我隻是蜷縮在壁爐前的可憐蟲,再想到剛才我說她是因為我長相英俊才愛上我的話,你們肯定會覺得可笑至極。

“噢,雖然我得到了她的心,但她父親卻對貝科立更滿意。我當時隻是一個莽撞而又衝動的少年,而貝科立卻接受過高等教育,眼看就要提升為軍官了。但是我親愛的姑娘啊,她始終對我忠貞不渝,若非發生了後來的印度叛亂,全國都發生了大暴動,我們肯定能順利結婚。

“叛亂發生後,我們被圍在布兒第,無法衝出去。我們有一個團,半個炮兵連,一個錫克教徒組成的連隊,還有很多無辜的平民和婦孺。上萬的叛軍將我們牢牢包圍住,他們就像數不清的惡狗一樣,虎視眈眈地圍著一隻纖細的鼠籠。我們的水源,在被圍後的第二個星期就已經用完了。當時尼尓將軍的軍隊正要開往內陸,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我們必須要取得他們的幫助,這樣才能在掩護所有平民的前提下,衝破叛軍的封鎖。所以,我挺身而出,願意接受這個突破重圍去聯係尼爾將軍的任務。上級允許了我的請求,於是貝科立中士和我商議,他熟知附近的地形,我讓他幫我畫了張路線圖,確保我能夠根據地圖的指示突破重圍。當晚十點鍾,我就出發了。軍營裏有上千條性命正焦急地等待著援兵,但是當我爬下城牆的時候,心裏隻反複念叨著一個人的名字。

“我需要穿越一條幹涸的水道,它本來能夠掩護我順利避開敵人的耳目。但是當我正匍匐前進到水道的一處拐角時,六個敵人正躲在黑暗中等待我入網,他們早就埋伏在這裏了!我在毫無防備之下被打暈了,手腳都被捆得結結實實的。但是最讓我痛苦的不是身體上的傷口,而是心理的創傷。我醒來時偷聽到他們的交談,盡管我並不精通他們的語言,但對於我已是足夠了。我的同伴,就是那個好心給我繪製路線圖的人,他事先派出一個當地的仆人,將我的行蹤出賣給敵人!

“隻是步入晚年之後,我時常想起故鄉,難以抑製悲傷之情。這些年來,我總想再親眼看看我夢中魂牽縈繞的家園。最後,我終於做出了回鄉的決定,在我死之前,我渴望再見到我的故鄉。我攢夠了回國的費用,就來到軍隊駐紮的地方,我熟悉士兵們的生活,明白怎麽做才能讓他們開心,我就靠這個維持我的生活。”

“你的故事淒婉動人,”福爾摩斯說,“可是我聽說某一天晚上你偶然遇見貝科立夫人,你們認出了彼此。然後你跟在她後麵回到別墅,並從窗外看到他們的爭執,我想貝科立夫人當時肯定在激烈痛斥他對你的惡行。你再也忍不住了,衝過草地,闖進那個房間。”

“的確如此,先生,但是他一看見我,臉色就變得異常扭曲,我還沒見過比這更加恐懼的表情。然後他直直倒向後麵,頭部猛地撞在壁爐的護板上。事實上,他在向後摔倒之前就已經停止了呼吸。他臉上灰白的氣色正宣告了他的死訊,我對此再清楚不過了。他猛然瞧見我,就像一顆近距離的子彈準確而快速地擊碎了他的心髒,那一顆作惡累累的心髒啊!”

“後來呢?”

“後來南茜就暈倒在地,我急忙從她手裏拿到房門的鑰匙,想要打開房門叫人。可是我轉念一想,我應該立即放下這件事,一走了之,因為我的立場很微妙,如果我被警察抓到,一切的秘密就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於是我把鑰匙揣進口袋,丟下拐杖去捉爬到窗簾上的特蒂,我把它關在箱子裏,就趕快奔出了這個屋子。”

亨利·沃德俯下身子,打開角落裏一隻小籠子的鐵門,一隻紅褐色毛皮的小動物瞬間溜了出來,它看上去很神氣也很漂亮,身子瘦長而纖細,四肢像鼬鼠,鼻子很細長,眼珠呈現美麗的寶石紅,如此動人的眼睛真是生平罕見呢。

“這是貓鼬!”我驚奇地喊出來。

“是的,有人這麽叫它,但也可以把它稱做獴。”他回答著,“我管它叫捕蛇鼬,特蒂的捉蛇本領很厲害,迅疾如風。我捉住了一條拔掉牙齒的毒蛇,小特蒂每天晚上都在那些士兵聚集的俱樂部裏表演捕蛇的絕活兒,大家都很愛看。

“你是否還有疑問?先生。”

“沒有了,若是貝科立夫人遭遇不測的話,我們會再來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不用你們過來,我自己就會出現的。”

“若非如此,也不必重新翻出死者從前做過的那些罪惡的勾當。你應該很清楚,過去的三十年來,他每時每刻都在為曾經的罪孽而飽受良心的譴責,這就夠了。啊,那是莫菲少校。再見了,沃德先生。我想先去打探下這段時間有沒有發生新的波折。”

沒等少校走到街道的拐角處,我們就來到他的身邊。

“啊,是你啊,福爾摩斯,”少校說道,“你應該知道這件事情已經落下帷幕了吧,我們完全是在庸人自擾。”

“怎麽說呢?我很好奇。”

“法醫剛剛檢查完屍體,證明上校是因為中風而亡。看吧,這不是一件很簡單的案子嗎?”

“是啊,再簡單不過了,”福爾摩斯神采飛揚地說道,“親愛的華生,我們可以走了,渥爾德肖特已經不需要我們了。”

“對了,”我們到達車站後,我說,“她丈夫既然叫做詹姆斯,而那個可憐的人的名字是亨利,那大衛到底是誰呢?”

“親愛的朋友,如果我確實是你心目中最理想的那種分析家,單單一個詞,我想我還是可以推斷出它的用意的。很顯然,這不過是一個表示責備的詞。”

“表示責備的詞?”

“是的,要知道,大衛也曾和貝科立一樣,出於嫉妒之心犯下罪孽。你還記得伍裏雅和芭詩巴的故事嗎?我對《聖經》的這個小故事記不清了。你可以翻翻《聖經》中的《薩姆爾記》的一二章,就可以清楚地知道這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