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九竅玉塞

我正眼一瞧,這人穿著一件兒的確良中山裝,兩手插在袖子裏站在那兒,肩膀塌了半截,正笑嘻嘻地看著我,眸子似有閃爍。

我仔細一看,發現他手裏似乎抱著什麽東西,便也對著他一笑,道:“收啊,您這兒有什麽好東西?”

我說這話的時候稍稍欠著一些身子,在北京做生意,不管幹什麽都帶著三分客氣。我欠著身請他進去,也有讓他先亮一亮東西的意思。因為以前北京達官貴人無數,老北京人,尤其是做生意的人非常重視招呼禮數,路子不對,別人不會進你的門。我剛來北京幫九叔看店的時候,因為不懂這個吃了不少虧,尤其是做古董這買賣的,沒錢的人玩不起古董,但有錢人一定有一兩件古董。所謂人不可貌相,不管買賣成沒成,禮數上先做足了,免得一不注意讓一個大主顧溜了。

這光頭男子嘿嘿一笑,稍稍彎下腰,露出頭上老大一個癩子,說道:“我這兒有些漢八刀的九竅玉,想來估估價。”

我聽了他這話,眼皮子一跳。我知道漢八刀的意思,但是九竅玉我確實沒見過。漢八刀的九竅玉?這是什麽玩意兒?心裏雖然有一些疑惑,但還是把禮數做足了。於是伸手一請,讓這光頭男子進了店。再一瞧黑子,發現他似乎也是半知半解的,正疑惑地看著我。

這人進門之後也不著急,先是打量了一下店裏的環境,然後才慢條斯理地從手中拿出一個小布包,將布包遞給了我。

我招呼黑子給他上茶,然後在櫃台上將小布包打開,裏麵是十幾塊兒玉質溫潤、包漿清冽還帶著紅色血絲的古玉。我隨手拿起一塊兒,發現這是一個玉石蓋,呈棗核狀,表麵微鼓。其他的玉石都是些不大的小物件,大部分都是六棱錐或六棱柱形的,做工很精致,線條也流暢,看起來非常精美。

我仔細瞅了瞅,忽然覺得其中一個東西很眼熟,脫口而出道:“這不就是肛塞口含嗎?”

“喲,不錯!小哥兒你好眼力!不過,這可不是一般的肛塞口含,我這可是正兒八經的漢八刀九竅塞兒,還帶著屍浸呢,你瞧瞧?”那光頭男子咧著嘴一笑,示意我再看看手中的玉石。

所謂的“肛塞口含”,就是古人在人死後放進死者肛門和嘴中的玉石。古人認為,人有九竅,七竅在麵部,即眼二、鼻二、耳二、口一,另兩竅則是肛一陰一。眼塞也叫“榠目”、“眼簾”,耳塞又稱“瑱”,口含亦謂“含蟬”,肛塞、陰塞則通稱“穢玉”。

晉葛洪《抱樸子》有雲:“金玉在九竅,則死人為不朽。”九竅玉塞在漢代極其盛行,這東西是和金縷玉衣一個時代的神物,但凡棺中之人有成套的九竅玉塞,就必有金縷玉衣。不過漢代之後,已經很少有人使用成套的九竅玉塞了,大都是在人死後加個含蟬或穢玉。這一套九竅玉塞如此齊全,說不定我手上拿著的這些玉石,就是從漢代古墓當中出來的!而且這玉石上麵的血絲屍浸看上去不像是作偽,屍浸這玩意兒是古玉被屍體溫養形成的,作假的屍浸顏色沒有這麽澀,我麵前這些玉石恐怕是生生從古屍的肛門陰門摳出……

我頓時仔細看了這光頭男子一眼,想不到這人竟然是個“倒爺”。所謂的“倒爺”就是挖墳倒鬥盜墓的人,一般是東北人對倒賣文物販子的稱呼,也有人用“倒爺”稱呼那些倒鬥的盜墓賊。聽說在河南、陝西和山西那些地方,古墓成群,有人專門做挖墳倒鬥的事情,叫作“摸金校尉”;南方地區也有從事這行當的,叫作“土夫子”。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和黑社會性質差不多的職業,高風險,高收入。

我不由得驚呼一聲,黑子正從前廳走出來,見我這副吃驚的表情,便掃了掃我手掌中的九竅塞,又仔細看了看布包當中的那些玉,輕笑了一聲,道: “這不就是西峽玉嗎?”

黑子這話一出口,我心中咯噔一聲,連忙收起吃驚的表情,仔細地將手中的這些九竅塞又看了看,果然發現不對勁的地方了。

這一布包的九竅塞有十幾塊兒,當中大部分都是西峽玉高仿的,真的和田玉漢九竅塞,隻有兩塊兒。我手中的一塊兒是真的,另外一塊兒和我手中這塊兒一樣,都是口含,也就是“含蟬”,雖說玉質稍次,但上麵浸著一層土暈血浸,是老物件假不了。

也就是說,這個貌似是“倒爺”的癩子,拿了兩塊兒真的“含蟬”和一堆高仿的假貨,到我這兒試水來了。我長籲一口氣,幸好黑子一眼識破,不然我真的就上當了。這些漢八刀的九竅玉塞不管是在質地上還是在做工上,都和古物沒什麽區別,想要分辨出來,唯一能看的就是色澤。

西峽玉主要產自河南省西峽縣,玉石外有一層黃色或褐色或紅色的包漿石皮。改革開放初期的時候就有人把這種玉石浸泡在茅坑裏掛漿,幾年之後玉石表麵就會有一層和古墓屍浸差不多的玉浸,如果不是真的大行家,是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麽區別的。

這幾年,隨著科技的迅猛發展,古玩市場的造假技術也突飛猛進了,就連我都不敢自詡不會上當。黑子之所以知道這是西峽玉仿的,是因為我前一陣子才受過騙,從一個一口陝西方言、看起來老實巴交的農村漢子那裏收來了一堆掛著浸的玉器,當時我還覺得很賺,結果九叔過來一看,發現那堆玉器全都是西峽玉和卡瓦石高仿的,就值十幾塊錢,當時差點兒沒把我哭死。今天乍一見這兩塊兒真玉,我就有點失神,差點忘了這一茬。

沒有芭蕉扇,過不了火焰山,想在潘家園這地方混,手上眼上沒點兒真功夫是待不下去的。想到這裏,我心裏這叫一個氣。再看那癩子,黑子說破了這些玉器是西峽玉之後,他臉色也稍稍變了變,裝出一副打量我們古董店環境的樣子來。

我臉上不動聲色,撇撇嘴伸手拿過一塊兒假的西峽玉,在手掌上掂量了一下,道:“我說大兄弟,你這東西是古墓裏頭倒出來的吧?”

那光頭臉上表情一變,神色有點尷尬,聳了聳肩膀擺著雙手道:“別胡說,這真是家裏祖傳的,祖傳的!”

我心說你他娘的要是真把你家老祖宗的九竅玉塞給摳出來了,你老祖宗不得變成粽子吞了你?

心裏這麽想,我嘴上還是道:“大兄弟,你這批玉器裏頭隻有兩件兒是硬貨,其他的都是軟柿子不禁捏啊(意思是假的)。”

我話裏給他留了三分麵子,這癩子也有自知之明,剛想說些什麽,又看到鐵塔似的黑子正站在旁邊殺氣騰騰地盯著他。黑子以前在雲南當緝毒警時,是真的拿槍殺過人的,說話做事都像個殺手,他沉默起來我都怕,別提這癩子了。癩子瞧了瞧我們,想出去又不太敢挪步子,就帶著悲腔道:“是我栽了,二位確實是有眼力見兒,我這兒還有些硬貨,算是低價出手,折個價賣給你們了!”

說著就從懷裏掏出來一個黃澄澄的、雕龍畫鳳的蛐蛐罐兒。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因為我能看出來,這個蛐蛐罐兒是個真貨。明清時期,尤其是清朝的八旗子弟,非常喜歡鬥蛐蛐熬大鷹,鬥蛐蛐的學問幾乎可以開設一門學科了。蛐蛐兒有白麻頭、黃麻頭、蟹殼青、琵琶翅等種類,當時,一隻戰鬥力強大的蛐蛐在富家子弟的眼裏就價值千金,而比蛐蛐更貴的就是蛐蛐罐兒!

所謂人靠衣裝馬靠鞍,蛐蛐罐兒也是這個道理。上等的蛐蛐身價千金,蛐蛐罐兒自然也要以青白色寶罐為主。蛐蛐罐兒有永樂官窯、趙子玉、淡園夫人、紅澄漿、白澄漿之分,在清朝康熙、乾隆盛世年間,一個極品蛐蛐罐兒的價格都可以在通州買一處宅院了,相當於現在一棟八十平方米房子的價格,可見這東西有多值錢!

那時候沒有奔馳寶馬,富家子弟鬥富顯擺就喜歡在蛐蛐罐兒上做文章,說白了這蛐蛐罐兒就是一種身份的象征,是古代文藝範兒土豪用來把玩裝逼的物件兒。到了現在,雖然沒多少人玩蛐蛐了,但老北京人裏頭還是有不少懷舊的古玩界大拿的,他們對這些東西情有獨鍾。玩古玩的大拿沒有一個窮的,這種人嗜古董成癡,寧可餓死也要把好寶貝入手藏起來。所以這蛐蛐罐兒要是收了,肯定不愁沒人買,而且想要買的肯定大有人在。

我有些激動,隻好微微咳嗽一聲,盯著這癩子道:“我能上手瞧瞧嗎?”癩子自知理虧,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將手裏的蛐蛐罐兒遞給了我。我仔細看了看,又翻過來摸了摸底下的瓷胎和釉,確定這是一個清朝皇家仿製的永樂官窯蛐蛐罐兒。清朝時期許多皇室子弟喜愛鬥蛐蛐,宮廷內務府就有仿製明朝永樂官窯的蛐蛐罐兒。而我手頭這個,就是真正由清朝內務府監製的皇家專用蛐蛐罐兒,說不定還是當年康熙爺把玩過的呢。這上麵雕龍畫鳳,描著金漆,還畫著一條呈昂然之姿的五爪金蟠龍。蟠龍口中有一顆紅彤彤的寶珠,龍的周身祥雲繚繞,一看畫風就是知道是出自名家之手。加上這蛐蛐罐兒胎質細膩、瓷晶玉潤,是不可多得的真品。

我看了之後,黑子也拿過去仔細地鑒定了一下。我和黑子能被九叔這麽放心地放在潘家園,一是因為我在東北的時候幫九叔看了好幾年店,眼力和閱曆都夠了;二是因為黑子這個人。在我看來,黑子的經曆簡直可以寫一本《殺手是怎樣煉成的》了。他在雲南平遠當了八年緝毒武警,手上有二十幾條人命。那邊是中國走私的南大門,許多文物還有汽車之類的東西都是從那邊走私的。他眼力並不差,甚至可謂是見多識廣,而且還在前線和毒販子槍戰過,是從槍林彈雨的死亡線中走出來的強人。

他之所以會在九叔的古董店當夥計,據說是因為他在部隊犯了事待不下去了,我問過他是什麽事,他也不太說。從部隊回來之後,他整個人就變得很古怪,話特別少,經常冷不丁冒出一句話來嚇人一跳。但是他做事情非常上心,也很喜歡學習,沒事就向一些“老古董”請教,學了不少鑒定文物的方法,肚子裏存貨不少。

我這個人比較急躁,但是能說會道,繼承了東北人能扯能侃的傳統,而黑子則很沉穩。我們兩個搭配起來正好合適,這才使得九叔放心地讓我們兩個毛頭小子坐鎮潘家園。

我抬頭一看,那癩子還眼巴巴地盯著我,就連忙道:“快坐啊大兄弟,來坐!”

我說著殷勤地給他上了茶水,然後讓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打算跟他慢慢談,順便叫黑子去把外麵的東西收一收,今天做完這一單,就算是收攤了。

我有萬全的把握能拿捏住這癩子,因為今年正在嚴打,不管什麽盜竊犯罪的事情,抓進去都得判個十七八年。他手裏這批東西明顯來路不正,如果他不賣給我們,我不介意讓黑子抓住他,做一回舉報“倒爺”的良好市民。

其實我有點擔心這癩子是個“佛爺”(即小偷),因為他看起來流裏流氣的,不像是“倒爺”,和街上那些二流子小偷倒是很像。萬一這蛐蛐罐兒是他從京城的某個古董界大拿那兒偷來的,我們把貨放出去就會吃不了兜著走,所以我還得摸摸他的底細。這癩子也是門兒清,笑了笑道:“這位兄弟怎麽稱呼?”我心說這不應該我問你嗎?也笑著道:“叫我孟凱就行,不知道大兄弟你這些東西是哪兒來的啊?我們店可是正兒八經的店鋪,合法經營,違法犯罪的事情可是從來不做,坑了洋鬼子都按時交稅呢!”

這癩子被我逗樂了,哈哈一笑,嘴裏的金牙箍閃閃發光,道:“得了,我也算是交個朋友,我姓王,你可以叫我王癩子。兄弟我最近落魄了,手裏頭沒錢,所以想整點錢,看你們店兩位兄弟都比較年輕,以為你們眼淺,所以上來獻醜來了。”

我也哈哈一笑,心裏暗罵,敢情這王癩子是欺負我和黑子年輕沒眼力,看不出來他那西峽玉仿的九竅塞,也幸虧黑子點出來了,不然我可能真就上當了。

我假裝嗔道 :“眼淺能進了這潘家園?那不是糞坑旁邊打地鋪,找屎(死)嗎?你說對吧?”

我這話一是告誡他,以後再不要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情,二是圓一下自己看走眼的事。王癩子眼珠子轉了轉,隻好陪著我笑。

我如果真的收了他的九竅玉塞,那就太丟臉了,屬於在同一個坑裏栽了兩次。九竅玉塞這東西雖然是屍體上弄出來的,但還是有人買,而且不少。搞收藏的都有些怪癖,有些香港老板還喜歡收藏古屍,這兩年新疆的樓蘭古屍非常火熱,弄到新加坡香港可以賣到十萬美元。這九竅玉塞是正兒八經的漢玉,老坑老鍾的和田籽玉,光賣玉都能賺好幾倍的錢,更別提這玉還是從古屍身上摳出來的,上頭還掛著血浸呢。

扯完了其他的,我直奔主題道:“大兄弟,你還沒說你這些東西是哪裏來的呢。”

王癩子也不見外,道:“不瞞二位,我這九竅玉塞,仿的那些是我從一個老鄉那兒買來的,真的那兩件兒和這個蛐蛐罐兒,都是我從古墓裏頭倒出來的。”

我和黑子還是第一次見到自稱是“倒爺”的人,於是都比較好奇,黑子也收好了攤位,我們在沙發上坐下來,聽王癩子說話。

王癩子說他家祖上是河南的一個摸金校尉,是曹操摸金校尉的嫡係傳人,新中國成立前家境很是殷實。但是這門手藝傳男不傳女,傳嫡不傳庶,會手藝的祖爺爺在新中國成立前就帶著金銀珠寶和手藝跟國民黨逃去了台灣,到了一九八幾年才回來。祖爺爺回來之後,把這門手藝給王癩子他爹說了說,還留下了一個摸金符。

因為當時家裏窮,他爹漸漸地就動了倒鬥發財的心思。他老家所在的地方是河南安陽,那地方的古墓成片成片的,要是農民挖地的時候挖得深了點,沒準兒就能掏出一座古墓來。王癩子他爹按照他祖爺爺傳授的一些手藝,沒幾年就自學成才,靠著倒鬥發家致富,在當地成了小有名氣的富豪。

不過盜墓倒鬥畢竟是違法犯罪的事,一九八八年,王癩子他爹在出手明器的時候被警察抓了個現行,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他爹入獄前將摸金符摘下傳給了王癩子,好生囑咐王癩子要好好讀書做人,以後報效社會。

王癩子自然滿口答應了,但是無奈自己家裏還有老娘和三個弟弟妹妹要養,失去老爹之後,家裏的主要勞動力沒了,他娘又是個沒文化的農婦,一家人變得孤苦無依。王癩子為生計所迫,隻好鋌而走險,也掛上摸金符拜了祖師爺做了摸金校尉。他幹了幾票賺了些錢,但是無奈自己太年輕,老被同行排擠,而且在河南出手明器時,價格上總是被坑不說,還不安全。於是他就貼身帶著一兩件兒東西到了北京,想在這邊尋找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我聽出這話裏頭有話,道:“你來這兒安身立命,怎麽弄了一堆假貨來坑我們兄弟啊?”王癩子變得有點尷尬,道:“得,我該掌嘴。其實吧,我是在河南混不下去了,我這摸金校尉的手藝其實是二杆子,連我爹三成都學不到。我在河南的時候,同行都欺負我年輕,不給我分大頭,我隻能來北京找找機會,看看能不能找點兒賺錢的法子,好養活我那老母親和弟弟妹妹啊。”

我和黑子對視一眼,黑子沒什麽表示,但是眼神比較犀利,看樣子是不太相信王癩子。

我也不管王癩子說的是不是真的,就將話題扯到了他這個蛐蛐罐兒上麵,問道:“那你這蛐蛐罐兒是哪裏倒出來的?”

王癩子聽了瞳孔微微一縮,湊了上來,聲音有點低沉,道:“這話你們可能不信,這蛐蛐罐兒是我在中關村一個太監墳裏撿的。”

“撿的?”我瞪了瞪眼睛,眉毛也微微皺起來,真的假的啊?

我和黑子都仔細聽著,王癩子繼續講了下去。王癩子說他從河南到了北京之後,四處尋找工作。但他這樣的人,一來年紀不小,二來也沒有一技之長,所以隻能找了個建築工地,幹一些水泥工搬磚工之類的工作。這類工作辛苦不說,工資還沒有保障,時常有包工頭卷款逃跑的事情發生。他這次就是因為所在的工地老板卷款逃跑,幾個月的工錢沒了著落,這才迫不得已想下地倒鬥,好賺點錢給家裏寄過去。

王癩子說著說著就淚眼婆娑,說自個兒“文革”的時候沒上成學,所以一輩子也就毀了。這都快三十歲的人了,老大不小,卻啥本事都沒學到。一想到家裏還有老母親和弟弟妹妹,就心酸得不行,這才掛摸金符做了摸金校尉,去倒鬥實在是生計所迫。

我長歎一口氣,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好。我小學的時候,“文革”正轟轟烈烈,整個社會都淹沒在一股紅色的潮流中。

那股潮流讓所有人都瘋狂起來,幸運的人遊離於潮流之外,而不幸的人則被卷入其中,陷入了那個瘋狂而又迷失了理性的時代漩渦。“文革”造就了一代人,也毀了一代人。現在不少出名的企業家和大腕就是在“文革”的曆練裏脫穎而出的,而“文革”十年的教育停滯不前,的確是讓許多人錯失了改變命運的機會。

黑子話不多,聽到這裏問了一句:“你自己在中關村挖了一個古墓?”王癩子嘿了一聲,道:“兄弟你真是高看我了,我要是真有這個本事,還用得著這麽愁錢嗎,我早就發了!這事兒說起來也是運氣,我們那個工地,挖出來一座大墓,裏頭竟然有一口金絲楠木彩棺!”

我腦子裏靈光一閃,忽然想到中關村的來曆。

王癩子所說的“中關村”其實也叫“中官村”,這兩年新修了不少高層樓盤,據說是要搞一個高科技園區。中關村那邊以前是宮裏的太監死後埋身的地方,“官”就是官員的意思,“中官”就是太監。以前那兒有不少太監的墳墓,還有個亂葬崗,有些窮苦百姓也埋在那邊。後來北京的人越來越多,那一片也就成了市郊,這兩年正在大修大建。

王癩子說,他們那工地就是在中關村修建的一棟高樓,打地基的時候,在地底下挖出來了一座古墓。那古墓是青磚琉璃瓦堆砌的,外麵還有塊青條石的大墓碑。王癩子他們工地上的人都是些農村粗漢子,不知道這古墓裏的蹊蹺,但王癩子好歹也算是半個摸金校尉,根據他的經驗來看,這座古墓恐怕是一座明朝古墓。而且那古墓規模不小,棺室是以雞蛋清混合著石灰童子尿做成的“黏灰”建造的,恐怕裏麵有不少好寶貝。

我道:“以前中關村的太監都是些窮苦人家出身,發跡之後大都貪財,我看這座古墓裏頭應該有不少陪葬品。”

王癩子眼睛一亮,道:“小哥兒你說得真對,我當時也是這麽想的,我一看這古墓外表就知道這裏頭有龍脊背。不過當時是大白天,而且我們工地附近也挖出來不少太監墳了,監理一見這情況,就打電話報了警。沒多久警察和文物局的就來了,把整個古墓外麵拉上了警戒線,還找了兩個人在外頭搭了個帳篷看著。”

王癩子說著露出一絲詭譎的微笑,道:“我當時一瞧這古墓,就覺得有戲,因為那古墓的磚牆已經破了一截了。我就慫恿我們那幫工友打開棺材看看,要是有金銀珠寶,大家就平分了,正好抵我們的工錢。”

我道:“你們這麽做不是犯法嗎?不怕警察抓你們?”王癩子翻了個白眼道:“我們那工地老板卷款逃走,我這上千塊錢的工錢一點著落沒有,警察怎麽不管?”我張張嘴沒說出話來,黑子哼了一聲,頗為不屑地看著王癩子。黑子當了好幾年兵,思想上總感覺自己是官兵別人是強盜,因此對王癩子這種人沒什麽好感。

王癩子他們工地的老板卷款逃走,但工程方甲方以工錢已經發了為由,既不讓王癩子他們走,也不讓他們停工。王癩子他們一幫工友共一百多號人,天天都在白幹活,早就怨聲載道了。王癩子一煽動,說那古墓裏頭可能有金銀珠寶,大家每人拿一點,就算抵工錢了。人一多膽子就大,大家說幹就幹,幾十號搬磚工凶神惡煞地一咋呼,把那文物局看古墓的人嚇得屁滾尿流,慌忙逃竄了,於是王癩子他們一幫人三兩下就挖開了古墓。

墓室外麵看著不是很大,挖出來一個缺口後,王癩子和三四個工友就用**鑽了進去。他們發現古墓內部的空間其實很大,麵積少說也有三四十平方米。墓室中有前廳有耳室,耳室裏有一些瓶瓶罐罐之類的陪葬品,正當中有一座棺床,上麵放著一口紅漆的金絲楠木彩棺。

“我當時一見這棺材,就知道這裏頭必定有寶貝,那棺材一眼看去,就是上等的金絲楠木。我用手電筒一照,謔,那家夥金光閃閃,紅漆上一道道金絲浮現,而且這棺材雕龍畫鳳,還有蝙蝠、仙鹿等祥瑞的象征,我們幾個工友都看傻了。”王癩子道。

我聽得心中一緊,不由得也好奇起來,這棺材裏頭究竟有些什麽?金絲楠木這東西,又號稱“帝王木”。上等的金絲楠木木質細膩,還有淡雅的幽香,不會被蟲蛀,楠木裏還有結晶狀的金絲,這種木頭做成的棺材幾百年都不會腐朽。

這太監竟然能用這麽一口棺材入葬,說明他身份不簡單,難道是明朝大太監劉瑾的墓?

一見那古墓裏有一口紅漆的金絲楠木彩棺,大家頓時都直了眼。王癩子他們幾個工友見了這棺材都非常激動,各自掏出撬棍等工具,三兩下就將棺材給撬開了。棺材蓋子一撬開,就有一股腥臭味迎麵撲來,是腐爛發黴的那種味道,聞起來非常難受。

但王癩子可顧不了什麽臭味,趕緊湊了上去,對著棺材裏的東西仔細瞧了瞧。眾人也湊過來一看,都嚇了一大跳。

這棺材當中躺著一具男屍,身上的服飾是清朝的那種官服,就像是電視裏頭的太監穿的那種。這屍首不但衣服保存完好,屍體本身也栩栩如生,看著跟活的一樣。屍體雖然已經幹癟發紫,但並未完全腐爛,隻是幹枯得像臘肉一樣了,隻剩下一層肉皮掛在骨骼上。屍體的臉部則是牙齒暴露、眼窩深陷,恍如骷髏,極其恐怖。另外,這屍體的指甲很長,一根根彎曲倒轉,手臂皮膚煞白如紙,上麵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見。

王癩子以前見過幾具屍體,保存得如此完好的還是頭一次見,不由吞了口唾沫,當時他看到這太監屍首,也有點慌張。那屍首見了氧氣,迅速地氧化了,很快,屍體**的皮膚上麵就生出了一層白色的絨毛,快速地幹癟了下去。

王癩子以前聽做摸金校尉的同行說過,屍體死後不腐,就會變成粽子,一旦接觸到了活人的生氣,可能會引起屍變,因此一見這情景著實嚇了一跳。但是再仔細一看那屍首周圍的陪葬品,什麽恐懼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隻見棺材當中,那屍首身上蓋著一條金絲紅綢錦被,上麵鑲嵌著一顆顆碩大的珍珠、瑪瑙和祖母綠寶石等東西,閃閃發光。錦被兩邊則有不少閃爍著光芒的寶珠和金銀錠,還有幾個鏤空鑲絲的翡翠鼻煙壺,一對兒墨玉扳指。

在那屍首枕旁,正放著這個黃澄澄的蛐蛐罐兒。王癩子以前下過地,這點眼力還是有的,他一眼就看出這個蛐蛐罐兒的不凡之處來,說不定是這墓主人生前的時候被宮裏的主子賞賜的。這蛐蛐罐兒一眼看去金光閃閃,古代的時候,墓主人貼身放著的事物必定是最珍貴的陪葬品,所以王癩子想也沒想,直接撈起那蛐蛐罐兒,準備再找找別的。

豈料工友們見了金銀珠寶,全都亂了套了,紛紛搶奪起來,外麵的往裏麵擠,裏麵的人也互相亂搶。王癩子手裏拿著那蛐蛐罐兒,生怕打碎了,也顧不得其他的,趁亂從古墓裏鑽了出來,收拾了一些東西從工地溜了出來。他擔心文物局和警察會追查這件事,因此不敢回工地,在北京流離了一陣子。又因為害怕被警察抓,所以這個蛐蛐罐兒一直沒敢出手,隻能和一個河南來的老鄉一起走街串巷,賣一些高仿的玉器。這兩天他覺得風頭過了,這才有了想來潘家園將東西出手的打算。

但是這孫子沒安好心,想用西峽玉仿的漢八刀九竅玉先在我們這裏賺點錢,他看我和黑子都很年輕,以為我們認不出來。至於那兩塊兒真的“含蟬”,是王癩子以前在河南的時候,下地倒鬥從同夥那裏分來的,一直沒舍得拿出手,最近生活窘迫,所以才尋思出手換成錢。

“兩位兄弟,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你看我這東西?”王癩子說完,眼巴巴地瞅著我。

我咳嗽一聲,道:“你這蛐蛐罐兒,確實是個好東西,也的確是從前清宮裏流出來的。這樣吧,咱們之間既然也熟了,我就出這個價,你願意,咱們就拿下,你不願意,價錢咱們還可以商量!”

我說著就將蛐蛐罐兒遞給了黑子,對黑子使了個眼色。黑子這廝一臉冷酷,但是心黑著呢,見我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直接將王癩子的蛐蛐罐兒拿了過去,往櫃台裏一放。王癩子張張嘴,似乎是想說什麽,又不太敢說。我心裏暗笑,這孫子肯定以為進了黑店了,但是誰叫他前麵想要騙我們呢,這黑店我還開定了。我給王癩子舉了個手勢,報了個價格。我伸出的是兩根手指頭,王癩子遲疑了一下,道:“兩百?”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我說的兩千,這價格你看成嗎?成的話咱們馬上現金支付,這不成啊,我看這價格也隻有我這裏能給,別家,眼力可都深著呢,不一定能看得上你這東西啊。”我意味深長地吸溜了一口茶水,輕輕用茶杯蓋子濾茶葉,也不正眼看王癩子。

王癩子臉上表情相當豐富,青一陣白一陣,過了半晌,他長歎一口氣,道:“我算是看出來了,兄弟們這店是水滸傳裏菜園子張青夫婦開的包子鋪,不吃大肉吃人肉啊!得,這個價格我接受,那我那兩個‘含蟬’?”

我這才想起來還有兩個“含蟬”。其實“含蟬”這東西收過來,一時半會兒不一定有人買去,所以價格一般不會很高,給多少價格,還真不好說。而且他的這兩個“含蟬”,年代我不太確定,不過可以肯定是漢朝的物件兒,那種玉浸和漢八刀的風格不是一般高仿能仿出來的。

我在沉吟的時候看了王癩子一眼,他身上衣服有些陳舊,臉上都是風塵,想來也的確是為生計所迫,也不知道前麵他說自家還有老母和兄弟姐妹是不是真的,我忽然覺得自己給他兩千塊確實有點少。因為那蛐蛐罐兒是真東西,拿去香港那邊至少也是幾萬美金,給他這個價格的確是少了點。

最後我還是鬆了口,以四千塊錢收了王癩子的那兩塊兒“含蟬”和蛐蛐罐兒。王癩子拿了錢,仔仔細細地數了好幾遍,這才揣在懷裏頭,激動得坐立不安,端著茶的手都在抖。

我見狀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對王癩子道:“大兄弟你下一步怎麽打算?”王癩子將錢放在懷裏,激動地道 :“我準備把這筆錢當本錢,做點小買賣,等到過年的時候,風風光光地回家去。”我道:“這樣最好,以後再別做下地倒鬥這種事情了,盜墓倒鬥不是正路子。”

王癩子嘿道:“孟凱小兄弟,這你就不知道了。我聽我祖爺爺說,古代的摸金校尉,是劫富濟貧,盜亦有道。他們下地倒鬥,都是倒的那些富人的鬥,而且隻從墓室中取一兩樣最值錢的明器。有真本事的摸金校尉會去尋找那些藏在深山老林當中的皇陵大墓,那些皇陵大墓就連考古專家都找不到,如果沒人去挖,那裏頭的金銀珠寶永遠沒人知道,他們隻是取一些無主之財,何罪之有?”

我無奈地搖搖頭,撿起一邊的都寶煙,問道:“抽不抽?”王癩子搖頭,說抽煙不好,他們當摸金校尉的要保證鼻子的靈敏,有些古墓當中有毒氣毒沙,下地之後鼻子靈,可以避過不少危險。下地倒鬥就是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幹活,多一個保命的手段說不定可以撿條命。

我自己撿起一根兒煙抽了起來,黑子一直默不作聲地在旁邊看著,我習慣性地向他示意了一下,他搖搖頭表示自己不抽煙。

黑子不抽煙是因為他以前在雲南當兵的時候,那些毒販子會在香煙裏加入大麻哄騙別人抽,不知情的人一旦抽了這種煙,很快就會上癮。他有個戰友就是這樣染上了毒癮,所以黑子絕不抽煙,而且緝毒武警是不讓吸煙的,因為他們在夜間行動的時候,抽煙很容易暴露軍事目標。

我心想,黑子這鼻子去倒鬥估計很好使。眼看天色也不早了,但王癩子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有些激動,死活要請我和黑子吃頓飯。他說他這輩子第一次見到四千塊這麽多錢,這筆錢足夠改變他們一家人的命運,我和黑子算是他的恩人,所以這頓飯他得請。

我看向黑子,黑子說他隨便,我是小老板,聽我的。這還是我頭一回遇到這麽熱情的主顧,再加上這個蛐蛐罐兒回頭走九叔的渠道賣出去能賺不少錢,最後好說歹說,我做東請客。

我們店對麵就有家天津回民開的清真麵館,我說,那咱們就去那邊吃個拌麵烤肉這些,喝兩瓶燕京啤酒如何?王癩子滿口答應,於是我們三個收拾收拾,一起奔對麵的清真麵館。

這家麵館因為是清真的不賣酒,我們就去商店買了一件啤酒,點了幾十串烤羊肉和烤羊肝等東西,叫了一些涼菜,還叫了新疆大盤雞,爆炒牛肚,紅燒牛尾這些硬菜,三個人就坐在門外邊吃了起來。

和王癩子相處了一會兒,我發現他這個人確實是不壞,就是有些小心思,也許真的是生活壓力所迫。

喝了兩瓶酒,大家話匣子都打開了,互相之間稱兄道弟的,黑子話也多了起來。

王癩子一邊吃,一邊唾沫橫飛地講他老家安陽那邊的古墓,還講到一些摸金校尉的詭異傳聞。盜墓這行當,一夜暴富的人很多,王癩子說他們村地底下就有不少古墓,小時候曾見過叔叔伯伯挖地挖出不少銅錢,都一串一串的,後來被小孩子拿去玩過家家。想在想想真是虧,說不定那地底下有值錢的明器呢。

我打了個酒嗝兒道:“那你怎麽不在自己家動手?”王癩子撇撇嘴,道:“我說孟凱,這你就不懂了。我們那方圓百裏,姓王的大都沾親帶故,五百年前說不定是一家人。我要是在自己家鄉附近動手,萬一挖到王家自己的祖墳了怎麽辦?所以下地倒鬥的都不在自己家鄉動手,一般都會在離家遠的地方。”

“而且,幹盜墓倒鬥這行當,終究有些見不得人,在自己家鄉動手,被親戚朋友撞見終歸不好。我第一次下地,就遇到了一幫熟人,哎!”王癩子神情恍惚,似乎想起了什麽。

黑子冷不丁來了句:“你不會是殺了那些人滅口,然後挖開了古墓吧?”王癩子哆嗦了一下,道:“這位兄弟真會開玩笑,我哪有那個膽子,你這說話咋跟子彈一樣,竄著股火藥味兒呢。”我見王癩子吃癟,再看看黑子,他正麵無表情地像座黑塔一樣盯著王癩子.我心中無奈地笑了笑,道:“我給你說,我這位兄弟叫張軍,外號叫黑子,他以前在雲南當緝毒武警,九二年平遠緝毒槍戰,一人幹死十幾個毒販子。他這人說話就是這樣,你多擔待。”

王癩子連忙拱拱手,舉起手中的酒杯對黑子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