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兩個小孩
Z發現自己正飄浮在天花板下，這樣的突如其來讓他難以適應。推開城堡大門的過程中，他還在想自己要麵對的會是什麽樣的結果，要怎樣去應對。在經曆了那種漫長的不安之後，他設想了很多可能，卻沒有想到自己居然就這樣回到現實裏了。
在Z的恍惚中，那個做夢的人一下從**坐了起來。Z趕緊往黑暗處縮了縮，背部緊緊地貼著冰冷的天花板，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更像是一塊陰影部分。
很明顯，那個剛醒來的人的注意力隻集中在某一處。他翻身下床，快步走到一張書桌前，打開台燈，拿起筆來在一疊厚厚的紙上快速地寫著，嘴巴裏還喃喃自語，像是嫌自己寫字的速度跟不上自己腦海裏湧現出來的念頭，非要加上嘴巴不行。
這個時候Z才注意到那張書桌，上麵堆滿了書、本子和紙張，桌下有一個垃圾簍，裏麵全是揉成一團團的紙，地板上也滾落著很多這樣的紙團。
那個人一直埋頭寫作，台燈把他的身影投射到背後的牆壁上。Z沒有馬上離開這個房間，依舊躲在暗處看著他。Z想要通過他知道自己在夢中的經曆。
Z注意到了那個影子，好像是那個影子從那個人的筆尖處流到了紙上，變成了一個個字，又像是那個影子在操控著他的手在紙上飛快地寫著。他們倆都很專注，不管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裏，他們都沒有意識到Z的存在。這種不在意和他們有沒有發現他無關，他們在刻意排除任何多餘的因素。
Z知道了那個世界就是那一疊厚厚的紙所呈現出來的一切。一個個房間就是那一頁頁的白紙，那些被黑暗消融的就是那一頁頁被扯下來揉成一團扔掉的廢紙。那些說話的人影、模糊不清的語言、即將被黑暗消融的灰色影子也能得到同樣的解釋了。
一個試圖創造新世界的人是值得被尊重的。
Z離開房間後找到了食夢狗，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個人的夢裏待了多少天。幸好，食夢狗還在原地等著他。
隻不過食夢狗變得有些頹靡不振，它可憐巴巴地望著Z。Z也隻能看著它苦笑，因為他沒有新的夢喂它吃，也唱不出任何的歌給它聽。在經曆了這麽一場漫長的夢境遊曆之後，Z感覺到了疲憊，得好好休整一段時間。
Z帶著食夢狗沿著江邊繼續往前走，可是它走兩步就要停下來，伸出舌頭不停地喘著氣，那些氣息如同一個個泡泡，一下就破碎了，Z看得出來，那是食夢狗身體裏儲存的夢的殘留物。Z擔心再這樣下去，食夢狗身體裏所有的夢都會被消耗完，它會重新變成一條木偶狗。
Z抱著食夢狗在江邊坐下，它的腦袋耷拉在他的大腿上睡著了。Z知道，在等待他歸來的這段時間裏，它也是在不安中度過的，沒有好好睡過一覺。想到這兒，Z又難過又感動。他按照小夢之前教過他的方法，檢查了一遍食夢狗的身體。他看到它身體裏儲存夢的地方還有一些光團存在，其中的兩個光團看上去特別顯眼，可是即使到了現在這種情況，它也舍不得把這些光團消耗掉。Z自然對這些光團感到好奇，但他也沒辦法查看它們，除非是食夢狗自己主動釋放出來給他看。不過這些夢被釋放出來後，就會永遠消散。
Z撫摸著食夢狗的身體，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不知道它能不能挨過這個白天。他看著江麵上的那些來來回回的遊船，在朦朧蒼茫的黑暗中有一些光斑在飄**、重合、分散。他想起之前自己在那漫長黑暗中的漂泊，不知道何時會是盡頭，現在再重新去回味，隻剩下惶恐不安，完全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他想起在馬戲團的那些日子，想起和小夢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起小醜和自己描述過的海邊的日出景象。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堆沙子，這些回憶如浪潮一樣向他湧來，卻又馬上急速地退去，並帶走了他身體裏的某一些部分。他開始感覺到疲憊無力，像一個在水裏不知道遊了多久的人，他感覺自己快要沉下去了。他已經放棄了掙紮，突然間一陣浪潮把他推到了岸邊，然後他仰麵躺著，看著白晃晃的陽光，感覺自己再也不想動彈。他甚至希望自己就永遠這麽坐著，變成一個沒有任何知覺的木偶。
他開始感到孤獨。
他在馬戲團的那些年，日複一日地進行著表演，沒有多餘的念頭，沒有希望也沒有恐懼，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傷，沒人跟他說話他也就不說話，並不曾感覺到有什麽不好。之前看到那個做夢人的時候，他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自從逃離了那個馬戲團之後，他看到了更多的東西，聽到了更多的話，也說了更多的話，他喜歡上了一些人一些事，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對什麽都沒有感覺的人，但此刻讓他感受最深的卻是孤獨。
在Z覺得自己快要完全睡著，就這樣不管不顧永遠地睡去的時候，他的身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柔軟的影子替他擋住了陽光。Z重新睜開了眼睛，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和一個老爺爺。
“好可愛的狗狗。”小女孩看到了Z懷裏抱著的食夢狗，她放開了牽著老爺爺的手，來到Z的身前，怯生生地問他：“大哥哥，我能摸摸你的狗狗嗎？”
Z對她笑了笑：“當然可以。”
小女孩的手在食夢狗的身上輕輕地撫摸了幾下：“真奇怪，它好柔軟，比所有的狗都柔軟。”食夢狗感覺到她的撫摸，抬起頭，微微睜開了雙眼，叫了幾聲，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她的手，又無力地趴回到Z的大腿上。
“大哥哥，狗狗生病了嗎？好可憐啊！”小女孩睜大眼睛看著Z。
Z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嗯，它生病了。”
“好可憐。”小女孩說。她轉過頭去跟那個老爺爺說：“爺爺，你也給狗狗說個故事吧。”她又轉回頭對Z說：“我生病的時候，我的爺爺就給我說故事，然後我睡一覺，做個夢就好了。”她的眼神很認真、很肯定：“狗狗聽了故事之後，也會好起來的。”
“爺爺給你說了那麽多故事，你自己說給狗狗聽吧，這樣會更有效果呢。”老爺爺笑眯眯地對小女孩說。
“我可以嗎？”她看著老爺爺。
“當然可以。”老爺爺說，“你自己也跟我說，以後讀書了，要說更多的故事給爺爺聽啊，爺爺相信你肯定會說出最好聽的故事。”
“我可以給狗狗說故事嗎？”小女孩問Z。
Z點點頭，此刻他也很想聽這個小女孩說故事。
小女孩在Z的身邊坐下，老爺爺也在她的身邊坐下。他們開始聽小女孩說故事。
“狗狗，我給你說一個關於木偶人奇遇的故事吧。這個木偶人的名字叫作匹諾曹，他說謊的時候鼻子會變長，說真話的時候鼻子就會縮回去。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老爺爺，這個老爺爺跟我爺爺長得一模一樣。”說著她調皮地朝爺爺眨了眨眼睛，“他是一個木匠，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夠有一個孩子……”
食夢狗聽著她說的故事，精神似乎變好了許多，眼睛能夠睜開了，眼神也越來越清澈，並且充滿了期待。
“從此以後啊，匹諾曹就變成了一個人見人愛的好孩子。”小女孩笑嘻嘻摸了摸食夢狗的腦袋。
老爺爺給小女孩鼓掌，“茵茵說的故事真好聽，比爺爺說的故事還要好聽。”
“真的嗎？”小女孩睜大眼睛，裏麵有隱藏不住的笑意。
“真好聽，”Z也鼓掌，“這是我聽到過的最好聽的故事了。”
食夢狗站起來，舔了舔她的小臉蛋表示感謝。“你看，我說它在聽了故事之後就會好起來的吧。”小女孩很驕傲地說。
“謝謝你。你也是人見人愛的好孩子。”Z摸摸她的腦袋說。
時間不早了，小女孩和老爺爺要回家了，他們和Z以及食夢狗告別。
看到精神恢複的食夢狗，Z打算也開始給它講故事。Z蹲下去抱著食夢狗的腦袋，看著它的眼睛說：“我們去書店，我也說故事給你聽。”Z覺得，這是目前能幫到它的最好辦法了。
他們第一次離開了沿江行進的路線，走進了一個小鎮。這個小鎮由各種各樣的石頭砌成，每條街巷都很窄，路麵鋪著石板，每個房屋的牆壁上都爬著藤蔓，開著各種各樣的花，有很多枝條低低地垂著，隨風拂動。有些枝條甚至已經垂到了地麵，在風的吹拂中，像是在地麵上寫字或者畫畫，不時有一些貓或者狗從某個角落或者花叢後麵闖出來，好奇又靜靜地跟隨他們走上一段路。
Z發現自己迷路了。這裏的每條街巷看上去都一樣，小徑分叉，像是一座迷宮，一座美麗得讓人流連忘返的迷宮。Z想找個人問路，可是他走了好久都沒遇見一個人。Z在一個拐角處停了下來，他閉上眼睛，回想自己剛才走過的路。他突然發現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這裏的房屋居然都沒有門，他試圖在心中回憶起自己剛才走過的路，卻發現沒有任何的印象，好像總共就隻有一條小巷子，他隻是在來回折返地走。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聽到了腳步聲，他閉著眼睛聽腳步聲的來源，發現聲音是從他的頭頂上方傳來的。他睜開眼睛，抬頭看上方，他看到這裏的每一座房屋都有尖尖的屋頂，每個屋頂上都有一根煙囪，從煙囪裏冒出來的煙霧有各種不同的形狀。他看到了一個小男孩，手裏拿著一根枝條在屋頂上奔跑。Z向他打招呼：“你好啊。”
小男孩聽到他的聲音停了下來，四處張望，他撓了撓後腦勺，“好奇怪，沒有人啊。”
“我在這裏，”Z大聲喊著並招手，“我在下麵。”
小男孩走到屋簷處，小心地探出半個身子，看到了Z：“你怎麽會在下麵，下麵很危險啊，不小心就會迷路的。”
“是啊，我迷路了，”Z抬著頭跟他說話，“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你們這個小鎮。”
“原來你是第一次來我們這裏啊，難怪。我們都在屋頂上走的啊。”小男孩蹲下來跟他說，把手裏握的紙條輕輕揮舞了幾下。
“我想找一家書店，你能告訴我怎麽過去嗎？”Z仰著脖子，陽光剛好落下來，有點刺眼，他隻好抬起手看著那個小男孩。
“書店啊，”小男孩站起來四周看了看，然後指著一個方向說，“那裏，書店在那裏。”
Z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可什麽也看不到，他的視線被屋頂擋住了。
“你得到屋頂上來，”小男孩跟他說，“不然你也進不了那個書店。”
“可是我怎麽上去啊？”Z看了看四周，沒發現樓梯什麽的。
小男孩又撓了撓後腦勺：“你等一會兒。”他起身向另一個地方跑去。不一會兒他從另一個地方探出身子，朝Z招手：“這裏，你從這裏上來。”
Z爬到了屋頂上，他看到這個小鎮很大，密密麻麻的屋頂縱橫交錯地連在一起，他看清了小男孩指的書店所在的位置，那個煙囪裏冒出來的煙霧也正是一本書的形狀。
“謝謝你。”Z跟小男孩說。
“不客氣。”小男孩有點不好意思，他的手背在身後，輕輕搖動手裏的那根枝條，他對Z和食夢狗感到好奇。“已經很久沒有人來到我們這裏了，你是怎麽找到我們這裏的？”
“我走著走著就到這裏來了，”Z說，“這裏和其他城市不一樣嗎？”
小男孩歪著頭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裏。你能跟我說說其他地方的樣子嗎？”
Z被他問住了，他不知道離開馬戲團多長時間了，也不知道自己已經走了多少路，他對任何的地方都沒有印象，可他又不想讓男孩太失望。“我不知道怎麽跟你形容其他地方是什麽樣子的，但我敢跟你保證，你們這裏很美，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地方。”
“我也覺得我們這裏很美。”小男孩驕傲地挺了挺胸膛。
“你在這裏幹嗎呢？”Z想要轉移話題，他怕這個小男孩再追問他關於其他地方的情況。
“我是一個牧羊人，我們這裏唯一的牧羊人。”
“牧羊人？”Z看了看周圍，沒有發現一隻羊。
小男孩指了指天空的雲朵，“我的羊群就在那裏啊，它們很乖是不是，它們多柔軟啊！”他低頭看了看食夢狗，“跟你的狗一樣乖，一樣柔軟。”
“嗯，”Z抬頭看著那些雲朵說，“而且，它們很調皮。”
“是啊，是啊，所以我得看著它們。”小男孩揮揮手裏的枝條。
“謝謝你，”Z再次向他道謝，“我去那個書店了，這隻調皮的狗可等不及了。”他指了指圍繞著他雙腿走的食夢狗。
“不客氣，”小男孩說，“我也要去看守我的羊群啦。”
Z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過身不好意思地問小男孩，“我要怎麽走進那個書店呢？”他發現這些屋頂也沒有門。
“從那個煙囪爬進去。”小男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