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江城水寨
再次醒來,周圍一片渾黑。腦袋疼得出奇,我甩了甩頭,用手捂住太陽穴慢慢地起身。我努力回憶發生的事情。隻記得之前在陽山上尋找大金牙,然後碰上了無麵長爪的食人獸,再後來發生了什麽,我實在無法回憶起來。我想起身,用手臂抓住旁邊的圍欄一撐,不想腦門忽然撞上了硬物。疼得我本能地一縮,沒想到屁股底下跟著一顛,全身一下子失去重心摔了下去。這時,一道強光猛地射了進來,我捂著眼睛反應了好一會兒,隻見一個人影在外邊衝我笑了一下,隨即說道:“老胡,你要是再不醒,我們可準備好就地掩埋了。”
開頭,我還以為是胖子。轉念一想聲音對不上號不談,這小身板似乎也不可能是那熊小子。此時,我身下又傳來了激烈的晃動。那家夥腳下一扭,摔了進來,差點沒把老子壓死。我一看湊在我麵前那張臉,大罵:“四眼你閑得慌!這什麽破地方?”
秦大律師似笑非笑地掀起我的褲腿,指著包紮好的傷問:“忘記了?你當時疼暈過去,在陽山?”我點點頭:“後來呢?這什麽地方?”
秦四眼伸出手一拉,掛在我們麵前的黑布簾子一下垂了下去。綠油油的山間梯田頓時撲入眼眶。我這才發現,我們此刻身在一節簡易的車廂之中,由兩匹高頭大馬牽著正在山道上前進。我正納悶兒怎麽跑到郊外,一隻虎皮大貓慢悠悠地從馬背上跳了下來,躥進車廂之中。我認得這是林魁那隻虎犢子,心說他怎麽也在。果然,一陣馬蹄由遠及近,林大夫的臉很快從車窗處探了進來。他笑嘻嘻地將握著韁繩的手一拱:“胡爺這一覺可有兩天了。叫小弟好生想念。”
我被這倆弄得腦袋裏一團亂麻,好在四眼比較夠意思,他指著車外說:“咱們已經進滇了。你睡了快一個星期了,期間半醒半暈,一個勁地說要找Shirley楊他們。我本來是準備等你傷好了再上路,但南京那邊的盤查越來越緊,再不走隻怕會被困在裏邊。我和林大夫商量了一下,正好鋪子裏有一批醫療物資,是要送進雲南支援貧困地區建設的,咱們正好搭了一個順風船混出來了。今天早上剛換的馬車,現在離江城還有半日的路程。”
想不到在我昏迷期間發生了這麽多變故,我忙問他阿鬆和大金牙的下落。這兩個倒黴催的,大金牙被巨石壓斷了肋骨,如果及時就醫,應當沒有生命危險,不過草堂夥計阿鬆卻是活生生地從我們麵前消失了,隻怕……四眼緊了下嘴角,看了林魁一眼便不再說話。林大夫卻對我笑道:“各人命數自有不同,胡爺犯不著替他擔心。店裏已經派人去尋了,要是真沒了,隻能怪他命賤。”
“話不能這麽說,阿鬆兄弟要不是為了幫我們找人,怎麽會遇到這樣的麻煩。如果他出了事,這個責任,自然是我的。”我生平最討厭有人宣揚那種高低貴賤的命數之說,見林魁居然如此評論阿鬆,心裏頓時不是滋味。本來是打算好好教育他一頓,端正他那股子迂腐的封建大家庭觀念,卻被四眼生生拉住了。他勸我說咱們人生地不熟,連胖子他們的影子都沒摸到,要是與林家的人頂起來,對我們沒有半點好處。
我心知他說的是個理,畢竟是林家自己折了人馬,說不定林魁隻是心中記恨故意拿這話堵我也未嚐可知。我深吸了一口氣,決定轉移話題,隨口問了一句我們現在的位置。林大夫回答說:“昨天在昆明卸了一批貨,現在準備去江城。再往下走是苗區,到了撫仙湖附近,漢人就不方便進了。江城是入苗之前最後一個雜居點,我也隻能送這麽遠。”
四眼接過話頭:“我們在昆明的時候打探過Shirley楊的下落。她用五鶴荷包在各大藥房都留了口信,說胖子性急等不得我們,兩人已經起程去了江城拜訪那位老前輩。這是兩天前的口信,趕車的師傅說,天黑前就能到江城,我們用不了多久就能與他們會合了。”
我回想起當初薛二爺口中那位弄蠱的大師,隻知道此人是苗家出身,似乎因為一件無頭懸案得罪了當地權貴所以被撇出了苗寨。此人虛長薛二爺他們一輩,因為生得一雙有白無珠的瞎眼,所以道上的人都喚他“白眼翁”。薛二爺離開國內已有些年頭,他托人多方打聽,得知白眼翁尚在人間,目前蟄居撫仙湖附近。所以才叫我們幾個自行探訪,雖然不一定能查出神秘老頭的身份,但以白眼翁在蠱物方麵的學識,必定可以為我們提供更多的線索。雖然在南京遭遇了諸多不順,可既然已經入滇就不能再沮喪下去。我為自己鼓了一口氣。四眼看出我心中鬱悶,安慰道:“這兩天發生的也不全是壞事,至少大金牙目前已經安全了,買賣玉石的證據咱們也有,我已經托國內的同行起草此事。等一切都安排好了,咱們再回去翻案。眼下咱們急不得,路要一步一步走,飯得一口一口吃。你我都知道事情背後有內幕,除非狐狸不吃雞,否則遲早露出尾巴來。”
我沒想到回了一趟國,四眼的語文水平居然會得到如此高的飛躍,連比喻都學會了。我一下子被逗樂了。我說睡了這麽久,身體都鏽了,得抓緊練一練,起身將趕車的師傅喝住,自個翻身上馬。一旁的林魁忙叫我小心,說後麵一節車廂裏都是高檔藥材。我說咱當年插隊,天天給生產隊趕馬運草,屬於熟練工。看著四周廣闊的天地,呼吸著山野間的新鮮空氣,我一下子渾身是勁,抖了抖將近一個星期都沒活動過的骨頭,馬鞭一揮,一下子躥了出去。天高地廣任我翱翔,心情格外舒暢,沒多大工夫就聽林魁急切地呼喊,和著山風在我耳邊響起:“胡爺,你跑反了,那邊是懸崖!”
滇池境內多丘穀溝壑之地,即使是改革開放的今天,當地還是有許多地方是人類足跡無法抵達的。不說遠的,就拿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江城來說,汽車大巴之類的交通工具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的。這裏的民風還維持著百年前的自然風貌,貨物全靠沿境的馬幫,用馬馱,用騾運,走上百十裏的山路從外麵運進來。如果怕山路險峻頻出簍子,也有別的法子,那就是走水路,從澄江出發,過了撫仙湖就能進入江城水域。不過聽趕車的師傅說走水路一來耽誤時間,二來撫仙湖附近流傳著不少駭人聽聞的民俗傳說。所以大多數時候,為了保險起見,行商走路的各地買賣人還是更願意雇用馬幫的“馬腿子”運貨。至於像林家這樣自己配馬隊的大戶商鋪,又另當別論。
一路上,我們三個討論了一下大致的行動計劃。林魁說,江城地區魚龍混雜,過往商販密集,想在這個地方找人,特別是胖子和Shirley楊這樣特征明顯的外來人並不困難,但是我們所說的那個什麽“白眼翁”他從來都沒聽說過。照理說此人來頭不小,如果真是在江城,那他的名號肯定早就頂上天了。這樣一看,此人很可能不是江城的常住居民。
“最要命的就是他住在苗區。”林魁解釋說,“過了江城往東,就是撫仙湖地區,那裏是苗人的地盤,外人很難深入進去。你們要找的老頭子要是住在那兒……我的馬隊可進不去。”
我說:“怎麽天底下還有林大夫去不得的地方?你們草堂不是常往苗區運藥嗎?”
“想入撫仙湖地區,隻能雇專業的馬幫帶路。他們常年混跡此地,馬幫裏頭有苗人也有漢人,還有其他少數民族的跑馬人。居民對他們的戒心相對比較少,稀缺的生活物資也全靠他們走馬換貨來運,所以在多民族混居的撫仙湖地區,各大馬幫才是真正的無冕之王。就連我們林家,想從苗人手裏換白藥,也得通過馬幫來交易,讓他們從中抽成。”
我一聽如此麻煩,就問林魁可有相熟的馬幫。他說有是有,不過人家常年在外邊跑生意,江城不過是一個小據點,能不能碰上還得看運氣。秦四眼做事總愛把前路鋪順當了再走,一聽情況可能與設想中不一樣,又開始犯嘀咕,跟個老媽子似的問這問那。我說這八字還沒一撇呢,大律師你愁什麽,說不定Shirley楊他們已經找著人,現在正江城三缺一,等我們過去搓一盤呢!咱們也許根本不用深入撫仙湖也不一定。沒想到他信誓旦旦地說:“跟了你這麽久,我早就想明白了。隻要跟老胡你沾邊兒的,事情沒有簡單,隻有麻煩。”
我本想反駁一下他毫無根據的反動論調,可仔細一想,一路下來似乎真與他說的沒差。心中不禁鬱悶,希望這一趟去江城能夠一步到位,別再出什麽岔子。
當晚我們就進入了江城水寨,雲南這地方,山多水廣,風景一等一的好。江城雖在名義上是座城,實際上卻是常住人口不足萬計的水寨。此地地勢低窪、四麵環水,寨中的水道橋碼遠比旱路多出數倍,尤以中央水道十八灣出名,又名“去馬灣”。我們的馬車到了這裏也隻好留在城外驛站之中,貨物也全都換做船運。用當地的話來說叫“道無騾馬,水中飛天”。意思是說,在江城寨內走陸路根本沒有前途,隻要入了水,連天上就能去得。雖然有點言過其實,可隻要親眼見過當地繁榮的水道文化,就能明白此話絕無無中生有之虛。
當地的鄉紳聽說林家草堂的大少爺親自送貨,早就準備好了香船在十八灣的入水口接應。我們跟著林魁身後被一大群人前擁後捧著上了油光可鑒的龍頭香船,心裏著實嚇了一跳。敢情人家林大夫在少數民族群眾心目中還是挺有地位的,也就我和四眼,天天在人家背後嚼舌根。
這條龍頭香船長近十米,分了上、下兩層,三間大艙,據說是寨子裏迎接貴賓時才能祭出的法寶。雖是傍晚時分,可河道上燈火璀璨,密密麻麻的水上商船幾乎要把河道占滿。我站在船頭,看見沿岸上稀稀拉拉的一路過來,不過二十來家小鋪子,與繁榮的水上集會比起來,簡直寒酸得可憐。由此可見,江城的水上文化絕非浪得虛名。
林魁早早地將迎接我們的商會老小“請”了出去,獨自占了這一艘寶船,說要陪貴賓遊覽此地風景。搞得我和四眼頓時被大家側目圍觀,一個勁地猜測身份。我說你一個做大夫的,怎麽能欺騙群眾的感情。林魁卻說:“山風淳樸,江城人好客是出了名的,你沒看見船尾擺的汾酒,足夠灌出人命。不嚇嚇他們,咱們哪能這麽容易脫身。”我這才注意到尾艙裏頭堆滿了酒壇,趕緊向林魁道謝。四眼從未見過如此熱鬧的水上集市,似乎連此行的目的都忘記了,隻顧著與別船的商販討價還價,買了一堆用不著的手工藝品。
“現在是晚集高峰期,咱們的船太過引人注目,想開也開不動,咱們先吃晚飯。待會兒租艘小艇靠岸,我帶你們去吊腳樓上打聽Shirley楊他們的消息。”
水寨的吊腳樓就相當於我們的茶館,聚集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客人,是江城裏消息最為流通的地方。不誇張地說,你隻要敢從裏邊走一圈,第二天,連城裏賣報紙的都知道你在老家有幾畝地。所以上吊腳樓上打聽消息,那是最方便不過的選擇。我們吃過了水上阿媽燒的臘肉,又用船上的小爐煮了一壺汾酒,待到月上梢頭,吊腳樓亮起了開張營業的大紅燈籠,這才找了一艘小烏篷船上岸。
不知道是不是在南海留下的陰影,我在船上的時候一直坐立不安,直到兩腳踩上岸,才有了一種安全感。江城水寨裏的路比河窄,沿岸的吊腳樓多數是半立在水中的。樓下空出來的水域,既可以歇船也可以開店。即使是在有水鄉之稱的南方地區,也很少能見到這樣的景象。林魁介紹說,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是江城的南大街。再往前走,過一段石階拐過去就是東大街。南街行商,東街住人,不過大多數人家還是習慣在水上過活。而我們馬上要進的這座掛著燙金流蘇大紅燈籠的吊腳樓,就是本地最大的酒水鋪子。酒鋪並沒有掛招牌,但隻要在當地提起“吊腳樓”三個字,必定就是指此處。
我看了看沿途的行人,多做黑衣藍褲打扮,有的肩頭還扛著山珍野產,一看就知道是少數民族獵戶進城換錢來了。也有與我們同道的漢人,大家同在異鄉,即使遙不相識,也免不得有一股親切感,都遠遠地報以微笑。林魁拉著我倆說:“少在那裏自作多情,這裏多有行騙的歹人,江城這塊地方,每年死於非命的漢人,沒有上百,也過幾十了。”我心中一驚,問他怎麽會這樣。林魁說:“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這裏天高皇帝遠的,少了個把人,誰會關心。殺人劫財,或是隻為泄憤的。騙到暗處去,脖子一抹,再往水裏一丟,天才知道。你們這副遊客打扮的,最容易成為別人下手的目標。待會兒上了吊腳樓,千萬別到處東張西望。”
秦四眼聽得目瞪口呆,大概沒想到景色如此宜人的地方,居然會出這等殺人越貨的買賣,而且竟被視作尋常事。他隨即跟在我後頭不再多話。我抬頭看了看吊腳樓前紅豔豔的大燈籠,不知為何,居然緊張了起來。林大少哈哈一笑,帶著我們兩人輕車熟路地踩上了竹梯,聽著腳下“嘎吱嘎吱”的聲響,看著滿樓裏不斷攢動的人頭,我忽然有一種預感,這一趟旅程可能會比想象中來得困難。
這座林魁口中江城頭號吊腳樓,遠看不過爾耳,可你要是真進了它的大門,就會明白,何其謂“頭號”。剛一進門,我差點被樓裏撲麵而來的人潮弄得暈死過去,好家夥,百十平方米的鋪子裏頭,擺滿了紅漆大桌,每一桌都是賓客滿席。山裏地方,不比城中那些假客氣,大夥一個個喝得麵紅耳赤,不少人早就光裸了上身,手裏端著粗瓷碗,灌酒跟灌白水沒有差別。
一時間我滿眼的人頭,都不知道該往什麽地方看。四眼問:“這麽多人,樓不會塌了嗎?”林魁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從我們身邊走過的壯漢就說道:“怎麽不會塌,光今年就塌過兩回。哈哈哈,都掉水裏了,不知道多熱鬧。”說完拎著酒壇子就跑了。我看這裏多是一些喝得天昏地暗的酒瘋子,心裏不禁對探查消息一事抱起了懷疑的態度。秦四眼經曆過秘魯酒吧那場廝鬥之後,對這種場麵很是忌諱,一直在竹樓門口徘徊。我眺望了一下裏裏外外的人群,似乎沒有尋找到有用的信息。林魁拍了我倆一把:“傻看有什麽用,要深入看問題。”說完領著我們擠進了人堆裏。
剛一進人牆就聽見裏頭人聲鼎沸,不時有喝彩聲傳來,仔細一看,是一個穿著長衣青衫的瘦老頭,正盤坐在大紅桌上滔滔不絕地說著小段。他頭上戴著一頂草帽,看不清麵孔,搖頭晃腦說得好不熱鬧,圍觀的聽眾不時為他鼓掌叫好。我聽了半天也沒聽清楚說的是什麽東西,隻知道他口中所操的絕非普通話。林魁見怪不怪,解釋說這位老者是苗寨裏的人,經常在附近幾個寨子走動,靠說書講傳過活。他說的是當地的方言,講的是發生在苗地附近的怪物狐說,我們聽不懂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我雖不明白老人講的是哪一段傳奇,但見聽客們一個個情緒高漲,看來故事定是十二分精彩,又想到老人既然常年走南串北,見聞必定相當廣博,就對林魁說,能不能請他代為詢問一些事情。
林魁反問我是不是要查白眼翁的下落。我搖頭:“是關於陽山上的食人獸。老實說,怪事怪物我見得不少,可陽山這一趟走下來,實在有太多的疑惑。不說別的,光它一張餅臉,隻生一張大嘴,眼鼻全無,就是天底下罕見的奇聞。我聽說這位老人講的是鬼怪誌異,所以想請教一下,看是否有解。”
林魁招來店裏的服務員耳語了一番,隨後對我說:“郭老頭的段子是這裏的招牌,現在正到火熱的地方,停不得。咱們去樓上包間裏等,他一會兒上來。”
我知道這是托了林大少的麵子,忙道了聲謝,叫上四眼,跟著林魁一同上了二樓。不同於樓下的熱鬧,二樓雅間顯得冷清了許多,領路的服務員小趙說:“來往的商客,也不全是山裏的粗人。我們這裏的包間,全都是向水望月的風雅居。你看,飯點還沒到,已經包出去大半了。”小趙將我們帶進其中一間包房,頗為殷勤地倒上了茶水。我問他最近可有一個話多皮厚大胖子偕同一位漂亮姑娘來過這裏。他回憶了一番,說:“哎喲,這裏每天人來人往,少說也有百十來號,實在想不起來您說的這兩位。要不您再說得詳細一點兒,我找人問問?”
我又將兩人的名字告訴了他,小趙拍拍胸脯:“有了名字,一切都好辦。三位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他一走,四眼就說:“這裏怎麽還雇童工,剛才那個小服務員看起來,還不滿十五歲。”
林魁喝了一口香茶:“勤工儉學,他阿媽去得早,阿爸去年進山采藥,折斷了雙腿,現在躺在家裏,是個廢人。家裏還有兩個妹妹要養。在江城這個地方,大多數孩子學了兩個字,學會了加減乘除就要出來幫父母擺攤掙錢,沒什麽好稀奇的。”
四眼對此表示不能理解,林魁擺手:“江城這裏還算好的,再遠一點兒的苗寨,常年不通人煙,那裏的原住民連大字都不識。那又怎樣,還不是一輩子都過去了。聽說當地還有土司大老爺當家,百姓過的是解放前的苦日子。我還是那句話,各安天命,多說無益。”
秦大律師一聽這話,拗勁又上來了,揪著林魁說要好好“研究”一下學術問題。兩人平日裏看都是斯文得要命的主,可隻要一爭上誰對誰錯的問題,就像吃了耗子藥,非得吵得麵紅耳赤,勸都勸不住。我隻好推開包間的門,出去透氣。
我蹲在走道一頭的角落裏邊,琢磨著如何尋找胖子他們的下落。上岸的時候我就打聽過了,江城不同於昆明,這裏是多民族混居的水寨,除了政府設的鄉公所,其他公共設施基本上就保留了當地居民自立自給的經營形式。也就是說,這裏的醫藥鋪子根本不會將五鶴朝天的牌子放在眼中。那Shirley楊他們又能通過什麽方式,給我留話呢?萬一小趙那邊沒有消息,下一步又應當如何走,正想得頭疼,腳下的竹樓忽然開始有節奏地晃動起來,很快,小趙的聲音便隨著爬樓的腳步聲一同傳來。我心說這小子可以啊,一根煙的工夫,居然已經把人帶來了?忙掐滅了煙頭,準備從角落裏站起來。可還沒抬腳,就聽見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傳來。
“這趟買賣全要仰仗各位,今天我楊二佬做東,來來來……”
我心中一驚,這聲音又粗又高,帶著一口濃厚的閩南口音。加之“楊二佬”三個字,我透過竹隙偷偷地瞄了一眼。果然是那個高頭馬壯、頭戴貂皮帽的漕幫總把子,楊二皮。這老東西自打收了虎目珠之後就再也沒有在南京的地頭上出現過,沒想到,今天居然在遠在千裏之外的雲南江城叫我碰見了。我對此人的印象算不上好,自覺沒有特意上去打招呼的必要。我又多看了一眼,他身後跟著的客人,一男一女,皆是苗家打扮。男的一臉殺氣,看樣貌估計四十來歲;女的稍微年輕一點兒,樣貌普通,掉進人堆裏也不會惹來注意。這兩位橫豎不像是與楊二皮有什麽生意往來的,怎麽這老家夥平日裏目中無人,對這兩個苗家子弟卻如此恭敬。我雖然有些好奇,可轉念一想,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何必再去招惹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當沒看見便是了。
趁著他們寒暄的工夫,我溜進了自己的包間,四眼和林魁倆人似乎已經“研究”完了,各占了一個角落,誰也不答理誰。我隻好打圓場,告訴他們小趙已經回來了。說不定一會兒就會有胖子和Shirley楊的下落。
正說著呢,包間門被人從外邊推開了,小趙笑嘻嘻地探進頭來,我衝他招招手,小趙立刻屁顛屁顛地跑了進來:“找著了,找著了。我就說嘛,江城裏沒有我打聽不到的事情。嘿嘿。”
小趙說,兩日前,有一個叫洋名字的女人跟一個大胖子來過吊腳樓,想找人帶路,進苗寨,價錢出得可大了。不過在江城地界,能進苗區的,除了當地苗人,也隻有跑馬帶貨的馬幫子。他們要去的又是撫仙湖那塊晦氣地方,所以根本沒人願意帶路。我聽他這麽一說就知道事情果然如林魁推測的那樣,白眼翁並不在江城本地,隻是不知道Shirley楊她急個什麽勁,為什麽不留在江城,等我前來會合。小趙又繼續說:“不過後來,他們總算是找到一名苗人獵戶願意帶路。這話是前台賣酒的梨花姐告訴我的,錯不了。她還說,那個獵戶是老客了,他家寨子就在撫仙湖外十裏地,叫做月苗寨,離江城有三日的路程。”
我狠狠地抱了小趙一把,拿出一張票子塞給他:“這個消息太重要了,你看看能不能再找個向導給我們帶路,就去月苗寨。”
小趙驚道:“現在就走?”他看了我們三人一眼,搖頭說,“這個時節山上狼多豺猛。你們人又少,走夜路太危險了。好的向導,是不會為了錢,拿客人的性命開玩笑的。”
林魁同意他的觀點:“你沒見識過這裏的猛獸,不知道厲害。多少有經驗的獵戶都喪命在外邊這片山區裏頭。我看咱們今天還是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我讓店裏的夥計去給你們聯係一下,看寨子裏有沒有大馬幫歇著要走,送你們一程就是了。”
小趙忽然拍手道:“哎呀,我怎麽把這個給忘了。阿鐵叔在,阿鐵叔的隊伍就在樓下。”
林魁一聽這名字忽然笑了,連聲對我說好運氣。我被他和小趙弄得一頭霧水,問他阿鐵叔是誰。小趙撇嘴:“連阿鐵叔的名字都沒聽說過,一看就是城裏來的土包子。他是馬幫的大英雄,十寨九溝最出名的馬鍋頭。隻要是阿鐵叔接的買賣,沒有送不到的,連鬼葬嶺都去過!不過,已經有人請了阿鐵叔送貨,正在隔壁喝酒呢,恐怕他不能帶你們去月苗寨了。”
馬鍋頭,是馬幫對頭領的敬稱。吃飯看鍋,被稱為鍋頭的人就是馬幫的總把勢,一切行動都要聽他指揮。解放前,交通設施落後,很多道路,常人是無法通行的。很多地方的吃穿用度全都仰仗馬幫來運送。曆史上最為出名的茶馬古道,就是靠馬幫子弟用馬蹄和雙腳一寸一寸走出來的天塹之路。我一聽江城裏頭歇了這麽一位奇人,忍不住就想去拜訪。可又聽說他正在隔壁吃酒,心裏咯噔一下,打了一個戰。
事情,沒這麽巧吧?
我問小趙:“那位阿鐵叔是不是在跟一個戴著貂皮帽的漢人喝酒?”
“哎?你怎麽知道,你看見了?”
我暗道晦氣,當真是叫楊二皮搶了先機。我說那個老東西哪會對一般人如此客氣,原來是在宴請馬鍋頭——阿鐵叔。
四眼不知道我先前在外邊遇見了熟人,就問我怎麽回事兒。我把楊二皮在江城的事跟他說了一下,又向林魁介紹了一下當年的那點小恩怨。兩人皆歎息:“胡爺,您人品真不是一般二般的糟,專門出這種鬧不清的幺蛾子。”
“那怎麽辦,過去搶人,砸了楊二皮的場子?”我對楊二皮雖說心底裏不大對付,可場麵上也算過得去。都是在道上跑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此刻真要是過去搶場子奪生意,那傳出去自然是我胡八一理虧。畢竟做買賣的都講究個先來後到不是。
四眼捏嘴一笑,又出起了主意:“大家相識一場,咱們先過去打個招呼,看看是不是有可能,讓人家捎我們一程。實在不行,再做其他打算也不遲。”
我心說就楊二皮做的那點黑心買賣,肯帶我們入隊才有鬼。但也不願意就此放棄。林魁起身說:“我與阿鐵叔還算有交情,咱們過去看看,打個招呼也不為過。至於能不能帶你們一程,那倒未必,權當多認識一個朋友也好。即使他不能親自帶你們入苗,起碼也能介紹其他向導,總好過你們自己瞎轉悠。”
我說這也是一個道理,常言道出門靠朋友,我們在江城人生地不熟,要去月苗寨尋找Shirley楊的下落隻能靠他們這些個地頭蛇。於是就讓小趙先去知會了一聲,就說是林家草堂的人要打擾阿鐵叔的雅興。
“最煩你們這些假客氣的!”小趙進去沒一會兒,就聽隔壁包間響起了打雷一樣的聲音,緊接著“咣當”一聲,我們的房門應聲而開。鐵浮屠一般的壯漢大笑著闖了進來,指著林魁笑罵:“你這個混賬小子,人躲在隔壁這麽久,屁都不知道放一個。真不拿我當兄弟。”
我見阿鐵叔性格如此豪爽,與楊二皮那種滑頭奸商不像一路人,心中頓時鬆了一口氣。
“鐵鍋頭在談生意,誰敢老虎麵前拈須。來來,介紹一下,這兩位是我在南京的朋友,到你們江城尋人,鍋頭你這次可得賣我一個薄麵,幫他們一把。”
“林仔的朋友,就是我老鐵的朋友,你們放心,這事我管定了。要找什麽……”
正說著,一頂極不和諧的貂皮帽徑自出現在門外。我一見楊二皮探頭,就往邊上縮了一下。沒想到這老家夥眼睛賊尖,視線一下子就盯在我臉上。我隻好諂笑了一下,準備伸手去握他。不料,他臉色一轉,居然像沒看見我一樣,隻對阿鐵叔說:“鍋頭,咱們才喝了一半,怎麽就跑出來了?”
鐵鍋頭將大手一揮:“這幾個是我的老朋友,許久沒見了。哈哈哈,楊老板要是不嫌棄,一起過來喝。”
他這一句話,將楊二皮的麵子一下子掃到底了,我真怕這不要命的老貂皮當場翻臉。果然,楊二皮一聽鐵鍋頭這話,臉色立馬掉了下來,一張打褶的老臉憋得鐵青。我急忙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激動地上下晃動:“哎呀呀,老楊同誌,這真是他鄉遇故知,雨後逢甘露。能在這個地方遇上您老人家,三生有幸,有幸啊!”
鐵鍋頭驚奇地問楊二皮:“你認識這個小兄弟?”
楊二皮皺了一下眉頭,冷冷地將手抽了出來,回答道:“沒見過。”
一時間,所有人像看智障一樣地看我,我鬧不清他為何要假裝不認識,心中暗罵:“我**,大爺你癡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