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海殺戮
刑事偵查卷宗
正卷)
案件名稱:成化冤案
案件編號:無
犯罪嫌疑人姓名:XXX
發生時間:明憲宗成化二十二年
資料來源:《青陽縣誌》
注:明朝成化年間,青陽縣升格為青陽府,隸屬湖廣布政司管轄。此案發生在成化年間,影響頗大。今細察之,發現此案竟與現代之佘祥林冤案有驚人的相似,故錄於此,以警世人。
1
明憲宗成化二十二年八月,時近中秋,氣候已不甚炎熱。
在四川湖廣兩省交界處羅雲山下的一條偏僻小路上,正有一乘小轎自西向東緩緩行來。抬轎子的,是兩名身著青衣、麵色愁苦的中年轎夫。
中午時分,轎子來到一處亂石崗前,兩名轎夫四下瞧瞧,不見有人,忽地把轎子往地上重重一頓,停了下來。
“兩位轎夫大哥,怎的不走了?”
坐在轎子裏的人急忙掀開轎簾,探頭詢問。那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子,薄施粉黛,發髻高挽,穿著一件淡藍色衣衫,模樣周正,頗有幾分姿色。
這頂小轎是她在四川境內花了二兩銀子雇下的,說好要翻過羅雲山,將她送到山那邊的湖廣地界去。
“臭婆娘,你還真把咱們兄弟當成轎夫了呀?”
前麵的轎夫罵罵咧咧,突地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
乘轎女子猝不及防,被他從轎內拽出,一個踉蹌,撲跌在地。抬頭隻見兩名原本麵目和善的轎夫此時卻凶相畢露,滿臉殺氣,正手持明晃晃的鋼刀立在自己麵前。
她不由嚇得花容盡失,打了個冷戰道:“你、你們想幹什麽?”
“想幹什麽?想要你的命。”
一名轎夫說罷,挺刀便往她胸口搠去。
“等一等。”
隻聽錚的一聲響,另一名轎夫伸出鋼刀,架住他的兵器,嘿嘿一笑道,“刁七,別忙動手,這婆娘長得蠻標致,就這麽一刀宰了未免有些可惜。”
刁七疑惑地看著他,道:“那姚三哥的意思是……”
姚三盯著那美婦咽了一口口水,道:“反正她也跑不了了,兄弟,你且轉過身去,讓三爺先劫個色,然後再來結果她不遲。”
刁七笑道:“姚三爺果然是個風流人物,兄弟正要去撒泡尿,你想劫色,隻管動手,完事之後再叫兄弟過來。”說罷,擠眉弄眼地朝姚三笑著,真的收起鋼刀轉身朝不遠處的林中走去。
姚三不由大喜,將手中鋼刀往地上一插,立即**笑著朝那中年美婦身上撲去。
“畜生,你、你想幹什麽?”
美婦跌坐在地,眼見他餓狼般撲過來,躲避不及,情急之中,抬起一隻腳,直往他下身蹬去。
姚三大意之下,竟被踢個正著。
刁七剛走出十來步遠,忽聽同伴發出一聲哀嚎,回頭一看,隻見姚三手捂下身,弓著腰背,半蹲在地上,臉色既痛苦又尷尬。
他頓時明白過來,立即奔回,一腳踢得那美婦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怒道:“臭婆娘,死到臨頭還敢傷人,看老子怎麽收拾你。”舉刀便朝她頭上砍去。
中年美婦直嚇得魂飛天外,大聲叫道:“救命呀——”
叫聲未落,忽地從不遠處的樹林中嗖地飛出一顆石子,“叭”的一下,不偏不倚,正打在刁七右手臂彎裏的曲池穴上。
刁七隻覺手臂一麻,手中鋼刀不聽使喚,刀鋒一偏,竟閃電般朝一旁的姚三砍去。
姚三毫無防備,隻聽喀嚓一聲,左邊手臂已被齊肩斫下,鮮血狂湧而出。
姚三啊喲一聲慘叫,差點兒痛暈過去,怒道:“狗日的,你的刀往哪兒砍呀?”
刁七情知闖了大禍,嚇得臉色蒼白,呆在當場。
姚三甩手給了他一耳光,怒吼道:“還愣著幹啥,快料理了這女人,回去三爺再找你算賬。”
刁七這才如夢方醒,提刀又朝那美婦砍去。
眼見鋼刀就要落到那女子的脖子上,忽聽刷的一聲,一柄小巧的柳葉飛刀閃電般激射而至,正中刁七咽喉。
刁七悶哼一聲,撲倒在地,再也不能動彈。
“他娘的,什、什麽人躲在那裏暗箭傷人?”
姚三嚇了一大跳,顧不得斷臂處血流如注、疼痛鑽心,立即操刀跳起,環顧四周。
這時,樹林裏隨著一聲嬌叱,一縷寒光飛射而至,又是一柄柳葉飛刀直射姚三胸口。
姚三早有戒備,揮刀一擋,柳葉飛刀撞在鋼刀上,準頭略偏,但去勢不衰,“叭”的一聲,釘在他右邊肩頭。
姚三心知不妙,慘叫一聲,棄刀就走。
那美婦好不容易才戰戰兢兢從地上爬起,卻又被刁七的屍體絆了一跤,正摔在姚三那條血淋淋的斷臂前,直嚇得一聲驚叫,渾身篩糠似的哆嗦著爬起,也不敢到樹林裏探看到底是什麽人救了自己,隻顧拎著包袱,深一腳淺一腳,沒命地往山下逃去……
天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那婦人逃出山穀時,已是黃昏時分。又跌跌撞撞地走了半個時辰,才終於到得一個叫戴家鋪的小鎮。此時她已滿身泥水,連驚帶嚇,疲憊不堪。好在隨身攜帶的裹著銀兩盤纏的包袱還在,趕緊找了家客棧住下。
她由於無端受了這一場驚嚇,加上又淋了雨,半夜裏忽然生起病來,身上一忽兒冷得像冰塊,一忽兒燙得像炭火,渾身上下軟綿綿的使不出一絲力氣。找客棧老板娘討了碗薑湯喝下,也不見半點兒好轉。
天亮時分,她竟連床也起不來了。
好在客棧老板娘是個熱心人,趕緊替她請來了大夫,診斷為衛氣受遏,風寒束表,開了三劑麻黃湯,一日一劑,清水三碗煎至八分服下,三日後病情才得好轉。
通過攀談,老板娘這才知道這婦人夫家姓秦,娘家姓蘇,她名叫蘇碧娥,夫家娘家都住在青陽府,這次是她出了一趟遠門之後回家去的。
老板娘聽後,上下打量她一眼,不由驚道:“哎喲,從戴家鋪到青陽還遠著呢,少說也還有三百裏地,你咋一個人上路呢?你男人咋不來接你?”
蘇碧娥聽了,臉色微微一紅,歎了口氣,苦笑一聲,卻不說話。
她又在客棧裏休息了一天,直到第五天早上,才收拾包袱重新上路。
這下她再也不敢雇轎代步了,要是再遇上兩個劫道的轎夫,那她可就完了。
出了戴家鋪,一路向東,走的是官道,路上來往行人甚多,倒也不覺寂寞。
夜宿曉行,第二天中午,她下了官道,來到一座小山下,一時失卻方向,迷失了路途。
正在為難之時,看見前麵不遠處的樹林裏斜挑出一麵旗子,上麵寫著一個鬥大的“茶”字。
她信步走過去一看,果見路邊用竹籬茅草搭著一座小小的茶館。
正在猶疑之際,打從茶館裏迎出來一名店小二,點頭哈腰地問她:“小娘子,趕路累了吧?進來喝杯茶,歇歇腳再走吧,本店備有上好的西湖龍井、信陽毛尖、福建鐵觀音,保您喝得舒心。”
蘇碧娥暗忖:正好口渴得緊,進去吃杯茶,順便打聽一下路徑也好。便點點頭,隨著小二走進了茶館。
茶館不大,裏麵擺著三五張桌子,屋裏冷冷清清沒有客人,一個頭戴四方平定巾的老掌櫃正在櫃台後麵埋著頭劈裏啪啦打著算盤。
蘇碧娥找了張幹淨桌子坐下,將包袱放在桌子上,說:“給我來一碗涼茶吧,口渴得緊了。”
小二點頭應道:“涼茶一碗,小的明白。”
蘇碧娥想了想,又叫住他問:“小二哥,此處是何地界?從這裏往青陽怎麽走呀?”
小二折回頭告訴她說:“這裏屬藻林鎮管轄,您出了門,順著門口這條路一直往東,走上二三裏地,便到了鎮子上。穿過鎮子再往東,過了店背、坪市、五雲橋,然後順長江而下,便到了青陽府地界。以您的腳程,估計走上兩三天也就到了……”
他還想往下細說,忽地聽見有人叫道:“小二,快給我來碗涼茶。”
聲音不大,卻把蘇碧娥和店小二都嚇了一跳,兩人扭頭一瞧,卻見旁邊的小桌上不知何時已經坐上了一位姑娘,身著一套黑色的衣衫,連鞋子也是黑的,頭上戴著一頂範陽鬥笠,鬥笠周圍垂著黑色的紗幔,她能透過垂在眼前的紗幔看見別人,別人卻無法瞧清她。
見店小二正盯著自己看,這黑衣少女似乎有些不高興,把手中提著的一柄青鋒劍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再一次大聲說道:“小二,給我來一碗涼茶。”
店小二愣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趕緊賠著笑臉說:“好的好的,姑娘請稍等,小的這就去給您準備茶水。”說罷趕緊轉身往裏間走去。
小二一走,蘇碧娥陡覺身上一寒,扭頭看時,卻見那黑衣少女正向自己這邊揚著眉,似乎正在打量自己。她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也看不見她的眼睛,但她卻能感覺到她身上所透出的那股冷峻與殺氣。
她驀地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2
好在小二很快便返了回來,他手裏端著一個茶盤,托著兩碗茶水,拖長聲調高喊一聲:“茶水來囉。”先走到蘇碧娥桌前,小心地放下一碗茶,再轉到黑衣少女這邊,放下另一碗,“兩位慢慢喝茶,還要些什麽請盡管吩咐小的。”
蘇碧娥正感口渴,也顧不得探究那黑衣少女的身份,端起茶來,張嘴欲飲。
“慢著。”便在這時,那黑衣少女忽地冷聲喝道,“小二,我要喝她那一碗,麻煩你給我們換一換。”
蘇碧娥一怔,不由放下茶碗奇怪地看著她。
店小二臉色微微一變,馬上又換上一副卑微的笑臉,弓著腰杆對那少女道:“姑娘,兩碗茶都一樣,都是從一個茶壺裏倒出來的,您又何必非要爭這個先呢,再說這位娘子比您先來,按理也該給她先上茶,您說是不是?”
黑衣少女忽地掏出十個銅板,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喝道:“廢話少說,本姑娘就要喝她那一碗,我出雙倍茶錢,你快去給我端過來。”
“這……”小二遲疑一下,回頭朝掌櫃的看去,卻見那老掌櫃仍伏在櫃台上打著算盤,連頭也沒抬一下,仿佛他有算不完的賬。
小二頗感為難,頭上冷汗都冒了出來,強笑道:“姑娘,兩碗茶都是一樣的,您又何必……”
蘇碧娥也娥眉微蹙,扭頭看著這蠻不講理的少女,一時竟有點兒不知所措。
黑衣少女冷哼一聲,見那小二不肯動手替自己換茶,忽地站起來,徑直走到蘇碧娥的桌前,左手放下自己的那一碗茶,右手迅速端起對方的那一碗,作勢要喝。
店小二大吃一驚,忽地臉色一沉:“你找死麽?快放下!”撲上前來,便要動手搶奪。
誰知,那黑衣少女身手異常敏捷,不待小二撲到,左手一伸,便已緊緊捏住他的咽喉。
小二不由自主啊的一聲,張大了嘴巴。
黑衣少女笑道:“我請你喝茶。”
店小二一聽這話,直嚇得魂飛膽喪,雙手亂舞,嘴裏啊啊直叫,拚命想掙紮開來。可此時此刻哪裏由得著他,黑衣少女冷笑一聲,將手中的一碗涼茶咕嘟咕嘟直往他嘴裏倒去。一時間茶水四濺,一半灑到地上,一半已灌進了他肚子裏。
少女鬆手一推,店小二站立不穩,倒退一步,指著她滿臉驚駭地道:“你、你……”
話未說完,忽地側身倒在地上,全身蜷縮成一團,雙手拚命抓著自己的脖子,喉嚨裏哢哢作響,抽搐片刻,忽地七竅流血,哀嚎幾聲,死了。
蘇碧娥一驚而起,花容盡失,指著小二的屍體道:“這、這茶……”
黑衣少女冷聲道:“這茶裏有毒,他們想毒死你!”
“啊?”
蘇碧娥一屁股坐下去,早已驚出一身冷汗,這才明白是這少女救了自己一命,要不然現在倒在地上七竅流血、毒發身亡的就是她了。
“臭丫頭,你竟敢破壞老子的好事。”
正伏在櫃台上算賬的老掌櫃忽地抬起頭來,目中殺機大熾,猛地一拍櫃台,算盤一響,立即飛出十來顆算盤珠子,劈頭蓋臉打向黑衣少女和蘇碧娥。
蘇碧娥不懂武功,嚇得驚叫一聲,早已呆住。
“小心!”
黑衣少女急忙將蘇碧娥拉到自己身後,同時抬足一踢,桌子飛起,隻聽一陣叭叭亂響,十幾顆算盤珠子盡數嵌在桌子上。
桌子尚未落地,那掌櫃的大喝一聲,早已一躍而起,猛撲過來,手中一張算盤便是他的兵器,呼的一聲,撞向少女胸口。
黑衣少女一聲嬌叱,躲過對方一擊,左手抄起桌子上的長劍,回身欲戰,卻發現那掌櫃的一擊不中,突地舉起算盤,直往蘇碧娥頭頂砸去。看來他真正想殺的人並不是自己,慌忙長劍一挺,直指對方後心。
老掌櫃聽得身後劍風颯然,隻得放過蘇碧娥,反手招架,回身自救。
青鋒劍碰到算盤上,火光一閃。
黑衣少女這才知道對方這張算盤乃是精鐵所鑄,一驚之下,驀地變招,長劍向上斜挑,顫顫然刺向對方麵門。
老掌櫃見對方劍尖輕顫,劍花幻變,識得劍法高明,心中一驚,立即舉起鐵算盤,全力招架。便在這時,他雙手高舉,胸腹之間空門全露。
黑衣少女左手一挺,掌中的魚皮劍鞘早已悄無聲息刺入對方小腹。關鍵時刻,連劍鞘也成了最致命的殺人利器。
老掌櫃眉頭一皺,倒退三步,低頭看看插在自己肚子裏的劍鞘,臉上盡是難以置信的神情,但他的身體,卻已緩緩向後倒去。
正在這時,忽地窸窣一響,裏屋門口人影一閃。
“什麽人?”
黑衣少女大喝一聲,急忙趕上。後麵卻是一間廚房,後門敞開,外麵便是一片青山。她持劍闖入之時,一條人影早已從後門奔出數丈之遙,已是無法追上了。
蘇碧娥驚魂未定,戰戰兢兢跟了上來,瞧見逃走那人的背影,隻覺有些眼熟,再一看他左邊衣袖空空****,隨風飄動,驀地明白過來,驚道:“這不是姚三嗎?”
黑衣少女一怔,扭過頭來。
蘇碧娥雖然看不見她的眼睛,卻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已透過黑色紗幔,像刀鋒一樣,她渾身上下頓時又感覺到不舒服起來。
少女問她:“你認識他?”
蘇碧娥點點頭,把幾天前自己在羅雲山下被姚三和刁七兩人扮成轎夫劫道的事告訴了她。
黑衣少女哼了一聲,說:“他們隻怕不是劫道的,他們是想要你的命。”
蘇碧娥一怔,吃驚地道:“你是說他們想要殺我?為什麽?”
黑衣少女看了她一眼,分析道:“其一,如果他們真是劫道的,當時在亂石崗上搶了你的銀兩包袱就行了,又怎會一上來就拿刀要殺你呢?其二,如果事情真像你說的那麽簡單,這個叫姚三的家夥就不會夥同這店小二和老掌櫃在這裏煞費苦心地蓋這麽一間茶館專門來下毒害你了。”
“你說得也有道理,可是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更談不上與他們有什麽冤仇,他們幹嗎非要置我於死地呢?”
蘇碧娥蛾眉緊蹙,百思不解。
黑衣少女緊緊盯著她道:“你再仔細想想,你有沒有做錯過什麽事、得罪過什麽人?”
蘇碧娥聽了她的話,忽地全身一顫,仿佛被人一刀刺中了心髒,胸口一陣劇痛,垂下頭去,低聲道:“我、我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辜負了自己最親最愛的人,還有我那兩個可憐的孩子……”
忽地,她似乎想到了什麽,抬頭道:“啊,我想起來了,難道是他?難道是他想殺我?”
黑衣少女忙問:“誰?”
蘇碧娥紅著臉,低聲道:“是、是我的男人……但、但他不是我的丈夫。”
黑衣少女一愣,道:“是你的男人,卻不是你的丈夫?那他到底是什麽人?”
蘇碧娥瞧她一眼,歎口氣說:“這件事說起來話長了,這兒有兩個死人,我瞧著渾身都不舒服,咱們還是去外麵談吧。”
黑衣少女點點頭,兩人走出茶館,來到一棵大樹下,在草地上坐下來,蘇碧娥這才開始談起自己的身世。
蘇碧娥的娘家,在青陽一帶算得上是有名的名門大戶。
她母親馬氏早逝,她父親蘇潤墨原是京宮,早年為國子監祭酒,做過當今皇上的老師,太子即位之後,備受重用,曾官至朝廷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在朝中極有聲望。但由於他為人正直,直言敢諫,得罪了萬貴妃,於成化三年被貶出京,削職還鄉。
她還有一個哥哥,名叫碧城,比她大三歲,博通經史,擅長詩文,成化乙醜年進士,在江南士子中名望極高。
就在蘇閣老還鄉的那一年六月,蘇家大宅裏出了一件盜竊案。
蘇閣老收藏在書房裏的一方端硯被盜,此硯名叫蘇軾東井硯,宋坑水岩石,色紫細潤,硯背鐫刻行書“軾”一字,相傳乃蘇軾遺硯,是蘇家祖傳之物,號稱無價之寶。
蘇閣老親自到府衙報案,但衙門裏的人並不太重視,查了一個多月,沒有一點兒眉目。
蘇閣老生怕傳家之寶丟失,自己無顏麵對列祖宗,一急之下,就許下諾言誰能為他追回此硯,就把女兒蘇碧娥許配給他。
結果,這案子還真叫知府衙門裏的一名捕快給破了,盜賊“一片毛”被捉拿歸案,蘇軾東井硯被追回,絲毫無損。
這個破案的捕快姓秦,名聚天,年方二十三歲,濃眉大眼,血氣方剛。
蘇閣老覺得這小夥子有前途,便守承諾,真的把年方十八如花似玉的女兒蘇碧娥嫁給了他。
秦聚天喜得嬌妻,自是百般疼愛嗬護。
翌年夏天,蘇碧娥生下一對龍鳳雙胞胎,男的先生片刻,是哥哥,取名秦明,女孩是妹妹,名叫秦月。孿生兄妹,格外可愛。
蘇閣老一生閱人無數,果然沒有看走眼,由於秦聚天辦事用功,自身武功又好,接連破了幾件大案,不幾年便升作青陽知府衙門總捕頭。
成化九年,他又一舉破獲牽連四川湖廣兩省十餘條命案、震驚朝野的連環殺人碎屍案,更是名聲大噪,受到當今聖上下旨褒揚,並欽賜寶刀一把。就連湖廣提刑按察使嚴大人,也經常請秦聚天赴省城武昌協助辦理一些棘手的大案要案。
秦聚天被青陽百姓譽之為“神捕”。
但是蘇碧娥卻對這位整日裏隻知道舞刀弄劍、埋首破案,毫無情趣可言的丈夫,打心眼裏瞧不起,總覺得他是一個粗人、俗人。
盡管丈夫對她是真情實意、百依百順,她卻總是覺得嫁給一個這樣木訥的粗人,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婚後十餘年來,她一直悶悶不樂,心有不甘。
直到三年前,她才終於遇上一個她覺得真正配得上自己的男人。
那年五月間,十五歲的兒子秦明得了一場大病,她去藥鋪抓藥的時候,偶然認識了一位外地藥材商人。
此人姓周名寒山,不但精通藥理,會做生意,而且還中過舉人,頗有文采,更兼生得英俊非凡,一表人才,而且見識廣博,口才極佳,初次見麵,便給空虛寂寞的蘇氏留下了極好的印象。
周寒山本是個風流人物,見蘇氏姿色娟秀、風韻迷人,早動了心思。
後來又經過幾次接觸,雙方眉來眼去,彼此都有了故事。
兩人苟合過幾次之後,蘇氏愈加傾心迷戀,大有恨不相逢未嫁時之憾,卻又怕事情敗露,丈夫一怒之下對二人下毒手。
周寒山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便極力慫恿她離開丈夫,跟他一起去外麵過好日子。
蘇氏舍不得兒女,初是不肯,但經不住周寒山甜言蜜語、軟逼硬催,猶豫了幾個晚上,最終銀牙一咬,下定決心,離夫棄子,收拾細軟跟周寒山趁夜私奔了。
兩人離開湖廣之後,一路遊山玩水,從四川境內穿過,來到川貴交界處的一座山城裏開了一家藥材鋪,隱姓埋名,過起了名副其實的夫妻生活。
誰知好景不長,一年之後,周寒山就漸漸露出了惡棍真麵,先是對她態度冷淡,非打即罵,後來又經常帶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鬼混。
每每此時,她也隻能有淚往自己肚子裏流,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又怪得了誰呢?
再後來,周寒山做藥材生意蝕了本,花光了蘇碧娥從秦家帶來的所有私房錢,見在她身上實在榨不出什麽油水了,竟然起了歹心,算計著要將她賣到窯子裏換些銀兩來花。
蘇碧娥絕望之餘,追悔莫及,回想起丈夫秦聚天對自己的種種好處,這才明白這世上真正疼愛她、對她好的人不是周寒山,而是秦聚天,這才明白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愛的人不是周寒山,而是自己的結發丈夫和一對兒女,這才明白這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不是情人的懷抱,而是自己的家。所以,她決定,無論如何也要逃回家去。
有天晚上,她趁周寒山喝醉酒的機會悄悄溜了出來,用自己偷偷收藏的一隻玉鐲當了些碎銀作盤纏,直奔湖廣。
一路上饑餐渴飲曉行夜宿,走得挺順利,可一入湖廣境內,卻連遭姚三、刁七、老掌櫃等人截殺,兩次險喪性命。
現在回想起來,隻有周寒山才有可能對自己下此毒手;他本是走南闖北之人,認識的酒肉朋友甚多,姚三刁七老掌櫃這幫窮凶極惡之輩,肯定是他請來的幫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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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定是他。”蘇碧娥咬牙道,“一定是周寒山想要對我下毒手。”
黑衣少女默默地聽她說完,冷冷地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蘇碧娥麵色一紅,道:“姑娘說得是,其實我心裏也十分矛盾,既想早點兒回家見到丈夫孩子和親人,可又怕他們不會原諒我,所以我、我……”說到這裏,眼圈兒一紅,落下淚來。
黑衣少女歎了口氣,默默地看著她,沒有作聲。
蘇碧娥傷心了一陣,抬起頭來說:“姑娘,今天多虧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我被店小二那碗茶毒死了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呢,真是多謝你了。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黑衣少女好久才說:“我也姓秦……”
蘇碧娥一怔,道:“你也姓秦?那可真是太巧了。”
黑衣少女冷聲道:“我叫秦恨。”
蘇碧娥心裏一顫,道:“秦恨?這名字真是、真是……一點兒也不像一個姑娘家的芳名。哎,秦姑娘,你武功真好,那個老掌櫃那麽厲害,你三兩招就把他解決了。你的功夫是跟誰學的呀?”
黑衣少女道:“我小時候跟隨我爹學過一些基本功,後來我舅舅家來了一位武功高強的護院武師,我悄悄拜他為師,學了五六年的劍術。”
蘇碧娥點頭讚道:“原來姑娘既有家傳絕技,又得過名師指點,難怪身手這麽好。”
她話鋒一轉,回頭看看那間幾乎讓她送命的茶館,心有餘悸地道,“如果姚三和那老掌櫃真是周寒山請來殺我的,他們是決不會就此甘心罷手的。姑娘,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姑娘能否答應?”
黑衣少女問:“什麽事?”
蘇碧娥道:“姑娘心地好,常言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此去青陽路途尚遠,吉凶未卜,萬一半路上再遇上姚三他們那幫窮凶極惡的家夥,那我可就真的隻有束手待斃的份兒了。愚婦冒昧,想請姑娘護送我走一程,不知姑娘……”
黑衣少女一怔,這才明白她之所以如此坦誠地把自己的身世告訴她,原來是想博得她的同情與信任,想請她做她的保鏢護送她回家。
她瞧了這女人一眼,在心中冷笑一聲,道:“我救得了你一時,救不了你一世。如果你那位相好的真的翻臉無情,想要殺你泄恨,你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自己種下的苦果,還是自己想辦法解決吧。再說我尚有要事在身,這次碰巧救了你,已是耽擱了不少時間,可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蘇碧娥急了,忙抓住她的手道:“姑娘,你先別急著走,我不會讓你白跑一趟的,我、我付給你銀子行吧……”
黑衣少女忽然厭惡地甩開她的手,道:“你以為本姑娘是貪圖你那幾兩銀子麽?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事都是能用銀子解決的。”說罷起身,輕輕一拍巴掌,隻聽駿馬嘶鳴,一匹白馬聞聲自樹林中奔了出來。
她道:“我要走了,你好自為之吧。如果你想快點兒回家,還是去前麵鎮子上雇一輛馬車吧。要是你身上帶的銀子不夠,我這裏還有一點兒碎銀。”伸手掏出一個銀包,塞到她手中,然後利索地跨上白馬。
打馬奔出十餘丈遠,少女忽地想起什麽,又掉轉馬頭走了回來,自馬背上解下一隻水囊,扔到她麵前道:“你不是渴了嗎?給你一袋水喝,如果害怕裏麵放了毒藥,你就別喝。”
少女說完,賭氣似的重重一鞭打在馬臀上,白馬吃痛,揚起四蹄,如飛而去。
蘇碧娥呆坐在那裏,瞧著黑衣少女騎在馬背上漸去漸遠的背影,心中暗覺奇怪:這姑娘仗義援手救了我,又給我清水和銀兩,看來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為何跟我說話卻總是一副冷冰冰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呢?
呆了半晌,百思不解。
她忽地又想道:瞧這姑娘的模樣,也就十八九歲的年紀吧。三年未見,女兒秦月也十八歲了,該和這姑娘長得一般高了吧。女兒秦月打小就是個頑皮的孩子,像個男孩一般喜歡跟著她父親舞刀弄劍,倒是兒子秦明性格頗像她這個做娘的,十分文靜,也喜歡讀書。當年她狠心拋下尚在病中的兒子和年紀尚小的女兒,離家而去,他們這幾年都是怎麽過的……
想到這些,她不由越發為自己三年前的那個草率的決定深深後悔。
蘇碧娥到得藻林鎮已是下午時分,吃罷了飯,天色便暗下來。
她不敢夜間趕路,早早尋了家客棧住下。
翌日一早,想起那黑衣少女的話,便真的來到街上,想雇一輛馬車送自己一程。
聚集在路邊等待著雇主的車夫還真不少,她小心翼翼地挑了一位年紀較長看上去麵目挺和善的馬車夫,講好價錢,就上車起程了。
因為有了代步的工具,這一路行來,就快得多了,到第二天下午,便已走出一百多裏,馬車經過店背、坪市、橫市等地,到得五雲橋鎮。五雲橋為長江北岸一個大鎮,距長江碼頭隻有數裏之遙。往來商旅若想由此往青陽方向去,隻需在五雲橋坐船,順江而下,舟行二十餘裏,即可抵達。
蘇碧娥在五雲橋下了馬車,付了路費,請那老車夫吃了一頓飯,便打發他回去了。
由於天色已晚,長江碼頭已無船出江,她隻好在鎮上過夜,隻俟明日一早便動身回家。也許是近鄉情怯之故,一想到自己曆經波折,明天終於可以回到家鄉見到闊別三年之久的丈夫、兒女,還有親人們,心中反而忐忑不安,猶豫遲疑起來。
半夜時分,正當她輾轉反側、欲睡未睡之際,忽聽客棧房間的窗戶喀嚓一聲輕響,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一看,隻見窗戶已經打開,床前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個身著黑色夜行衣的蒙麵人,正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青鋼劍,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啊,你、你是誰?”她嚇得一激靈,翻身坐起,看著他顫聲道,“你想幹什麽?”
那蒙麵人冷聲道:“在下姓葉,叫葉封侯,江湖人送外號‘一劍封喉’。”
蘇碧娥聽他自報家門,不由嚇得打了個寒戰。
她雖不是江湖中人,但卻早就聽當捕頭的丈夫秦聚天說起過這位“一劍封喉”葉封侯,據說他是江湖上武功最好、手段最狠毒、名氣最響亮的殺手之一,死在他劍下的人不下一百,朝廷刑部曾多次發文在全國各地緝拿他,均被他輕易逃脫。
她真是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會成為這位江湖冷血殺手追殺的目標。
她抱著被子蜷縮在床角裏,渾身瑟瑟發抖,看著他驚恐道:“我、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殺我?”
葉封侯道:“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你到了陰曹地府可不要怨我,要怪隻能怪你為什麽不和你那姘頭好好地呆在四川過好日子,卻偏偏要大老遠跑到湖廣來送死。”
“我那姘頭?跑到湖廣來送死?”蘇碧娥怔了一下,忽地明白過來,顫聲道,“原來你們並不是周寒山請來的,你、你們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為什麽非要置我於死地?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又妨礙你們什麽了?”
葉封侯並不答話,隻冷哼一聲,挺劍便往她咽喉處刺來。
蘇碧娥嚇得花容盡失,驚叫一聲,慌忙在**打個滾,想要避開葉封侯這致命一劍。
可葉封侯“一劍封喉”這個外號不是白叫的,無論她滾到哪邊,躲到哪裏,那柄青鋼劍左右顫動,劍尖一直指向她的咽喉。
蘇碧娥臉色煞白,已知在劫難逃,不由絕望地呆在**,閉目待死。
葉封侯手腕一抖,青鋼劍**,疾刺而去,眼見便要刺到她的喉嚨。
便在這時,忽聽一聲嬌叱,寒光一閃,一柄柳葉飛刀驀地從床底飛出,閃電般射向葉封侯的咽喉。
葉封侯大驚之下,急忙後退一步,撤回長劍,將飛刀斬落在地。
就在飛刀飛出的同時,一條人影已自床下躍出,一柄三尺長的青鋒劍有如白蛇吐信,疾刺葉封侯雙膝曲泉、膝眼兩處大穴。
葉封侯猝不及防之下,又向後退出一大步,方才避過這無比淩厲的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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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碧娥驚異之下,睜眼一瞧,隻見這從床底下鑽出來出手救了自己的人,正是兩天前遇上的那位奇怪的黑衣少女。
如今她仍是那一身裝扮,頭上仍舊戴著一頂紗幔鬥笠,讓人無法瞧見她的容貌,但她今日手上所施的劍招,就連蘇碧娥這個絲毫不懂武功的外行也瞧得出,比之那天對付那個老掌櫃時要快捷得多,淩厲得多。
隻聽“刷刷”之聲不絕於耳,一瞬之間,黑衣少女已向葉封侯一連刺出十八劍,迫得葉封侯一陣手忙腳亂,不住向房門口退卻。
蘇碧娥見她抵擋得住這位“一劍封喉”,不由心中大定,拍拍胸口喘口氣道:“秦姑娘,你、你怎的會在我床下?”
黑衣少女冷聲道:“如果不是我暗中替你打發了那些心懷不軌的家夥,你又能一路平平安安地到達這五雲橋麽?”
蘇碧娥這才明白,為什麽自己從藻林到五雲橋,這一百多裏路途上一直清清靜靜無人騷擾,原來是有這黑衣少女一路跟蹤保護著。她怕自己夜裏遭遇不測,所以連自己睡覺的時候,她也一直偷偷潛伏保護自己。
想到這些,她不由更是感激萬分。
隻是讓她弄不明白的是,自己當初好言相邀相伴,她當麵拒絕,而暗地裏卻在盡職盡責地保護著自己。
她明明是一個既熱心又熱情的人,卻偏偏要對自己擺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這姑娘的心思,當真令人猜不透。
轉眼,葉封侯已和黑衣少女鬥了十餘招,他心下越打越驚,突地罷手道:“丫頭,你到底是誰?你的武功是誰教的?”
黑衣少女笑道:“我是你姑奶奶,我的武功是你姑爺爺教的。”笑聲未落,劍尖輕顫,刺向他腰間。
這一招有名堂,叫做“空穴來風”,起勢看似平淡,其實卻暗藏凶險,隻待對方一接上,後麵便是綿綿不絕的狠招。
葉封侯瞧清她的劍法路數,更是吃驚,道:“這是武夷劍法,你從哪裏偷學來的?你師父到底是誰?快說!”
眼見葉封侯已被迫至門邊,再也無路可走,誰知他卻大喝一聲,突施險招,左掌自劍影中穿出,隔著紗幔拍向黑衣少女麵門。
黑衣少女微微後退,仰頭避過。葉封侯趁機從她身側穿出,毫不費力地化解了她這一招“空穴來風”。緊跟著繞到她身後,劍光一閃,斜削她左肩。
黑衣少女見他突施奇招,反守為攻,心頭一驚,再過三招,對方竟將青鋼劍舞出一團劍花,漸漸將她裹住。
她隻覺劍風迫麵,幾乎喘不過氣來。她這才明白剛才葉封侯是有心相讓,為的是讓她多使出幾招劍法,好徹底瞧清她的武功路數。
此時對方反客為主,她竟處處受製,漸處下風。
兩人劍來劍往,又鬥了二十餘招,黑衣少女抵擋不住葉封侯的攻勢,不住向後退去,心中更加驚駭:為什麽自己每出一劍,對方都像早已知道似的,提前作好了防守,而對方每攻出一劍,卻總能出乎自己意料,襲向自己防守最薄弱之處,迫得自己手忙腳亂,十分狼狽?
她心中越打越急,額角已滲出細汗,忽地銀牙一咬,又使出一狠招,隻見青光激**,劍花點點,似落英繽紛,四散而下,直往對方身上籠罩而去。
“好一招‘風流雲散’,隻可惜慢了一點兒。”
葉封侯冷笑一聲,滿天劍花尚未落下,一道耀眼的寒光已衝天而起,直指她眉心。
黑衣少女駭然色變,急忙低頭一閃,冰涼的劍尖貼著她的頭皮刺過,忽覺頭頂一輕,戴在頭上的黑紗鬥笠早已被青鋼劍順勢挑落。
鬥笠下,紗幔裏,一張少女清秀的臉乍然驚現,似乎連整個昏暗的房間都為之一亮。
“啊?!”蘇碧娥和葉封侯一齊望著她的臉,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
黑衣少女臉色氣得通紅,驀地一跺足,刷地刺出一劍。
葉封侯愣怔之間,竟不知閃避,肩頭中劍,流出血來。
黑衣少女惱他不該挑下自己的鬥笠,俏嘴一撅,第二劍正待刺出,葉封侯倏地驚醒,倒拖長劍,一掌劈開窗戶,單足一點,越窗而去。
黑衣少女柳眉一豎,嬌叱一聲,正欲追出,蘇碧娥忽地從**跳下,搶上幾步,一把抓住她的手,一邊在昏暗中上下打量著她,一麵雙目含淚,神情激動地道:“月月,月月,真的是你?其實娘早就猜到是你了!好孩子,你、你都長這麽高了,娘真的好想你,快讓娘好好看看你……”
原來這黑衣少女正是她女兒秦月,盡管母女分別已經三年,盡管房間裏沒有亮燈,光線昏暗,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女兒。
蘇碧娥胸口一痛,止不住流下淚來,道:“月月,娘知道娘三年前不該拋下你們,娘對不起你爹,也對不起你們兄妹倆,娘現在明白了,娘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近的人是你們,這三年來,娘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們念著你們……娘現在回來贖罪來了,你、你就真的不能原諒娘嗎?”
秦月冷笑一聲,把頭扭到一邊,偏過臉去,竟不理睬她。
蘇碧娥再一次拉住她的手,聲音顫抖,哀哀地道:“月月,人家說母女連心,娘知道你是心疼娘的,要不然你也不會一直在暗中保護娘了,是不是?”
“保護你?”秦月忽然激動起來,扭過頭來,清冷冷的杏子眼射出閃閃寒光,直直地盯著她,咬牙道,“你別做美夢了。”突地把劍一橫,“如果不是為了留著你給爹爹還有爺爺奶奶申冤雪恥,我、我真恨不得現在就一劍殺了你。”
蘇碧娥驀然一驚,忙問:“給你爹爹伸冤?他、他們怎麽了?到底出什麽事了?”
“他們、他們……”秦月恨恨地看她一眼,忽地流下淚來,跺足道,“他們都被你害死了。”
原來三年前,也就是成化十九年,六月初十,正是蘇碧娥隨周寒山離家私奔後的第七天,青陽城梅家坑突然浮現出一具女屍。
梅家坑其實並不是一個坑,而是一個湖,方圓十數裏,湖深莫測。
其時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屍體被人發現之時早已麵目模糊,腐敗不堪,數裏之外都能聞到屍臭。
仵作到場檢驗,發現死者大約三十來歲,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屍體手指僵直,指甲幹淨,並無落水之後掙紮撲抓留下的痕跡,且肚皮不脹,口鼻中並無穢水流出,抬起下額,發現脖頸兩邊各有一道手指寬的淤痕。
由此斷定,死者是在生前被人掐死之後,再推入湖中的。
再一複檢,死者身著紅裙,樣式普通,全身上下並無能證明其身份的明確特征,看來是具無名女屍。
青陽知府佟子昂佟大人看過仵作填寫的屍格目錄之後,當即下令在全城範圍內仔細走訪盤查,看看近十日之內城中有無婦女失蹤,結果查來查去卻發現,跟在梅家坑發現的這具無名女屍年齡、體形、衣著等相吻合的失蹤婦女,隻有一人,那就是青陽耆宿蘇閣老之女、知府衙門總捕頭秦聚天之妻蘇碧娥。
消息傳到蘇家,舉府皆驚。
前一陣城中曾有謠言說知府衙門總捕頭秦聚天之妻蘇碧娥耐不住寂寞,背著丈夫在外麵姘上了一個相好的小白臉,堂堂一府總捕頭,卻後院起火,讓老婆給戴了一頂綠帽子。
蘇家由此斷定,必是秦聚天聽信謠言,懷疑妻子紅杏出牆,一怒之下,殺妻泄恨。
蘇碧娥的兄長蘇碧城強忍悲痛,一麵料理父親後事,一麵忙著給佟知府遞狀紙,送銀子,狀告知府衙門總捕頭秦聚天聽信謠言,殺妻棄屍。
佟知府一向自以為是,自詡清官,一看狀子,案情清楚明了,而且秦聚天既有作案時間,又有殺人動機,未作詳察,當即下令逮捕秦聚天。
秦聚天並未殺人,過堂之時,自然不肯認罪。
佟知府問他既未殺妻,那蘇氏現在何處?
秦聚天一向忙於公事,蘇碧娥跟人私奔的事他全不知情,蘇氏現在何處,他如何知道?況且那具無名女屍確有七八分像蘇碧娥,到底是與不是,他心裏也沒底,正要親自徹查確認,就被佟子昂抓了起來。
佟知府為官多年,一向奉“人是木雕不打不招,人是苦蟲不打不行”這句話為至理名言,見他冥頑到底,拒不認罪,便當堂用刑,迫其口供。
秦聚天本是條硬漢,一連數日,用遍各種大刑,隻是咬緊牙關,一字不吐。
佟知府得了蘇家不少好處,加之蘇碧城每日都來催問案情,使他不勝其煩,一心隻想早日結案,好向蘇家交差了事,便想出了一招名叫腦箍的酷刑,即用鐵圈箍在犯人頭上,在鐵箍與頭皮的空隙間插入木楔,用鐵錘敲打進去,使鐵圈漸漸勒緊,受刑者頭痛欲裂,有如刀劈,苦不堪言,嚴重時能讓人腦裂髓出而死。
據說此種刑具是唐朝武則天時酷吏來俊臣發明的,凡受刑期者,任你是鐵打鋼鑄的硬漢,也難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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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聚天在佟子昂和衙役獄卒的輪番折磨之下,七日七夜未吃未睡,已是精神恍惚奄奄一息,哪裏還經受得了如此慘烈的酷刑?用此“腦箍”大刑隻半日時間,便口鼻流血,生不如死,幾度昏迷。被涼水潑醒之後,已是萬念俱灰,隻求速死。終於含悲忍淚在師爺代擬的口供上畫押認罪,違心地承認自己在本月初三夜裏,因誤聽謠言,懷疑妻子蘇碧娥對己不忠,一怒之下,將其掐死,並趁夜將其屍體搬到梅家坑,拋入湖中。
消息傳出,滿城百姓議論紛紛,一麵要求嚴懲知法犯法的殺人真凶,一麵盛傳佟知府的青天大老爺之名。
蘇碧城更是聯合了青陽城中十餘位鄉紳,做了一塊“佟青天”的金字牌匾,敲鑼打鼓送到知府衙門。
但是,秦聚天的老父老母卻不相信一向疾惡如仇的兒子會幹出如此傷天害理之事,托人寫了狀子,遞到知府衙門,要求知府大人重新勘查審理此案,為子申冤。
佟知府因受了蘇家的銀子,加之自以為是,早已先入為主,認定秦聚天是殺人凶手,對兩位老人遞的狀子不予理睬。
兩位老人又輾轉來到省城武昌,將狀子遞到湖廣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劉大人看後將案子發回青陽府重審。
兩位老人悲憤之下,便欲往京城擊登聞鼓,告禦狀。
佟知府怕事情鬧大不好收拾,便以刁民滋事詭名告狀之罪,將兩人逮捕入獄,各笞刑二十,並且不準贖刑。
如此一來,秦家便隻剩下年僅十五歲的秦明秦月兄妹倆沒有受到牽連了。
兄妹倆深信父親決不是殺人凶手,而且根據種種跡象顯示,在梅家坑發現的那具無名女屍極有可能不是他們的母親蘇碧娥,蘇碧娥應該還活在世上。
兄妹倆商量,隻要找到母親,或者找到母親尚在人世的證據,那麽謠言不攻自破,父親身上的罪名便不洗自清。
為了代父伸冤,兄妹倆請人畫出了母親的容貌,手持畫像在城裏城外四處打聽,時間過去了兩個多月,卻連一點兒消息也沒有。
眼看刑部就要下文核準父親的死罪了,兄妹倆心急如焚,欲哭無淚,隻得擴大搜尋範圍,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四方奔走打聽。
皇天不負苦心人,兄妹倆終於在青陽以北數十裏之外一個名叫沙溪鎮的鎮子上,找到了一位能證明母親尚在人世的目擊證人。
據鎮子上悅來客棧的馮掌櫃回憶說,畫像上的這個女人他見過,不久前跟著一個年輕男人來他的客棧住過一晚,男女二人手挽手,神態親昵有說有笑,看起來關係頗不一般。他們在客棧開了一間房,住了一個晚上就結賬走了,至於去了哪裏,那就不得而知。
秦明秦月大喜,忙問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馮掌櫃拿出賬本一查,說是六月初五夜裏的事,當時店裏幾個夥計都在場,大夥都可以作證。
據仵作根據無名女屍身體腐爛的程度來推測,那女人至少已經死了七天以上,屍體是六月初十發現的,也就是說那女人是在六月初三之前死的。而六月初五尚有人見過蘇碧娥,由此可以斷定,梅家坑發現的女屍絕非蘇碧娥,秦聚天自然也非殺人凶手。
秦明秦月兄妹倆喜極而泣,坦誠地把父親的冤情告訴了馮掌櫃,懇請他帶著客棧裏的眾位夥計上堂作證。
馮掌櫃是個熱心人,自然滿口答應。
蘇碧城聞說此事,疑是秦家兄妹與馮掌櫃串通一氣,要替殺死他妹妹的凶手脫罪翻案,早已先行一步,帶著父親的遺書,快馬入京。
蘇閣老在朝中為官數十載,不但做過當今皇上的老師,而且朝中許多大臣要員都是出自他門下。
蘇碧城借助父親的名義,疏通關節,終於將父親的遺書呈送到了皇上的禦案之上。
當年皇上聽信萬貴妃之言將蘇閣老貶出京城,事後不久心中便生悔意,隻是懼於萬貴妃在側,不敢再重新啟用他。此時讀到老師臨終遺書,往昔君臣情誼曆曆在目,自是倍感親切,最後在遺書中得知老師風燭晚年還慘遭喪女橫禍,更是悲憤難當。
佟知府依蘇碧城之言,拖延了幾日才在公堂上受理秦氏兄妹及馮掌櫃的證詞,但是此時刑部核準秦聚天死罪的文書早已下達,佟知府更是有恃無恐,先是將馮掌櫃等人以作證不實之罪各打二十大板,然後又以藐視公堂聚眾鬧事之由緝拿秦氏兄妹。
秦月武功在身,見勢不妙,打翻兩個皂隸,奪路而去。
秦明一介文弱子弟,隻有束手待擒,被捕成囚。
刑部批文寫著:青陽知府衙門總捕頭秦聚天殺妻棄屍,執法犯法,罪加一等,著青陽府立決於市,以儆效尤,不得有誤。
秦聚天行刑那天,正是初冬時節,斷頭之際,突然朔風勁吹,怒雪紛飛,天地為之一暗。
老父老母在獄中聞此噩耗,隔著牢房木柵相擁痛哭。是夜,雙雙撞牆而死。
死前,秦老爹咬破手指,在牢房牆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冤”字。
佟知府擔心秦明出獄之後鬧出事端,竟一直把他囚在牢裏,不予釋放。
秦聚天殺妻案從案發到結案,再到餘波平息,前後曆時一年有餘,驚動了朝廷,勞動皇上親自過問,影響極大,被刑部擬定為成化十九年七大重案之一。
佟子昂因頂住壓力,破案有功,受到嘉獎,升遷有望。他早已打通關節,希望借此東風,連升三級,坐上湖廣布政使的位置,那可是從二品的官,掌一省之政,與現今這小小四品知府不可同日而語。他已得到吏部要員暗許,隻等這一屆三年任滿,即可升授。
今年八月,他剛好任滿三屆。八月中旬,是朝廷外官“考功”之期,四川湖廣浙江福建四省官員由皇上欽差的都察院巡按禦史韋載厚韋大人負責巡按監察。巡按禦史所至之處,評政績,論功過,定陟黜,大事奏裁,小事立斷。隻要過了韋大人這一關,他便升遷無礙,高枕無憂了。
誰知剛到八月,正是韋大人已至浙江,不日便會到達湖廣之際,突然有消息傳來,說是有人在四川境內看見了蘇碧娥,而且更加不妙的是,蘇碧娥正向青陽老家趕來,數日之後便會在青陽城內出現。
佟知府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立即派人快馬去查,看看傳言是否屬實。
探子回報,確有其人,確有其事。
佟知府立時慌了手腳,這才明白自己為官三任,辦的最為得意最有影響力的一件案子,竟是一件天大的冤案。此案雖隻殺秦聚天一人,但害得其老父老母枉死,兒子坐監,女兒有家難歸,更牽連到馮掌櫃等數人無辜受刑,隻要蘇碧娥真的在青陽街頭出現,那自己不但一世英名盡毀,升遷無望,而且隻怕連這頂四品烏紗也保不住了,若激起民憤,事情鬧大,驚動朝廷,隻怕自己還有性命之虞。
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最好的挽救法子也許隻有一個,那就是殺了蘇碧娥,讓她永遠也沒有機會回到青陽城,讓秦家永遠沒有翻案的機會。也隻有這樣,才能一勞永逸,永無後顧之憂。
他決定派姚三去辦這件事。
姚三本是秦聚天手下的一名捕快,秦聚天死後,佟知府在沒有收受他一點兒好處的情況下,讓他做了知府衙門的總捕頭。
於是姚三便成了他的心腹,不但對他感恩戴德,而且更是死心塌地地為他辦事。
他讓姚三帶一個人去殺蘇碧娥,務必要趕在她踏入青陽府地界之前,讓她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再讓他想辦法幹掉與他同去的那個人,然後回來向他複命。
這所有的一切,都必須趕在巡按禦史韋大人到來之前完成。
卻說秦月,自打父親含冤赴死,爺爺奶奶含悲枉死,哥哥秦明無辜坐監以來,她一直強忍悲痛,四方奔走,極力尋找母親蘇氏下落,希望能早日找到母親,證明父親的清白,救出身陷囹圄的哥哥,為秦家一洗沉冤。
但是一晃三年時間過去了,她也由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長大成了一個十八歲的青春少女,但是母親卻一直下落不明。
今年八月,她意外地從一個走南闖北的茶葉販子口中得到消息,她所尋找的畫像上的這個女人他在四川省內見過,並且知道她現在正往湖廣方向趕來。而且這個茶葉販子還告訴她,知府衙門的人也向他打聽過這件事。
這位冰雪聰明久經磨礪的少女,一下就猜中了黑心知府佟子昂的心思。
她決定連夜趕往四川,找到母親,並且以自己的力量一路保護她平安回到青陽。
蘇碧娥在羅雲山下被兩名“轎夫”糾纏時,那個潛藏在樹林中射出柳葉飛刀救她一命的黑影,就是她的親生女兒秦月。
刁七被殺,姚三斷臂,第一次刺殺蘇碧娥的行動失敗之後,姚三立即又精心組織策劃了第二次獵殺行動,地點就在藻林鎮外的那家茶館裏。
不料這個天衣無縫的殺人計劃,又被黑衣少女秦月破壞了。
這個時候,蘇碧娥已經意識到了四伏的殺機,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場無情的追殺背後,竟還隱藏著一個天大的陰謀,而她卻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了戳穿這個陰謀的唯一一把鑰匙。
她以為這一切都是周寒山這個無情無義的男人幹的,所以她才想請這位武功高強的黑衣少女一路護送自己。
她這麽做的原因有兩個:其一,她如果一路陪伴在她左右,這樣敵暗我明,處境反而不妙;
其二,蘇碧娥雖然是她母親,但卻因為她對父親對這個家的背叛,而直接導致了這場悲劇的發生,她恨她,而且永遠不會原諒她,她寧願自己多吃點兒苦頭在暗中保護著她,也不願意與她同路而行。
姚三倉皇逃回青陽,佟子昂聽說因了一位武功高強的黑衣少女的出現,蘇氏不但逃過兩劫,而且距離青陽府已越來越近,大驚之下,又生出一條毒計,決定買凶殺人,出高價請一位武功高強的江湖職業殺手出馬截殺蘇碧娥,順便對付那位愛管閑事的黑衣少女。
消息剛剛在黑道上傳出,一位自稱為江湖第一金牌殺手“一劍封喉”葉封侯的黑衣蒙麵人就出現了。
佟子昂當然聽說過“一劍封喉”的名頭,也知道這個人脾氣古怪,長年黑巾蒙麵,從不以真麵目示人。本來他心中尚有幾分懷疑,但當他看見這個年輕人一劍削下了蒼蠅的一條腿,而那隻蒼蠅還能嗡嗡飛行之後,他相信了他。世上除了“一劍封喉”,誰還會有這麽好的劍法呢?
雇用這樣一位高手去殺手無縛雞之力的蘇碧娥,去對付那個來路不明的黑衣少女,應該綽綽有餘了吧?
看著葉封侯收了一半定金、接受任務轉身離去的背影,佟子昂這樣放心地想。他仿佛看到了蘇碧娥的屍體正被葉封侯拋下山崖毀屍滅跡,也仿佛看到了吏部的擢升文書正向他飛來。
但是他一定做夢也沒想到,葉封侯的這次刺殺行動,居然又沒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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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要為爹伸冤報仇,我、我真恨不得一劍殺了你。”
秦月盯著母親蘇碧娥,眼睛裏閃爍著寒冷的冰花,但與第一次說出這句話時相比,雙眸中已少了些殺氣,多了幾分怨恨與無奈。
“月兒,你、你殺了我吧。”
蘇碧娥聽完她含淚的敘述,呆了半晌,忽然撲將上來,搶過她手中的長劍,就要往自己脖頸中抹去。
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離家之後,家裏竟然發生了如此大的變故,而這場慘劇,歸根結底全是由她而起。此時此際,她得知真相,除了以死謝罪,又還能怎樣?
秦月急忙搶上一步,奪下她手中的長劍,瞪著她怒道:“你想幹什麽?到了現在,你還嫌死的人不夠多麽?”
蘇碧娥麵有愧色,低下頭,淚也流了下來,惴惴地道:“那、那你說現在該怎麽辦呢?”
秦月道:“眼下當務之急,就是盡快回到青陽。隻要你在青陽街頭一露麵,全城的老百姓就都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到了那時,佟子昂想瞞也瞞不住了。消息一旦傳出,根本不用咱們拿著狀紙上告,隻等皇上欽差的巡按禦史韋大人一到,佟子昂就非得丟官不可。然後咱們再聯合馮掌櫃等人上京告禦狀,一定要告到這個狗官掉腦袋不可。”
秦月拉住她道:“咱們自然是要趕回去的,但是不能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有些事並不是咱們想快就快得了的,有些路也不是咱們想走就走得了的。”
蘇碧娥扭頭看著她,道:“你的意思是說……”
秦月皺眉道:“你剛才也看到了,那個‘一劍封喉’葉封侯的武功高深莫測,劍法變化多端,身手絕不輸於我,但他為什麽會突然罷手而去,輕易放過咱們呢?”
蘇碧娥睜大眼睛瞧著她,等著她往下說。
秦月看了母親一眼,接著道:“佟子昂這狗官一向心狠手辣、老奸巨猾,不達目的絕不罷手,他絕不會就這麽輕易讓咱們回去青陽的。”
蘇碧娥小心地問:“你是說剛才那個葉封侯是詐敗,後麵還有許多看不見的陷阱在等著咱們?”
秦月道:“不管怎樣,佟子昂絕不會就此罷手,坐以待斃,那個姓葉的一定會卷土再來。如果下次再遇上這個亡命殺手,那咱們娘倆就不會這麽幸運了。”
蘇碧娥跟女兒說了這麽多話,秦月一直對她心懷怨恨之情,對她的稱呼也是“你”呀“你”的,直到此刻,才從她嘴裏吐出一個“娘”字來,她心中一動,知道女兒已經暗暗諒解了她,不由大感欣慰,親熱地拉起她的手道:“月月,娘知道你從小到大都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姑娘,你說該怎麽辦,娘都聽你的。”
秦月皺眉想了片刻,正無計可施,忽地在她臉上瞧了兩眼,拍手喜道:“有了,咱們娘倆長得這麽像,不如讓我喬裝成你的模樣,留下來與佟子昂及葉封侯等人周旋,你卻打扮成一位老婆婆,悄悄潛回青陽府。他們料定你會從五雲橋坐船順江而下,去往青陽,一定在水路上設好了埋伏。為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這條水路由我來走。你可以乘馬車走旱路,由五雲橋南門出鎮,經鬱孤台再到青陽城,最多也就大半天路程。”
蘇碧娥點頭道:“這個辦法不錯,可是這樣一來,你豈不是太危險了?”
秦月輕蔑一笑道:“你放心,我的武功雖不如葉封侯,但他想殺我,卻還沒那麽容易。等我計算好時間,料定你已安然到達青陽之後,就會甩掉他們,趕回去跟你會合。”
蘇碧娥又擔心地問:“那我一個人到了青陽之後又該怎麽辦呢?”
秦月想了想,歎了口氣道:“你到青陽之後,就去蘇家大宅找舅舅蘇碧城吧。如今之際,也隻有他能幫助咱們了。”
蘇碧娥吃了一驚,道:“找他?不就是他告倒你爹爹的嗎?”
秦月道:“我想舅舅看見你活著回來,就會明白他自己做錯了什麽事。如果他還有點兒良心,就一定會出麵幫助咱們秦家翻案脫罪的。”
蘇碧娥看她一眼,見她心意已決,隻得無奈地點了點頭。
就在蘇碧娥住宿的客房的隔壁,住著一位從上猶方向來的、途經五雲橋欲北上萬安縣尋親的李姑娘。這位李姑娘比秦月大三歲,但身高體形各方麵卻跟秦月差不多。
秦月找到這位李姑娘,給了她十兩銀子,請她明天早上離開客棧的時候,穿上自己給她的這套漂亮的黑裙子,戴上這頂四周垂著遮擋塵土的黑紗巾的鬥篷,隻要保證在太陽落山之前不要取下來就可以了。
李姑娘見這個要求並不過分,而且自己前天遭遇了一次小偷,身上攜帶的銀兩正好不夠用,便高興地答應了她。
天剛一亮,李姑娘就依照她的吩咐身著黑衣頭戴鬥篷,離開客棧,北上而去。稍後,秦月也換上母親的衣服,化裝成母親的模樣,挽著母親的包袱,不慌不忙地去往長江碼頭,準備坐船南下。
依照秦月事先的計劃,已經化裝成一位鄉下婆婆的蘇碧娥又在客棧裏待了半個時辰,這才顫顫巍巍地離開客棧,到外麵街上雇了一輛馬車,告訴車夫,她要去鬱孤台走親戚。車夫拿了車資,二話不說,趕著馬車就出了五雲橋,走上了一條南下的官道。
秦月著母親的裝束,故意把腳步放得慢些,剛一走出小鎮,就感覺到自己被人盯上了,她一麵在心中暗自好笑,一麵裝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樣子,徑直往長江碼頭走去。
碼頭上,已經泊了一排待客的烏篷船。
秦月走下碼頭,挑了一艘幹淨的小船。
那船夫是個五十來歲的漢子,皮膚黝黑,打著赤足,挽著衣袖,臉上帶著謙卑的笑意,問她要去哪裏。
秦月說去青陽,又問要什麽價錢?
船夫說二兩銀子,秦月一麵留心察看四周情形,一麵故意裝出一副嫌他價格太高的樣子,說順風順水,怎麽還這麽貴?經過一陣討價還價,最終講好了給一兩銀子。
秦月跳上小船,到船艙裏坐下。
船夫吆喝道:“開船囉。”竹篙一撐,那船便離岸而去。
秦月留心一瞧,這船夫雖然手腳利索,有些力氣,但看起來並不會武功,應該不是佟子昂派來的人,這才略略放心。
這一帶靠近集鎮,所以江麵上船來舟往,十分熱鬧。
秦月估計佟子昂的人再目無王法也不敢在如此大庭廣眾之下明火執仗、公然行凶,所以便放心地靠在船艙裏閉目養神起來。
半個時辰之後,船離開碼頭已經很遠了,江麵上漸漸安靜下來,偶爾有一兩艘小船交錯之過。
午牌時分,船到儲潭碼頭,去青陽的路途已經走完一半。
秦月請船夫上岸一起吃罷午飯,然後再回到船上,繼續向下遊行去。
剛剛駛出碼頭二三裏路遠,船夫忽然慌裏慌張地跑進船艙道:“娘子,不好了,後麵有一艘船似乎一直在跟著咱們。”
“哦?快讓我看看。”
秦月走到船尾,順著船夫的手指往後麵一瞧,隻見數十丈開外的江麵上,正有一葉扁舟,跟在自己船後緩緩駛來。
站在船頭撐船的是一個穿黑色長衫的漢子,個子高高的,戴著一頂鬥笠,笠沿壓得很低,臉上黑乎乎的一片,根本瞧不清相貌。
她問船夫道:“大叔,你怎麽知道他在跟蹤咱們?”
船夫撇撇嘴道:“娘子,你也太小瞧我了吧,老漢跑了幾十年的船,連這點兒伎倆都識不破嗎?其實從五雲橋碼頭一出發,他就跟在咱們屁股後麵了,起初我還以為是湊巧同路,也就沒太在意,後來我放慢船速他也跟著放慢船速,我想靠邊讓他走到前邊去,他卻偏偏不去,就這樣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咱們後麵。咱們在儲潭碼頭吃飯他也在儲潭碼頭泊船,咱們一上船他又悄悄跟了上來。這不是在跟蹤咱們是幹什麽?”
秦月皺皺眉頭道:“的確有些奇怪。”
船夫以為遇上了劫道的江洋大盜,臉色早已變了,但見她臉上居然全無懼色,不由暗自奇怪,問道:“娘子,你認識那個人麽?”
秦月看了看跟在後麵的那一葉扁舟,搖搖頭道:“我不認識他,但我知道他的確是在跟蹤我們,不過你不用害怕,他要對付的人是我。”
她悄悄按住了衣服裏的劍柄,她知道那人一定是佟子昂派來殺她娘的殺手,正欲吩咐船夫將船橫在江心,等候那人過來,與他當麵一戰,卻忽然想到,不行,現在還不是動手的時候。誰都知道我娘不會武功,我一跟人動手,馬上就會被人家識**份。而現在剛過中午,我娘最多才到鬱孤台,一定未入青陽城。如果讓佟子昂識穿了我的身份,揣測到了我們的計劃,他也還來得及重新派人阻殺我娘。如此一來,咱們的計劃可就全盤落空了。此時此刻,我應該以我娘的身份盡量拖延時間,把他們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我這邊來,盡量為我娘多爭取一些時間,好使她安然進城。
想到此處,她鬆開劍柄,舉目四顧,看見長江兩岸種著成片成片的蘆葦,極是茂盛,心中一動,有了主意。把手一指,道:“船家,來者不善,快把船搖進那片蘆葦**中躲一躲。”
船夫聽她這樣一說,更是驚慌起來,急忙偏轉船頭,把船劃進蘆葦深處。
在蘆葦**中轉了幾個彎,秦月回頭望時,但見蘆花遮天蔽日,一望無邊,烏篷船隱蔽其間,已極難被人發現。這才小聲吩咐船家把船停住,將掌船的竹篙橫放在船上,以免弄出水聲。
兩人站在船頭,船夫臉色發白,暗暗叫苦,秦月麵色平靜,心裏卻忐忑不安,側耳聽著外麵的動靜,可是除了風吹蘆葦的沙沙聲,其他的卻什麽也聽不到。
過了好大一會兒,秦月有些沉不住氣,小心地拿起竹篙撥開一片蘆葦,悄悄向外探看,隻見江麵上空空如也,早已不見了那艘小船和那個詭秘的黑衣人,不由暗自鬆了口氣,正要吩咐船家開船,忽地砰然一響,船身猛然一震,船夫站立不穩,撲通一聲掉入江中。
秦月身子一晃,也差點兒摔倒。
急忙回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原來剛才那戴鬥笠的黑衣人不知何時已駕著小舟繞到他們身後,並且用那小舟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們的烏篷船。
秦月臉色一變,心知不妙,急忙後退,站穩身形。隻見人影一晃,後麵小舟上的黑衣人已躍到她的船上,擋在她跟前。秦月感覺到一股殺氣像刀鋒一樣襲來,她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盯著他顫聲道:“你、你是葉封侯?”
黑衣人摘下鬥笠,鬥笠下的一張臉卻仍用一塊黑巾蒙著,隻露出兩隻寒光湛然的眼睛在外麵,桀桀怪笑道:“蘇碧娥,算你還有點兒見識,在下正是‘一劍封喉’葉封侯。昨天晚上有人救你,害得在下殺你的計劃功虧一簣,不知你今天的運氣是否還有那麽好。”嗆啷一聲,拔出劍來,眼露殺機,向她逼近。
那船夫水性甚好,落水之後撲騰幾下,正要遊上船來,驀地瞧見葉封侯手中拿著一把明晃晃的長劍,直嚇得渾身一哆嗦,哪裏還敢上船,掉頭就朝不遠處的岸邊遊去。
秦月看著葉封侯,故意裝出一副戰戰兢兢膽小害怕的模樣,一麵往後退去,一麵把手伸到背後,悄悄握住了藏在衣服中的劍柄,心裏卻在猶豫著,不知到底要不要跟他動手。
如果現在就跟他動手,以自己的武功想要脫身並不難,但如此一來,自己的身份馬上就會暴露,自己的計劃也馬上便會被人識破。而此時天色尚早,母親定然還在去往青陽城的路上,一旦被佟子昂這個狗官驚覺,那母親立時便會有性命之憂,自己想要為父親為秦家伸冤報仇,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但是如果不動手,如果不顯露自己的武功,麵對葉封侯咄咄逼人的氣焰,自己豈不隻有束手待斃的份兒?
出手,還是不出手?她在心裏猶豫著,手心裏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就在這時,寒光一閃,葉封侯的青鋼劍已化作一道白虹,直指她胸口。
心念電轉,劍勢如虹。稍一遲疑,隻聽撲哧一聲,青鋼劍已經刺中她胸口。
葉封侯立在船邊,執劍守候半晌,不見她冒出頭來,這才相信她確已斃命江中,沉屍水底。
蘇碧娥化裝成一個鄉下老婆婆,乘馬車趕到鬱孤台時,已經過了中午時分。
按照事先秦月擬定的計劃,她在鬱孤台下了馬車,將車夫打發走後,再轉到另一條街上,重新雇了一輛馬車,趕往青陽。
從鬱孤台到青陽城,隻有不到二十裏的路程,馬車走得很快,半個時辰便進城了。
蘇碧娥讓馬車在章水河邊一條僻靜無人的小街上停下,下車之後,她又繞道來到慈雲塔。秦家便住在慈雲塔下,偌大的一所房子,昔日總能不時聽到秦明秦月兄妹倆清脆的笑聲,可此時卻大門緊閉,寂靜無聲,房前屋後雜蕪叢生,格外淒涼。她在心底深深歎息一聲,傷感之餘,同時也堅定了為夫伸冤救出兒子,重建家園,以慰丈夫在天之靈的決心。
擦去眼角的淚花,她離開慈雲塔後一路向南,來到了梅家坑。
在梅家坑的東麵,有一條三裏多長的小路,可以通往她娘家蘇家大宅的後門口。
她怕佟子昂在城中設有耳目,不敢從前門去見自己的哥哥蘇碧城。
好在她熟悉路徑,便決定從後門悄悄進去。
走到小路盡頭,蘇家大宅的後門虛掩著,蘇碧娥輕輕推開木門,看見門後的花園裏有一個穿青衣的老仆人正在澆花弄草。她認得這位老仆人叫樹根,蘇家上下都稱他為樹根叔,是她父親離京時帶回來的花匠,已經在她家侍弄了十幾年的花草了。
她站在門口,輕輕叫了一聲:“大叔。”
樹根叔年紀雖大,耳朵卻不背,聞聲轉過身來,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鋤頭,走過來問:“老姐姐,你有啥事?”
一開始蘇碧娥擔心他會認出自己,所以一直低著頭,這時聽見他稱呼自己為“老姐姐”,才知道他真把自己當成一個鄉下老太婆了,心中暗自好笑,嘴裏卻道:“老哥哥,我是府上的一位遠房親戚,想見一見府上蘇碧城蘇相公,煩請引個路。”
樹根叔上下打量她一眼,詫異道:“既是敝府親戚,為何不走前門?”
蘇碧娥一時答不上來,隻得撒了個謊道:“府上大門門檻太高,看門的管事一見咱這一副鄉下人打扮,以為是個要飯的,還未上台階就被轟走了。老哥哥一看就是個麵慈心善的人,請你帶我去見見蘇相公吧。”
樹根叔嗬嗬一笑,道:“這幫嫌貧愛富的兔崽子,看我不告訴蘇相公收拾他們。老姐姐,你想見蘇相公,就跟我走吧,蘇相公這會兒隻怕正在書房裏用功呢。”
蘇碧娥急忙道了謝,跨進門來,跟在樹根叔後麵,穿過花園,繞過一排下人們居住的房子,走過一道回廊,來到前庭,又拐了幾道彎,終於來到書房門口。
書房裏靠窗的方向坐著一個人,四十來歲年紀,穿著一件質地講究的淡藍色長衫,皮膚白皙,顯然是平時注意保養的結果,麵容清臒,極有風骨,眼角眉梢透出一種濃濃的書卷氣質。
蘇碧娥一眼便認出這正是她三年未曾相見的親哥哥蘇碧城,心情激**之下,忽地搶上兩步,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
蘇碧城大吃一驚,急忙站起身,退後一步,看著她問:“您是……”
蘇碧娥看見樹根叔站在門口,不便明言,欲言又止,隻捋起左手衣袖,抬起手腕在兄長眼前一晃。她的手腕上戴著一隻玉鐲,正是她成親時哥哥嫂嫂送給她的結婚禮物。
蘇碧城一見之下,宛如大白天看見了鬼魅一般,不但臉色大變,連說話的聲音都顫抖起來,睜大眼睛瞪著她道:“啊?你、你是……”
蘇碧娥生怕他說漏了嘴,急忙用示意的眼神瞟了瞟站在門口的老仆人樹根。
蘇碧城急忙揮手把這位老花匠支走了,然後關上門,盯著她顫聲問道:“你、你到底是誰?”
蘇碧娥急忙取下臉上的裝飾,把背也挺直了,露出本來麵目,叫道:“哥,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你妹妹碧娥呀。”
“碧、碧娥?”蘇碧城嚇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連話也說不大轉了,“你、你不是已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蘇碧娥道:“我當然是人。”知他一時難以接受,便坐下來將三年前自己情迷心竅跟著周寒山一起離家私奔的經過,向他細細述說了一遍。
蘇碧城聽了,睜大眼睛吃驚地問:“你、你說的是真的?你真的沒死?你、你真是我妹子碧娥?”
蘇碧娥認真地點點頭,道:“我說的全是真話,哥,真的是你的親妹子碧娥回來了。”
“真、真的是碧娥回來了?!”蘇碧城終於有些相信,坐在椅子上上下打量著她,眼圈一陣發紅,向她招招手道,“好妹子,三年沒見麵了,快過來讓哥好好瞧瞧。”
蘇碧娥一聽他終於相認,心中一陣激動,自己的眼圈也紅了,急忙走到他麵前,叫了一聲:“哥。”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
誰知這一聲“哥”剛剛叫出口,蘇碧城忽地抬起手臂,叭的一記耳光,重重打在她臉上。她被打得一愣,捂著火辣辣的臉道:“哥,你、你為什麽要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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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打你?為什麽打你?你應該問問你自己。”
蘇碧城忽地從椅子上暴跳起來,扯住她直往一張書櫃後麵拽去。書櫃後麵有一道門,推開門,裏邊是一間正屋,堂上供著一張靈牌,上寫著“先考潤墨大人之靈位”。
蘇碧城喝道:“跪下。”
蘇碧娥麵對父親的靈位,雙腿一顫,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蘇碧娥臉色通紅,背流冷汗,雙目噙淚,不敢說話。
蘇碧城捶胸頓足地道:“你知不知道,我們都以為你被秦聚天殺死了,爹一氣之下就撒手人寰,我忍不下這口惡氣,將秦聚天告了官,不但害得他被官府砍了頭,還害得秦家家破人亡,原來你卻、卻還丟人現眼地活在世上……唉,老天誤我!秦家枉死了三口人,秦明至今尚在獄中,秦月有家不能歸,在外四處奔波,至今下落不明,原來這卻是一件天大的冤案……我對不起秦聚天,對不起秦家。我蘇碧城一輩子讀聖賢書,現在卻做下這等誣告賢良誤人性命的事,你、你叫我還有何麵目苟存於世?賤人誤我,老天誤我!”說至此處,忽然伏地大哭起來。
看見兄長如此悲傷大慟,痛心疾首,蘇碧娥不由羞愧交加,心如刀絞,追悔莫及。蘇碧城在父親靈位前哭了一陣,忽地想起什麽,竟顧不及擦幹眼淚,拽起她便要往門外走去。
蘇碧娥吃了一驚,問:“哥,你要帶我去哪裏?”
蘇碧城道:“此事全由你而起,我要即刻帶你去知府衙門,請知府大人作主為秦家翻案伸冤。”
蘇碧娥急忙掙脫他的手,跺足道:“不行,哥,咱們不能去見佟知府。”
蘇碧城奇道:“為什麽?難道你不想為秦家洗清冤屈麽?”
蘇碧娥憤然道:“我正是想要將真相大白於天下,還秦家一個清白,所以才不能去見佟知府,更不能讓他知道我已經回到蘇家大宅。”
她見兄長滿臉驚疑,便把佟子昂為掩蓋真相,保住自己的清官美譽、保住自己的大好前程,而一路派出殺手追殺她,幸得女兒秦月相救才脫得大難,最後母女易容自己才得以逃回家鄉見到親人的事說了一遍。
蘇碧城聽罷,濃眉一豎,咬牙怒道:“真有此事?這個狗官,為求升官,竟做出這等買凶殺人知法犯法欲蓋彌彰的事來,當真可惡至極。事到如今,告官無門,那可如何是好?秦家這樁冤案,可以說全是由我一手造成,當初若不是我真以為你被秦聚天所害而亂了方寸,赴京告狀,頻頻向知府衙門施加壓力,又怎麽會……唉,事已至此,我又怎麽能置之不理呢?不還秦家清白,我蘇碧城於心何安?於心何安呀?”
聽了兄長這席話,蘇碧娥心中感動異常。
她也知道,兄長若真要為秦家翻案,事情徹查下來,他自己也難脫誣告之罪,不但會身敗名裂,而且隻怕還有坐監的危險,而他對此卻全然不顧。
她不由大感欣慰,道:“早上我與秦月分別時她已交代過我,待我回到蘇家大宅見到你之後,就暫時在家裏住下,不要在外露麵,以免被佟子昂警覺,禍及蘇家。隻等再過幾日,巡按禦史韋載厚韋大人一到,我便可以出門了。‘秦聚天殺妻案’早已鬧得沸沸揚揚滿城皆知,隻要我一現身,‘死人’複活,必然全城轟動,再起風波。到那時就算咱們不告佟子昂的狀,巡按禦史大人也一定會徹查此事。如此一來,不但可以澄清事實為秦家翻案,而且還可以將佟子昂一並治罪,豈不是一舉兩得?”
蘇碧娥見兄長真心願意作主幫助秦家翻案伸冤,心中一塊巨石這才落地。
其實,在船夫將烏篷船劃進蘆葦叢中躲避的時候,秦月就已經順手折了一根空心草藏在身上,所以當她被葉封侯一劍刺入水中之後,便立即趁著水渾浪濁將空心草的一頭悄悄伸出了水麵,自己潛伏在水底下用嘴含住另一端,那空心草中間是空的,就像一根管子一樣,正好可以供她呼吸外麵的空氣。一來江麵渾濁,二來水中蘆葦叢生雜草滋蔓,所以葉封侯並未發現。
她雖然胸口中劍,血染江麵,但傷勢並不足以致命,悄然潛伏在江底,靜靜地聽著從江麵傳來的水聲,過了半晌,聽見幾聲水響,知道葉封侯以為她死於江底,已將小舟**出了蘆葦叢,她才鬆口氣,悄悄把頭從水麵探出,透過密密匝匝的蘆葦,從縫隙中隱約看見葉封侯的小舟靠了岸。
她扒開蘆葦,悄無聲息地向岸邊遊近一丈餘遠。
正在這時,已經棄舟上岸的葉封侯忽然停住腳步,低聲冷喝道:“鬼鬼祟祟地躲在那裏幹什麽,快給我滾出來。”
秦月嚇了一跳,料想不到自己行事如此小心,卻還是被他發現了,心中暗暗叫苦,正要向岸邊遊去,忽聽岸上腳步聲響,從一株大樹後邊閃出一個人來,獐頭鼠目,左邊衣袖空空****,居然是青陽知府衙門的捕頭、佟子昂的心腹走狗姚三。
秦月知道葉封侯並未發現自己,這才放心,露出頭來悄然探看,靜觀其變。
隻見葉封侯走近姚三冷冷地道:“姚捕頭,是佟知府派你來監視葉某的麽?”
姚三被他盯得渾身不舒服,急忙幹笑兩聲道:“葉兄你太多疑了,佟大人怕你一個人應付不來,所以派在下跟在你後麵,看看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並無監視之意。”
葉封侯一邊擦拭著劍上的血跡,一邊淡淡地道:“原來如此,那就多謝姚捕頭的好意了。蘇碧娥已經死在我劍下,看來姚捕頭是幫不上什麽忙了。”
姚三道:“在下親眼所見,那賤人已被你刺於水中沉屍江底,葉兄幹得漂亮,在下這就回青陽知府衙門向佟大人報訊去。這是三千兩銀票,是佟大人付給葉兄的酬勞,請收下。”說著掏出一遝銀票,遞到他手中,然後自大樹後邊牽出一匹馬,騎上去說聲“告辭”,便打馬往青陽府給佟知府報喜去了。
葉封侯手拿銀票,看著他縱馬離去,忽然哼哼冷笑兩聲,伸手扯下蒙在臉上的黑布扔在地上。
秦月的師父姓蔣,名叫蔣劍寒,今年二十八歲,武功出自福建武夷派,單就劍法而論,已是江湖青年一輩中的佼佼者。
蔣劍寒二十歲那年仗劍行走江湖,在廣西蒼梧縣因抱打不平失手誤殺一名無賴,被問成死罪。
恰好蘇碧城去梧州遊玩,路經蒼梧,目睹了他抱打不平怒懲無賴的經過,對他這份俠義情懷深感欽佩,正好蒼梧縣縣令宋從玉是他昔年在京時的同窗好友,便代為求情,從輕發落,將死罪改判杖刑一百。
蔣劍寒撿回一條性命,恍如再世為人,發誓要終生追隨蘇碧城左右,以報救命大恩。
蘇碧城雖是一介書生,但在江南士子中極有名望,他料定自己遲早都會被朝廷重用赴京為官,身邊有一個懂武功的心腹相隨也是一件好事,所以便欣然收留了他。
蔣劍寒來到蘇家的那一年,秦月正好十歲。
此時她已隨父親學習了一些基本功,這個平日就喜歡舞刀弄劍渴望得拜名師的小姑娘聽舅舅說了蔣劍寒的事跡,又在舅舅家中親眼看見蔣劍寒與蘇家大宅的護院武師切磋武藝時,隻三兩招便將對手打得落花流水,更是欽羨之至,立即就吵著要拜他為師。
蔣劍寒見她聰明伶俐,根基又好,是個學武的材料,便點頭收下了這個小徒弟,一連教了她五年時間的劍術。
但他卻不知道,這個比他整整小了十歲的女徒弟,隨著年齡漸長,那一顆少女的芳心,竟懵懵懂懂地喜歡上了他這位年輕果敢待人熱忱的師父。
三年前,蘇碧娥無故失蹤,梅家坑驚現無名女屍,秦蘇兩家因此對簿公堂,秦家慘遭橫禍,秦月一氣之下跟舅舅一家斷絕來往,從此再也未曾見過這位她一直暗暗喜歡著的師父。現在發現受佟子昂收買,前來追殺母親的江湖殺手一劍封喉,竟然是自己的師父假冒的,她不由大吃一驚,暗暗皺眉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難道他也與這件事有牽連?
正在她心下疑惑之際,隻聽蔣劍寒忽然歎了口氣,遙望遠方喃喃地道:“蘇相公居然派我來殺他的親妹子,唉!”一聲長歎,不勝唏噓,搖一搖頭,大步離去。
秦月躲在靠近岸邊的蘆葦叢中,聽了他最後這一句話,心中猛然一震:原來是舅舅派他冒充江湖殺手來殺我娘的。可是舅舅怎麽會這樣做呢?我娘可是他的親妹子呀,就算他怕我娘為秦家翻案他難脫誣告之罪,那也不至要對自己的親妹子下毒手呀。難道這裏麵另有隱情?難道他……
想到這裏,她不由心中一緊:不好,我娘隻怕會有危險!
她急忙遊上岸,草草包紮好傷口,輕輕呼嘯一聲,招來一直在岸上與她的烏篷船同步而行的白馬,顧不得身上濕淋淋的,立即翻身上馬,掉轉馬頭,快馬加鞭,由小路直往青陽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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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青陽知府衙門總捕頭姚三起床的時候,頭還有些隱隱生疼。
因為巡按禦史韋大人已出了撫州,正在來青陽的路上,估計這一兩日之內便可到達,佟子昂十分擔心蘇碧娥這個心腹大患會在韋大人到來的關鍵時刻突然冒出來破壞他的好事,所以一直憂心如焚,寢食難安。
昨天傍晚,聽到姚三飛馬來報,已知蘇碧娥被葉封侯在長江處理掉了,連屍體都沉入江底喂魚去了,他從此可以高枕無憂了,大喜之下,不但賞了姚三一錠金子,還許諾自己升到湖廣提刑按察使司做官之後,一定把他帶去武昌,向朝廷舉薦他任僉事一職,那可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
姚三高興之下,喝了個酩酊大醉,以至第二天早晨起床時,頭還有些發暈。
但是當他打開自家大門之後,整個暈乎乎的腦袋卻一下子清醒過來,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家大門口不知何時竟已躺了一個人,而且還是一個女人。
他暗自奇怪,擦擦眼睛,小心地走近一瞧,卻嚇得“啊”的一聲跳起來,這橫躺在他家門口的女人不是別個,居然正是已經死在長江中的蘇碧娥。定了定神,再大著膽子仔細一看,隻見她雖然臉色蒼白雙目緊閉一動不動,但身子尚熱呼吸順暢,看來隻是昏迷過去,並未死去,更不是鬼魂上門報仇來了。
姚三抑製住怦怦直跳的心,極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暗想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我明明親眼看見這女人已被葉封侯殺死並且屍沉水底,怎麽又活過來了?即使蘇碧娥真的沒死,她又怎麽會昏昏迷迷地躺在我家門口呢?這、這可如何是好?
他又驚又急,手足無措,最後一想,不管怎樣,還是先告訴知府大人要緊。他四下瞧瞧,此時天色尚早,路上並無行人,叫聲“天助我也”,急忙將蘇碧娥拖過門檻,放在自己家中,又怕她中途醒轉逃走,急忙找了根粗麻繩將她渾身上下捆了個嚴嚴實實。這才鎖上大門,急急忙忙向知府衙門跑去。
佟知府一聽蘇碧娥還沒有死,居然自行昏倒在姚三的家門口,心中不由又驚又喜,驚的是蘇碧娥居然死而複生,喜的是她竟自投羅網。也顧不上責怪姚三昨日虛報消息,急忙讓他帶上幾名親信衙役,拿上一個大麻袋,去把蘇碧娥抓到衙門來,並且再三交代,務要悄然行事,不使任何人看見。
姚三有心將功補過,立即帶著四名如狼似虎的捕快回到家中。
此時蘇碧娥仍未醒轉,毫無知覺。
佟知府早已在簽押房等著。
以前秦聚天做知府衙門總捕頭時,佟知府曾見過他妻子,所以姚三剛一將昏迷不醒身縛繩索的蘇碧娥從麻袋中拖出來,他即刻便認出這個女人的確正是多日來攪得他心神不寧、寢食難安的心腹大患蘇碧娥。
也顧不上細想蘇碧娥既然活生生出現在這裏,那麽那個被葉封侯殺死在長江中的“蘇碧娥”又是誰,更未細想她為什麽會突然昏迷在姚三的家門口,此時此際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這真是老天助我,趕緊“處理”了她,永絕後患。
他吩咐姚三趕快用冷水將她潑醒,姚三怕她蘇醒之後亂喊亂叫壞了知府大人的大事,所以先用破布包了一枚核桃塞住她的嘴巴,然後提起一桶涼水直往她身上潑去。
蘇碧娥激靈靈打個冷顫,從昏迷中悠悠醒轉,微微睜開雙眼,隱約看見自己跟前站著幾個男人,不由大吃一驚,急忙睜大眼睛一瞧,卻認得站在最前麵的兩個人是知府大人佟子昂和捕頭姚三,後麵幾個身著差服的衙役卻不認識,再微微轉動目光,隻見四周冷氣陰森,地上放置著不少血跡斑斑的刑具,讓人觸目驚心。
她一驚之下,頓時完全清醒過來,掙紮著想要站起,卻發現身上被縛得嚴嚴實實,連動也不能動一下,張張嘴想要叫喊,口裏卻塞著東西,連一點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她臉色煞白,心中暗暗叫苦,努力回想著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自己怎麽會在這裏。她記得她回到蘇家大宅,與哥哥蘇碧城談妥了為秦家翻案伸冤的事情之後,哥哥便讓她去吃飯。吃過飯後,她感覺到特別困倦,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睡夢中隱約感覺到有人抬動自己,但她睡得實在太沉,竟沒有睜眼看一下。然後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這裏。
這是什麽地方?堆著這麽多刑具,氣氛森嚴令人發怵,莫非正是知府衙門?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明明在蘇家大宅,怎麽突然之間就到了這裏?哥哥呢?他去了哪裏?佟子昂這個狗官正在四處找我,我怎麽會自投羅網出現在這裏?秦月她怎麽樣了?她會來救我嗎?佟子昂會把我怎麽處置呢……
蘇碧娥越想越驚,渾身止不住顫抖起來。
佟子昂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問她:“你是不是蘇碧娥?”
蘇碧娥身處險境,早已亂了方寸,竟不知隱瞞,戰戰兢兢地點了一下頭,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佟子昂這才徹底放心,心想已經驗明正身,這回是不會殺錯了。隻要這賤婦一死,老爺我就可以高枕無憂,坐等高升了。
他轉過身,走到姚三麵前,伸手作了一個殺頭的動作,低聲囑咐道:“先殺人後分屍,務要把她的臉砍爛,即便被人發現也分不清麵貌,看不出身份。然後用麻袋裝好,抬到後山挖個深洞埋了。這件事隻能你和他們四個捕快知道,絕不能泄露半點兒風聲。事成之後,每人賞白銀五十兩,另外待老爺我升任湖廣提刑按察使之後,全部隨我去武昌高就。”
佟子昂交代完畢,又回頭看了蘇碧娥一眼,得意一笑,不再說話,轉身直朝門口走去。
姚三明白他的意思,他剛一轉身,便立即抄刀在手,繞到蘇碧娥身後,嘿地一聲,舉刀便往她脖子上砍去。
佟知府的一隻前腳正要跨出簽押房的大門,姚三手中的鋼刀剛剛觸及蘇碧娥的脖頸,就聽門外傳來一聲高呼:“欽差大臣巡按禦史韋大人到。”
宛如平地一聲雷,佟子昂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姚三更是嚇得渾身一哆嗦,鋼刀把握不住,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隻聽一陣腳步聲響,一位身著朝廷二品官服相貌嚴謹頜下飄著三綹美髯的大人已領著幾名侍從穿過知府衙門大堂,徑直朝簽押房這邊走來。
佟知府上京述職時曾見過這位大人,識得他便是都察院左都禦史韋載厚韋大人,這一下當真是嚇得他魂飛魄散心膽俱寒。
待要吩咐姚三將蘇碧娥藏起,卻哪裏還來得及?隻見韋大人步履輕健,早已大步闖進簽押房來。
“下官青陽知府佟子昂參見欽差大人。”
佟知府雖然心中有鬼,渾身直冒冷汗,卻也隻得強作鎮定,硬著頭皮上前參拜。
同時已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假若韋大人看見了躺在牆角裏的蘇碧娥,並且出言相詢,他便說那是督捕房剛剛抓到的一名女疑犯,正在簽押房上刑審訊。
反正欽差大人並不認識蘇碧娥,而且蘇碧娥又口不能言,自己如此答複並無破綻。隻待韋大人一離開簽押房,他便立即著人將蘇碧娥處死,就算韋大人日後調查秦家和蘇碧娥的案子,但死無對證,誰也奈他不何。
韋大人瞧他一眼,略一頷首,道:“佟知府不必多禮。”
佟子昂見他並未急著過問蘇碧娥的事,暗自鬆口氣,正要站起身來,卻忽地自韋大人身後閃出一名少女,叫一聲:“娘!”直朝倒在地上的蘇碧娥撲去。
他抬頭一看,頓時臉色慘白,叫苦不迭。
他識得這少女,正在秦聚天和蘇碧娥的女兒秦月。
他做夢也沒想到秦月竟會跟隨欽差大人一起到來,立時慌了手腳。
秦月撲到母親身邊,為她解開繩索,取出塞在她嘴裏的核桃。
蘇碧娥死裏逃生,宛如做了一場噩夢。
母女倆劫後相逢,恍如隔世,百感交集之下,忍不住抱頭痛哭起來。
哭了一陣,秦月忽然想起什麽,急忙為母親拭去臉上的淚水,指著韋大人道:“娘,這位就是從京城來的巡按禦史韋大人,他本來尚在寧都縣歇息,是女兒前往寧都請他星夜趕過來救你的。”
蘇碧娥急忙收住悲聲,向韋大人這邊瞧了瞧,忽然撲將過去,跪倒在他腳下,泣不成聲地懇求道:“韋大人,民婦差點兒成了佟知府的刀下冤魂,請大人為民婦作主呀。”
10
秦月怎麽會跟韋大人在一起,她昨晚到底跟韋大人說了些什麽呢?
原來昨天下午秦月覺出母親前去投奔舅舅有危險之後,便立即打馬趕往青陽城。
由於她曾大鬧公堂,打傷公差,知府衙門通緝她的公文仍然貼在四麵城門口,她不敢縱馬由四門進城,費了不少時間,才暗暗潛入城來,這時天色早已黑了。
她從梅家坑旁邊經過,從小路繞道進入蘇家大宅的後門,在後麵花園中潛伏了一會兒,見蘇家一切如常,才敢悄悄潛入前院查探母親的小落。
最後在西麵一間十分偏僻的小屋裏發現了她母親,果然不出所她所料,此時她母親已被她舅舅蘇碧城暗下蒙汗藥迷暈了過去。
她正要跳進去救人,卻聽見舅舅蘇碧城在房間裏吩咐兩個家丁,叫他們務必要在亥時之前把她母親抬出去悄悄放置在知府衙門捕頭姚三的家門口。
秦月聽了,不由大吃一驚:把我娘放置在姚三的家門口,姚三發現之後一定會立即報告給佟知府,我娘落到這個狗官手中,那還有活命嗎?
她心裏一寒:好一條借刀殺人的毒計。氣憤之下,銀牙一咬,就想跳進去一刀殺死這狼心狗肺的舅舅,救出自己的母親。
正準備動手之時,忽聽門口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她潛伏在房頂,低頭仔細一瞧,才知道舅舅的貼身護衛,也就是她師父蔣劍寒正守護在房間門口,頓時心中一驚,暗想師父既然聽從舅舅的話冒充殺手去殺我娘,那他跟舅舅自然就是狼狽為奸一丘之貉了,幸好我未急著動手,否則貿然跑下去不但殺不了舅舅,救不出我娘,隻怕連自己也脫不了身。
她雖然一時之間想不明白舅舅為什麽要這麽做,但照目前的情形看,她娘暫時還不會有性命之憂。
既然有蔣劍寒這樣的高手守護在側,再加上蘇府護院武師和家丁眾多,她想在今晚救出她娘已不太容易。
她皺眉想一想,忽地打定了主意,悄悄從蘇家後花園的後門口退了出來,打馬往撫州方向趕去。
她早已聽說從京城來的欽差大臣韋大人已離開撫州,正在來青陽的路上。
假若舅舅的陰謀實施成功,她娘明早就會落入佟知府手中,知府衙門人多勢眾戒備森嚴,她想要從佟子昂手上救人更是難於登天。
為今之際,隻有找到欽差大人,向他稟明一切,請他出麵救人,她娘才有一線生機。
所以她飛馬往韋大人來青陽的大路上迎去,終於在距青陽城北數十裏之遙的寧都縣找到了韋大人。
她仗著藝高人膽大,夜闖韋大人的住處,向大人哭訴了自家的冤情,請韋大人救她母親,嚴懲貪官,為秦家伸冤。
一到青陽知府衙門,韋大人便立即表明身份,並詢問把門的衙役佟知府現在何處?
那衙役一見他是欽差大人,不敢怠慢,隻得老實相告。
於是韋大人便直闖簽押房,終於趕在佟知府向蘇碧娥下毒手之前來到。
韋大人雙目如電,一進簽押房,看見一位懦弱婦人被捆綁在地,旁邊圍著幾個凶巴巴的公差,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掉在那婦人頭邊,心裏便明白了八九分,再瞧瞧佟知府的臉色,還有秦月母女抱頭痛哭的情景,就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了。
佟知府欲殺蘇碧娥滅口,為自己升官高就鋪平道路,誰知被禦史大人提前來到,撞個正著,不由驚出一身冷汗。他強作鎮定,立在禦史大人身側,偷偷觀察著大人臉上的神色,見他臉色鐵青,麵沉似水,心中暗叫不妙。
不過他為人精明,加之又在官場混跡多年,頗具應變之才,一見禦史大人臉色不善,情勢於己不利,心念電轉,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早已想好應對之策。
隻待禦史大人出言相詢,他便立即矢口否認,一口咬定秦月無中生有血口噴人誣陷朝廷命官。
隻要過了眼前禦史大人這一關,日後再想辦法花錢打點,平息此事。
一時之間,簽押房裏靜得隻剩下怦怦的心跳聲,眾人各懷心事,靜靜地等候禦史大人發話。
誰知韋大人冷峻的目光環屋一掃,突然像釘子一樣盯在了知府衙門總捕頭姚三臉上,麵色一沉,冷聲喝道:“姚三,你可知罪?”
姚三做夢也沒想到欽差大人竟會拿他開刀,嚇得渾身一顫,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趕緊磕頭求饒推脫罪責,顫聲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不關小人的事,全是知府大人指使小人做的,小人隻不過是奉命行事……他、他收了蘇家很多銀子,殺了秦聚天,逼死了秦聚天的老父老母,囚禁了秦聚天的兒子秦明,通緝他女兒秦月……後來蘇碧娥意外出現,他才知道自己辦了一件天大的冤案,此事若是被朝廷知道,他不但烏紗難保,隻怕連性命也難保,為了掩蓋真相蒙蔽欽差大人保住自己的政績和前程,他又想出了一條殺人滅口的的毒計,叫小人在蘇碧娥回鄉的路上設下埋伏,殺人毀屍,毀滅罪證……小人完全是秦命行事情非得已,望大人明察,請大人饒命……”
韋大人冷笑一聲,並不說話,閃電般的目光直朝佟知府望過去。
佟子昂做夢也未想到禦史大人竟會先從姚三身上打開缺口,他事先想好的應對之策完全用不上了,姚三話未說完,他便眼前一黑,癱軟在地上……
巳牌時分,他正在跟賬房劉先生下棋,忽然下人來報:“知府大人前來拜訪。”
蘇碧城一怔,手中一顆棋子“叭”地掉在棋盤上,猶豫一下,道:“請他到書房相見。”
蘇碧城離開棋室,剛剛走進書房,一名家丁便引領著佟知府跟著走了進來。
蘇碧城急忙迎到門口,行了一個大禮,一邊命人看座上茶一邊道:“聽說欽差大人今日一早便到了青陽城,知府大人不留在衙門陪他,卻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
佟知府道:“禦史大人剛到青陽,蘇相公就已經知道了,看來蘇相公的消息還真靈通呀。韋大人初來青陽,車馬勞頓,正在衙門賓館休息。本官趁著這會兒得閑,特地趕來向蘇相公道個謝。”
蘇碧城奇道:“向我道謝?謝我什麽?”
“本官要謝你……”佟知府剛說出這半句話,卻又忽地住口不言,用目光瞟瞟站在門口的那名蘇府家丁,麵露遲疑之色。蘇碧城明白他的用意,眉頭微皺,揮手讓那家丁退下。
佟知府旋即起身,把頭探出門口四下瞧瞧,然後回身關緊房門,壓低聲音道:“本官前來多謝蘇相公大義滅親,將令妹蘇碧娥交給本官處置。”
蘇碧城聞言臉色一變,顫聲道:“你、你說什麽?”
佟知府嘿嘿一笑,伸手做了個殺頭的動作,得意地道:“現下令妹已被本官妥善處理,禦史大人也絲毫未起疑心,本官心腹大患已除,仕途無礙,自然要登門拜謝,以示感激之情。”
蘇碧城渾身一顫,滾燙的茶水灑到手上卻一點不覺,脫口問道:“你、你怎麽知道是我把她……”話一出口,卻又驀地驚覺自己說漏了嘴,急忙閉上嘴巴,一雙眼睛卻遲疑地望著他。
佟知府瞧著他的臉色,故作輕鬆地微微一笑,道:“本官身為一府之府尹,在這青陽城中多少還有些耳目,城中有什麽風吹草動,想要瞞過本官,卻也不太容易。實話告訴你吧,今早你差人將令妹放置在姚三家門口的時候,剛巧被我手下一名皂隸看見了,而且他也認得那兩個人是貴府的家丁,所以……”
11
“什、什麽?”
蘇碧城如遭雷擊,手腕一抖,茶杯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強作鎮定,道:“大、大人,您在說什麽?在下一點兒也聽不明白。”
佟知府哈哈一笑,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親密地道:“被我說中了心事是不是?你不用緊張,也無需害怕,本官絕無追究此事之意,再說你幫了本官的大忙,本官升官發財在此一舉,感謝你都還來不及呢。”
佟知府哈哈笑道:“本官說的當然是真話,本官一言九鼎,說不追究自然就不會追究。”
忽地話鋒一轉,又看著他道,“隻不過本官尚有一事不明,還請蘇相公不要隱瞞才好。”
蘇碧城道:“大人有何不明之處?”
佟知府道:“按照人情常理推測,令妹死而複生,回到家鄉,你這個做兄長的應該感到十分高興,熱情歡迎才對,怎麽反而還要送羊入虎口,將令妹……”
蘇碧城神色黯然,歎口氣道:“實不相瞞,在下這麽做原因有二。其一,我妹子不守婦道,身為有夫之婦卻紅杏出牆與人私奔,丟盡了我們蘇家書香門第的臉,已無顏苟活於世;其二,在下怕我家妹子執意要為秦家翻案,官府追究下來,蘇某難脫誣告之罪。目下朝廷正準備實授一批三品以上的官員,在下有幸名列候選之列。如果在這個關鍵時刻鬧出什麽事端來,於我蘇某人可是大大的不利。剛巧在下知道知府大人與在下有同樣的擔心,而且正在極力尋找我家妹子的下落,所以蘇某便將妹妹迷暈之後,做了一個順水人情。”
佟知府斜著眼睛瞧著他,別有深意地道:“不會吧,誣告賢良並非殺頭大罪,為了掩蓋這小小的罪責,還不至於使你這讀盡聖賢書的江南名士、朝廷承直郎甘冒身敗名裂之險置兄妹親情於不顧,將令妹送上黃泉之路吧?”
蘇碧城麵露慍色,盯著他道:“大人說這話不知是何居心?難道大人懷疑在下大義滅親另有隱情不成?”
佟知府寸步不讓,盯著他道:“那好,本官現在問你,三年前在梅家坑發現的那具無名女屍是怎麽回事?”
蘇碧城一怔,問:“什麽無名女屍?”
佟知府道:“三年前梅家坑驚現無名女屍,蘇相公當初一口咬定就是令妹蘇碧娥,本府受了你的蒙蔽也信以為真,現如今令妹已經安然回來,那具無名女屍又是誰呢?”
蘇碧城臉色一變,霍地站起,拂袖怒道:“那不關在下的事,在下又怎麽會知道那無名女屍到底是誰?”
佟知府盯著他冷笑道:“如果真與你蘇相公無關,你又怎麽會拚命掩蓋真相,連自己的親妹子也會出賣?如果本官沒有猜錯,那具無名女屍一定與你大有幹係。”
蘇碧城驀地抬起頭來,毫不膽怯地與他對視著,也冷然一笑,用嘲諷的語氣道:“知府大人,飯可以亂吃,話卻不可以亂說。因為梅家坑浮現的那具無名女屍,您已經冤殺了一個秦聚天,難道大人還想再冤殺一個蘇碧城不成?”
蘇碧城心中有氣,憤然道:“大人請講,在下洗耳恭聽。”
佟知府道:“第一,三年前梅家坑驚現無名女屍,本官曾下令在全城仔細走訪盤查與死者特征相似的失蹤女子,當時青陽城內雖然除了令妹之外再無婦女失蹤,但是事發一年多後,本府卻意外地打聽到有一名從外地來青陽尋親的婦女也在那段時間內在本城失蹤。隻是當時她住在青陽的親戚並不情,所以並未報官。第二,聽說蘇相公家的後花園裏種有一株百歲蘭,是不是?”
蘇碧城一怔,道:“不錯,蘇某的確種有一株百歲蘭,這種蘭草一般生長在西北沙漠地帶,可生存百年以上,所以名為百歲蘭。由於氣候原因,這種蘭草在中原一帶極難成活,所以極為名貴,也極為罕見,不是蘇某自誇,整個青陽城隻怕再也找不出第二株了。”
佟知府道:“聽說這種百歲蘭終生隻長一對帶狀的葉子,繁盛之時葉長可達六七尺,而且葉子一旦折斷之後,便再也不會長出新葉,可有其事?”
蘇碧城道:“正是如此,想不到知府大人對百歲蘭如此有研究。”
佟知府忽然冷冷地道:“蘇相公家的這株百歲蘭是否有片葉子在葉尖處斷了兩三寸長的一截?”
蘇碧城奇道:“正是,知府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佟知府不答反問:“蘇相公可否記得這片葉子是什麽時候折斷的?”
蘇碧城搖頭道:“記不得了,大約是幾年前吧。”
佟知府道:“不,準確地說,應該是三年前,因為三年前在為無名女屍驗屍的時候,本官無意中發現那具無名女屍頭上的發夾裏竟然夾著半截從未見過的植物葉子,後來通過走訪城外二郎廟中一位曾在皇宮中管理過禦花園的老和尚才得知,這正是百歲蘭的葉子。”
蘇碧城失聲驚道:“什、什麽?”
佟知府微微一笑,故意不去看他,隻顧接下去道:“本官要告訴蘇相公的第三件事就是,那位三年前在青陽城無故失蹤的外地女子的本地親戚在向本官告狀被本官壓下去之後,又在今天早上攔住巡按禦史韋大人的車馬遞上了狀紙,聽韋大人的口氣,似乎已經對你有所懷疑了。”
聽了佟知府的話,蘇碧城不由臉色大變,驀然失態道:“不可能,絕不會有人懷疑到我頭上……”
佟知府拱一拱手道:“如果韋大人真的查到那具無名女屍的真實來曆和殺死她的真凶,那麽本官錯審冤案和殺令妹滅口的事也將會隨之浮出水麵,本官現在與那殺人凶手是拴在一條繩索上的兩隻螞蚱,他出事本官也會跟著倒黴,本官如若出事禦史大人一定會對那具無名女屍一查到底,那凶手的日子也不會長了。本官本想搶在禦史大人之前找到那個凶手,與他訂個攻守同盟,幫人家一把,可惜人家卻不領情。好了,本官該說的話全都說了,這就告辭了。”
佟知府故意向前走出兩步,這才止步,轉過身來瞧著他,眼裏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蘇碧城看著他,目光漸漸黯淡下去,眼睛裏掠過一絲恐慌,突然緊走兩步,撲通一聲跪倒在他麵前,抱著他的雙腿帶著哭腔道:“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佟知府故作驚訝道:“你又沒有殺人,何故如此?”
蘇碧城抱著他的腿不放,好像一放手他這根救命草就會飛了一樣,仰著的臉漸漸低垂下去,最後低聲泣道:“大人說得沒錯,那名外地女子,的確、的確是我殺的。不過、不過我當初並不想殺死她,隻不過是一時失手……”
佟知府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急忙將他扶起,道:“不急不急,請坐下慢慢道來,本官現在與你同舟共濟,隻會幫你不會害你,這一點兒請務必相信。”
蘇碧城含著眼淚,感激地點點頭,坐回原位,深深吸口氣,這才稍稍鎮定下來,向知府大人道出了其中原委。
12
三年前的一個夜晚,他獨自一人在蘇家大宅後花園飲酒。
當時吏部行文已經下到,朝廷授了他一個承直郎的虛職。
他在江南士子中一向名望極高,自覺飽讀詩書,具有經國濟世之抱負,遲早都會被朝廷重用。誰知他請父親在朝的一位舊識為他上遞了舉薦信之後,朝廷卻隻給了他一個正六品的閑職,並未實授官職給他。鬱悶之下,便摒退家仆,獨自一人坐在後花園一邊喝著悶酒一邊欣賞著自己那株卓爾不群的百歲蘭。
醉眼蒙矓中,忽然看見從後門口閃進來一位女子,自稱姓劉,打從安徽過來,是到青陽城來尋親的,誰知尋親不遇,天色已晚又在梅家坑附近迷了路,正自驚惶,遠遠地瞧見蘇府後門口隱隱有燈光閃動,所以便順著小道走了過來,想到蘇府借宿一晚,明早就走。
蘇碧城此時已有了七八分酒意,一見這女子眉目俊俏,頗有幾分姿色,竟起了歹心,把她按倒在百歲蘭下欲行無禮。
那女子驚恐之下張嘴欲叫。蘇碧城此時**心已起,酒壯色膽,急忙一邊死死扼住她脖子,不使她叫喊出聲驚動旁人,一邊噴著酒氣粗暴地壓在了她身上……
當他心滿意足地提著褲子從那女子身上爬起來時,發現這女子竟然躺在地上不會動彈了,一摸她的鼻息才知已被他用力過猛掐死了。
他一驚之下,酒意全醒,又怕又悔,卻為時已晚。
為了不讓人發現,他趁著月色將那女子的屍體背到離蘇家大宅後門兩三裏路遠的梅家坑湖邊,在她身上壓上一塊大石沉入湖中。也許是驚慌之中石頭壓得不正,數日之後那屍體竟自行浮出了水麵。
他素知妹夫素有神探之稱,一向破案如神,隻要他一出馬,便沒有破不了的案子。
假若被他查出真相,那可就完了。蘇碧城頓時坐立不安,有如末日來臨。
不久之後,又有消息傳來,說是青陽城內與無名女屍身體特征相符的失蹤者隻有知府衙門總捕頭秦聚天之妻,也就是他的親妹子蘇碧娥。
他得知此事,宛如溺海者抓住了一根救命草,立即先下手為強,到知府衙門狀告秦聚天殺妻沉屍。
幾經波折之後,終於定案,他妹夫秦聚天以殺妻之罪被判立決。
那具無名女屍也被人看成是他妹子蘇碧娥,其真實身份再也無人追究。
他這才放下心來。
誰知不久前,他突然得到消息,說是有人看見他妹妹蘇碧娥在四川省出現,他立時慌了手腳,如果蘇碧娥回到青陽,秦聚天殺妻冤案就會水落石出,那麽那具無名女屍的真實身份和死亡原因就會被官府追究,他強奸殺人之事便極有可能東窗事發。
為了保全自己,唯一的辦法就是在他妹妹回到青陽之前殺死她,並且毀屍滅跡。
好在他很快打聽到與他一樣心急如焚的人還有佟知府,並且他也知道佟知府已經先他一步派人去殺蘇碧娥了。
他這才暗自鬆口氣,誰知由於秦月的出現,佟知府派出的姚三等人接連失手,眼看他妹妹就要回到青陽,他又慌了神,急切間想派自己的隨從兼保鏢——武林高手蔣劍寒去殺蘇碧娥,他知道蔣劍寒曾經教過秦月的武功,由他去對付秦月絕對不會失手。
可是他又怕萬一事情暴露,會讓人懷疑到自己身上,正在猶豫著急之時,忽然得知佟知府正通過姚三向江湖黑道放出消息要請殺手去對付那名戴紗幔鬥笠的少女和殺蘇碧娥,他怕佟知府不識貨請個三流殺手又會敗在對手手下。
於是他心生一計,讓蔣劍寒戴著麵巾冒充誰也沒見過其真實麵目的江湖冷血殺手“一劍封喉”葉封侯受雇於佟知府去殺蘇碧娥。並且交待他盡量不要使用本門武功,以免被人識**份,連累自己。這樣一來,不但萬無一失,就算日後有人追查此事,那也是佟知府請的殺手,與他承直郎蘇碧城絕無關聯。
蔣劍寒果然不負所望,很快便飛鴿傳書告訴他,蘇碧娥已被他殺死在長江中,屍體沉於江底無人發現。
蘇碧城大喜,誰知他剛剛看完蔣劍寒的“捷報”,他妹妹蘇碧娥就活生生地出現在他書房裏。
聽了蘇碧娥的口述,他才知道那三番幾次救她的少女原來竟是秦月,她已和秦月易容,蔣劍寒殺死的那個人是秦月而不是蘇碧娥。
他知道姚三發現蘇碧娥之後一定會向佟知府報告,佟知府見到蘇碧娥就會明白他請的那個“殺手”殺錯了人,眼前這個才是真正的蘇碧娥。
他十分了解佟知府的為人,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他什麽事情都做得出,蘇碧娥落到他手裏,自然絕無生還之理。
如此一來,蘇碧城不但達到了殺死自己的親妹妹、掩蓋自己強奸殺人罪行的目的,而且一點兒把柄也沒落下,對他日後追求功名出仕為官也絲毫不會有影響。
誰知,此借刀殺人之計竟被佟子昂識破,現在竟對他說出這番旁敲側擊的話來,還說韋大人已對他起了疑心,這叫他如何不心驚膽跳方寸大亂?
聽蘇碧城道出心中秘密,佟知府不由暗吃一驚,他做夢也沒想到在自己心急如焚不擇手段追殺心腹大患蘇碧娥的背後,竟還隱藏著一個如此陰險毒辣坐收漁利之人,就連自己高價雇請的殺手居然也是他的人,這可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令人防不勝防呀。
但他臉上卻不動聲色,裝出一副心知肚明高深莫測的樣子,端起茶杯緩緩呷了口茶,這才抬起眼睛看著他道:“如此說來,那名外地女子真是死於蘇相公之手了?”
蘇碧城神色惶恐,急忙點頭道:“是,確是小人酒後亂性,一時失手將她……小人已對大人和盤托出絕無隱瞞,還請大人替小人在禦史大人麵前多多掩蓋,小人絕不會忘記大人再生之德。況且大人與小人現在是同舟共濟,唇亡齒寒,小人殺人沉屍的事若被禦史大人查出,那麽知府大人冤殺秦聚天追殺小妹碧娥的事也會被隨之牽連出來。大人幫助小人,其實也是在幫大人您自己。您說是不是?”
佟知府看他一眼,歎口氣道:“這個道理本官自然明白,本官也很想幫蘇相公一把,隻可惜為時晚矣。”
蘇碧城麵色微變,奇道:“為時晚矣?大人的意思是指……”
佟知府神色黯然,苦笑一聲道:“實不相瞞,本官現在是泥菩薩過江,連自身都難保全呀。”
蘇碧城驚道:“大人您……”
話未說完,忽然嘩啦一聲,書房的門被人撞開,一隊著裝整齊的知府衙門捕快衝了進來,嗆啷一聲,齊齊亮出刀劍,將佟知府和蘇碧城兩人圍在中間。
蘇碧城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又聽見腳步聲響,巡按禦史韋大人已大步闖入,後麵跟著蘇碧娥母女,還有數名韋大人從京城帶來的錦衣侍衛。
蘇碧城雖不認識韋大人,但見了他身上的官服品階,已知必是欽差大人到了,心中暗吃一驚,正要上前參拜,一眼瞥見站在韋大人身後的蘇碧娥秦月母女倆,就像迎頭挨了一記悶棍,腦子嗡地一響,身子晃了晃,差點兒一頭栽倒,心中暗暗叫苦:秦月這丫頭不是因為裝扮成她娘的模樣被蔣劍寒誤殺於長江中了麽?碧娥這賤人不是已死於佟知府之手麽?怎麽……急忙回頭望向佟知府,滿臉驚疑之色。佟子昂朝他苦笑一聲,一語不發,低著頭默默地站到了禦史大人身後。蘇碧城臉色一變,這才隱隱覺出有些不妙。
蘇碧城渾身一顫,故作鎮定,跪下向韋大人行了參拜之禮,道:“大人,小民何罪之有?”
秦月忍不住上前一步,目光像利劍一樣向他直射而去,瞋目怒道:“你剛才已親口向佟子昂承認了自己殺人沉屍的罪行,韋大人和我等站在窗外聽得清清楚楚,難道你還想抵賴不成?實話告訴你,今天早上佟子昂在向我娘下毒手的時候,正好被巡按禦史韋大人提前趕到撞個正著,佟子昂和姚三皆已認罪。佟子昂早已被罷去知府之職,他之所以仍然以知府大人的身份來見你,其實是韋大人設下的請君入甕之計。其實查出那具無名女屍真實身份的人是我,在無名女屍頭上發夾中發現半截百歲蘭葉子的人也是我。我知道這半截百歲蘭葉子將會成為我尋找真相的重要線索,必須得妥善保存,以備後用。所以當時我就用吸水的萱草紙把這半截葉子上的水分吸幹,用一本書夾住,好好保存了下來。當年我幾乎找遍了整個青陽城也未找到這株斷葉的百歲蘭,直到昨天晚上我由後門潛入蘇家大院去救我娘時,才意外地在蘇家後花園中發現了一株百歲蘭,而且這株百歲蘭的葉子剛好斷了一截,我拿出自己妥善保存的那半截從無名女屍身上得到的百歲蘭的葉子,與蘇家這株百歲蘭的斷葉一對,斷裂處基本吻合。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半截百歲蘭葉子一定是你當年在百歲蘭下強暴那位外地女子時無意中被她的發夾夾斷,殘留在她頭發裏的。再由此聯想到你派人暗殺我娘,處處想置我娘於死地,我就已經暗暗對你產生懷疑了。”
禦史大人接下去道:“今天早上在救出了蘇氏、佟知府和姚捕頭認罪之後,秦姑娘就向本官談了她的看法。但本官知道,依照《大明律》,僅憑這半截百歲蘭葉子,是無法直接證明你就是殺害那名外地劉姓女子的凶手的,除非你親口認罪。”
佟子昂道:“韋大人英明果斷,所以設下此計,也算是給在下一個贖罪立功的機會。趁著你尚不知道知府衙門裏邊發生的事,所以大人派我仍以知府大人的身份到你這裏來敲山震虎,套取口供。禦史大人料事如神,承直郎果然中計。”
蘇碧城聽到這話,方知自己中計,大勢已去,悔之晚矣。隻覺天旋地轉,兩眼一陣發黑,踉蹌後退一步,幾乎就要站立不穩栽倒在地上。
韋大人喝道:“蘇碧城,你熟讀聖賢之書,受孔孟之教,身為江南士子之楷模,朝廷承直郎,居然做出這等強奸殺人的事來,更為惡劣的是行凶殺人之後,為了掩蓋罪行,竟然嫁禍他人,誣告賢良,冤殺秦聚天,逼死其老父老母,此為不仁,氣死老父,愧對祖宗,此為不孝,處心積慮謀殺自己的親生妹子,此為不義,身負功名有負皇恩,此為不忠。你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斯文掃地,枉為讀書之人。一樁案子,五條人命,你可知罪?左右,還不快快將他拿下?”
13
蘇碧城定睛一看,救他的人正是蔣劍寒,驚喜之下,宛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急忙躲到他身後,拽住他的衣服,顫聲道:“他、他們串通一氣,誣陷我殺了人,你快救我,救我。”
蔣劍寒橫劍將他護在身後,道:“蘇相公放心,有劍寒在此,絕不會讓你落入他們手中。”
韋大人眉頭一皺,喝道:“你是什麽人?竟敢公然袒護殺人凶手,阻撓欽差辦案,眼中還有王法麽?統統給我拿下。”眼色一使,立即從他身後跳出兩名錦衣侍衛,大喝一聲,雙雙拔刀,直朝蔣劍寒身上砍去。
蔣劍寒識得這兩人是從京城來的高手,不敢怠慢,驀地自刀光中衝出,反手疾刺二人背心。
兩名錦衣侍衛見他竟能從容從自己雙刀夾攻之下衝出,心中暗吃一驚,同時讚道:“好身手。”一人用刀封住將劍寒的劍勢,另一人自左側斜砍蔣劍寒腰際,兩人一攻一守一進一退,配合巧妙,極是厲害。
刀劍縱橫,人影晃動,雙方鬥了十餘招,蔣劍寒突地一劍,直直指向一名錦衣侍衛眉心。對方未料到他這一劍竟來得如此直接,臉色微變,急忙提刀格擋。
誰知刀劍尚未相遇,蔣劍寒手腕一抖,那劍竟像靈蛇一樣活了過來,自半空中突然轉了個彎,刺向毫無準備的另一名錦衣侍衛。
隻聽“哧”一聲響,劍尖已刺中那侍衛肩頭肩井穴。那名侍衛頓覺右臂酸麻,再也無力舉刀,隻得捂著血流如注的傷口退到一邊。隻剩下一名侍衛,蔣劍寒更加不懼,劍勢一變,早已將其肩胛骨刺穿。
蔣劍寒擊退二人,不敢多作停留,大喝一聲:“走。”一把拽起蘇碧城,便向窗口奔去。“休走,看劍。”一聲嬌叱,秦月飛掠而至,劍尖輕顫,織成一道劍網,早已將窗口封住。
蔣劍寒止步道:“小月,你不是我對手,快快讓開。”
秦月把劍朝蘇碧城一指,道:“師父,你將他留下,我請韋大人放你走。”
蔣劍寒苦笑一聲,回頭望望蘇碧城,對她道:“小月,為師知道他做了不少壞事,但不管怎樣,他曾救過為師一命,現在他有難處,為師怎能有恩不報見死不救?為師能幫你的地方都幫你了,這一次,請恕難從命。”
秦月聽了他最後這一句話,心中一動,忽然恍然大悟道:“原來那天在長江蘆葦叢中你是故意放我一條生路,其實你早就知道我和我娘易容了,是不是?”
蔣劍寒點點頭道:“如果在那烏篷船裏坐著的真是你娘,你的白馬又怎會在江堤上隨船奔行呢?如果為師真的有心殺你,那一劍早就刺穿你的心髒,你又豈能活到現在?如果不是為師出言暗示,你又焉能救得了你娘?”
蔣劍寒誠懇地道:“蘇相公,古話說得好,多行不義必自斃。剛一開始,你叫我假扮殺手‘一劍封喉’去殺你親妹妹蘇碧娥,我未作多想,懷著報恩之心遵命而行。及至後來,秦月現身救母,我才隱隱明白這中間似乎隱藏著一個天大的陰謀。我這條命雖然是你給的,但也不能為了報答你的救命之恩而去做助紂為虐的事,所以才暗中相助秦月。我幫秦月,其實也是在幫你,幫你減輕殺孽。”
蘇碧城氣急敗壞,斯文喪盡,跳起來罵道:“放屁,你這不是在幫我,而是在害我,如果當初你殺了這小賤人,蘇某何至有今天之狼狽?”
蔣劍寒心中有氣,沉下臉來道:“你又何必出口傷人,總之今天蔣某舍了這條性命不要,也要將你救出。在下這條命是你給的,大不了還你便是。”
秦月冷聲笑道:“你們別做美夢了,韋大人早已在書房四周布置了三百名弓箭手,就算你們能逃出這間書房,也逃不脫萬箭穿心的下場。”
蘇碧城臉色一變,心中剛剛燃起的一線生機又熄滅了。他知道蔣劍寒武功雖高,但也絕不可能抵擋得住三百名弓箭手的進攻。看來今天是在劫難逃了,絕望的情緒像潮水一樣湧上心頭。
他站在蔣劍寒身後,瞧著他的背影,咬牙切齒,心中暗想自己這所以有今日之敗,全是因為蔣劍寒當日一念之仁沒有殺死秦月才使她有機會反戈一擊。怨恨像火一樣,猛然在他心頭燃燒起來。雙目中殺機一閃,悄悄自衣袖中拿出一柄平日帶在身上用來防身的匕首,狠狠地朝蔣劍寒背上插去。
蔣劍寒毫無防範,背心中劍,匕首齊柄沒入,直抵心髒。
他全身一震,已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臉色霎時變得蒼白無比,緩緩轉過身來,看著蘇碧城吃驚地道:“蘇相公,這、這是……”
蘇碧城猙獰冷笑道:“這就是你出賣我背叛我的下場。既然門外埋伏有弓箭手,咱們脫身無望,不如讓我親手殺了你,以消我心頭之恨。”
蔣劍寒心中一寒,無奈一笑,道:“蘇相公,你中了秦月的計了,其實我早已查看過四周情形,根本、根本沒有一名弓箭手……本來憑我手中一柄青鋼劍,要保你殺出重圍並非難事,不過現在看來,已是不可能了……這、這樣也好,我這條命本來就是你給的,現在還、還……給你了,咱們兩不相欠……”
直到他完全轉身,秦月才看見他背上插著一把匕首,幾乎驚得呆住。匕首極其鋒利,雖然是從背後插入,卻正好刺正了蔣劍寒的心髒。
“師父……”秦月花容盡失,急忙撲上來一把抱住他。
蔣劍寒躺在她懷中,朝她悵然一笑,抬眼向她身後望了望,問道:“小月,怎麽沒看見你哥哥秦明,難道你們還沒將他救出來麽?”
秦月見他身受重傷,性命垂危,居然還在關心自己家裏的事,不由鼻子一酸,流下淚來,道:“韋大人早已將我哥從知府衙門的大牢裏放了出來,他在牢裏吃了不少苦頭,身子很虛弱,現在正在家裏休息。師父,你、你現在……”聲音哽咽,下麵的話卻已說不出來。
蔣劍寒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冷,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積蓄起全身最後一絲力氣,緩緩伸出自己冰涼的右手,輕輕握住她的一隻手,勉強一笑,道:“小月,我不喜歡你叫我師父,我更喜歡你叫我劍寒哥……小月,你的心思我明白,其實我一直都在等你,等你……長大……”
他的身體越來越沉,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輕,越來越輕,頭緩緩偏轉過去,雙目微合,麵帶微笑,宛如依偎在她懷中甜甜地熟睡過去一般。
“劍寒哥……”
秦月悲呼一聲,心像撕裂般疼痛,淚水無聲地落在他臉上,但是他卻永遠也無法感覺到了……
蘇碧城溜到牆邊,探頭看見窗外果然風平浪靜,並無埋伏,想起蔣劍寒的話,心中暗自後悔。見大夥都將注意力放在了蔣劍寒和秦月這邊,他以為有機可乘,悄悄爬上窗戶,正想跳到窗外逃命,韋大人突然大喝道:“蘇碧城,你罪大惡極,還想逃麽?”
蘇碧城如聞霹靂,嚇得渾身一顫,寸骨皆軟,咕嚕一聲從窗台上摔下來,全身癱軟,麵如死灰,褲襠濕了一片,再也無力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