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危橋

1

刑警老魏最近有點煩。

老魏幹了大半輩子警察,在青陽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絕對算是資深老刑警了。老魏已經五十好幾,馬上就要退休,幹了一輩子革命工作,正該好好安度餘年,不想老婆忽然生了一場大病,最後雖然治愈康複,可老兩口大半輩子的積蓄也花得差不多了。這時在北京工作的兒子又要買房結婚,伸手向家裏要五十萬。老魏心裏這個氣呀,這個不孝子,就是把你老爹拉到市場賣了,也不值這麽多錢呀!

老魏一著急上火,“火牙”的老毛病便又犯了,兩邊腮幫子腫得老高。

正是入冬時節,天氣出奇的冷。

這天早上,老魏裹著冬裝,捂著腮幫子,剛到刑偵大隊上班,就被大隊長範澤天叫住。範澤天告訴他,今天早上有人在青陽大橋下發現一具屍體,因為自己手裏有大案子脫不開身,所以叫老魏帶隊過去看下情況。

老魏一挺胸脯,說:“是。”

青陽大橋位於城東青陽河上,雙向四車道,三年前竣工。一年多前,半邊大橋被一輛超載大貨車壓垮,這座橋就成了危橋,兩頭豎起水泥石墩,嚴禁車輛通行。但為了貪圖方便,仍然不時有行人或踩自行車的人在半邊危橋上通過。

老魏帶人趕到時,危橋下的河灘上已經圍了不少人。

地上躺著一具水淋淋的屍體,死者是一個中年男人,大約四十多歲年紀,穿一件加厚棉外套。

老魏看看死者蒼白的臉,覺得有點眼熟。

刑警小李吃驚地叫起來:“哎,這不是長城建築公司的老總萬長城嗎?”

長城建築公司可是青陽市數一數二的私營大企業,不但承建了許多市政工程,而且還搞房地產開發。

老魏也在電視上見過萬長城,仔細一瞧,還真是他。

老魏叫小李趕緊聯係萬長城的家人,又問屍體是誰發現的。

一個頭戴護耳皮帽的老頭兒站出來說:“是我。”

據老人說,他是這青陽河上的漁夫,今天趁著河麵沒結冰,他一早就來撒網,不想一網下去,竟拖上來一具屍體。

老魏問發現屍體的具體位置,老頭把手攏在袖子裏,胳膊肘兒朝青陽大橋那邊抬了一下,說就在最中間的那個橋墩下。

法醫在現場作了初步檢驗,死者後腦有鈍器傷,但並不致命,口鼻部附著有蕈形泡沫,肺部有積水,可以確認是溺水身亡。死亡時間大約在昨晚7點至10點之間。更具體的死亡時間,需屍檢後才能進一步確認。

老魏問:“死者後腦鈍器傷是外力擊打所致嗎?”

法醫說:“創口形狀不規則,估計是石頭石塊之類的鈍器撞擊所致,可能是有人拿著石塊在背後襲擊他,當然,也不排除是落水過程中碰撞所致。”

老魏皺著眉頭,邊聽邊點頭。

“哎,他口袋裏好像有東西。”痕檢人員忽然叫了一聲。

老魏急忙走過去,痕檢人員戴著白手套,從死者棉大衣兩邊口袋裏各掏出一大塊石頭,棱角分明,拿在手裏沉甸甸的,兩塊石頭加起來隻怕重量不輕。死者穿著加厚的棉大衣,被人在口袋裏揣上兩塊石頭,一時還真看不出來。

“這可是殺人沉屍呀!”老魏本來還有點懷疑死者可能是跳河自盡或失足落水,但現在已基本可以確認是他殺。

他四下裏看了看。

現在是枯水季節,青陽河的河麵比夏天漲水時窄了一半,冷風從河麵吹來,讓人止不住要打寒戰。

河水幾乎沒有流動,屍體落水才一夜時間,應該沒有被衝走多遠,所以死者極有可能是在屍體被發現的附近不遠處落水的。

老魏背著雙手,踱上危橋。

這座青陽大橋的承建單位,正是萬長城的長城建築公司。

塌橋事故發生後,有人舉報其為豆腐渣工程。也不知道萬長城使了什麽障眼法,最後竟讓上麵派來的事故處理小組的專家將事故原因定性為大貨車超載嚴重所致,與大橋建築質量無關。

大橋成為危橋後,經曆風雨侵蝕,又沒人管理,兩邊的護欄也都毀壞掉落,在橋上騎自行車,其實是很危險的。

老魏走到橋中間,向下一望,橋麵距離河麵有近十米高,雖是枯水季節,河中間水深隻怕也有三四米,且距離兩邊河岸甚遠,人若掉下,當真隻有死路一條。

他仔細瞧著腳下,果然在最中間橋墩上方的橋麵發現了一小攤血跡,血跡旁邊還有一些淩亂的腳印。

他叫來痕檢人員認真勘察,腳印太過雜亂,已無法提取,但經過快速化驗,可以確認那一攤血跡是死者萬長城留下的。

據此判斷,死者極有可能就在此處遭人襲擊,再被推落下水的。落水前還被人在口袋裏塞了兩大塊石頭,估計凶手是怕其屍體浮出水麵,暴露罪行。

想不到萬長城竟死在自己建築的大橋上,莫非真是天意使然?

忽聽一陣喇叭鳴響,一輛黑色豐田停在橋頭,從車上走下來一個年輕女人,黑絲短裙高跟鞋,耳朵上吊著兩個誇張的大耳圈,顯得漂亮而時尚。

刑警小李走上去一問,才知她叫趙卉,是萬長城的老婆。

趙卉一見萬長城的屍體,人就向後一倒,暈了過去。

跟在身邊的年輕司機急忙抱住她,趕緊掐人中,趙卉悠悠醒轉,看著地上的屍體,掩麵而泣。

老魏知道她一時半會平靜不了,就把那司機叫到一邊,問死者是不是他的老板。

司機眼圈紅了,點頭說:“是我們老板。我是專門給他開車的司機。”

老魏問:“你最後一次見到死者是什麽時候?”

司機回憶著說:“是昨天中午吧。當時萬總要去省城辦事,但小車發動機壞了,還在修理廠修理,我想另外派車,萬總說不用,他自己去車站坐車就可以,反正省城也不算遠,而且……”

老魏皺著眉頭問:“而且什麽?”

司機猶豫一下,說:“而且萬總說他也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去了省城。”

老魏問:“知道他去省城辦什麽事情嗎?”

司機說:“不知道,他沒說,我們也不敢問。”

老魏問:“他出門之後,有打電話回來嗎?”

司機朝趙卉那邊看了一眼,說:“我聽太太說,萬總昨天傍晚七點左右給她打過一次電話,說自己已經回來,正在車站門口。當時小車已經修好,太太問要不要派司機去接他,萬總說不用,他自己走路回家,全當散步。萬總家就住在橋那邊不遠的豪景山莊,從車站過來,如果開車,要沿著青陽河繞一個大圈子,如果步行,可以從青陽大橋上直接穿過,就很近了。結果太太等了一夜,也沒見他回家,打他手機也關機,正在擔心呢,今天早上就接到警方電話……”

老魏見趙卉止住了悲聲,就問她:“你老公出門的時候,手裏帶了些什麽東西?有沒有帶什麽值錢的物品?”

趙卉說:“他身上背了一個斜挎包,裏麵有五十萬現金,身上有手機、手表。他戴的是一塊勞力士滿天星鑲鑽手表,價值六萬多塊。對了,他喜歡收藏玉石,無論背什麽包,都會在包裏掛上一個開過光的玉觀音,以保佑自己出入平安。那塊玉也值好幾萬元。”

老魏點點頭。

他剛才已經問過那個老漁夫,萬長城的屍體被打撈上來時,身上並沒有挎包之類的東西,警方也在附近搜尋過,沒有發現被丟棄的挎包。而且萬長城手腕上的手表和腰裏的手機也不見了。

老魏摸摸自己腫起的腮幫子,心想現在基本可以認定,這是一起惡性搶劫殺人案,看來自己又有活兒幹了。

2

在下午的案情分析會上,老魏向大隊長範澤天匯報了現場勘察情況和警方目前所掌握的線索。警方調看了市汽車站昨天下午的監控視頻,發現萬長城走出車站時,身上的挎包還在。

範澤天思索著說:“從目前咱們所掌握的線索來看,我同意你們的偵查方向,這很可能是一起搶劫殺人案。”

他拍拍老魏的肩膀,“這個案子由你來負責吧。萬長城不但是咱們青陽市有頭有臉的民營企業家,而且還是市政協委員,這樁命案很受輿論關注,你一定要爭取早日破案。”

老魏說:“是。”

專案組成立後,偵查工作隨即展開。

警方從車站監控視頻中發現,萬長城11月14日也即昨天晚上走出車站的時間是晚上七點零七分,從車站步行至青陽大橋東岸橋頭,約需十多分鍾,也就是說萬長城在橋上遇襲時間大約在晚上七點二十分左右。

警方在青陽大橋東西兩頭展開了細致的走訪排查工作,希望能發現案發當時的目擊者。

另外,萬長城被搶走的除了挎包裏的現金,還有手機、手表和一塊玉石。

根據以往的經驗,凶手搶到東西後,有可能會急著出手。

趙卉已將那枚玉觀音的照片發給警方,那是一塊造型很特別的玉石,很好辨認。鑲鑽手表後麵刻著“WCC”三個字母,是萬長城名字拚音首字母大寫。

警方把這一情況通報給全市大小當鋪和二手市場,一旦發現有人拿著這兩樣東西來賣,立即報警。

警方忙碌了三天,仍然沒有發現半點有用的線索,正自氣餒,忽然接到城東皇叔街一家當鋪來電報警,說是有個家夥拿了一塊背後刻有“WCC”三個大寫字母的勞力士手表來抵押。老魏精神大振,立即帶人趕去。

當鋪老板從高高的櫃台後邊站起來說:“你們來晚了,那家夥已經走了。”

老魏氣壞了,問:“你怎麽不拖住他?”

店主苦著臉說:“人家要走,我留得住嗎?”

老魏問:“手表呢?”

老板說:“這是在你們警方掛了號的贓物,我哪敢收呀?我看了一下,騙他說是山寨貨,沒收,他就走了。”

老魏氣得直瞪眼,店主狡黠一笑說:“不過我這裏有監控,已經拍下了他的臉。”

老魏馬上調看監控視頻,發現拿著手表來當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臉型黑瘦,頭發淩亂,身上套著一件髒兮兮的舊羊毛衫。

店主說對方說帶四川口音的普通話,應該不是本地人。

老魏立即把那家夥臉部截圖發回局裏,叫戶籍科的人查一下,看有沒有他的資料。

戶籍科很快回電,這家夥曾到公安局辦理過暫住證,他叫佟亮,四川雅安人,四年前來到青陽市,據暫住證上的資料顯示,他租住在太平坊文華街21號303房。

太平坊在老城區,老魏找到文華街21號,發現那是一幢灰蒙蒙的四層舊樓,外麵牆壁上用石灰水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樓道敞開著,沒有上鎖。

老魏帶人爬上三樓,找到303房,房門關著,屋裏傳出嘈雜之聲。

從聲音上判斷,屋裏不止一人。

老魏下意識地摸了摸腰裏的配槍,朝小李使個眼色。

小李猛然一腳踹開大門,老魏衝進屋,屋裏有三個男人,兩個年輕人和一個老頭,正圍在一起打牌。

老魏認出其中一個年輕人就是在當鋪監控視頻中見過的佟亮,立即掏出槍來大喝一聲:“警察,不許動!”

屋裏三人先是一愣,待看清從天而降的是一隊荷槍實彈的警察之後,不由得一齊變了臉色,撲通一聲,一齊抱頭跪地,大叫:“別開槍,別開槍,我們承認,我們搶了萬長城……”

老魏與小李對望一眼,甚覺意外,第一是沒有想到嫌疑人這麽快就招了,第二,他們自稱“我們”,看來搶劫殺人的並非佟亮一人,而是團夥作案。

三人被帶回公安局,審訊工作隨即展開。

據佟亮交待,他們三個是同鄉,四年前從家鄉來到青陽市,一直在長城建築公司打工。青陽大橋他們也曾參與建造。前前後後在萬長城的建築公司打了四年工,可老板一直沒有給他們結算過工資。每到過年的時候,萬長城就給他們發兩千塊錢路費,餘下的工資說是等等再結,這一等就是好幾年。現在萬長城拖欠的他們每個人的工資都已經超過五萬元了。今年年關將至,三人商量說什麽也要跟萬長城把工資結了回家過年。可萬長城根本不理會他們,甚至還找來地痞流氓威嚇他們。他們三個既惱火,又無奈。

幾天前,也即11月14日傍晚,他們三個在青陽大橋附近溜達,碰巧看見萬長城身上背著一個包,一個人在路上走著。三人心中不平,頓起歹意:既然要不到工資,那就把他給搶了,無論如何總要撈點路費回家吧?等萬長城走到危橋上時,他們三個見四下無人,便緊跟上去,隨手撿了一塊石頭,往他後腦勺上敲了一下。萬長城“哼”了一聲,被打暈在地。他們三個生怕被人看見,膽戰心驚地搶了他的包,捋了他的手表,扯了他皮帶上的手機,撒腿就跑。

老魏沉著臉問:“你們真的隻是將萬長城打暈過去?”

佟亮點頭說:“是呀。”

老魏盯著他問:“你們不看新聞的嗎?”

佟亮苦笑道:“出租屋裏沒電視,也沒報紙,我們從來不看新聞。”

老魏說:“那我現在告訴你,萬長城死了,就在你們搶劫他的那個晚上,那個地方,被人殺死了。”

佟亮嚇了一跳,說:“不可能呀,我們下手並不重,真的隻是將他打暈,我怕鬧出人命,還特意看了一下,我們離開的時候,他呼吸順暢,頭上敲破皮肉流了一點血,不過很快已經止住。我們隻是出來打工的,不想殺人,隻想拿回屬於自己的那點血汗錢。”

老魏問:“你們用來作案的石頭呢?”

佟亮說:“當時就扔進青陽河了。”

老魏說:“我們在你的出租屋裏找到了萬長城的手機和手表,還有他的挎包,挎包裏的五十萬元現金去哪裏了?”

佟亮睜大眼睛道:“什麽,五十萬現金?沒有,那裏麵除了一塊破玉觀音,就隻有幾千塊錢,我們三個當時就分了。那個手表看起來蠻值錢的,誰知我拿到當鋪,人家說是山寨貨。”

老魏皺眉說:“看來你還是不老實啊,萬長城出門的時候,包裏明明帶了五十萬元現金,現在全被你們搶了,你還不承認?”

佟亮苦著臉道:“阿Sir,我都已經進來了,還能不老實嗎?那包裏真沒有五十萬,他出門時帶了五十萬,也許回來之前花掉了呢?還有,我們要是有了五十萬,早回老家過年去了,還用待在這裏等你們來抓嗎?”

老魏一想也對,如果他們真的搶了五十萬,或者殺了人,還能在出租屋裏若無其事地玩紙牌,那可就不是一般的心理素質了。況且現在將三人分開審訊,口供並無出入,看上去不像串供,也不像撒謊。如果他們口供屬實,那麽萬長城身上的五十萬元,很可能是帶去省城花掉了。而殺死萬長城的凶手,也另有其人。

佟亮他們搶劫過後,夜幕中的危橋上隻剩下昏迷過去的萬長城。這時真正的凶手走了出來,趁著萬長城尚未蘇醒,便在他的棉衣口袋裏塞進兩大塊石頭,將他推下青陽河,落石沉屍,將其殺害。

如果搶劫和殺人是分開的兩樁案子,那麽這個殺人凶手又是誰呢?

3

為了搞清楚案發當日被害人萬長城的行蹤,老魏親自去了一趟省城,但回來之後向範澤天報告說並無收獲。

案子一下陷入僵局。

正在這時,小李從萬長城的司機那裏得到一條重要線索,案發當天下午,曾經有人向他打聽過萬長城的行蹤。

這個人叫黃三強,因為是個癩痢頭,所以認識他的人都叫他三癩子。

三癩子幾年前因為持械傷人,坐過三年牢,出獄後一直沒有正式工作,就在社會上混。萬長城為了對付討要工資的民工,或者搞房地產開發時恫嚇那些拒絕拆遷的“釘子戶”,曾請他出麵“幫忙”。兩人也算是熟人了。

據司機反映,案發當日下午兩點左右,他在汽車修理廠門口偶遇騎摩托車的三癩子。三癩子停車跟他搭訕,並問:“萬總去哪兒了?剛剛去公司找他,他人不在。”

司機隨口說他去省城辦事了。

三癩子問:“你是他的專職司機,怎麽沒去?”

司機說:“車壞了,我在修車。萬總自己一個人乘車去了省城。”

三癩子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摩托車一轟油門,走了。

司機當時並未放在心上,後來萬長城死於非命,他越想越覺得可疑,所以才將這一情況告訴了警方。

老魏分析道:“如此說來,萬長城獨自一人去省城這件事,除了他老婆和司機,就隻有這個三癩子知道了。”

小李點頭說:“對,所以我才覺得這個人很可疑。”

老魏點點頭說:“不管怎樣,先傳喚這個黃三強,探探他的口氣。”

黃三強約莫三十歲年紀,果然是個癩痢頭,臉上一道長長的刀疤,看起來讓人瘮得慌。

他也不是第一次進公安局,大大咧咧的,並不膽怯。

老魏問:“黃三強,知道我們為什麽請你來嗎?”

黃三強晃頭晃腦地說:“知道,不就是為了萬長城的命案嘛。”

老魏問:“這個月14日下午七點至晚上九點之間,你在哪裏?”

黃三強笑道:“這是問我有沒有案發時不在場的證據嗎?別浪費時間了,沒錯,這個時間段我確實在青陽大橋附近,而且我也確實想殺萬長城,可是他真的不是我殺的。”

據黃三強交待,他確有殺萬長城之心。

那天下午從萬長城司機口中得知萬長城獨自一人出門,他就覺得機會來了。

他給萬長城打電話,探知對方會從車站經青陽大橋步行回家,於是就騎摩托車隱蔽在萬長城所住豪景山莊門口不遠一個他回家必經的拐角處,準備等萬長城走到這裏時伺機動手。可是一直等到晚上七點半,仍不見萬長城現身,再打他手機,卻已關機。

他心有不甘,騎著摩托車沿途尋去,大約七點四十分左右,他騎摩托車經過危橋,並沒有看見萬長城,又一直尋到車站,也沒有見到他。

他以為萬長城騙了他,罵了一句“他媽的”,隻得悻悻作罷。

直到第二天看了電視新聞,才知道那晚萬長城淹死在了青陽河。

老魏見他眼神閃爍,說話像背預先想好的台詞,就知道這裏邊有蹊蹺,一拍桌子火道:“三癩子,你給我老實點兒。我們既然把你請進來,就肯定已經掌握了你幹壞事的證據。到了現在你還不老實交待,那就是自討苦吃。”

他朝小李使個眼色,小李心領神會,挽起衣袖虎著臉走上前,裝出一副要“教訓教訓”他的樣子。

“怎麽著,你們還真敢刑訊逼供呀?”黃三強好漢不吃眼前虧,忙叫,“好了好了,我說我說,我承認,萬長城是我殺的。我騎著摩托車經過那座危橋,正好撞見萬長城,殺心頓起,就把他推下了大橋。”

老魏問:“你看到他時,他是不是昏迷在大橋上?”

黃三強說:“對對對,他當時正昏迷不醒,我本來以為他死了,那正好省得我動手。誰知下車一看,他隻是昏迷過去,呼吸順暢,估計死不了,所以我一咬牙,就把他推下了大橋。”

老魏問:“你為什麽要在他棉大衣口袋裏塞兩塊石頭?”

“石頭?”黃三強一怔,“這叫落石沉屍,你懂不懂?讓他揣兩塊石頭在口袋,增加他的重量,屍體就不容易浮起來。”

老魏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輕輕舒了口氣。

至此,萬長城命案發生的經過,已經基本查明了。

佟亮他們三個先將萬長城擊暈,實施搶劫後離去,以為過不了多久萬長城就會自然醒轉。誰知他們離去不久,大橋上隻剩下昏迷倒地的萬長城,剛好心懷殺機的黃三強趕到,輕而易舉地就將毫無反抗之力的萬長城丟進冰冷的青陽河,落石沉屍。

老魏問:“據我們調查,你與萬長城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殺他?”

黃三強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老魏一愣:“你的意思是說,你是受人指使?那個人是誰?”

黃三強說:“這個我不能告訴你們。”他看看旁邊正朝他晃動拳頭的小李說,“做我們這行有我們的道義,我承認我殺了人,萬長城的案子是我做的。但我絕不會說出我背後的老板是誰。就算你現在打死我,我也是這句話。”

老魏笑笑說:“你放心,他隻是嚇唬嚇唬你,刑訊逼供那是無能警察才幹的事,咱們不會幹。你的幕後指使人是誰,咱們很快會調查清楚。你就準備吃槍子吧。”

4

別看黃三強在外麵橫行霸道,可在家裏,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孝子。

他母親因為他坐牢那幾年勞累過度,得了一種比較罕見的病,據說隻有北京的大醫院才能治好,而且手術費最保守估計也要二十多萬。

道上曾有傳聞,黃三強為了給母親籌錢治病,還暗中策劃過搶銀行,但沒有成功。

但是最近,他母親忽然坐飛機到北京,在一家大醫院成功進行了手術,手術費三十萬已經支付給醫院……

聽完小李的匯報,老魏著實愣了一下。

看來黃三強這小子所言不虛,他還真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呢。

他母親的三十萬元手術費,顯然就是他替別人殺死萬長城的報酬。

可是到底是誰拿三十萬買萬長城的命呢?

是他不共戴天的仇家,還是生意場上你死我活的競爭對手?

老魏想了一下,忽然問小李:“你說萬長城死後,最大的受益者是誰?”

小李脫口而出:“當然是他那年輕的老婆呀。”

老魏搖搖頭,臉上露出奇怪的笑意。

小李腦中靈光一閃,說:“是他那個帥哥司機。”

老魏點頭。

小李說:“我也看出來他老婆趙卉和司機關係不一般,你的意思是說背後指使黃三強殺人的就是他倆?”

老魏沒有說話。

小李說:“我覺得不大可能,如果真是他倆,他們隻會希望黃三強藏得越深越好,絕不會在警方根本沒有注意到黃三強的時候,就自揭其短地把他推出來。”

老魏點頭說:“有道理。”

這天下午,市局領導交給老魏一封信,說是從紀委轉過來的一封與萬長城命案有關的舉報信。

老魏一看,信是打印出來的,主要內容是說,市政府一位姓蔡的副市長和萬長城官商勾結,在許多市政工程招投標中,存在行賄受賄暗箱操作等違紀違法行為。青陽大橋之所以建成了豆腐渣工程,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塌橋事故發生後,蔡副市長和萬長城通過做假等手段蒙混過關撇清關係。最近蔡副市長要升到省廳做一把手,不想省紀委收到舉報信,正要對青陽大橋塌橋事件重新展開調查,據說萬長城這次攜帶五十萬元現金進省城,就與這件事有關。蔡副市長不想因為這件事影響自己仕途,為了殺人滅口,所以暗中放出話來,願出三十萬買萬長城一條命。

老魏覺得這是一條重要線索,立即就此展開調查。

但最後卻發現,這位蔡副市長其實早在兩個多月前就已被省紀委“雙規”,一直處在秘密控製之下。他房間裏除了要他交待罪行的紙和筆,沒有手機電話,沒有電腦互聯網,跟坐牢沒有什麽區別,所以絕不可能指使別人殺人滅口。

線索就此中斷。

老魏很是氣餒,案情分析會上,他問小李:“從目前情況來看,你覺得咱們應該從哪個方向入手才好?”

小李想了一下說:“萬長城黑白通吃,平時仇家不少,生意場上的競爭對手更多,要是一個一個排查,困難比較大。我覺得咱們還是應該從黃三強身上下手。”

老魏說:“可是他這個人極講義氣,死也不肯招出幕後老板是誰。”

小李說:“他不是個孝子嗎?也許咱們可以從他母親身上打開缺口。”

老魏:“說這倒是個辦法。”

兩天後,老魏帶著小李乘飛機到北京,在一家大醫院找到了手術後正在住院的黃三強的母親。

老魏怕老人家受不了打擊,沒告訴她黃三強殺人的事,隻是提一些水果,身著便裝走進病房,說自己跟黃三強是好朋友,因為最近進京辦事,受黃三強之托,前來看望老人家。

老人家十分高興。

聊天過程中,老魏假裝不經意地問起老人家手術費的事,老人家心疼地說:“這次手術差不多花了三十萬元,都是三強向朋友借的。”

老魏問老太太知不知道給黃三強借錢的人是誰。

老太太搖頭說不知道,錢是他進京前一天,也就是11月15日借到的,是他的朋友親自送到家的。

老魏問她認不認識他那個朋友,他們當時都說了些什麽。

老太太仍舊搖頭,說他們關起門在房裏說話,她沒有聽到。那個人她也不認識。

想了一下,又說:“不過有些眼熟,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

老魏忙說:“您再好好想想。”

老太太想一下,說:“瞧我這記性,我想起來了,以前我在中和村撿礦泉水瓶時見過他,他好像就住在那裏。”

老魏問:“他大概多大年紀,長得什麽樣?”

老太太說:“大約四十來歲吧,戴眼鏡,斯斯文文,看起來像個教書先生。”

老魏知道,中和村是青陽市的一個城中村,目前正麵臨拆遷重建,村子不大,找一個人應該不難。

他朝小李使個眼色,小李立即走到外麵走廊,給局裏戶籍科打電話,讓他們把中和村所有三十五至四十五歲之間男性常住人口身份證資料發到自己的工作郵箱。

十幾分鍾後,戶籍科將資料發送過來。

據戶籍科的同事篩選,整個中和村共一百五十戶人家,符合查找條件的男子共八十二名。

小李把這些人的照片在手提電腦裏打開,一個一個放給老太太看。

老太太眯著眼睛看了半天,最後指著一個戴近視眼鏡的瘦削男子說:“就是他。”

老魏一看,那人名叫高明,住在中和村102號。

回到青陽市,老魏馬不停蹄地傳喚了高明。

高明,今年42歲,中和村老住戶,三中物理老師。

老魏開門見山地問:“11月15日,有人看見你親手將三十萬元交給黃三強,有這回事嗎?”

高明說:“是的,但錢不是我的,是我們中和村一百五十戶人家每家出兩千元湊起來的。”

老魏有點意外,問:“你們中和村為什麽要湊錢給他?”

高明說:“因為我們想請他幫我們解決萬長城。”

原來萬長城想把中和村拆了搞房地產開發,但給拆遷戶每平米房產的拆遷安置補償,還不及周圍房價的一半。一旦拆遷,中和村村民無力購買新房,便會無家可歸,所以全體村民都不同意拆遷。為了逼遷,萬長城請黃三強帶人在村裏潑屎放蛇砸門拆玻璃,甚至上門砍殺,村民們義憤填膺,卻又無可奈何。後來村裏人聚在一起商量,萬長城可以找黑道上的人玩手段,咱們也可以呀,他黑,咱們比他更黑。所以下次黃三強上門逼遷的時候,村民們就好言好語將他請到家裏商談,表示願出更高的價錢,請他反過來去教訓萬長城。黃三強問他們願意出多少錢,村民們說出十萬。黃三強想一下說:“你們教訓一次萬長城也不頂事,他在上麵有人,完了還是要拆你們的房子,而且我也會受連累。”村民問:“那怎麽辦?”黃三強咬咬牙說:“無毒不丈夫,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幫你們徹底把萬長城解決了吧。你們給我三十萬,我幫你們徹底解決後顧之憂,保證萬長城再也不會來拆你們的房子了。再說你們共有一百多戶人家,平攤下來,每戶出兩千元,就把這事徹底擺平了,何樂而不為呢?”黃三強又拍著胸脯保證說:“盜亦有道,你們放心,就算我被抓去槍斃,也絕不會供出你們來。如果我把你們扯進來,你們可以把錢要回去。”雖然沒有言明,但村民都隱約猜到他所說的“徹底解決萬長城”是什麽意思,大家都沉默著,誰都沒有表示異議。11月15日,村民看到新聞說萬長城被人殺死了,心裏知道一定是黃三強幹的,於是大家都遵守諾言,湊齊三十萬元,派高明做代表,交給了黃三強。

老魏做夢也沒有想到,指使黃三強殺害萬長城的幕後真凶,居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村人。

案子雖然破了,老魏的火牙仍然未好,整天捂著腮幫子,難得見他說句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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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低雲暗,冷風勁吹,入冬的第一場大雪終於紛紛揚揚下起來。

老魏嗬著白氣,穿過公安局的大院,走向刑偵大隊大隊長範澤天的辦公室。

他手裏拿著萬長城命案的卷宗,要請範澤天簽字結案。

其實案子幾天前就已經破了,他想找範澤天簽字,可這位大隊長一直忙著,隻能在電話裏聞其聲,不能見其人。

今天好不容易看見他回辦公室,趕緊拿著卷宗一路小跑過來。

範澤天接過卷宗看了一下說:“對不起,老魏,這個字我不能簽,因為這個案子還沒有破。”

老魏一愣:“還沒有破?”

範澤天說:“對,我看過這個案子的所有資料,覺得咱們的偵察工作有漏洞,甚至出現了很大的偏差。咱們就從黃三強殺人說起吧。在萬長城所住的豪景山莊前麵不遠的一個十字路口,有一個交通監控攝像頭,拍到11月14日晚間,黃三強騎著摩托車沿路尋找萬長城經過那裏的時間,是晚上七點三十四分,然後晚上七點四十八分,他騎著摩托車出現在汽車站的治安監控視頻裏,這中間隻有十四分鍾時間。從那個十字路口到汽車站,你知道的,最近的路,隻有經過青陽大橋這一條道。我請技術科的同事反複測試和計算過,那條路,因為路況不好,騎摩托車最快也要十三分鍾,黃三強用了十四分鍾走完,已經算是很快的速度了。如果他真是殺害萬長城的凶手,如果真如他所言,騎摩托車經過危橋發現昏迷倒地的萬長城,然後停下摩托車上前察看,試探他的鼻息,確認他沒有死,然後再找到適合的石頭塞進他口袋,再把他推下河去,經過反複演示,我計算出,這中間至少要耽擱五至八分鍾。”

老魏漸漸明白他的意思,問他:“你的意思是說,如果黃三強殺了人,那麽他走完這段路,行路時間加上作案時間,至少需要十八至二十一分鍾,而他實際上隻用了十四分鍾,所以他根本沒有時間殺人。”

範澤天點頭說:“是的,從監控視頻所記錄的時間差來看,他根本沒有時間在橋上殺人。我個人比較傾向於認同黃三強的第一份口供,他想殺萬長城,但沒有找到目標。他開著摩托車經過青陽大橋,一路上並沒有看見萬長城,過了橋,他繼續向前搜尋,所以他的身影才會出現在車站的監控畫麵中。”

老魏見自己的推理被推翻,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冷著臉問:“如果黃三強沒有殺人,那他為什麽要承認自己是殺人凶手呢?”

範澤天說:“其實很簡單,如果他不承認是他殺死了萬長城,他就不可能得到母親的三十萬救命錢,就算拿到了,也會被得知真相的村民要回去。他雖然是個流氓,但他也是個孝子,他為了籌錢給母親治病,寧願自己坐牢,甚至被槍斃。”

“如果他沒有殺人,那萬長城又是怎麽死的呢?”

“經過推算,黃三強騎摩托車經過青陽大橋大約是晚上七點四十分左右,這時他並沒有在大橋上看見萬長城,說明萬長城這時已經落水了。而民工佟亮三人打暈萬長城實施完搶劫離去時,大約是七點二十五至七點三十分之間。從佟亮三人離開,至黃三強到來,中間大約有十五分鍾時間。經過調查走訪,基本可以確認,這中間並沒有人上橋,自然也就沒有人將萬長城推下青陽河。那他是怎樣掉進河裏的呢?最合理的解釋,隻能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我個人的推理是,搶劫他的人離去後,他很快蘇醒,意識模糊中翻了一下身,危橋護攔早已毀壞,他翻動身體,很快就滾到橋沿,毫無阻攔地掉了下去。”

他大聲問:“萬長城口袋裏的石頭又怎麽解釋?這不是有人落石沉屍最好的證據嗎?”

範澤天道:“不錯,當初這個案子之所以定性為他殺,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在死者口袋裏發現了兩塊石頭。投水自盡的人應該不會在自己口袋裏塞上兩塊石頭,失足落水的人就更不會有此不合常理之舉了。要把這個問題解釋清楚,就不得不從萬長城獨自去省城所辦事項所起。萬長城喜歡收藏玉石,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愛好,那就是賭石。那天省城剛好有一場地下賭石大會,據我調查,那兩塊石頭,其實是萬長城花五十萬賭來的,他覺得石頭裏麵所藏美玉,價值遠不止五十萬元。他怕放在包裏被人偷,所以就藏在了自己大衣口袋裏。”

老魏皺眉道:“是嗎?我也去省城調查過,怎麽就沒有調查出來呢?”

範澤天盯著他道:“不,你調查出來了,你早就知道他口袋裏揣著的不是兩塊普通的石頭,所以你從省城回來的第二天,就跑到物證科,用兩塊顏色和形狀大致相同的石頭,把那兩塊石頭掉包了。其實所有證物在案發現場都已被拍照,但已經收進物證科的兩塊毫不起眼的石頭,又有誰會再次拿出來跟最初拍攝的照片仔細對照呢?物證科裝有監控探頭,但你掉換石頭時一直背對著鏡頭,所以絕對不會被人看見。其實這時候你已經知道萬長城並非死於他殺,而是迷糊中失足落水,但為了將那兩塊價值不菲的石頭據為己有,你不得不將這個案子辦成凶殺案,恰巧這時黃三強自認其罪,正中你下懷。但是黃三強雖然承認殺人,卻不願說出幕後的買凶殺人者是誰。警方偵破工作進入死胡同之際,忽然收到一封從紀委轉來的舉報信,使警方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蔡副市長。經過技術科分析,這封信是用咱們局的電腦打印的,如果要我說得更具體一點,就是你辦公室那台噴墨打印機打印出來的。其實那封舉報信是你寫的。”

老魏的臉色已經變了,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問:“笑話,我為什麽要寫那樣的信?”

範澤天道:“因為你想讓這個案子早日偵破,早日結案,因為你怕再拖下去會夜長夢多。蔡副市長與萬長城之間的齷齪勾當,在咱們青陽市早已不是什麽秘密,據你推測,指使黃三強殺人的,極有可能是這位急於升官卻又醜聞纏身的副市長。但是你手裏沒有任何指向他的證據,不敢貿然調查他,所以就自己寫了一封舉報信,把警方的調查方向引向這位貪官。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官場上有你太多不了解的潛規則,雖然沒有對外公布,但實際上蔡副市長早就已經被省紀委‘雙規’,他已經被軟禁起來,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再指使別人去殺人。你的詭計沒有得逞,中和村的線索恰好在這時浮現出來。你終於找到了指使黃三強殺人的幕後黑手。這個案子表麵看來,確實被你偵破了。你這麽急著找我簽字,就是希望這個案子早點結案。我為什麽三番幾次不肯簽字,就是因為我對這個案子產生了懷疑,這幾天我一直在暗地裏加緊調查。”

範澤天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意味深長地說:“老魏,就像萬長城喪命於自己建築的危橋,其實我們每一個人的人生中都有許多危橋,一不小心,就會掉進萬劫不複的深淵。我知道你家裏經濟情況不好,老婆生病,好不容易盼到兒子大學畢業,原指望他能贍養父母,誰知卻還反過來向你伸手要錢買房。這何嚐不是你人生中的一段危橋?你把那兩塊石頭放回物證科,將這個案子重新偵查清楚,我不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辦完這個案子,你就退休養老吧。”

老魏抬頭看著他,眼圈就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