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恐怖

1

在青陽河中遊東岸,有一座新興的工業城市——青陽市,沿河建有一個大型工業區,叫作青陽工業區,工業區內有大、中、小型企業近三十家,其中以造紙廠、紙漿廠居多。

現如今,“青陽造紙”已經成為省內一個響當當的品牌。

7月的一天中午,烈日當頭,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人們都躲在空調房裏睡著午覺,在青陽工業區的大門口,卻站著一群人,正在烈日下翹首瞻前,眼巴巴地等待著什麽。

站在最前麵的那一位,正是青陽市分管工業的副市長趙藝海。

緊跟在趙副市長身後的那個肥嘟嘟的中年男人叫彭名揚,是工業區內最大的造紙廠名揚造紙廠的老板,青陽市造紙行業協會會長,在青陽市,彭老板可是一個能呼風喚雨的角色。

在趙副市長和彭名揚身後站著的是市環保局的幾位正副局長和工業區內一些企業的負責人。

再往後,大門上扯著一條大橫幅:歡迎省環保廳領導來我市視察工作。

原來這一眾官員和企業家是在此等候和迎接省裏下來檢查工作的領導。

在烈日下隻站了幾分鍾,大夥身上就已經冒出了熱汗。

趙副市長不住地低頭看著手表,又不住地抬頭向水泥路麵的那一頭張望,臉上顯出焦急的神情。

又等了一陣兒,忽聽兩聲喇叭鳴響,兩輛小轎車一前一後朝工業區門口駛來。

“來了來了。”彭名揚認得這是省城的車牌,急忙叫起來。

小車緩緩停下,車門開處,從前麵一輛奔馳車裏走出來一位皮膚白皙、大腹便便的官員。趙副市長認得正是省環保廳副廳長衛星華,急忙率眾迎上,一邊雙手緊緊握住衛副廳長的右手一邊滿臉堆笑地說:“歡迎衛廳長前來我市視察工作。”

衛星華眯著一雙不大的眼睛,臉上帶著平易近人的笑容,一邊與大家握手,一邊指著與自己一同走下奔馳車的那個麵容清臒、戴著眼鏡的中年漢子介紹道:“這位是咱們廳新上任的總工程師寧則正寧總。”

又指指從後麵車上走下來的兩位年輕人,笑嗬嗬地說:“這兩位就不用我介紹了吧。”

自從名揚造紙廠成立以來,彭名揚沒少和環保廳的人打交道,自然認得那兩人一個是巡視員申建,一個是助理巡視員楊輝,急忙迎上去,一手拉著一個,嗬嗬笑道:“咱哥幾個可是好久沒碰麵了,今天說什麽也要喝個痛快。”

一行人又重新上車,在趙副市長和彭名揚兩輛奧迪的帶引下,省城來的兩輛專車被前呼後擁地迎進了工業區,拐了兩個彎,在工業區招待所門口停了下來。

衛副廳長一行剛在冷氣十足的空調房裏坐下,立即便有靚麗的服務小姐奉上冰鎮西瓜和哈蜜瓜,衛副廳長嗬嗬笑道:“這一路上可把我熱壞了。”挽起衣袖,連吃了兩大塊冰力十足的哈蜜瓜。

彭名揚看出了領導的心思,起身說:“衛廳長、寧總,一路上辛苦了,我們已經在青陽賓館給四位安排了房間。您看這大熱天的,要不咱們先到賓館安排點節目,消消暑降降溫?”

他的話音未落,寧則正忽然站起身說:“彭廠長,我們接到青陽河下遊六百多位村民的聯名舉報,說是以你們名揚造紙廠為首的幾家企業長期超標向青陽河排放工業廢水,嚴重汙染下遊水質,現在青陽河下遊兩岸的河東村和河西村都成了遠近聞名的‘癌症村’。這件事引起了我們廳,甚至是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視,責成環保部門要從嚴從重從快處理。今天衛廳長和我們幾個,就是為調查此事而來。”

“哎喲,誣告,這絕對是誣告。年初咱們廠從下遊招了一批工人,後來他們幹活兒不認真被集體炒了魷魚。一定是他們回去之後懷恨在心,所以聯名寫信誣告報複。”彭名揚一臉無辜地望向衛星華,“衛廳長,您可得為我們企業作主呀。”

“是呀,辦好一個企業不容易,樹大招風,企業辦得紅火了,招人嫉妒和誣告是在所難免的,關鍵得看咱們有關領導部門能否擦亮眼睛、明辨是非。”趙副市長及時開腔道,“寧總,要說咱們工業區某些企業漏排、偷排、超標排放,這不假,不過這都已經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近幾年來,我們也意識到了發展經濟不能殺雞取卵急功近利,更不能以汙染惡化環境為代價。現在咱們的企業都從國外引進了先進的現代化生產線,建立了自己的汙水處理設備,我可以拍著胸脯擔保,從咱們青陽工業區排出的每一滴水,都達到了環保部門規定的排放標準。當然,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們歡迎省環保部門的領導前來檢查指導工作。如果真的查出有違規排放的企業,關停整改、罰款處理,隻要環保部門跟我們打聲招呼,我們一定采納、批準、執行。寧總不用擔心,在我們青陽市,絕對不存在‘地方保護主義’這一條。”

寧則正眉頭一展說:“好,有了趙市長這句話,我們就放心了。彭廠長,消暑降溫的事稍後再說,辦正事要緊,你還是先帶咱們去你的造紙廠參觀參觀吧。”

彭名揚爽快地說:“好的,歡迎領導到我們廠參觀指導工作。”於是在趙藝海副市長的帶領和陪同下,省環保廳工作組一行直接把車開進了位於工業區中心地帶的名揚造紙廠。

2

名揚造紙廠占地麵積達數十畝,光大型廠房就建了好幾幢,廠區內隻聽機械轟鳴,不時有一輛輛大卡車進進出出,顯得忙而有序,有條不紊。如此規模宏大的造紙廠,在省內也數不出幾家來。

造紙的原材料主要是植物纖維,如木材、稻草、麥草、玉米杆、甘蔗渣等。紙的生產,大體上可分為兩個過程,即製漿和造紙。

衛星華一行先走進製漿車間看了一下。

在造紙行業中,製漿是一道重要而複雜的工序。在鍋爐房,隻見許多工人將一堆堆原材料加上燒堿之後,推進高熱鍋爐中蒸煮;在洗滌池邊,工人們正在清洗剛剛蒸煮過的材料,去除不必要的成分,保留纖維,製成漿料;在漂房內,工人們正在用漂白粉對漿料進行漂白……

他們接著來到造紙車間,在這裏,工人們正熟練地把漿料撈起,脫水壓榨幹燥,最後整理成紙。

參觀完造紙廠的生產程序之後,寧則正立即對趙藝海剛才說的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話產生了懷疑:什麽“都從國外引進了先進的現代化生產線”,這名揚造紙廠使用的明明還是傳統的生產方式嘛。

作為一名環保專業人士,他深知這種傳統的造紙工業是一個產量大但卻用水多、對環境汙染嚴重的輕工業。造紙廠的廢水若未經有效處理而排入江河中,廢水中的有機物質發酵、氧化、分解,消耗水中的氧氣,使魚類、貝類等水生生物缺氧致死;廢水中的樹皮屑、木屑、草屑、腐草、腐漿等沉入水底,淤塞河床,在緩慢發酵中,不斷產生毒氣;另外廢水中還帶有一些致癌、致畸、致突變的有毒有害物質,嚴重威脅沿岸居民的身體健康,同時還不利於農田灌溉。假若舉報信上的內容屬實,那麽……

想到這裏,他頓時感到肩頭的擔子沉重起來。

“彭廠長,帶咱們去你們廠排汙口看看吧。”他看了彭名揚一眼,說。

名揚造紙廠的排汙口就設在造紙車間後麵,從後門走出不遠,便看見一個巨大的儲水池,造紙廠內各道工序所產生的廢水正通過三根管道,源源不斷地排入池內,池子裏裝滿了烏黑的汙水,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難聞的氣味,熏得大家忍不住想捂住鼻子。

池子下遊設有一道攔水大壩,壩上建有一座機房,裏麵四台機器發出轟鳴巨響,正在開足馬力運轉。

大壩底部有一條大管道,經過處理後的廢水正轟然瀉下,通過渠道,流進不遠處的青陽河中。

前麵滾滾流入的烏黑臭水,與後麵排瀉而出的透明清水形成鮮明對比。

彭名揚站在大壩上介紹道:“早在幾年前,我們廠就響應市委市政府的號召,自籌資金2000多萬元,建成了厭氧工藝與好氧工藝相結合的汙水處理係統,我們廠所產生的全部廢水都已經達到國家行業排放標準。”

參觀完如此規模宏大、造價高昂的汙水處理設施,連一向挑剔的總工程師寧則正也不禁暗自點了一下頭,讓助理巡視員楊輝到壩下渠道口取了一個水樣,用水質快速監測儀一測,水質果然已經達到排放標準。

省環保專家一行接著又視察了其他幾家中小型造紙廠,發現各個工廠都建有自己完善的汙水淨化設備,排放到青陽河中的廢水都已達標。

一直在旁相陪的趙副市長打著哈哈得意地說:“怎麽樣,我沒說假話吧?從咱們工業區所排放出去的每一滴水,都是達標的。”

衛副廳長用略顯嚴肅的眼神瞪了寧則正一眼,似乎是責怪他不該如此逞能,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結果什麽也沒查到,反而搞得賓主雙方有些尷尬。他對正在填寫《現場檢查記錄表》的巡視員申建說:“你在檢查結果一欄裏填上‘排放達標’,由我來簽字。”

“且慢。”寧則正忽然阻住申建說,“現在填寫檢查結果還為時尚早。”

衛副廳長滿臉不悅地問:“寧總工程師,你還想怎樣?”

寧則正說:“檢查中遊企業的排汙情況隻是咱們這次視察工作的一部分,我覺得咱們還應該去下遊看看,順便取一兩個水樣回來化驗,然後再下結論也不為遲。”

衛副廳長“哼”了一聲,看著窗外毒辣的陽光不再說話。

趙副市長看出了領導的畏難情緒,打著哈哈說:“這大熱天的,要諸位遠道而來的省城領導頂著烈日冒著酷暑趕上三四十裏高低不平的河堤路,到下遊去走一趟,確實沒這個必要,大夥說對不對?”看見眾人紛紛點頭附和,他又接著說,“不過寧總的堅持也是對的,不管怎麽樣,工作程序不能少,你中遊的汙水處理得再好,沒有檢測過下遊水質,也就缺少有效的證明。我看這樣吧,領導親赴下遊視察工作就免了,咱們派一兩個得力人手驅車去下遊取一些樣水回來,讓寧總化驗檢測,寧總也好填寫報告,向上麵交差呀。”

寧則正說:“取水樣是有講究的,怎麽能隨便叫個人去幹呢?”

正在這時,休息室的門打開了,從外麵走進來一位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年輕漢子,悄悄站在彭名揚身邊。此人名叫陸軍,是彭名揚的小舅子兼保鏢。

彭名揚看見小舅子,眼珠一轉,有了主意,開言道:“寧總,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和衛廳長先去賓館休息,留下申巡視員或楊助理,我讓我的司機陸軍開車送他去下遊取水樣回來。”

衛副廳長趕緊說:“那好,就讓小楊辛苦一趟吧。”

寧則正還想說什麽,趙藝海和彭名揚等人早已一擁而上,挾裹著他和衛星華出了門,後麵有人樂嗬嗬地喊:“走,走,到賓館去,辦完了正事,接下來該上咱們自己的節目了。”

臨出門時,彭名揚忽然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看了小舅子一眼。

陸軍心領神會,急忙跟著走到門邊。

彭名揚落到眾人後邊,低聲問:“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陸軍點頭說:“姐夫放心,一切安排妥當,絕對萬無一失。”

彭名揚滿意地點點頭,加快腳步,追上了前麵的人。

3

從青陽河中遊往下十餘裏,河水便漸漸變了顏色,蚊蠅在河麵上成群飛舞,再往下走,到了下遊,河水濁黑,水草不生,魚蝦滅跡,蛆蟲遍地,惡臭熏天。

河中流淌的似乎已不是河水,而是變了質的黑醬油。

在青陽河下遊兩岸,各有一個村莊沿著河堤逶迤延展,東岸的叫河東村,西岸的叫河西村。

這天下午三四點鍾的時候,火球一般的太陽仍然炙烤著大地,在河東村這邊那寸草不生的河堤上,站著一位身形單薄、戴著眼鏡、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正手搭涼棚,沿著河堤向上遊方向張望,毒辣的太陽已把他的皮膚灼得通紅發紫,可見他已在這火爐一般的堤岸上站了不少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堤岸上塵土飛揚,一輛黑色的奧迪車穿過熱浪,從青陽市方向快速駛來。戴眼鏡的年輕人麵露喜色,急忙站到路邊,密切關注著奧迪車的動向。

隻見奧迪車到達河東村方位時,並未在堤上多作停留,一扭頭,沿著堤坡駛下,直接開進了村子,在村主任何長庚家門口停了下來。

何長庚聽見喇叭聲,急忙跑出來,與車子裏的人說了幾句話,就笑嘻嘻地上了車。

車子拐了一個大彎,駛出村子,沿著一條大路往東南方向去了。

年輕人識得那條路是直接通往鎮上鴻發酒店的,頓時麵露失望之色,一屁股坐在火燙的堤坡上,過了一會兒,卻又不甘心似地站起來,呆呆望著路口,似乎是在等待那輛奧迪車開回來。

約莫過了兩個小時,傍晚時分,黑色奧迪終於又折了回來,但隻在村口停了一下,讓打著酒嗝的村主任下了車,然後又爬上堤坡,一溜煙往青陽市方向去了。

“就這麽走了?”年輕人目送“奧迪”離去,氣憤地跺著腳,從不罵人的他也忍不住絕望地罵了一句,“這些狗日的。”

這個年輕人名叫崔鎖平,河東村人,是這些年來村子裏培養出來的唯一一個大學生,剛剛從武漢一所大學化學係畢業。

在他念高中和大學期間,家中祖父、父親和大姐先後得癌症病故,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村子裏得癌症死去的人突然多了起來。

看著原本清澈見底魚蝦成群的青陽河漸漸變濁變黑,變成一條臭水河,讀化學係的崔鎖平開始懷疑自己的家鄉之所以變成“癌症村”可能與河水被汙染、變質有關。

他取了一些樣水帶回學校化驗檢測,其結果令人吃驚,這條兩岸村民賴以生存的“母親河”中流淌著的,居然是含有亞硝酸鹽、三氯甲烷等致癌物質的劣五類水。

原本清波**漾的青陽河,怎麽會變成一條濁黑發臭的“死亡之河”呢?

通過調查發現,青陽河下遊水質惡化危及兩岸村民身體健康,與中遊工業區內某些無良企業向青陽河超標排放工業廢水有關,其中的名揚造紙廠更是偷排大戶。

為了掌握第一手的資料和證據,告倒告垮這些無良企業,還青陽河以河清水秀的本來麵目,將家鄉父老從“癌症村”的魔掌中拯救出來,崔鎖平在大學四年級時,趁學校放實習假的機會,應聘到青陽市名揚造紙廠做了一名造紙工人。

經過幾個月時間的臥底調查,基本掌握了造紙廠偷排漏排的證據。

大學畢業後,他放棄了師友為他介紹的高薪工作,回到家鄉,聯係河東河西兩村深受汙水之害的村民六百餘人,聯名給省環保廳寫了一封舉報信。

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河東河西兩村村民的遭遇和處境引起了有關部門有關領導的高度重視。

崔鎖平從電視新聞上看到省環保工作檢查小組到青陽市青陽工業區突擊檢查各廠礦企業排汙情況的消息之後,大感興奮。

他推想檢查小組必定要到下遊實地考察,取水樣測水質,走訪村民調查情況,所以一直站在大堤上等待著,準備在檢查小組到來之時將自己辛辛苦苦搜集到的一些資料、照片等重要證據遞交上去,以供參考。

誰知頭頂烈日冒著酷暑苦等了老半天,環保廳的人倒是來了,可人家連車都沒下,開著車到鎮上酒樓轉了一圈就回去了。

真是豈有此理!

怎麽會這樣呢?難道事情起了變化,還是……

現在該怎麽辦呢?

他知道省城來的檢查小組在明天中午之前就會離開青陽市去別的地方檢查環保工作,照現在的情形看,顯然是彭名揚在工作組麵前耍了花招,蒙蔽了省城領導和工作人員。

這次辛辛苦苦的舉報很可能就會這樣不了了之。

怎麽辦?是眼睜睜看著扳倒中遊排汙大戶的良機白白流逝,讓彭名揚之流繼續汙染環境為害村民,還是另想辦法,奮力補救,力求告倒這群唯利是圖不顧別人死活的王八蛋,還家鄉人民一個公道?

沉思半晌,他忽地一咬牙,眼中透出堅毅的神色:不行,這件事絕不能半途而廢,工作組不下來調查實情,咱難道就不會上訪了?他不來取證,咱就不能主動上去遞交證據了?

想到這裏,他急忙奔回家,拿出塑料瓶,分別取了兩份樣水,帶好相關資料,與母親打了聲招呼,就騎著家裏那輛破舊自行車,沿堤而上,直向青陽市方向飛馳而去。

4

天色漸晚,一彎新月剛剛升起就被烏雲擋得嚴嚴實實,天氣悶熱得像個大蒸籠,河麵上熱氣升騰,堤上堤下彌漫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惡臭。

崔鎖平將一輛嘎嘎作響的自行車踩得飛快。

從下遊河東村到中遊青陽市,約莫有三十多裏路程,騎自行車大概要兩三個小時才能到達。如果能趕在深夜檢查組的人關門休息之前將材料遞交上去就好了,否則就要在青陽市耽擱一個晚上,明天白天再去找檢查組的人,彭名揚耳目眾多神通廣大,難保不會被他發現,也難保他不會從中阻撓。

他一邊在心裏這樣想著一邊抬頭看了看天色。天空中的烏雲越積越多,越堆越厚,有如泰山壓頂,風雨欲來。他心裏越發著急,打著手電,將自行車騎得更快了。

這一段河堤內外都沒有人家,路上隻偶爾有一兩個擦身而過的夜行人。

大概走了十來裏路,忽見前麵河堤上燈火通明,人影幢幢。

他暗覺奇怪,將自行車騎近一瞧,隻見路邊枯樹上挑著一盞數百瓦的電瓶燈,河堤兩邊各樹著一個木杈,架著一根長竹竿,橫擋在道路上,四五個身著製服的彪形大漢正在檢查過往行人。

崔鎖平以為是公安人員夜間公幹,並未在意,一直騎了過去,走到近前,才發現情況有點不對勁,因為那些人穿的製服並非警服,而是保安服,而且他們對從上遊方向下來的行人並不阻攔,隻檢查從下遊往中、上遊去的行人。

崔鎖平忽然意識到什麽,暗覺不妙,正欲掉轉車頭,另覓路走,誰知那些保安員早就發現他了。

“喂,幹什麽?去哪裏?”一個保安員黑著臉朝他走過來。

崔鎖平無處可避,隻好硬著頭皮走上去,說:“我、我去青陽市,走、走親戚。”

他已覺出來者不善,所以撒了個謊。

“這包裏裝的是什麽?檢查。”不待他回答,那保安員一把奪過他掛在車屁股後麵的帆布包,往地上一倒,忽拉一下,他放在包裏的照片、資料和兩個水樣全都被倒出來。

保安員蹲下身看了一下,忽然臉色一變:“好小子,老子們找的就是你。兄弟們,快把他抓起來,地上的東西全部沒收。”

“喂,喂,你們是什麽人?你們想幹什麽?你們……”崔鎖平尚未完全反應過來,就被那大個子保安一腳踹倒在地,兩名保安員手持鐵棍繩索,直朝他撲來。

“喂,快放開他!”正在這時,忽聽一聲嬌叱,一輛自行車從下遊方向疾衝而來,前車輪高高抬起,一下撞在一名手持繩索的保安員襠部。

那名保安員頓時扔下鐵棍繩索手捂襠部倒地哀號不已。

緊接著自行車後輪一拐,正好撞在另一名保安員膝彎裏。

那名保安員向前一跪,撲倒在地。自行車從他背上碾過,疼得他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來。

眾人大吃一驚,定睛一瞧,這才看清楚來者竟是個騎自行車、穿牛仔褲的妙齡少女。

“臭娘們,找死啊你。”大個子保安一邊揮舞鐵棍向她撲來,一邊拿出哨子,使勁吹著。

哨聲未落,忽然從不遠處的黑暗中躥出十來個小青年,個個手持鋼管鐵棍砍刀,罵罵咧咧,氣勢洶洶,圍攻上來。

少女見勢不妙,看了呆愣在地上的崔鎖平一眼,柳眉一皺,喝道:“書呆子,還發什麽愣,快上車呀。”

崔鎖平如夢方醒,急忙爬起身,手忙腳亂地把散落在地上的照片資料和水樣收進帆布挎包,背在身上,一撅屁股,跳上了她自行車後座。

那少女斜跨在自行車上,飛起一腳,踹向大個子保安左邊肋下,趁對方側身閃避之機,單足一點,自行車向前滑出兩三米遠,沿著河堤內側的斜坡,直向下飛馳而去。

崔鎖平隻聽耳邊風聲呼呼作響,身子一歪,差點摔下車來,急忙伸手攬住少女的腰肢。回頭一看,一群追兵在後麵大呼小叫,卻哪裏還追得上來。

5

那妙齡少女和崔鎖平共乘一輛自行車,逃出險境後,慌不擇路,又向前衝出數裏之遙,確信身後再無追兵,這才鬆口氣,停車休息。

崔鎖平嚇得臉色煞白,驚魂未定,衝著少女一個勁地道謝,說:“若不是女俠在關鍵時刻從天而降,仗義援手,那我今天的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少女撲哧一笑說:“書呆子,你是武俠小說看多了吧?我可不是什麽女俠,我叫小葉。”

原來這少女姓葉,是河西村人,今年18歲,曾經學習過武術,會些拳腳功夫。

因為有家人和親戚相繼死於莫名其妙的癌症,令她對青陽河水質產生了懷疑,所以也在暗中調查中遊企業汙染環境危害下遊村民身體健康的事。

今天下午,小葉也在河東村這邊的大堤上等待省城來的環保工作檢查小組,結果檢查組的人沒見到,卻意外的發現了崔鎖平這個誌同道合的朋友。

崔鎖平不認識她,她卻知道他就是河東村大名鼎鼎的“狀元郎”,心想人家是大學化學係畢業的高材生,搜集的證據一定比自己的專業和管用,於是便尾隨其後,決定一路暗中保護他進城告狀,順便也可以把自己搜集到的一些材料報告上去。

結果她還真不是杞人憂天,崔鎖平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空曠路上,還真遇上了麻煩。若不是她及時趕到,還真不知會發生什麽事呢。

崔鎖平一聽這少女竟是跟自己站在同一戰線上的“戰友”,心下更起欽敬之意,於是便開誠布公,把自己調查名揚造紙廠的前因後果說了出來。

小葉聽罷,柳眉微皺,說:“難怪我覺得剛才在堤上設卡檢查的那些人,警察不像警察,保安不像保安,聽你這麽一說我才明白,那些人一定是彭名揚派來的打手。他一方麵在城裏耍手段玩花招蒙騙省環保廳的檢查組,一方麵派出打手在從下遊去到青陽市的必經之路上設下關卡,阻止下遊村民進城告狀。他這一招‘欺上瞞下、上下其手’可真絕呀。”

崔鎖平聽說那些凶神惡煞的家夥竟是彭名揚派來的打手,不由得大吃一驚,一把抓住小葉的胳膊,六神無主地問:“糟了,糟了,這可怎麽辦呢?檢查組的人明天上午就要離開青陽市了,他們對名揚造紙廠的環保檢查結果如果寫進了報告形成了結論,咱們若再想舉報他們推翻這個結論,那就麻煩多了,弄不好還會落下個‘誣告’的罪名呢。”

小葉想了想說:“這事確實有點麻煩,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大路走不通,咱們還有一條小路可走。從這往前不遠,有一條羊腸小道,可以通到青陽市郊,不過這條路又狹窄又崎嶇,十分難走,不能騎車,隻能步行。而且中間還要翻過一個叫青山嶺的小山頭,所以比走大路要遠上十幾裏路。我小的時候曾隨父親到青山嶺采過草藥,所以知道這條小路。”

崔鎖平說:“那太好了,咱們就從小路步行進城吧,隻要今晚能到,趕在明天檢查組離開青陽市之前見到他們,就不會誤事。”

小葉點點頭,把自行車在水溝邊藏好,以備回來時取用,然後打著手電,領著崔鎖平,覓著小路,直向青陽市方向奔去。

一聲炸雷,暴雨傾盆而至。

小路崎嶇,本就難行,被雨水衝刷過後,更是溜滑泥濘,崔鎖平一個不小心,摔了一個跟頭,若不是小葉眼明手快一把將他拉住,他非掉進路邊泥溝裏不可。

兩隻“落湯雞”在曠野泥濘小路上步履維艱地行走了三個多小時,時間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了。

雨勢漸小,卻又忽然刮起風來。

兩人濕頭濕臉,衣著單薄,直凍得瑟瑟發抖。

再往前走了一會兒,隱約看見前麵有一個小山包攔住去路。

小葉拿手電照了照說:“這就是青山嶺了,隻要翻過這個山頭,那邊就是青陽市郊了。你放心,咱們說什麽也能在天亮之前趕到。”

此時此際,兩人也顧不得什麽“男女有別”,手拉著手,相互扶攜著,直往山上爬去。手腳並用地爬行了將近一個小時,兩人氣喘籲籲,早已渾身冒出熱汗,終於到達山頂。

站在小山包上,遠處城市的燈光已隱約可見。

崔鎖平抹抹臉上的汗珠,輕輕鬆了口氣,這才意識到自己竟一直牽著小葉的手,不由得臉色微紅,急忙放開。

小葉瞧見他的窘相,不由得咯咯一笑,正要再次牽住他的手一同沿小路往山下走去,忽地四周響起驚天動地的呼喝之聲,從雜草叢中鑽出十幾個人來,個個手拿手電筒和短鐵棍,呼啦一下,就將他們兩個圍在了中間。

崔鎖平嚇了一跳,用手擋住迎麵射來的手電燈光,眯眼一瞧,隻見來者都是一些虎背熊腰麵目凶狠的年輕大漢,站在最前麵的兩個人他卻認識,一個是彭名揚的小舅子兼保鏢陸軍,另一個卻是河東村村主任何長庚。

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心想:小葉說得沒錯,他們果然是彭名揚的人。隻是何主任怎麽會跟他們攪在一起的呢?

他忽地想起今天下午那輛奧迪小車接何長庚去鎮上酒樓喝酒的事,心頭一亮,忽然明白過來,指著村主任的鼻子說:“難怪以前有村民去告彭名揚的狀,狀紙還沒遞上去彭名揚就知道了,難怪彭名揚的這些狗腿子會咬住我不放,原來你早已被彭名揚收買了,做了他的走狗。是你私底下向彭名揚告了密,讓他事先有了準備,對不對?”

何長庚點點頭,皮笑肉不笑地說:“平娃子,別逞能了,人家彭老板財大勢大,豈又是你一介書生能扳倒的?快快交出你身上那個帆布挎包,我向陸軍求個情,讓他不要為難你,放你回去。”

“呸,你這個叛徒,要我交出彭名揚汙染環境的罪證,連門兒都沒有。”

崔鎖平一邊咬牙切齒破口大罵,一邊暗暗用力握了一下小葉的手,示意她趕緊出手,將這群渾蛋打個落花流水。

小葉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一聲說:“書呆子,你以為我是黃蓉呀,這麽多人,憑我一雙拳頭無論如何是打不過的。”

崔鎖平急了,小聲問:“那怎麽辦?”

小葉瞧瞧四周情形,低聲說:“好漢不吃眼前虧,眼下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逃。”話音未落,已拉著他箭一般向旁邊躥去。

守在那邊的兩名大漢立即擋住二人去路,雙棍齊舉,砸向二人頭頂。

小葉叫聲:“小心。”在崔鎖平背上一推,崔鎖平身不由己,向前一個踉蹌,哧溜一下,從一個大漢腋下鑽了過去。

小葉也輕輕閃避開另一名大漢的鐵棍,趁對方收棍之機,抓住對方棍端向上一舉,正好架住另一人的鐵棍。一聲嬌叱,腳底下連環踢出,叭叭兩聲,足尖正中兩名大漢腰眼,頓時疼得二人直不起腰來。

這一切不過是一瞬間的事,趁其他人尚未回過神來,小葉早已從旁邊打開一道缺口,拉著崔鎖平踏著山坡上的雜草荊棘,急匆匆往山下逃去。

剛逃出數丈之遙,陸軍眼中殺機頓起,大喝一聲:“往哪裏逃?”手臂一振,鐵棍閃電般脫手飛出,直插向崔鎖平的背胸。

小葉聽見風聲,閃避不及,隻得順勢將崔鎖平的身體往前一帶。

崔鎖平站立不穩,飛撲而出,倒在地上。

鐵棍貼著他的衣背飛過,“叭”的一聲,插在對麵一棵大樹上,深入數寸,觸目驚心。

崔鎖平驚出一身冷汗,剛從地上爬起,忽地電光一閃,陸軍又將手中的手電筒當作暗器擲了過來。

崔鎖平猝不及防,被手電筒砸中了膝蓋彎,隻聽喀嚓一聲,膝蓋脫臼,再次倒地,強行站起來,隻覺膝蓋劇痛,已是寸步難行。

他回頭一瞧,追兵已越來越近,自己膝蓋受傷已無力逃走,怎麽辦?

小葉在他跟前俯低身子說:“我背你,快。”

“不行,那樣我們誰也逃不掉。”崔鎖平情急之中,反而冷靜下來,熄滅手電,取下身上的帆布挎包,背到小葉背上,說:“小葉,我受傷走不動了,你別管我,一定要幫我把挎包裏的東西送到省環保廳檢查組人員手中。”

小葉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大急,搖著頭正要說話,崔鎖平卻忽然用力把她往左邊一推,自己打開手電筒,用手抱住腦袋,直往右邊山腳滾去。

後麵的追兵沒有看見他熄滅手電時所做的動作,都大呼小叫著,朝他滾下山的這一邊急急追去……

6

衛星華、寧則正一行看到陸軍和楊輝取回的兩個水樣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鍾了。

陸軍解釋說:“回程路上小車發動機壞了,我又不大懂修理,忙了兩三個小時才勉強弄好,回到市裏已經是深夜了,就沒好意思去賓館打擾諸位領導。兩個水樣在保險箱裏保存了一夜,今早才拿出來。”

寧則正眉頭微皺,銳利的目光直向楊輝望去。

楊輝略顯不安,急忙點頭說:“是、是這樣的,這兩個水樣是我親自取的,絕不會有問題。”

寧則正拿過水樣看了一下,一個標簽上寫著:取自青陽河下遊河東村碼頭。後麵是取水的具體時間。一個標簽上填著:取自河東村村口二十米深壓井。

兩個水樣看起來都清澈透明幹幹淨淨。

用水質快速監測儀初步檢測,河水水質達到三類水標準,井水為二類水。

完全符合要求。

彭名揚哈哈一笑說:“我早就說是下遊那幫刁民在誣告咱們嘛。這麽好的水質,怎麽能說是黑水臭水呢?你看這水多清澈多幹淨,我看離可以直接飲用的標準也不遠了。”拿起那瓶井水喝了一口,咂咂嘴巴說,“嗯,跟純淨水似的,還有淡淡的甜味呢。”

寧則正看了他一眼,沉著臉說:“沒問題就好,有問題我可饒不了你。小申,把《現場檢查記錄表》拿出來填了吧。”

接下來,應副市長趙藝海之邀,一行人又到青陽市環保局轉了一圈,出來時,已是十一點鍾的光景了。

寧則正他們正要乘車離開青陽市,趙藝海攔住他們說:“諸位領導辛苦了,我們已在喜運來大酒店準備了午餐,今天說什麽也要請諸位吃了這頓午飯再走。”

寧則正不好發表意見,把目光投向了衛星華。衛副廳長哈哈一笑:“去吧去吧,青陽市有的是錢,一頓飯吃不窮他們。”

一行人又驅車浩浩****來到喜運來大酒店,在818房,眾人擁擁攘攘地坐了一大桌。

因為正事已經辦完,賓主雙方都鬆了口氣,桌上的氣氛顯得輕鬆而熱烈,連平日不大喝酒的寧則正也架不住趙藝海的苦勸,連飲了幾杯。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都有了幾分酒意。

彭名揚忽然拍著桌子大叫:“服務員,服務員。”

“來了來了。”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急急忙忙跑了進來。

彭名揚舉著手中的空酒瓶說:“這、這酒喝著不地道,今、今天省廳的領導在這兒,你得給我把你們酒店最好的酒拿出來,否則我就告訴你們經理炒你魷魚。”

“是,是,馬上就拿來。”服務員有點著急,跑出去不大一會兒,就端了一瓶酒進房間。

彭名揚一看是茅台,就噴著酒氣點點頭說:“這、這還差不多,滿上,全都給我滿上。”

服務小姐啟開瓶蓋,給每個人斟了一杯。彭名揚搖搖晃晃站起身說:“來來,我們大家敬衛廳長一杯,幹,幹。”

“這、這是什麽茅台酒?又苦又臭,真難喝。”彭名揚瞪著服務員問。

那服務員年紀雖輕,卻不畏懼,迎著他的目光冷冷地回答道:“這不是茅台酒,這是從青陽河下遊舀上來的河水。”

“什、什麽?”彭名揚一聽“青陽河下遊”這四個字,宛如被針紮了一下,渾身一個激靈,酒意頓消,盯著那服務員上下打量一眼,忽地臉色一變,指著她喝問道:“你、你不是這裏的服務員,你、你到底是誰?”

他這才看清楚,這姑娘身上雖然也穿著和賓館服務員一樣的白襯衣,但下身卻穿著一條牛仔褲,並非服務員的裝扮。

那姑娘說:“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讓省裏來的領導和專家認識一下我們青陽河下遊的河水到底是什麽模樣。”說話之間,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兩瓶黑濁的水來,擰開蓋子,房間裏頓時充溢著一股刺鼻難聞令人作嘔的氣味。

這正義凜然大膽進言的姑娘不是別人,正是河西村的小葉。

原來昨夜崔鎖平滾下山坡,將所有追兵吸引過去之後,小葉趁機由小路逃下山,並於今天早上趕到青陽市。

她打聽到省環保工作檢查組的行蹤之後,趙藝海、彭名揚一直陪同在側,陸軍也在一旁放哨似的站著,使她沒有機會接近。直到中午時分她跟蹤他們進了酒店,酒店人員以為她是客人,也沒人管她,唯一認識她的陸軍因不夠資格與領導同桌吃飯,去了大廳用餐,她這才找到接近檢查組的機會。

寧則正看看小葉,又看看臉色鐵青的彭名揚,似乎瞧出了什麽端倪,站起身走到小葉麵前說:“姑娘,可以把你手中的水樣給我看看嗎?”

小葉抬頭看著他,警惕地問:“你是……?”

寧則正微微一笑,拿出工作證遞到她眼前,說:“我是省環保廳總工程師寧則正。”

小葉往他的工作證上認真瞧了一眼,這才信任地把兩個水樣交給他。

寧則正讓巡視員申建拿出水質快速監測儀,親自動手檢測,結果標明“取自青陽河下遊河東村碼頭”的水樣為汙染最為嚴重、已無任何利用價值的劣五類水,標明取自地下三十米壓井中的地下水為五類水。

寧則正看著小葉問:“姑娘,你有什麽方法能使我相信這兩個水樣的確取自青陽河下遊?”

小葉說:“我沒有辦法證明。我隻能說,您要是有任何懷疑,我們歡迎您去下遊實地調查。”

“可是昨天我們已經派工作人員去下遊取過水樣,但檢測結果與今天完全不同。”

“是嗎?真有這樣的事?”

寧則正濃眉一皺,目光如閃電一般,威嚴地向昨天負責取水樣的助理巡視員楊輝射了過去。

楊輝渾身一震,麵色慘白,躲在眾人背後不敢抬頭。

寧則正瞧他這般模樣,已然明白這少女所言不假,氣得猛地一拍桌子,怒道:“真是豈有此理,你們、你們太不像話了。”

這一聲怒叱,震得彭名揚渾身一顫,頭腦反而冷靜下來,眼珠一轉,思考出一條對策,睜大一雙骨碌碌的綠豆小眼,惡狠狠地盯著小葉,用恐嚇威懾的語氣說:“小姑娘,快說,你到底是什麽人,受了誰的指使?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誣告我們?昨天下午省環保廳的檢查組已經從頭到尾仔仔細細檢查過我們青陽工業區包括咱們名揚造紙廠在內所有企業的排汙情況。咱們工業區內所有企業都建立了自己的汙水淨化設施,從咱們這裏排出去的每一滴水都是達標的。試問在這種情況下,怎麽還會對青陽河造成如此嚴重的汙染呢?領導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不要以為隨便從什麽地方裝兩瓶汙水就可以告垮咱們企業。告訴你,我彭某人後台硬得很,咱們名揚造紙廠樹大根深,是永遠告不倒的。”

“哼,排出去的每一滴水都是達標的?我看不見得吧。”

小葉轉身自門外牆角邊拿進來一隻帆布挎包,從裏麵掏出幾張照片擺在桌麵上。

寧則正一看,照片拍攝的都是名揚造紙廠等工業區內幾家企業大肆向青陽河偷排汙水的鏡頭,那一個個隱秘的管道,那從管道內突突冒出的黑水,簡直觸目驚心。

小葉有備而來,胸有成竹,說:“我早就調查過了,像名揚造紙廠這樣的大型造紙廠,其汙水處理設備全年運轉的話,費用至少在800萬元以上,以日處理汙水1萬噸計算,需成本2萬元,每周投入的治汙成本大致相當於購買一輛桑塔納轎車的價錢。而如果因偷排被抓,像你們廠這種情況,按有關規定的最高限額,最多隻能一次罰款十萬元。正是因為違法成本比守法成本低得多的原因,所以這些企業就與環保部門玩起了‘開機歡迎,關機歡送’的遊戲。檢查組一來,汙水處理設施全部運轉正常,工業廢水符合達標排放要求。檢查組一離開廠區,企業馬上停止運行汙水處理設備,改用暗渠偷排漏排。彭廠長,你別拿眼睛瞪著我,難道我說錯了嗎?你現在敢帶領檢查組的人殺個回馬槍,去你的工廠再檢查一次嗎?”

“我、我有什麽不敢?我打個電話,馬上叫司機來接我們。”

彭名揚顯得有些忙亂,掏出手機正欲撥號,寧則正忽然起了疑心,阻住他說,“不用叫司機了,咱們都步行過去。我把醜話說在前麵,這一路上如果有誰打手機、接電話,或者發一個短信出去,統統都將被視為是在向違規企業通風報信,無論是誰,都將要為自己的行為負法律責任。衛廳長,趙市長,咱們就舊地重遊一趟吧。”

這次檢查組“舊地重遊”的結果是,發現青陽工業區二十八家企業中,除四家企業汙水處理設施運轉正常外,其餘包括名揚造紙廠在內的二十四家企業的汙水處理設備都形同虛設,早已停止運轉。大量未經任何處理的工業廢水通過暗渠直接排進了青陽河。

“怎麽樣,趙副市長,企業就在你們眼皮子底下如此大規模地偷排漏排,你敢說你們市領導和環保局的人完全不知情嗎?”

麵對寧則正義正辭嚴的詰問,趙藝海一張臉漲得通紅,裝模作樣地嗬斥了彭名揚和在場的幾位企業老板幾句,借口市裏還有一個重要會議要開,就腳底抹油——溜了。

衛副廳長其實跟彭名揚早有接觸,對他的印象原本不錯,但經此一鬧,他想幫他也幫不了了,為了避免把自己拖下水,他索性背起雙手站到一邊,任由寧則正處理此事。

“青陽河,可以說是我們下遊村民賴以生存的一條母親河。以前它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是一條清澈碧綠的河條,河中碧波**漾魚蝦成群,兩岸草木毓秀綠樹成陰,村民們的生活飲水和灌溉用水全都靠它。但是幾年前中遊建起了工業區,這一切都慘遭改變,我們的母親河漸漸變成了一條黑水河,變成了一條臭水河,河中魚蝦絕跡,岸邊寸草不生,碼頭上沒了人影,牛羊不至,連昆蟲都看不見一隻了。這樣的‘醬油水’不要說生活飲用,就連灌溉作物都成問題。為了生存,村民們隻好自己掏錢打壓井取水。但是汙水滲透到地下,連井水都受到了汙染,從地下汲上來的井水水麵都漂著一層油狀白沫,不但水質渾濁,而且喝起來還有一股難聞的異味。有的村民下狠心花高價打起四五十米的深井,但汲上來的水依舊渾濁不堪,味道苦澀,難以飲用。從三四年前開始,村子裏得癌症死亡的人突然多起來。我這裏有一份調查資料顯示,河東村和河西村共有老少村民三千二百餘人,但在近五年之內得食道癌、肺癌、肝癌、血癌等癌症死去的村民就有一百七十餘人,其中大多數為青壯年人。現如今,河東村和河西村都成了遠近聞名的癌症村。你們要是以為我捏造事實危言聳聽,我這裏有一份兩村村民近年癌症死亡者名單,你們盡可以下去調查。我們下遊所有村民都歡迎檢查組下去調查,都盼著檢查組下去調查。”

小葉說到這裏,不知是激動還是悲傷,竟忍不住流下淚來。她從帆布挎包中掏出一疊青陽河下遊受汙染情景的照片和一份長達數頁的癌症死亡者名單。

寧則正無言地伸手接過,隻覺異常沉重。

衛星華估量了一下眼前形式,知道是該自己說點什麽的時候了,於是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走到小葉麵前,用力握住她的手深有感觸地說:“姑娘,你提供的資料和反映的情況讓我們吃驚。首先,我代表環保部門為我們工作的失職向你、向青陽河下遊所有村民道歉。你放心,我們檢查小組馬上就到下遊去調查取證,如果你所反映的情況屬實,那我們將一查到底,絕不姑息,對於那些排汙大戶,該停的堅決要停,該關的堅決要關閉,對已造成人民生命財產損失的,將依法給予賠償。姑娘,你對這件事作過深入調查,熟悉情況,我想請你作為我們這次檢查行動的向導,不知道行不行?”

“哦,你說的那個名叫崔鎖平的年輕人現在在哪裏?我想馬上見一見他。他果真是大學化學係畢業嗎?我們環保部門缺少的就是這種既有專業知識又富有正義感的人才,隻要他願意,我可以推薦他到環保部門工作。”寧則正聽她說完,立即對崔鎖平表示出了極大的興趣。

“他現在在哪裏,這就得問彭廠長了。”小葉說這話時斜著眼睛看了旁邊的彭名揚一眼,問,“彭廠長,我親眼看見你的人抓走了崔鎖平,你現在是不是可以把他請出來與大家見見麵了?”

“行行,沒問題,我馬上就請他出來。”彭名揚苦著一張虛胖的臉,躲到一邊打電話去了。

不大一會兒,陸軍領著一個身形單薄、戴著眼鏡的年輕小夥子走了出來。

寧則正還想問小葉一句什麽話,可扭頭一看,身旁早已不見了那少女的蹤影……

8

事後,彭名揚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拿出他用手機偷拍到的小葉的照片,叫陸軍去下遊打聽這妹仔到底是誰,方便的時候,就順手把她“做”了。

陸軍拿著照片一打聽,人家都說:“嗐,這不是河西村葉老根家的大閨女葉嬋嗎?”

可再一打聽,人家葉嬋早在一年前就得甲症血癌死了。

但崔鎖平打聽到的結果卻是葉嬋還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名叫葉娟,現在正在河南一家女子武術研習院學習中國武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