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頭記
小城有名有姓,喚作繡林城,地方不大,但因地處長江之濱,上承巫山雲雨,下引白雲黃鶴,扼荊楚之要衝,集湘鄂之大成,五方雜處,魚龍混雜,曆來多出奇人異士。
無量觀的鬆木道長便是這麽一位。
無量觀位於城北繡林山麓,始建於唐開元年間,觀內有玉皇閣、羅漢洞、老君殿等建築;觀外有石刻一座,高約丈餘,其形六麵,惜年代久遠,字跡模糊,今已無從辨認。三清福地,香火曾經盛極一時。清光緒十二年,長江決堤,繡林水災,位於繡林山頂的無量觀遭到災民破壞,此後無力修複,香火逐漸凋零。到如今,殘破的道觀裏已隻剩下鬆木道長和他的兩個俗家弟子小聾和小啞居住。
鬆木道長少年向道,曾得異經半卷,修煉一生,未能得道成仙羽化升天,卻習得不少奇能異法雜技魔術,山下人家每有紅白喜事,必請他下山表演助興。他也樂得掙些辛苦費,一則可以養活自己師徒三張嘴巴,二來可以積攢些錢,準備重修道觀。每有東家相請,必先言明:“表演什麽節目由道長您定,但最後壓軸大戲一定得把您那套‘活人換頭’的絕活兒給我安排上。”於是這“活人換頭”就成了鬆木道長每次出場的保留節目,因其情節扣人心弦,場麵驚心動魄,觀者也是百看不厭,好評如潮。
九月初十,黃道吉日,乃是喬記米鋪老板喬玉庭成親的大喜日子。喬老板除了廣發請帖,遍請賓朋好友城中名流之外,自然少不了花上幾個大洋,請鬆木道長下山露上一手絕活兒,以娛賓朋。
初十這天,天氣晴好。鬆木道長在觀裏吃罷早飯,換了衣服,頂黃冠戴玄巾,著青袍係黃絛,足纏白襪,腳納雲霞朱履,一副仙風道骨的打扮,領著小聾、小啞一男一女兩個小徒弟,騎著一匹青驢,緩緩下了山。
喬記米鋪總號在衣鋪街,三家分號分別開在城中幾條主街的黃金地段,生意極好。據說曾有好事者調查,繡林城中十戶人家,至少有八戶人家鍋裏煮的是喬記米鋪的米。為了打理生意,喬玉庭一直住在店裏,因要結婚成家,這才買了地,建了自己的宅子。宅子就建在北門口長江邊,青磚鋪地,蕭牆粉壁,四周圍著丈餘高的圍牆,算得上是深宅大院了。
青驢屁股上掛著寶劍道具法器,背上乘著鬆木道長,似乎不堪重負,走起路來左搖右晃,行動緩慢,脖子上鈴鐺晃**,灑下一路清脆鈴聲。鬆木道長倒也不急,就坐在驢背上打起盹來。師徒三人到得北門口時,已近中午。遠遠便瞧見喬府門口張燈結彩,爆竹開花,賓客絡繹不絕,正要走得快些,忽地從路旁大樹後閃出一人,攔住青驢去路,“撲通”一聲,跪在了路中間。
鬆木道長著了慌,急忙籲停驢子,滑下驢背,上前兩步,扶起來人。隻見那人二十七八歲年紀,著淡青色長衫,麵皮白淨,頗有些書卷氣,瞧臉相似乎有些眼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便問:“先生是何人?何故跪攔老道去路?你看看若不是老道反應得快,那驢子豈不就要踩著你了。”
那人起身朝他行了個拱手禮,道:“在下姓鄭名紹棠,是城關小學的一名教員,常常看道長表演的魔術。”
鬆木道長心道難怪有些眼熟,想是曾經照過麵,便說:“原來是鄭先生,不知有何見教?”
鄭紹棠道:“在下冒昧,想請道長幫個忙。”
鬆木道長嗬嗬一笑說:“你想叫老道幫啥忙,盡管說吧。”
鄭紹棠道:“在下知道道長是受了喬老板的邀請,要去喬家婚禮上表演節目。在下鬥膽,想請道長把我也一同帶進喬家去。”
鬆木道長這才有點明白過來,道:“你的意思是說,你想參加喬老板的婚禮,卻沒有請柬,不好自己進去。”
鄭紹棠點頭說:“正是這樣,我去了幾回,都被門口的管事給攔住了。道長把我帶在身邊,就說我是道長新收的俗家弟子,或者說是專門請來給道長打雜的,不管怎麽樣,隻要能讓我進去就成。”
鬆木道長上下打量他一眼,說:“老道這就不明白了,既然人家沒有送請柬給你,那你為何一定要參加這婚禮?”
鄭紹棠回頭朝喬家大門口望了一眼,眼中閃過一道冷光,咬牙道:“我進去並不是為了參加什麽婚禮,我進去是為了殺一個人!”
鬆木道長一愣,道:“哎喲,這話可是咋說的?”
鄭紹棠抬起頭來瞧了老道一眼,心想:都說道長是個古道熱腸之人,今日若不說實話,倒是對不住他了。他便拉著鬆木道長走進路邊樹林,在一塊大青石上坐下來,歎息一聲,說:“此事說來話長,請道長聽在下慢慢道來,且看那人該不該殺。”
原來這鄭紹棠是湖南南縣人,從長沙師範畢業後,受聘到繡林城關小學任教。一年前,他與同校的音樂老師袁梅相愛,兩情相悅,很快就舉行了婚禮。
在他們的婚禮上,來了一位特別嘉賓——石家誠。石家誠不但是繡林縣縣長石景深的公子,而且年少有為,在縣政府身居要職,地位顯赫。他的到來,自然使婚禮增色不少。鄭紹棠陪著縣長公子,一時高興,多喝了幾杯,醉得不省人事,白白錯過了洞房花燭良宵美景。
而讓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是,這一切竟都是石家誠設計的陰謀。石家誠將他灌醉之後,便偷偷摸進洞房,把還沒揭頭蓋的新娘子給奸汙了。完事之後,他還得意地告訴袁梅,自己有一個喜歡跟新娘子睡覺的癖好,繡林城稍有姿色的女子在成親之夜,他都不請自到,想方設法,辣手摧花,以滿足自己的**欲。好多人家畏其權勢,不敢告官,更不敢張揚,以免丟了自家臉麵。
袁梅性情剛烈,受辱之後,一時想不開,含淚給丈夫留下一封遺書,便懸梁自盡。鄭紹棠第二天早上醒來,看見新婚妻子的屍體,驚得呆住。待看了妻子的遺書,才明白昨晚發生的一切。
他拿著妻子的遺書到警察局報案,結果卻被石家誠暗中使了手腳,使案情如石沉大海,不了了之,最後他連告倒石家誠的唯一證據——妻子的那封遺書也沒能拿回來。他痛定思痛,覺得石家在小城手眼通天,告官是告不倒他們的了。要想為妻子報仇,為民除害,唯一的辦法就是親手殺了石家誠這個畜生。
義憤之下,他什麽也顧不得了,接連籌劃了好幾次刺殺石家誠的行動,但因這位縣長公子聘有保鏢護駕,都沒有成功。他打聽到今天石家誠要來參加喬玉庭的婚禮,知道這個畜生多半又是看中了喬家的新娘子,想在婚禮上故技重施,玷汙新娘,便想告訴喬玉庭教他警惕。可他一想,石家誠是個衣冠禽獸,表麵看來在繡林城口碑還不錯,就算他告訴喬玉庭,喬玉庭也不會相信。
怎麽辦呢?妻子受辱而死,屍骨未寒,眼見著又有一位良家女子要遭他毒手,鄭紹棠一咬牙,索性便在懷裏揣了一把牛角尖刀,躲在路邊樹林,準備待石家誠今天來喬家從這裏走過時,一不做二不休,撲上前去一刀結果了他,也算是為民除了一害。
誰知這次石家誠雖沒帶保鏢,卻是坐著一輛人力車來的。那車夫跑得極快,鄭紹棠想要動手,卻趕不及,眼睜睜瞧著石家誠進了喬家。他想混進喬家,伺機動手,不想被門口的管事攔住。管事見他拿不出請柬,死活不讓他進去。他正在路邊徘徊無策,忽然看見鬆木道長騎驢而至。知他必是受喬玉庭邀請,要來婚禮上表演節目的。情急之下,攔住道長去路,懇求他帶自己混進門去。
鬆木道長聽他說完,皺眉道:“假若真如你所言,此人確實該殺。”
鄭紹棠道:“道長放心,我得手之後,立即自刎,絕不連累道長。”
鬆木道長道:“話雖如此,但事情絕不會如你想象中那麽簡單。你想想看,石家誠乃咱們繡林城的‘太子爺’,他不明不白死在喬玉庭的婚禮上,他那位縣長父親豈會善罷甘休,輕易放過喬家的人?你是老道帶進喬家的,事後若追查起來,老道豈又脫得了幹係?你作為凶手,就地伏法,大仇得報,死了一了百了。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一刀下去,會連累多少無辜之人?老道一把年紀,隻要能幫你伸張正義,倒也不怕什麽,可憐我這兩個小徒弟,一聾一啞,沒了依靠,又如何生活?如今你申冤無門,拚了性命報仇雪恨,我不攔你。可若因此而累及無辜,老道於心何安?”
鄭紹棠臉上露出失望之色,道:“如此說來,道長是不肯帶我進喬家去了?”
鬆木道長點一點頭,道:“還請鄭先生海涵。”
鄭紹棠頓時泄氣,踉蹌後退兩步,雙目黯然,麵如灰死,仰天長歎一聲,道:“我堂堂七尺男兒,冤深似海,申訴無門,又不能手刃仇人,活在世上又有何益?梅梅,你在地下寂寞了吧,為夫這就來陪你。”說完,流下兩行悲淚,掏出牛角尖刀,就要往自己胸口紮去。
鬆木道長神情微變,忽道:“且慢。”
鄭紹棠怔在當場,說:“道長不肯幫我,難道連我自殺也不許了?”
鬆木道長瞧他一眼,道:“鄭先生,你真的肯拚了性命為妻報仇為民除害?”
鄭紹棠悲然道:“生逢亂世,做人不如做鬼。自從梅梅死後,我已了無生意。既然蒼天無眼,有仇不得報,有冤不能申,那我也隻好了此殘生,去陪梅梅。”
鬆木道長眯縫的眼睛微微一亮,道:“既然你死意已決,我倒有個法子,可以幫你報仇,而且絕不會連累他人。隻不過……”
鄭紹棠忙道:“隻不過如何?”
鬆木道長看著他,道:“你可聽過眉間尺的故事?”
鄭紹棠道:“曾在《搜神記》一書中讀過。眉間尺,因眉距廣尺得名,傳為春秋著名鑄劍工匠幹將莫邪之子。父為楚王鑄劍而失命,遂立誌複仇,以頭賄客,代擊楚王,最終得報大仇。”
鬆木道長道:“我可以替你報仇,但須有一樣東西作為道具。”
鄭紹棠問:“什麽東西?”
鬆木道長道:“你的人頭。”
鄭紹棠一怔。
鬆木道長道:“如若信我,便請借頭一用。”
鄭紹棠道:“人言鬆木道長古道熱腸,法術通天,我自然信你。請道長隨我來。”轉身走入樹林深處,揮刀往脖頸處一抹,一片鮮血濺出,人已倒地身亡。
鬆木道長仰天笑道:“好漢子,你信我,我又豈可言而無信?”
撿起地上的利刃,將鄭紹棠的人頭割下,用布包上,做成一個包裹,背在背上。用刀就地掘個淺坑,將鄭紹棠的無頭屍體埋了。拍拍手上的泥土,大步走出樹林。
經此一耽擱,日已過午,他怕人家久等,急忙領了兩個徒弟,匆匆趕往喬家。喬玉庭早已在門口候著,見了鬆木道長,迎上來道:“哎呀,道長,怎麽才到?”
鬆木道長哈哈一笑道:“路上有點事情耽擱了,請諒請諒。”
喬玉庭道:“快請進屋吃飯。”
鬆木道長回禮道:“打擾了,我這兩個徒弟可食葷腥,老道用齋飯即可。”
喬玉庭讓下人把驢子牽去料理,自己引著鬆木道長師徒三人,徑直進了屋。
吃罷午飯,管事的便開始張羅迎親事宜,喬家大院裏頓時熱鬧起來。
喬玉庭租了一乘大紅呢花轎,八抬,轎窗玻璃上水銀,描龍繪鳳,裹幃則紅緞平金繡銀花。官吹、鑼鼓、細樂整整齊齊,一樣不少,極是氣派。先在院中吹奏一通,再由一童男持大鑼一麵,在喜房內敲打三聲,名曰響房。眾人喜氣洋洋,一聲呼喝,喜轎隨即出發。
新娘是北碾子灣沈記染坊沈貴頌家的大小姐沈小蓮。沈小蓮曾在荊州讀過女子中學,正值二八年華,才貌雙全,與年輕有為的喬玉庭倒是門當戶對,天造一雙。
向晚時分,新娘接到,拜了天地,新郎拿起秤杆,將新娘大紅頭蓋挑下。紅燭映照,隻見新娘粉臉含羞,美豔動人,眾人瞧得目眩神迷,都忍不住喝起彩來。
一幫年輕人圍著新郎新娘,著實鬧了一陣兒,忽聽那邊廂管事的拖長聲音一聲高喊:“晚飯時間到,請諸位賓客就座,新郎新娘要給大夥敬酒囉!”
隨著管事的這一聲高喊,鬆木道長知道,該自己出場了。管事的在擺置酒席時,早已在客廳中間留了一塊空位作為舞台。鬆木道長要在眾人吃飯時表演節目,讓賓客們邊吃邊看,吃好樂夠。
鬆木道長身著玄服,往場中一站,四方施禮,高聲道:“今天是喬老板大喜的日子,老道空手而來,也沒準備什麽好禮物,聽說新娘子芳名中有個蓮字,老道就討個巧,送新娘子一朵七彩蓮花吧。”
眾人聽得一怔,時值深秋,哪裏會有什麽蓮花?更何況還是七彩蓮花。大夥不知鬆木道長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都睜大眼睛瞧著。
鬆木道長朝自己的男徒弟小聾招招手,小聾立即把他的百寶囊拿了上來。鬆木道長把手伸進囊中,摸索半晌,摸出一顆蓮子來,放入開水中浸著,又拿過一隻大碗,裝滿鬆泥,將蓮子種在泥中。洗淨雙手,呢喃作法片刻,隻見碗中泥土微動,緩緩開出一朵蓮花來。那蓮花與平常蓮花大小無異,隻是色彩卻要鮮豔得多。眾人一數,不多不少,正是七種顏色。不由得嘖嘖稱奇。
鬆木道長招手叫過女徒弟小啞道:“小丫頭,給你一個賣乖的機會,把這七彩蓮花摘了,送去給新娘子吧。”
小啞聽得師父吩咐,上前把蓮花摘了,笑嘻嘻地送給新娘。
新娘滿心歡喜,伸手接了,順手賞了她一個銀圓。小啞咿呀道謝。新娘細看之下,驚訝道:“呀,這蓮花中間還結了蓮子呢。”
鬆木道長笑道:“那是當然,蓮子蓮子,是蓮當然就要生子。”
賓客聞言,個個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新娘這才明白,蓮生子,鬆木道長是借蓮生意,祝她早生“蓮子”之意,一張俏臉不由得羞得通紅。
鬆木道長嗬嗬笑道:“送完禮,老道再為大夥表演兩個驚險節目。本來這兩個節目不大適合在婚禮上表演,不過喬老板親自點了這兩個節目,老道隻好獻醜了。”
接下來表演的是一個叫作“攔腰鋸人”的節目。鬆木道長一招手,小聾立即抱著幾塊木板送上來。這些木板都是鬆木道長馱在驢背上帶來的自備道具。木板早已做好榫楔,鬆木道長一番拚湊,很快鬥攏一個木箱,長約四尺,寬高各約尺許。
鬆木道長朝小啞招招手,小丫頭立即乖乖躺進箱子,把頭和腳從兩端洞孔中伸出,不住伸著舌頭朝看客們做鬼臉,惹得大夥一通哄笑。鬆木道長拿起一塊長木板,將木箱蓋得嚴嚴實實。然後拿過一把大鋸,從木箱中間攔腰鋸下,哧啦哧啦幾下,就連箱帶人,一鋸為二。再在鋸縫中插入兩塊木板,一個長箱子頓時變成兩個小箱子,小啞頭足分離,被攔腰鋸成兩截,卻還在箱子裏手舞足蹈,擠眉弄眼,嘻嘻笑著。眾人直驚得目瞪口呆。鬆木道長抽掉中間木板,將兩截箱子合在一起,打開箱蓋,小啞又完好無損,活蹦亂跳地從箱子裏鑽了出來。眾人如夢方醒,紛紛鼓掌叫好。
鬆木道長四方行禮答謝掌聲,嗬嗬笑道:“大夥可別光顧著鼓掌,吃酒要緊,吃酒要緊。”
眾人哄然一笑,這才想起自己是坐在酒席上呢,忙舉起筷子,端起酒杯:“來來來,吃吃吃,喝喝喝!”
趁著這當兒,新郎新娘忙來給眾位賓客敬酒。兩個丫鬟托著酒壺酒杯跟在後麵,每至一位賓客麵前,便遞上一杯新酒。在湘鄂一帶,婚禮上有收敬酒錢的風俗。每位賓客喝完新人敬酒,將酒杯遞回之時,必得在杯中放入錢禮,不能空杯送回。眾人喝了新人敬酒,都在杯中放入一兩塊銀圓做敬酒錢。有些財大氣粗掏錢多的,故意將一把銀圓擲入杯中,叮當作響,以示炫耀。
當新郎新娘走到一位西裝革履的男賓客麵前時,那人忽然站起身來,大笑道:“玉庭兄,你來敬酒,客人們都是一口幹了,你這新郎官卻隻喝一小口,似乎有失公平吧?”
新郎臉色酡紅,道:“那依家誠兄之見,又當如何?”
鬆木道長聽他稱呼對方為“家誠兄”,方知這油頭粉麵的家夥,原來就是縣長公子石家誠。
隻聽石家誠道:“今天是玉庭兄大喜的日子,我也不為難你,咱們互幹三杯,如何?”
喬玉庭吃吃地道:“這、這……玉庭不善飲酒,實在是……”
話未說完,石家誠早已在麵前擺了滿滿三杯繡林玉液,依次端杯,一一幹淨,“嘩啦”一聲,在每個酒杯中各放了十塊大洋作為敬酒錢。眾賓客見他喝得豪爽,出手闊綽,一點縣長公子的架子也沒有,不由得紛紛叫起好來。
喬玉庭麵露難色,隻得硬著頭皮,陪他連幹三杯。他本不是善飲之人,這三杯酒又喝得急了些,酒意上湧,立即就有些迷糊了。
石家誠將空酒杯遞回,新娘伸手去接,卻不防石家誠暗底下伸出手指,在她掌心輕輕一捏。新娘子臉色一變,驚叫縮手,酒杯“叭”的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新郎醉意迷糊,不知就裏,隻道是新娘子不小心打碎了酒杯,一麵叫人打掃,一麵挽著新娘,繼續給賓客敬酒去了。
鬆木道長目光何等犀利,早將一切瞧在眼中,心道:鄭紹棠所言不虛,這位縣長公子果然是衣冠楚楚,色膽包天。
稍息片刻,待新郎新娘敬完酒,鬆木道長大聲道:“下麵老道再給大夥表演一個節目,叫作‘活人換頭’。”在場賓客都知道這是鬆木道長最有名的絕活兒,紛紛扭過頭來,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瞧著,生怕一不小心錯了過最精彩的一幕。
鬆木道長曉得大家等得心焦,卻更加慢騰騰起來。眾人心頭著急,又不好出言相催,隻在心裏暗暗笑罵這牛鼻子老道不厚道,故意吊人胃口。
鬆木道長施施然走到場中,又拿起幾塊木板,不慌不忙地在小啞剛才躺過的木箱邊拚了一個一般大小的箱子。他把兩隻木箱並在一起,手持法劍,回身一指,對兩個徒弟道:“還不進去,更待何時?”
小聾雖然聽不見聲音,卻看得懂師父的手勢,搭把凳子,爬上桌子,老老實實躺進了師父剛剛搭起的木箱裏。小啞是個女孩兒,卻比師兄調皮得多,坐在椅子上噘著小嘴不肯進去。鬆木道長連喝兩聲,小丫頭隻當不理,還掏出新娘子剛剛賞她的那塊銀圓,翻來覆去把玩著。
新郎官瞧出端倪,也賞了她一塊大洋。小啞得了賞錢,這才嘻嘻一笑,高高興興躺進了先前自己躺過的那個木箱子。
鬆木道長不禁笑罵:“小丫頭片子,為了討賞錢,連師父的話也不聽了。”拿過兩塊木板,分別將兩隻木箱蓋上。小聾小啞師兄妹躺在木箱裏,各自把頭露出半截,小啞笑嘻嘻直擠眼睛,小聾卻臉色蒼白,似乎有點害怕。
鬆木道長打個手勢,問二人:“準備好否?”
兩人抿著嘴巴,點一點頭。
鬆木道長步罡踏鬥,仗劍施法,嘴裏喃喃念道:“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請聽清,給我兩個劣徒換換頭,好叫他們重新來做人。”連唱三遍,忽然“咄”的一聲,一劍劈下。那本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寒光一閃,劍鋒就從小聾小啞二人脖頸處斬下。“哢”的一聲,將二人的頭頸連同箱子一同斬斷,卻又沒有一滴鮮血濺出來。
看客們嚇了一跳,“啊”的一聲,驚呼起來,擔心老道這一劍下去,是否傷了兩個徒弟的性命。如果在這喜氣洋洋的婚禮上鬧出兩樁人命案來,那可大煞風景。
再看小聾小啞二人,頭雖然被斬下,兩隻眼珠兒卻還在骨碌碌轉著。
眾人這才鬆口氣,說:“他倆還活著呢。”
鬆木道長拿出木板,分別從木箱上被劍砍開的縫隙中插下去,這樣小聾小啞的頭顱就與身子徹底分開,被裝在了一個一尺見方的小木匣子裏。
鬆木道長快手快腳地把兩個裝頭的小木匣子掉了個邊,小聾的頭放到小啞這邊,小啞的頭放到小聾這邊,再將被砍斷的木箱拚好,把插在脖頸處的小木板抽開。口含法水,“噗”的一聲,當頭噴落,同時嘴裏喝聲:“起!”
水霧彌漫中,隻聽“咣當”兩聲,蓋在木箱上的兩塊木蓋被踢開,小聾小啞應聲從箱子裏跳出來。小啞紮著兩隻牛角小辮的頭,正安在小聾身上;小聾的頭,卻長在了小啞那穿著花布裙子的瘦小身子上。兩人被換了頭,卻還能在地上活蹦亂跳。
一眾看客哪裏見過如此驚險離奇的場麵,夾菜的把筷子伸到菜碗裏忘了收回去,喝酒的把酒倒進嘴裏忘了咽下去,張大嘴巴想叫一聲“好”,卻發不出半點聲響,那酒就從嘴角邊直直流下來,打濕了衣衫,也不自覺。
偌大的客廳裏,突然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哧”一下笑出聲來,緊接著旁人也似乎明白了什麽,都跟著哧哧笑起來。到最後,竟變成了戲謔地哄堂大笑。
鬆木道長被大夥笑得莫名其妙,回頭看看兩個徒弟,忽然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剛剛動手太快,把小聾的頭安在小啞身子上時,竟安反了方向,變成了臉朝後,後腦勺朝前了。一個男孩,配上一個女孩兒的身子和衣裙就夠詭異滑稽的了,再像個申公豹似的,連頭也反了過來,就更是可笑了。
鬆木道長略略有些慌張,忙喝道:“兩個不中用的家夥,別在這裏丟人現醜了,快給我躺回去。”小聾小啞立即乖乖地重新躺回木箱。鬆木道長又用木板將兩人頭身隔開,把兩顆頭顱左右調換,重新裝回各人身上。小聾小啞從箱子裏爬出來,完好如初,毫無異樣。有人忍不住心中好奇,拉過兩人,盯著他們脖頸處,轉過來轉過去地看,卻是連一點痕跡也看不出來。
也不知誰帶的頭,大夥連飯也不吃了,把碗筷一推,震天介叫起好來。
等賓客們吃完酒席,一邊剔牙一邊喝茶的當兒,鬆木道長又給大夥露了兩手絕活兒,眾人吃飽喝足了,更是鉚足了勁兒,一個勁兒地拍著巴掌。
鬆木道長表演完畢,天已斷黑。管事的說:“辛苦道長了,那邊留了一桌酒席,有葷有素,請趕緊吃飯吧。我已讓人收拾了三間清靜上房,請道長師徒今夜就在這裏安歇吧。”鬆木道長見天已晚了,難以趕回觀裏,便說:“好吧,我跟小聾住一間房,你給咱們兩間房就夠了。”管事的說“好”,就下去安排去了。
繡林地處湘鄂交界地帶,受湖南風俗影響,老百姓多愛聽花鼓戲。喬玉庭早已命人在院子裏搭起了戲台,請來了花鼓戲劇團。這邊酒席剛散,那邊院子裏就已經唱起了《劉海砍樵》:
小劉海在茅棚別了娘親囉夥嗬,
肩扡擔往山林去走一程哪;
家不幸老爹爹早年喪命,
丟下了母子們苦度光陰;
實指望討房妻把娘親侍奉,
誰願意來與我訂下這婚姻囉夥嗬。
……
鬆木道長是個花鼓戲迷,往戲台前一坐,就不肯起身了。聽得入神處,還搖頭晃腦,打著拍子,跟著台上的劉海哼上幾句。一直看到半夜時分,看見劉海把個天仙似的胡大姐領回家,夫妻倆過上了和和美美的日子,這才回房去睡。
小聾與他同居一室,早已上床睡得熟了。鬆木道長點上蠟燭,正要回身關門,忽地人影一晃,從門外閃進一個人來,卻是石家誠。石家誠弓著身子,背上背著一人。那人滿身酒氣,似是喝醉了。鬆木道長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新郎官喬玉庭。
鬆木道長有些詫異,問:“石公子,有事嗎?”
石家誠幹笑一聲說:“也沒什麽事,我與新郎官喝酒,他多喝了幾杯,有點醉了,我把他背回新房,沿途看見道長房裏亮了燈,就過來看看。”
鬆木道長看了看他背上背著的喬玉庭,皺眉道:“他已醉得不省人事了,你趕快背他回去,讓新娘子給他泡杯醒酒茶喝。”
石家誠嘴裏應著“是是是”,卻站在門邊不肯動身,笑嘻嘻地道:“道長今天表演的那一出‘活人換頭’,真是絕了!”
常言道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鬆木道長見他深夜來訪,必有企圖,當下淡淡地應道:“過獎過獎。”
石家誠道:“道長席間表演時,石某離得太遠,未能看得清楚,未免有些遺憾。”
鬆木道長知他此來,必不是為了說幾句客套話,輕輕“哦”了一聲,不說多話,隻把兩隻眼睛盯住他。
石家誠道:“家誠有個不情之請,還望道長成全。”
鬆木道長道:“石公子客氣了,有話請講。”
石家誠道:“家誠有個想法,想請道長將那出‘活人換頭’的絕活兒再表演一次,就在這屋裏,也好讓家誠近距離地看個清楚明白過癮。”
鬆木道長道:“這個……倒也無妨,隻是老道的兩個徒弟都已經睡了……”
石家誠忙道:“這個不妨事,幫手是現成的,就請道長把我和新郎官裝進木箱,看能不能把咱倆的頭換過來,也讓咱們親身體驗一番。”
鬆木道長看看他,又看看醉得不省人事的喬玉庭,麵露難色,道:“這……”
石家誠訕笑著遞上十塊大洋,說:“隻要道長能滿足在下這點好奇心,這十塊大洋就是給您的報酬。當然,家誠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假若道長換頭成功,請讓家誠頂著新郎官的人頭到外麵溜達一圈,看看是否還有人認得出我的真實身份。如果把別人都給蒙住了,那就說明您的法術真正高明,等您再給我把頭換回來之後,家誠必定另有重謝。”
鬆木道長接過大洋,在手心裏掂了掂,道:“好吧,老道答應你就是。”
日間表演用過的木板捆得好好的,就放在房間裏。鬆木道長輕車熟路,很快就拚好了兩個木箱,目測了一下石家誠和喬玉庭的身高,說:“箱子本是為我那兩個小徒弟量身製作的,顯得短小了一點,你倆蜷著身子躺進去吧。”
石家誠見他答應得如此爽快,不由得大喜,道了聲謝,急忙把正呼呼大睡毫無知覺的新郎官抱起,塞進一個木箱裏,自己爬到另一邊箱子裏,蜷縮著身子躺了下來,就如同席間小聾小啞表演的一樣,在箱子外邊露出半個頭來。
鬆木道長問:“準備好了嗎?”
石家誠點頭道:“早就準備好了,就等您施法了。”
鬆木道長把木箱蓋上,手持法劍,喃喃作法,嘴裏念道:“太上老君莫要怪,弟子今天要為民除大害。”
石家誠聽得糊塗,問:“道長,您說什麽?”
鬆木道長微微一笑,道:“石公子,你以為世間真有換頭之術嗎?”
石家誠一怔,道:“世間若無此術,那道長席間怎麽能替兩位徒弟換頭呢?”
鬆木道長嗬嗬笑道:“那隻不過是一種障眼法而已,若不是如此,又怎能引你入我彀中?”
石家誠臉色一變道:“什麽,你說什麽?”
鬆木道長把臉一沉,冷冷地道:“你是想與喬老板換了頭,冒充新郎官跟新娘子入洞房吧?你欺老道老眼昏花,瞧不出你的險惡用心嗎?”
石家誠瞧見他雙目神光湛然,一臉殺氣,不由得激靈靈打個冷戰,暗叫不妙,急切間想要蹬開箱蓋跳出來。誰知那木板竟似被鐵釘釘死了一般,哪裏蹬得開。
沒等他來得及喊叫出聲,寒光一閃,鬆木道長的寶劍早已從他脖頸處斬落下來……
……
第二天清晨,喬府的家人在掃地時,發現石家誠住宿的房間房門洞開,門梁上掛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驚叫一聲,幾乎嚇暈過去。眾人聽見叫聲,趕過來一看,石家誠房裏還躺著一具無頭裸屍。有幾個膽大的家丁把門梁上懸著的頭顱取下,拚湊到那具裸屍上。
喬府管事的一看,立即驚呼起來:“哎呀,這人我認識。昨天他一個勁兒地想闖進府來找石公子,我見他來勢不善,怕是找石公子麻煩的,就沒敢讓他進來。想不到這家夥賊心不死,夜裏還是偷偷摸進府來了。看這情形,隻怕是跟石公子起了衝突……”
喬玉庭臉色煞白,問:“石公子呢?”
家人說:“天亮之後,就沒有見過他。”
警察很快就聞訊趕到。案情再明顯不過,死者似乎與石家誠有什麽過節,昨晚趁夜翻牆進入喬家,想找石家誠的麻煩,結果卻被石家誠所殺。石家誠殺人之後心存懼意,連夜潛逃了。因牽涉到縣長公子,警察也不好作過多糾纏,很快就結束現場勘察,把死者屍首拖走了。
事後,繡林縣縣長石景深出來更正說,死者深夜翻牆入室,石家誠係自衛殺人,不應追究刑事責任。但石公子畏罪潛逃,卻再也沒有回來。當然,這已是後話了。
卻說那日鬆木道長告別喬玉庭,從喬家出來,經過那片樹林,就走了進去,來到鄭紹棠的墳前,打開背上的包裹,取出一個血淋淋的人頭,拿出香燭紙錢,祭奠過鄭紹棠之後,取些幹柴,就在墳前放一把火,將那人頭燒了。
沒有人知道,那到底是誰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