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殺

1

繡林小城,地處湘鄂之邊長江之濱,相傳三國時漢劉備“掛錦在山,結繡如林納孫夫人於此”,故名繡林。三國古城,兩省通衢,逆江而上,經荊州、宜昌,可達成渝,順流而下,過嶽陽、武漢,可抵滬寧沿海,曆來便是水陸交通五方雜處之所。

沿江堤蜿蜒著一條小街,叫作衣鋪街。因靠近江邊碼頭,南來北往的船客商人都在此停船上岸,打尖歇腳,街上人流如川,買賣興隆,極是熱鬧。

街上有一家裱褙店,古舊的門麵,樸素的招牌,門楣上釘著一塊木板,上書“古愚齋裱褙室”六個大字,隸書,結體方整,厚重古樸,風格自成。門裏擺著一張櫃台,牆上掛著幾幅已經裱褙待取的字畫,一個少年夥計手拿雞毛撣子,勤快地打掃著店麵。隔著一道竹簾,裏間擺著一張方桌,放著界尺裁版杆帖、軸頭、糊刷、裁刀等裝裱用具,一位麵容清臒的長衫漢子端坐桌前,正對著掛在牆上的一幅書法立軸凝神皺眉,用心思索。

此人姓汪名瀚灝字古愚,是這裱褙店的店主,家傳的裱褙技藝到他手裏更是推陳出新,日臻完善。汪瀚灝裝裱技藝精湛,經驗豐富,行事認真,凡經他之手裱褙的書畫冊頁,絕無開裂走形生蟲黴變之弊,年長月久畫麵如初色澤依然,就連北京城的書畫名家也常常慕名前來,以求一裱。

但這一回,汪瀚灝卻被一幅殘損嚴重的書法立軸給難住了。

這幅書法是江陵名士餘子生送來請他修補的。是一幅鄭板橋的行書,生宣紙本,縱六尺有餘,橫約三尺。行書自作七絕《懷濰縣》二首,正文四行半,落款二行,引首鈐白文篆書“鄭板橋”方印。

正文曰:

相思不盡又相思,濰水春光處處遲。

隔岸桃花三十裏,鴛鴦廟接柳郎祠。

紙花如雪滿天飛,嬌女秋千打四圍。

五色羅裙風擺動,好將蝴蝶鬥春歸。

紙地、墨筆、風格無懷疑處,倒是真跡,隻可惜保存不善,天地頭已被人裁割,字幅上部約一尺方圓的褙紙已經剝落,隻剩畫心現數處破洞。由於殘破,被人用新宣紙以糨糊粘連,卻已嚴重錯位。主要殘損涉及兩行首部,即第二行首的“隔”字與第三行首的“柳”字局部殘缺,“隔”字殘損尤為嚴重。又經人為折疊攜帶,橫豎斷裂十數條。在畫麵左邊沿的落款處,有一條自上而下的水漬痕,濕透紙背,已是第一礙眼的缺陷。

餘子生曾攜此作三進省城,請裝裱名家修複裱褙,重金托請之下,竟無人敢接。絕望之際,聽聞繡林古愚齋有位能令“死畫”起死回生的高手,遂登門求助。汪瀚灝接下了這單生意,言明三日後來取。及至展開細看,才知自己接了一個燙手的山芋,此作殘損嚴重,破洞百出,想要完全修補複原,真是難於登天。

三日之期,今日已是最後一天,汪瀚灝對著這幅書法苦思兩日,竟不知從何下手。

經過反複思索,日近正午,心中才有了方案。

他取下此作,鋪在預先鋪好水油紙的案上,先去水漬痕,將殘**對上破茬,固定好位置,再將畫麵朝下,畫背朝上,上麵鋪上兩層毛巾,以沸水衝數次。再將褙紙一層層揭掉,動作必須輕柔,不能傷及原作。補上破洞後,將備好的新製稀漿刷上,刷漿時將錯位處補正。然後將主要斷裂處打上嵌折條,補漿,托以薄淺色紙,蒙上兩層高麗紙,刷平後將畫麵翻過來,將水油紙揭去,晾幹。然後整修畫麵,將殘**補好,破口處用利刀刮平,再用細砂紙磨平,使整個畫麵看不出重紙痕跡。

最後一道工序是全色、接筆。此工序至關重要。“全色”是修複舊畫的術語,指將殘**經修補、磨、刮之後,顏色變淺的地方,以色塗之以求與整個畫麵色調一致;接筆是指有筆跡處由於殘破使筆跡斷裂,需添以墨、色使筆畫連續。全色為濕全、幹全、特幹全三種。全大麵積的無筆跡畫麵需反複塗若幹遍,使與畫麵他處色調接近。當出現很小的淺點時,即接近成功,這時可采用幹全,幹全時毛筆水分較少,顏色相對較重,用的毛筆也需精細。蘸濃墨水能一次塗成,但易造成與他處墨水色不統一,全墨處會發亮顯新,必須以淺墨水一遍遍地塗上去,以求墨水色一致。

這一忙,連晚飯也忘了吃,竟一直忙至深夜。當作品幹燥後從紙牆上取下,用刀剔去作品兩側多餘的紙邊。在作品背後褙紙上打蠟並用石頭反複摩擦褙紙,使其變得柔軟光滑。最後重新安裝天杆地杆,為作品綁紮畫繩和畫帶,修複即告完畢。

翌日一早,餘子生前來取貨,見到作品已修複完畢,畫麵古樸,豐神獨具,與原作絕無二致,看不出絲毫修補過的痕跡,頓時驚為神技,掏出十塊大洋雙手奉上,以充酬資。汪瀚灝道修補書畫,一律五元,童叟無欺。收下一半,餘下的原數奉還。

送走餘子生,交代夥計兼學徒小趙好好看店,就到望江樓吃早餐去了。

吃完早餐,已是巳牌時分,踱回店裏,已經有人坐店裏等著他。來人自稱姓遊叫遊鴻猷,南口鎮人,日前在團山寺一古玩店以五十大洋購得一幅文徵明的畫,特來請汪先生法眼賞鑒。

原來汪瀚灝不但善於裱畫,更精於鑒畫。他鑒畫,善望氣,凡書畫名家,作品都有一股“大氣”,亦即“氣韻”,溢於畫麵,而偽作則多數運筆呆板粗俗、匠氣十足,無“大氣”可言。古人物畫要觀其顧盼語言,花卉果品要觀其迎風帶露,飛禽走獸要觀其精神逼真。山水畫要觀其山水林泉清閑幽曠,屋廬深邃,橋約往來,石老而潤,水淡而明,山勢崔嵬,泉流灑落,雲煙出沒,野徑迂回,鬆偃龍陀,竹藏風雨,山腳入水澄清,水源來脈分曉,這樣的畫即使不知出自何人之筆,亦為妙手佳作。若人物似屍似塑,花果類瓶中所插,飛禽走獸隻取其皮毛,山水林泉布置迫塞,樓台模糊錯雜,橋約強作斷形,境無夷險,路無出入,石無立體之效果,樹無前後左右仰俯之枝。或高大不稱,或遠近不分,或濃淡失宜,點染沒有法度,或山腳浮水麵,水源無來路,雖然落款為某某名家,亦定是贗品。

當下汪瀚灝接過遊鴻猷的畫,戴上手套,徐徐展開。那是一幅文徵明的《茅亭揮塵圖》,設色絹本,立軸,鈐印:文徵明印。吳湖帆題簽。圖畫描繪的山川險峻,氣勢宏大,山間屋宇,環境幽深,人物對溪而坐,閑雅之氣溢於絹素。遠處高山聳立,樹林茂盛,畫麵高曠。

遊鴻猷見他良久不語,不由得有些著急,湊上前來問道:“汪先生,此畫如何?是真是偽?”

汪瀚灝收回目光卷起畫卷道:“據汪某的經驗,文徵明作品的真偽問題比較複雜,其中臨仿、偽造、代筆等情況均有。鑒定文徵明作品的真偽,可從以下幾點入手。其一是署款,他42歲以前名‘壁’,後開始以字行,改名‘徵明’;44歲以後全改,故42歲以前均署名‘壁’,其字從‘土’不成‘玉’,44歲以後大多署名‘徵明’。二是畫法,其本人真跡於工細中寓清剛,稚拙中具功力,平中有奇,力中有行,寓文人畫的筆墨意味於其中,若工而板、秀而弱,過分板滯、尖峭、細弱、平庸,就可能是代筆或偽作。三是掌握同中之異,許多代筆人是文氏的門生、弟子甚至子女,仿學很像,但畢竟有所區別,如弟子錢穀用筆較粗,兒子文嘉較側重疏簡。數月之前有人拿了一幅文氏的《虎山橋圖》來求鑒,我觀彼畫布景過於煩瑣,用筆細碎、刻露,勾線工板,顯出行家習氣,斷為贗品。”

遊鴻猷聽到從他口中吐出“贗品”二字,更是急得頭冒大汗,忙問:“那我這幅……”

汪瀚灝重新展開畫卷,邊看邊道:“這幅《茅亭揮塵圖》署名‘徵明’二字,當屬文氏中晚年作品。文氏山水畫有早、中、晚之變,40歲至60歲師法趙孟頫、王蒙、黃公望,無論青綠或水墨,均以工細為主。觀此畫用筆嚴謹,筆法工細秀雅,格調清古,當屬真跡。”

遊鴻猷如獲至寶,再三道謝,付了酬資,抱著《茅亭揮塵圖》歡天喜地地走了。

待他出門走遠,一直站在旁邊觀摩學習的夥計小趙開口說:“師父,文徵明是畫山水的大名家,坊間多偽作,真跡流傳至今的不多。一幅《茅亭揮塵圖》,怎的隻值50塊大洋?難道是這遊鴻猷撿了個漏?”

汪瀚灝搖頭笑道:“非他撿漏,其實這幅畫是贗品。”

小趙睜大眼睛問:“是贗品?”

汪瀚灝點頭說:“這畫是今人臨摹做舊的,雖與真品無二,教人難以分辨,但那鈐印……”

小趙問:“鈐印怎麽了?”

汪瀚灝道:“臨摹複製的印章多少都會與原印有所不同,作偽者很難在石頭上刻出完全相同的文字。文徵明的印章我見過,篆文自然、流暢、清晰,印色鮮豔而不火,但這幅《茅亭揮塵圖》上所鈐之印,其篆字筆法略顯軟弱呆板,印色火氣,印框稍大,還故作殘以充真,當屬翻刻的印章。名畫易仿,鈐印難造呀。”

小趙又長了一番見識,點著頭說:“能把文徵明的畫臨摹得如此神似,倒是難得。”

汪瀚灝若有所思地歎道:“是呀,他的畫技又長進不少呀,再往後,也許連我也辨不出真假了。”

小趙問:“難道師父知道這幅假畫是誰作的?”

汪瀚灝微微一笑,道:“放眼湘鄂一帶,作偽能作得如此神形皆備幾無破綻的,除了伊先生,還能有誰?”

小趙一愣,恍然大悟似的說:“原來是秋雨亭畫室的伊先生。師父為何不當麵戳穿他?”

汪瀚灝道:“聽說伊先生妻子新亡,正是用錢之時,唉……”一聲長歎,透著些許欽服,些許惋惜,些許人世間的無奈。

2

伊先生姓伊名秋雨字雨亭,原籍山東泰安,因逃避官司,三年前攜妻女流落到此,在衣鋪街街尾開了一家秋雨亭畫室,以賣畫為生。

伊先生的畫,人物、山水、花鳥無不涉及,尤以山水見長。初時兼習南北二宗,後舍南專北,受宋代馬遠、夏圭影響較多,並加以變化,勾勒皴擦均求收效得宜。中年時,已超越南北宗之局限,形成自家風範。山水畫意境雅淡致遠,結構嚴謹,筆法挺勁;花鳥作品清逸雅致,較之山水,筆法偏於柔秀。

雖畫技不俗,風格自成,人也勤奮,無奈時人厚古薄今,加之又是外來戶,畫室生意清淡,慘淡經營,僅能糊口而已。

伊先生的女兒叫小枝,今年15歲,在北門中學念書,課餘隨父習畫,已小有所成。伊先生的妻子梅氏身體纖弱,到衣鋪街的第二年就因病臥床不起,生活起居全由伊先生照顧。

伊先生略通醫術,初時自己動手為妻子治療,未見起色,隻好轉看西醫。醫院的醫生說隻有長期服用西藥才能控製梅氏病情。當時西醫在中國還是稀罕物,西藥也較中藥貴許多。妻子一病倒,伊先生單靠一支畫筆支撐全家,就有點入不敷出捉襟見肘了。

正是困頓之時,忽有一古畫商人找上門來,請他臨摹一幅《韓熙載夜宴圖》。《韓熙載夜宴圖》為南唐畫家顧閎中所作,昔為清雍正朝重臣年羹堯所藏,年羹堯獲罪抄家後,歸入清宮,是乾隆珍愛的名跡,後曆經嘉、道、鹹、同、光、宣六朝,均為大內所珍藏。清朝敗亡之後,此畫遂流落民間,卻不知怎的輾轉到了這畫商手中。

伊先生愛惜羽毛,本不屑為之,畫商把價碼一加再加,最後開出60大洋。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伊先生想到病中的妻子正需花費,隻得違心應承,接下了這單生意。

《韓熙載夜宴圖》共有五段,集故事畫、風俗畫、肖像畫之所長,雖情節複雜,人物眾多,卻安排得賓主有序,繁簡得度,為曆代收藏者所珍愛。想要臨摹得神形兼備,以假亂真,殊為不易。

數日之後,畫商依約前來取貨,見伊先生臨摹之作人物衣紋精練完整,細部刻畫不爽毫發,如須眉的勾染、衣服的花紋、器物的結構、屏風的裝飾,都極其精工,和諧統一。即便與原作對照鑒別,亦完全一致毫無破綻。大喜之下,爽快地付給伊先生100大洋,以示其賞識之意。後來畫商把這幅臨摹之作拿到天津古字畫市場,竟賣了3000大洋。

伊先生得了100塊大洋,預計已能付清妻子的藥費,便不想再作馮婦,畫商再來找他,概不接待。

可惜老天無眼,不遂人願,後來梅氏病情惡化,需到醫院動手術,手術費用至少得幾百大洋。伊先生不忍看著結發妻子躺在家中活活待死,隻好放下清高,回頭再找那書畫商人,低三下四,說了不少好話,接了十餘件活兒回來做。

古書畫作偽的方法很多,歸結起來不外是摹、臨、仿、造、代筆以及對真跡的改頭換麵。

伊先生擅長的是臨擬,但又不是把原作放在案子前麵邊看邊臨,這種對臨固然比勾摹要靈活,可是又容易失掉形似,甚或露出臨寫者自己的麵目來。他臨寫時先取透明紙,依原本形象輪廓,用濃墨約勾出部位,取下後,再將紙絹蓋在濃墨勾出的稿本上,然後看原作臨寫,可謂半摹半臨。用這種方法臨摹出來的作品不但筆意宛似,而且不失神韻,極難鑒別。

梅氏及時動了手術,西醫雖然厲害,卻也無力回天,僅僅隻為其延長了半年壽命,半個月前,梅氏終於撒手人寰,徹底解脫。作為一個丈夫,該做的伊先生都做了,天意難違,伊先生也無甚遺憾。隻是家中困頓,竟無力葬妻,隻得連夜臨摹了一幅文徵明的《茅亭揮塵圖》,換了十來塊大洋,置了一副薄木棺材,請了道場,將妻子葬了。

後來聽說有人將這幅《茅亭揮塵圖》送去古愚齋請汪瀚灝鑒定,竟都沒能瞧出破綻,心中很有些自鳴得意。

妻子一走,伊先生再無牽心之事,遂金盆洗手,斷了與那無良畫商的往來,一麵精心照料女兒,一麵躲進畫室,潛心作畫,畫技更是日臻成熟,畫室的生意也漸漸有了起色。

第二年初春,天上仍然飄著雪花,凍雲低垂,春寒料峭。正月間,人們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慶中,突然一陣密集的槍炮聲,轟開了南北城門。

日本兵打進了繡林城。

繡林城地處湘鄂之要衝,曆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抗戰期間,日軍曾數進數出,數支日軍曾在不同時期進入繡林城燒殺搶掠,繡林百姓深受其害。

這是城裏第一次鬧日本兵,全城上下人心惶惶,一片混亂,大街上整天都能聽到零星的槍聲,城外不時還有炮火聲傳來。

伊先生也有些危懼,關了畫室,待在家裏。學校停課了,小枝不能上學,他便關起門來,一麵用心教女兒作畫,一麵畫自己想畫的畫。

日軍在城內實行戒嚴,整日荷槍實彈,嘰裏哇啦,滿城亂竄,四處殺人。進城才一個多月,就已經槍斃了一百多人,說都是八路的人。這樣一來,城裏更是腥風血雨,人人自危,即便是大白天也無人敢出門上街。

這一日,天上下著瓢潑大雨,天很早就黑了。伊先生給女兒點評了一下白天的習作,便讓她去睡。自己鋪開宣紙,想畫一幅早已構思好的山水圖。剛拿起畫筆,街上忽然傳來“砰”的一聲槍響,把他嚇了一跳,手腕一抖,畫筆掉落下來。重新拾起,好好的一張宣紙早已髒了,再也無心作畫,歎口氣,扔下畫筆,在屋子裏轉了一圈,無事可做,就拿了一本書,在油燈下讀起來。

剛讀了兩行字,忽聽“篤篤”兩下,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伊先生神情微變,悄悄走到門後,問道:“誰?”

門外之人壓低聲音說:“在下汪瀚灝,有事求見伊先生,請開門一敘。”

伊先生一怔,開門一看,門外一人一傘,錚然立在風雨中,果然是古愚齋的汪瀚灝。

“汪師傅!”

“伊先生!”

兩人相互拱手見禮。伊先生側身說:“外麵風大雨急,野狗亂竄,汪師傅請屋裏坐。”

汪瀚灝道聲謝,進了屋。伊先生急忙關上大門,滿城風雨都被擋在門外。汪瀚灝把傘收了,放在牆邊。

伊先生和汪瀚灝雖同城相處,久聞對方大名,相互欽敬,但在街上碰麵也隻拱拱手,叫聲汪師傅伊先生,並無來往,更無深交。今日汪瀚灝深夜來訪,未免使伊先生頗費揣測。

兩人到了廳裏,重新見了禮。汪瀚灝從懷中拿出一軸用白布包好的畫卷,道:“伊先生,我這裏有一幅畫,想請您看看。”說完,把畫卷徐徐展開,放在案上。

伊先生起身一看,卻是一幅《怒貓圖》,宣紙上畫著一隻黑貓,躬身倚在門後,雙目怒睜,瞪視門外,射出凜凜寒光,身子向後微坐,正欲撲出。門外有什麽東西,畫上沒有點明,但可以想象,能令黑貓如此發怒的,定是鼠輩宵小了。畫麵兼工帶寫,貓以工筆細細雕琢,神形畢肖,凜然威猛,背景則墨漬橫流,勾、點、染結合,粗獷豪放,兩者相融,相得益彰。落款寫著“雍正乙卯秋七月八日近人汪士慎寫於巢木書堂蕉陰之下”。

伊先生不由得擊節讚道:“世人都道晚春老人善畫梅、蘭、竹,尤以畫梅著稱,殊不知畫貓亦是一絕。你看這幅《怒貓圖》,突出怒貓怒目怒氣,靜中有動,氣氛劍拔弩張,凜然之氣力透紙背。筆法洗練,技巧嫻熟,布局嚴謹,形神兼備,實乃一幅不可多得的傳世名作呀!”

汪士慎乃清代大畫家,“揚州八怪”之一,字近人,號巢林,又號晚春老人,精於詩詞、書畫、篆刻,54歲先一目失明,仍以詩書自娛,67歲雙目皆失明,又堅持用手摸索著寫狂草,後人評說“工妙勝於未瞽時”。

汪瀚灝拱手道:“伊先生謬讚了,這幅《怒貓圖》乃我汪家曆代傳家的鎮宅之寶。尤其我汪家近幾代皆以書畫裱褙為生,伊先生知道,裱褙書畫最懼鼠咬蟲蝕,若養貓防鼠,又恐貓兒不聽話,到處亂竄撕咬書畫,所以都將此畫懸掛堂前,用以威懾蟲鼠。凡此畫所掛之處,安安靜靜,絕無鼠輩出沒。”

伊先生恍然大悟道:“原來汪師傅是前清大畫家晚春老人汪士慎的後人,雨亭倒是失敬了。這貓雙目炯炯有神,自有一股凜然之氣溢於畫外,難怪蟲鼠之輩避之不及。有此神畫鎮宅,自是全家安寧了。”

汪瀚灝麵露憂色,搖頭歎道:“國難當頭,家哪又能得以安寧?如今豺狼當道鬼子橫行,這幅畫竟被強盜看中,百般威脅,限期來取。唉,祖宗傳下的這幅《怒貓圖》,隻怕就要毀在我這不肖子孫手中了。”

伊先生眉頭一皺,道:“光天化日,竟有這種強搶豪奪之事?”

汪瀚灝長歎一聲,道:“家門不幸,此事說來話長。”呷了口茶,接著說,“古愚中年喪妻,膝下隻有一子,名喚文進,汪某教子無方,平時對他嬌寵慣了,此子長大之後不學無術,整日裏遊手好閑無所事事。汪某通過朋友給他在警察局謀了一份工作,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一天沒一天地幹著。日本人進城之後,他不知怎的竟與日軍少佐山田信雄扯上了關係,搖身一變,成了“中日親善協和會”會長,成天帶著鬼子兵像條瘋狗似的四處咬人,搞得怨聲載道,人人側目。”

伊先生明白他的心境,出言勸道:“子大不由父,古愚兄也不必耿耿於懷,鬼子兵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雖然來勢凶猛,但現在全國上下抗日情緒高漲,新四軍正向長江中下遊挺進,小日本隻怕已威風不了多久。鬼子兵一走,令郎自會醒悟。”

汪瀚灝道:“但願如此,可眼下……唉,這個不爭氣的狗東西,他聽說山田信雄是個中國通,尤愛收藏中國書畫珍品,為了升官,竟跑去告密說自己家中有一幅《怒貓圖》,乃稀世名畫,價值不菲。山田一聽便垂涎三尺,想要據為己有,命他帶著兩個鬼子兵來通知我,要我將畫準備好,三日後來取。”

伊先生氣得臉色煞白,拍案而起,道:“這樣賣國賣家的兒子,不要也罷。”

汪瀚灝滿臉悲愴地道:“家門不幸,想不到我們汪家竟會出一個這樣的民族敗類。假如這幅傳世之作真的落入日本強盜手中,我汪瀚灝百年之後,又有何麵目去見列祖列宗?”

話至此處,他忽然扭過頭來,看著伊先生道:“所以事到如今,汪某也隻好厚著臉皮,前來求助雨亭先生了。”話音未落,竟朝著伊先生納頭便拜。

伊先生不知何故,慌忙起身雙手托住他道:“汪師傅言重了。雨亭對汪師傅敬重已久,國難當頭,祖宗留下的好東西能保一件是一件,假如真能幫到汪師傅,雨亭自當盡力絕不皺眉。隻是雨亭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身處亂世,自顧不暇,又如何能幫到您呢?”

汪瀚灝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睛裏透著希冀之光,道:“伊先生,實不相瞞,古愚此來,是想請先生為我臨摹一幅《怒貓圖》交給山本信雄,以期能蒙混過關。”

伊先生聽他說出“臨摹”二字,心中一動,抬頭看他,隻見他目光坦**,謙和中透著銳利,似能洞察一切。忽有所悟,失聲道:“原來雨亭那點伎倆,早已為汪師傅所察。”

汪瀚灝微微一笑道:“其實《韓熙載夜宴圖》《茅亭揮塵圖》等,都有人拿來給汪某看過。伊先生技法高明,將幾幅名畫仿得神形畢肖,足以以假亂真,幾乎連汪某也差點沒辨出真偽來。”

伊先生麵色微紅,神情頗不自然,道:“人言古愚齋的汪師傅有一雙火眼金睛,是真跡還是贗品,一望便知絕無差池,果然名不虛傳。汪師傅既已看出伊某作偽,為何不當麵戳穿?”

汪瀚灝哈哈一笑道:“汪某與先生雖無深交,卻常有同好買了先生畫作到古愚齋來裱褙,在下得以多次拜讀先生大作。先生的畫,人物、山水、花鳥無不涉及,尤以山水見長,先生喜用線而不用墨,線描往往以一管中號狼毫畫到底,流暢疏秀,在用墨上,由濃入淡,隨濃隨淡,加上勾雲、勾水、留白處理,給人以風起雲湧、山飛海立之感。我與先生可謂神交已久,知道先生潛心砥礪風骨傲然,若非急難之需,絕不會做此種欺世盜名之事。再說先生那幾幅臨摹之作神形兼備,惟妙惟肖,與原作幾無二致,有句行話說得好,真的不一定好,假的不一定壞。誰知若幹年後,先生的仿作不會成為珍品呢?”

“古愚兄!”伊先生眼眶微紅,握住他的手,心潮起伏,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雨亭兄!”汪瀚灝也握緊了他的手。四目相對,良久無聲。

“砰!”遠遠的街上,又傳來一聲槍響,於這雨夜裏聽來,格外使人心驚。

伊先生一指桌上那幅《怒貓圖》,問:“山田信雄幾時來取畫?”

汪瀚灝道:“三日之後。”

伊先生說:“有三天時間,已經足夠,那就請古愚兄三日之後一早來取畫吧。雨亭的雕蟲之技瞞不過古愚兄法眼,但要應付山田信雄這種附庸風雅之輩,還是綽綽有餘。”

汪瀚灝朝他深深一揖,說:“那就多謝雨亭兄了。”

待他一走,伊先生立即展開那幅《怒貓圖》,仔細觀摩起來。又拿出自己收藏的汪士慎畫冊,用心揣摩這位名列“揚州八怪”之一的大畫家的風格、筆墨、色彩、構圖、章法、畫法、印章、紙張、裝裱、題跋等特點。

汪士慎本是安徽歙縣人,30歲時到揚州賣畫,得到名士馬曰璐、馬曰琯兄弟資助,經常出入小玲瓏山館。汪士慎的畫,以花卉為主,尤愛畫梅,偶作山水、人物、動物。花卉取法元人,人物頗受石濤影響。畫法以揮寫為主,極少皴擦,墨色妍雅。傳世之作有《貓石桃花圖軸》《白桃花圖軸》《墨鬆圖軸》和《梅花圖冊》等。

一番揣摩,不知不覺間,屋外已風停雨住,天色微明。

伊先生又對著原作空臨半日,終於胸有成竹。吃罷午飯,便進入畫室,關起門來,叫女兒小枝研墨。他先取出一張透明的白紙,覆在原作上,用濃墨將怒貓及背景輪廓勾出,再將宣紙蓋在白紙上,隱約可見下麵勾勒的圖形;然後將原作擺在跟前,用心對照臨寫。

他用的宣紙,是事先經過做舊了的。伊先生將宣紙做舊的方法是用老畫上的裱褙紙泡水染製。裝裱師在揭裱古字畫時,原先的裱褙紙除下來,一般不舍得扔掉。伊先生便花錢將這些裱褙紙收購過來。那些裱褙紙由於時間久了,呈黑褐色。用清水泡了,出來的顏色很黑,用這種水染紙,宣紙立時便會變成暗黃舊色,效果極佳。

伊先生鋪好宣紙,起稿後用勾線筆蘸重墨把貓嘴、鼻、眼、趾等毛短之處勾出,再用絲毛法畫貓身,絲毛按照貓的身體結構,隨著毛皮的生長方向,一筆筆由淺入深,粗細疏密均勻,輕入輕出;絲毛幹後,再用清水筆塗濕,用淡墨暈染。最後用勾線筆蘸白粉提一下淡毛毛梢,並點眼睛高光,用白粉勾須。畫完背景,便是刻章鈐印、署款。至此臨摹工序便大致完成。

最後一道工序是將臨摹好的畫作做舊。先用熏舊法,使紙本及筆跡、印色變舊,然後照舊式式樣用料裱裝好,最後再熏舊,依原畫做上舊汙。這樣,一幅仿作的《怒貓圖》便大功告成了。

3

三日之後的清晨,汪瀚灝前來取畫。伊先生將兩幅《怒貓圖》擺在他麵前,汪瀚灝一見,兩幅作品無論是畫風、紙張、筆墨、幅式、裝潢、印章、氣韻、神采,幾乎都完全一致,就連畫角上的一點汙漬折痕,也複製得惟妙惟肖,毫無破綻。若不是伊先生指明哪幅是晚春老人的真跡,一時之間,汪瀚灝還真辨不出哪一幅是自己收藏的真品,哪一幅是伊先生的臨摹之作。

汪瀚灝感激再三,匆匆回到裱褙店,將真畫收藏起來,把假畫掛在堂前,自己左看右看,仔細檢查,直到看不出半點破綻,才鬆下口氣來。抹抹頭上的汗珠,擦了把臉,夾緊喉嚨扮作女角,唱:

我問客人家住何所?

你說道家住湖北省貴府在黃州。

我問客人高堂父母可有?

你說道你的二爹娘早把我的哥丟。

我問客人昆仲有幾首?

你說道無有兄弟獨占鼇頭。

我問客人妻房可有?

扯謊的鬼吔!

你說道無有妻子在江湖飄流。

……

這是湖北黃梅戲《小辭店》中女角柳鳳英的一段唱腔,被他一反串,倒是惟妙惟肖,別有韻味。哼一句走兩步,到望江樓吃早餐去了。

一碗稀飯兩塊發糕還沒吃完,小趙就氣喘籲籲地跑了來,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師父,文進少爺他、他……”

“他怎麽了?”

“他帶著日軍少佐山田信雄還有一隊鬼子兵,把咱們的店子給、給包圍起來了。”

“這個小畜生,他想幹什麽?走,看看去。哎,掌櫃的,吃早餐的錢我放這兒了,這位置給我留著,我還沒吃完呢。”一提長衫,噔噔噔下了樓。

一路匆匆趕回。穿過一排荷槍實彈的鬼子兵,進到店裏抬眼一望,隻見五短身材像個矮冬瓜似的日軍少佐山田信雄踏在一張高高的凳子上,手裏拿著竹竿,正費力地鉤取著掛在牆壁上的那幅《怒貓圖》。

汪瀚灝神情一變,喝道:“你們想幹什麽?”

山田信雄並不理會,踮著腳好不容易才將畫取下來,掏出眼鏡戴上,雙手捧畫睜大眼睛仔細看著,欣賞著,眼睛發亮,射出狼一般貪婪的目光,連聲說:“喲稀喲稀,怒貓怒目怒視怒氣,筆墨嫻熟骨力峭勁,畫技已達爐火純青之境,好一幅《怒貓圖》,果然是畫中極品。”品味再三,如獲至寶。

汪瀚灝衝上前去道:“這是我的畫,你們憑什麽拿走?”

山田信雄抬起頭來看著他,臉上現出陰譎的笑意,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語道:“你,私通八路,這幅畫,藏著你們接頭的密碼,沒收,皇軍要帶回去研究研究。”一仰頭,發出狼一般的奸笑,竟不再理睬他,收起《怒貓圖》拿在手中,轉身便走。

明知他搶走的隻是一幅贗品,但其囂張氣焰還是使汪瀚灝忍不住心頭義憤,對著山田信雄的背影跺足大罵:“強盜,強盜,真是一幫狗強盜!”一麵卻在心中暗自慶幸,幸好自己有先見之明,事先用臨摹之作替代了真畫。

山田信雄得了《怒貓圖》,心滿意足,揮一揮手下令收兵。

汪瀚灝鬆了口氣,悄悄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

山田信雄剛走下台階,忽聽後麵有人急急喊道:“山田少佐,山田少佐!”

山田信雄和汪瀚灝同時回轉身來,隻見一個人手裏拿著一卷畫,滿頭大汗,急匆匆從櫃台後麵的內堂奔了出來,險些兒和汪瀚灝撞個滿懷。汪瀚灝抬頭一看,竟是自己的兒子汪文進。

汪文進急步追上山田信雄,嚷道:“山田少佐,你拿的那幅《怒貓圖》是假的,這一幅才是真跡。”急忙將手中拿著的那幅畫展開,呈給山田信雄看。

汪瀚灝“啊”的一聲驚呼,一眼看去,幾欲昏倒,兒子拿出的正是他收藏起來的那幅《怒貓圖》真跡!“你這混賬東西!”怒罵一聲,衝上去想奪回真跡。

汪文進急忙回身擋住他,汪瀚灝氣得雙頰抽搐,太陽穴突突直跳,咬牙罵道:“畜生!”抬手就是一巴掌,摑在他臉上。汪文進惱羞成怒,雙手一推,汪瀚灝站立不穩,向後一個踉蹌,一屁股跌坐在地,手撫胸口直喘粗氣,半天也無力爬起。

汪文進得意揚揚地道:“前幾天我看見你鬼鬼祟祟把畫從牆上取下來,就知道其中有問題,結果一跟蹤你,果然發現你去找人臨摹了一幅《怒貓圖》,想用贗品來騙山田少佐。”

山田信雄回頭狠狠地瞪了汪瀚灝一眼,把兩幅畫同時展開,一看之下,不由得驚得目瞪口呆:“這、這……怎麽一模一樣?”

汪文進說:“少佐,您剛才拿的那幅是贗品,我從後堂找出的這一幅才是真跡。臨摹此畫的是個造假高手,所以從表麵看,兩幅《怒貓圖》一模一樣,幾乎看不出任何分別。”

山田信雄回頭看看汪瀚灝,又看看汪文進,目光忽然變得狐疑起來,眉頭一皺道:“汪文進,你到底在搞什麽鬼?這兩幅《怒貓圖》,到底哪一幅是真的?如果你們父子倆敢串通起來騙我,小心我一槍斃了你!”

汪文進渾身一哆嗦,忙點頭哈腰說:“少佐請息怒,我怎麽敢騙您呢?別看這兩幅畫從表麵看來一模一樣毫無二致,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有一個法子,可以分辨出哪一幅是偽造的,哪一幅是真跡。”

山田信雄忙道:“快說,有什麽方法?”

汪文進說:“少佐有所不知,貓的眼睛是非常有特色的,中國古代的人總結貓眼十二時歌說:子午卯酉一條線,寅中巳亥圓如鏡,辰戌醜未棗核形。意思是說貓眼的調焦力極強,在強光照射下,它的瞳孔可以縮得像一根線;在黑暗中,瞳孔又會擴放成滿月那樣圓大,在中等光線照射下,它又會形成棗核的樣子。真正的《怒貓圖》是畫中神品,圖上的貓是活的,眼睛是會變化的。孰真孰假,一試便知。”

山田信雄直瞪瞪地盯著他瞧了半天,滿臉狐疑,將信將疑地把兩幅《怒貓圖》拿到陽光下一看,其中一幅的貓眼瞳孔立即收縮,眯成了一條線,一隻黑貓就像活了一般,而另一幅《怒貓圖》卻沒有絲毫變化。

山田大喜,拍拍汪文進的肩膀,連呼“喲稀喲稀”,還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汪文進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忙道:“為少佐辦事,自當六親不認,盡心盡力。”

山田信雄將《怒貓圖》真跡收起,貼身藏好,回頭看了汪瀚灝一眼,眼裏閃過一絲惡毒的神情,劃燃一根火柴,將另一幅《怒貓圖》點燃,扔到汪瀚灝腳下,熊熊火苗,差點把他的褲腿給燒著了。

“你們這些強盜!畜生!還我畫來!”汪瀚灝急紅了眼,嘶聲大叫,發瘋般撲上來,想要奪回《怒貓圖》。

山田早有防備,隻一閃身,就讓他撲了個空。哈哈一笑,揚長而去。

“強盜!畜生!”

汪瀚灝又氣又急,臉暴青筋,血衝腦門,跺足怒罵,忽覺喉頭發甜,一張嘴,“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薄而出,人也直挺挺往後倒去。

小趙急忙將他扶到裏間**躺下,用手在他胸口不住按摩,過了半晌,汪瀚灝喉嚨裏“咕嘟”一響,“哇”的一聲,又吐出一口血來。一口氣喘不過來,雙目一翻,竟昏了過去。

小趙嚇了一跳,仔細一看,知他隻是急怒攻心,暫時暈厥,才放心,拿過被子為他蓋上,讓他好好休息。

待汪瀚灝蘇醒過來,已是第二天早上。頭仍然劇痛難忍,但胸口已覺順暢許多,舒服許多,隻是口渴得緊,接過小趙端上的茶,咕嚕咕嚕喝了兩大杯。

小趙告訴他說:“師父,您昏睡的時候,伊先生已經來過了。他在您胸口施了針灸,說這樣您醒過來時胸口會舒服一些。”

汪瀚灝摸摸胸口,點點頭,問:“伊先生還說什麽沒有?”

小趙搖頭說:“沒有,在您床前坐了一會兒,就走了。不過今天一早,他托人送了封信來。”

汪瀚灝一怔,問:“信呢?”

小趙急忙把信拿來,雙手呈上。汪瀚灝打開信封,抽出裏麵的信箋,一張白紙上寫著一行字:吾誤吾兄矣!字跡潦草,似是心煩意亂之下,匆忙草就。他心裏陡然升起一種不祥之兆,忙披衣下床道:“快隨我去秋雨亭畫室。”

師徒二人快步穿過衣鋪街,來到秋雨亭畫室,遠遠地便聽見畫室裏傳來一陣哭泣之聲。汪瀚灝叫聲“不好”,推門進去,隻見門內大梁上掛著一根白綾,綾上懸著一人,下麵有一少女搭著凳子,一邊哭泣一邊想將他抱下來,無奈力量單薄,非但抱他不動,自己反而從凳子上摔了下來。

汪瀚灝定睛一看,白綾上懸著之人正是伊秋雨,那少女正是他女兒伊小枝。

汪瀚灝什麽都明白了,肝膽俱裂,悲呼一聲“雨亭兄”,衝上前去,將伊秋雨從白綾上抱下來,一探鼻息,卻已斷氣多時。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低沉的雷聲從天邊滾滾而來。“嘩啦”一下,剛才還晴空萬裏,一瞬之間,竟下起傾盆暴雨來。

三日之後,汪瀚灝處理完伊秋雨的後事,將自己的家產全部變賣,將全部所得交給荊州一位摯友,托他照顧小枝。

又過三日,有人在長江中發現了汪瀚灝的屍體。

4

因為奪畫有功,汪文進從山田信雄身邊一條可有可無的走狗一躍成了他的一名親信,山田信雄不但對他青眼相待倍加信任,還給他配了槍,調遣了一隊人馬由他指揮,讓他死心塌地地跟著自己幹。汪文進越發趾高氣揚不可一世,整天領著一隊凶神惡煞般的鬼子兵,滿街亂竄,看誰不順眼,就說誰是八路,立即拉去槍斃。城裏人對他都側目而視,背地裏叫他“狗漢奸”。

汪文進跟在他身邊耳濡目染,竟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日本話,這一來更受山田器重,留在身邊做了他的機要秘書兼翻譯官。

這一年五月份,浙江的天氣已十分炎熱。一日上午,山田信雄正在屋裏使勁搖著蒲扇,忽然衛兵領了一位身著白裙體態嫋娜秀麗清雅的妙齡女郎走了進來,說是上海《親和日報》的記者,要來采訪山田少佐。山田信雄不覺眼前一亮,似有一陣清風迎麵吹來,身上的燥熱頓時減了不少。

女郎未語先笑,露出晶瑩潔白的兩排玉齒,極是好看。走到山田信雄跟前,口吐鶯聲,叫了一聲“山田少佐”,掏出證件遞給他看。山田接過一看,那是一張《親和日報》的記者證,上麵顯示持證人名叫柳雪。

柳雪開門見山道明來意,說山田少佐從湖北一路打到浙江,軍功卓著,威名遠播,聽聞少佐駐紮在嘉興,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總編特派我來采訪,想給少佐出個專訪。

《親和日報》是上海淪陷區日本人辦的一張親日報紙,在當時的侵華日軍中頗有影響。山田聽說是《親和日報》的記者來采訪自己,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自然全力接待,有問必答,有求必應。

柳雪跟山田信雄傾談了一上午,在采訪本上記了滿滿三頁。采訪接近尾聲時,柳雪聽說山田少佐有收集中國書畫的雅好,不由得大感興趣,一定要看看他的珍藏。

美女有求,山田萬分高興,滿口答應,帶她進入書房,打開一隻大木櫃,將自己在中國搜刮來的書畫珍品一一展示給她看。柳雪一看,山田所藏頗豐,連中國收藏家也難收藏到的李公麟、錢選、沈周、董其昌等古代大畫家的名作真跡也有不少,禁不住嘖嘖稱奇。

她指著一幅《高逸圖》道:“董其昌的這幅《高逸圖》以平遠兩段式章法處理畫麵,近畫坡石鬆,中間溪水寬闊,對岸平灘淺渚,山丘數層,小溪從山丘兩邊延伸至遠方,溪山林木中茅舍數間。全幅枯筆墨畫、折帶皴法,得自倪讚遺意,筆墨蒼秀,景致清遠靜謐,實乃董其昌山水畫中代表之作。董其昌是華亭人,華亭即今日上海之鬆江縣,與我可算是老鄉了。山田少佐能收集到如此畫中珍品,殊為不易。”

當柳雪戴著白手套,徐徐展開最後一幅壓箱底的古畫時,不由得“呀”的一聲驚叫起來,說:“這不是清初大畫家汪士慎的《怒貓圖》嗎?怎麽你這兒也有一幅?”沒待山田回答,她在畫上瞄了一眼,隨即斷定說,“哦,原來是一幅贗品。”

山田自信地大笑道:“柳小姐,這回你可看走眼了,這幅《怒貓圖》是我最珍愛的古畫之一,我把它放在壓箱底的地方,平日從不示人。這幅《怒貓圖》絕對是晚春老人的真跡。你若不信,可將它對著不同的光線,就會發現畫上的貓是活的,貓眼是會隨著外麵的光線強弱而變化的。”

“是嗎?”柳雪嘴角微翹,麵露譏諷之色,看樣子並不相信。

山田信雄如受奇恥大辱,臉色漲得通紅,大聲道:“柳小姐,我可不像你們中國人一樣喜歡吹牛,現在就可以證明給你看。”說罷把《怒貓圖》拿到窗前,讓窗外的陽光照到畫麵上,說,“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一連說了三聲,最後卻張大嘴巴,半晌無聲。他忽然發現,雖是在陽光下,那貓眼卻死死地瞪著,並無半點變化,更無半點生氣。他拿著畫在原地轉了一個圈,不停地變換角度,光線明明暗暗,貓眼卻既不收縮也不擴放,一點變化也沒有。

柳雪走過來說:“真正的《怒貓圖》我見過,畫眼就是那一對貓眼,貓眼活則畫活。山田少佐這幅《怒貓圖》,貓眼呆滯,大而無光,全無神采可言,一望便知不是真跡。少佐拿它來作壓箱之寶,未免讓人覺得有點可笑。”

山田信雄臉色發白,摸索著掏出眼鏡戴上,湊到畫上仔細一看,那一雙貓眼與以前在古愚齋初見時果然大不相同,目光僵直,空洞無神,這哪是《怒貓圖》,分明是一幅“死貓圖”。

山田不禁有點失魂落魄,百思不得其解地道:“這、這……怎麽會這樣?”

柳雪道:“我就說嘛,怎麽會有兩幅《怒貓圖》真跡呢。”

“兩幅?你還在哪裏看見過《怒貓圖》?”

“在山田少佐的翻譯官汪文進先生家裏。來采訪少佐之前,我已經找他了解過一些少佐的情況,這也是采訪的需要嘛。”

“他家裏怎麽會有《怒貓圖》?”

柳雪的一番話還沒說完,山田信雄就臉色鐵青,氣急敗壞地叫起來:“來人,來人,快集合隊伍,給我包圍汪文進的住處。”

哨聲急響,腳步雜遝,一隊荷槍實彈的鬼子兵在山田信雄的親自帶領下,氣勢洶洶地開到了許安街。汪文進的住處就在許安街一處鄉紳的老宅裏。山田信雄怒氣衝衝一腳踢開大門,揮手叫道:“給我搜,誰搜出《怒貓圖》加一級軍餉。”

鬼子兵們答應一聲,如狼似虎,一擁而入。

汪文進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肩上就挨了幾槍托,被幾個鬼子兵押到了山田信雄跟前。與此同時,一名日本兵也將搜到的一幅《怒貓圖》交到了山田信雄手中。山田信雄展開一看,一雙貓眼果然與自己那幅《怒貓圖》大不相同,不但筆致工細,神光湛然,極具稟性,拿到陽光下一照,瞳孔立即收縮成一條細線,看來必是真跡無疑。

“八嘎!”山田信雄不禁火冒三丈七竅生煙,衝上去照著汪文進臉上就是一巴掌,咬牙罵道:“八嘎呀嚕,老子到底還是被你給騙了。”

汪文進摸著火辣辣的臉,瞪大眼睛看看山田,又看看山田身邊的柳雪,一臉的莫名其妙,問道:“少佐,柳記者,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這是怎麽回事?”山田信雄怒不可遏,揚一揚手裏的《怒貓圖》,掏出手槍指著他的腦袋,怒道,“你要不給我說清楚,我就一槍斃了你。”

汪文進渾身一哆嗦,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伸手去拿他手裏的畫,想看清楚這到底是一幅什麽畫,竟會令山田對自己發這麽大的火。山田退後一步,把《怒貓圖》往身後一藏,冷笑道:“你還想搶畫嗎?”

汪文進不明就裏,愈發著急,額頭上的冷汗就冒了出來,結結巴巴地說:“不是不是,少佐我、我……”邊說邊伸手去抹額頭上的汗珠,誰知情急之下失了方寸,一個不小心,竟把山田信雄的手槍碰落在地。

柳雪大聲驚呼:“哎喲不好,他要搶少佐的槍了!”旁人頓時緊張起來,兩名山田信雄的貼身警衛反應敏捷,應變奇速,同時扣動了步槍扳機。隻聽“砰砰”兩聲槍響,汪文進手捂胸口,倒在了血泊之中。

山田信雄自覺受了汪文進的欺騙和愚弄,五年之後才終於得到《怒貓圖》真跡,看著汪文進躺在地上痛苦掙紮,心中猶覺不解恨,拾起地上的手槍,又在他身上連補兩槍。

可歎汪文進哈巴狗似的為日本人賣命,卻到底還是死在鬼子的槍口之下。

“山田少佐,如果不是我,你就得不到這幅《怒貓圖》真跡了。你打算怎麽謝我呢?”

山田嗬嗬笑道:“柳小姐想要我怎麽謝你呢?”

柳雪笑著說:“如果山田少佐真心想謝我,那就請將你那幅《怒貓圖》的贗品送給我留作紀念吧。我回去之後,一見到這幅畫,就會想起山田君,想起山田君的熱情好客,想起山田君的儒雅風度。”

山田信雄哈哈一笑,爽快地答應了。不但將那幅畫送給了她,還親自驅車一直將柳記者送到城外,才揚手告別。

從此之後,山田信雄每天早晨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當天的《親和日報》。一連等了數天,都沒有在報紙上看見自己的大名,心中不禁漸漸疑惑起來。

又過幾天,這天早上,勤務兵打掃衛生時,忽然發現山田信雄竟暴亡在自己臥室裏,滿麵爪痕,口鼻流血,弓角反張,死狀慘不忍睹。

軍醫到場檢驗屍體,竟查不出死因。日軍中有人傳說,山田死前經常看那幅《怒貓圖》,他臉上的爪痕,是貓抓的……

5

《繡林縣誌》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1943年,伊小枝從美術學院畢業後即加入中國共產黨。鑒於山田信雄與汪文進狼狽為奸,作惡多端,多次對占領區人民實行血腥圍剿和鎮壓,雙手沾滿了中國人民的鮮血,組織上決定派遣地下黨員潛入敵占區,設計鏟除二人。伊小枝主動請纓,承擔了這次任務。她臨摹了一幅《怒貓圖》(當年她父親伊秋雨臨摹《怒貓圖》時,她一直在旁觀摩,不但印象深刻,而且自己還偷偷臨摹過,留下了草稿。並吸取其父當年教訓,通過用心研究汪士慎的畫作畫風,終於臨摹出一幅貓眼能隨光線強弱而變化的《怒貓圖》)。她化名柳雪,喬裝打扮之後冒充《親和日報》記者,在汪文進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將這幅《怒貓圖》藏在了他的住處,巧妙地設下離間計,借山田信雄之手除掉了這個賣國求榮的漢奸。伊小枝臨摹《怒貓圖》的畫紙染有毒藥,山田信雄用手摸過畫紙,雙手即被沾染,再通過手沾染到臉上和身上。這是一種慢性毒藥,當體表毒素積聚到一定量時,全身上下就會奇癢難忍,卻又極難查出病因。因為指甲碰過畫紙,也染有毒素,形成交叉感染,所以越抓越癢,越癢越抓。最後,山田信雄終於中毒而死。他臉上的爪痕,是他自己抓癢時留下的指甲印,並非貓的爪痕。山田死後,他收藏的兩箱書畫也不翼而飛。

您也許會問,山田信雄從汪瀚灝手裏搶到的那幅《怒貓圖》本是真跡,怎麽一到柳記者跟前,就變成贗品了呢?

您問我,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後來筆者從縣誌中查到了那幅畫的下落,新中國成立後,伊小枝把那幅畫捐給了繡林縣博物館。剛好現任館長老蔡跟我有過一麵之緣,就去登門求教。老蔡整天樂嗬嗬的,像個彌勒佛,聽我道明來意,就把我領進了書畫展覽室,那幅《怒貓圖》真跡正掛在牆上,那一雙貓眼神光湛然,一眼看去,好像在跟你對視似的。

老蔡說:“這貓被畫家畫活了,是一隻活在畫中的貓。你想呀,這貓要是掛在牆壁上,經常能看見老鼠呀什麽的,時時警惕,那眼睛自然有神了。那個日軍少佐得到這幅畫以後,新鮮勁一過,就把它卷起來鎖在箱子裏,這貓好久沒見過老鼠影兒了,能打得起精神嗎?”

我一聽,哦,原來是這麽回事。

您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