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坑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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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慶在炕上躺了兩個月,當中正趕上過年。關東過年可了不得,一進入臘月屯子裏就開始殺年豬,平時打獵存下來的肉幹也都拿出來備上。到了臘八這天,家家戶戶爭相起早煮臘八粥,因為有個老說法——煙囪先冒煙,高粱必紅尖,無非圖個好兆頭。臘月十五開始換飯、辭灶、燒香、趕集置辦年貨,一天比一天熱鬧。所謂的“燒香”,是請人“跳單鼓”。四舅爺這地方,燒香分為十二鋪,也叫十二鼓:第一鋪開壇,第二鋪請九郎,第三鋪開光,第四鋪過天河,第五鋪接天神,第六鋪闖天門,第七鋪跑亡魂圈子,第八鋪接亡魂,第九鋪安座,第十鋪排張郎,第十一鋪請灶王,第十二鋪送神。整個儀式包括祭祀列祖列宗,並且把天上地下各路神仙請到家供奉一遍,趕等吃飽喝足了再送走。頭四鋪在堂屋裏進行,對著供在北牆上的家譜,後八鋪在門口進行。跳單鼓的多為好吃懶做閑散人員,除了掌壇的,其他人統稱幫兵,隻是湊熱鬧幫忙,混一頓吃喝,所以當地人說“守著啥人學啥人,守著單鼓跳假神”,意思是這幫人“打單鼓混肉吃”。條件好的人家講究燒太平香,從頭到尾、完完整整跳十二鼓。條件一般的至少也跳“開壇、請九郎、開光”這三鼓。臘月二十三是辭灶的日子,給灶王爺擺上供品,關東糖是必不可少的。老輩兒人叨念幾句“灶王老爺本姓張,騎著馬挎著槍,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過了這一天,屯子裏家家戶戶都要燒香,祭祖的祭祖,敬神的敬神,跳單鼓的進進出出、 你來我往,山裏一下變得熱鬧起來,多了很多生麵孔。

臘月二十六這一天,輪到四舅爺這個屯子燒太平香,四鄰八舍都在忙活,做供菜、蒸饅頭、蒸麵魚,張羅供祖宗,戲台上擺一個高粱米鬥,插上兩支箭,請了不少跳法鼓的,還演了一出《唐王征東》,別的屯子也有許多人來看,敲鑼打鼓挺熱鬧。張保慶剛被人抬回來沒幾天,一個人躺在火炕上養傷,有心出去看熱鬧,奈何下不了地,瞅著《神鷹圖》發呆。相傳此畫用神鷹血畫成,按崔老道的話說“除非天子可安排、諸侯以下動不得”,沒有麵南背北、裂土分疆的命,絕對留不住這張畫,馬殿臣得了寶畫《神鷹圖》,當上了關外的金王,如今《神鷹圖》落在我張保慶手上,是不是也該我發財了?他想是這麽想,心下卻覺得沒底,發大財哪有那麽容易?在天坑中見到了馬匪埋下的九座金塔,還有地脈盡頭巨大無比的寶藏,不也是一個大子兒沒帶出來?另外寶畫《神鷹圖》在地底掛了幾十年,畫跡受損嚴重,顏色幾乎都沒了,這還能是寶畫嗎?

張保慶正在炕上胡思亂想,忽然發覺有人在門口探頭探腦。當時四舅爺老兩口都在外忙活燒香供神,屋裏隻有張保慶和白鷹。他見來人鬼鬼祟祟,不像是串門的,剛要開口去問,白鷹已然飛了過去,門外那個人連滾帶爬地跑了。張保慶怕傷了人,連忙喝住白鷹,見鷹爪之下抓了一頂狗皮帽子,應該是門外那個人的,可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尋思可能是自己從馬匪大宅中帶出來的大葉子皮襖太招人眼,讓賊惦記上了,有賊來偷他的皮襖,他也沒太放在心上。因為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不僅有人惦記他的大葉子皮襖,得知深山老林中有馬匪埋下的財寶,還有許多膽大貪財不要命的人結夥進山找尋,卻無不空手而回。這也並不奇怪,持續的狂風過後,林海雪原中根本留不下人的足跡,隻有一片無邊無際的茫茫白雪,你讓二鼻子自己再回去,他也找不到那個與世隔絕的天坑了。上了歲數老成持重的就告訴他們:“自古道‘窮有本,富有根,外財不富命窮人’,命裏不該是你的財,即便你掉進寶山金窟窿,都別想帶出來一星半點兒,哪怕帶得回家,那也是招災惹禍,能活命出來已經該燒高香了,何況得了三件上好的貂皮襖,還有一張寶畫《神鷹圖》,怎麽還惦記去找別的東西?”

轉年開春,過了鷹獵的季節,鷹屯搭起法台,鷹屯的人們必須在這一天將獵鷹放歸山林。這是祖先留下的規矩,再好的鷹也得放走,好讓它們繁衍後代,保持大自然的平衡,這個規矩和天地一樣亙古不變。否則年年捉鷹狩獵,山裏的鷹遲早被捉絕了,到時候屯子裏的人全得喝西北風去。張保慶縱然有千般的無奈萬般的不舍,也不得將他的白鷹放掉。白鷹在上空繞了三圈,似乎也在與張保慶作別,終於在鷹屯老薩滿驚天動地的法鼓聲中,振翅飛上了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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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慶不能賴在四舅爺這兒一輩子不走,他和白鷹一樣,該回自己的家了。簡單地說吧,回去之後一切照舊,在家待了些日子,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好好想想自己的前程。之前跟四舅爺在林子中逮大葉子,意外撿到一個蛋,孵出一隻罕見的西伯利亞白鷹,又和二鼻子兄妹打賭上山捉狐狸,遇上暴風雪和吃人的猞猁,誤入天坑大宅,找到了馬匪的寶藏,這一連串的經曆,如同做了一場夢,而今再次過上了平常的生活,十八九歲的大小夥子,橫不能成天在家混吃等死,又什麽都不會,雖說會打獵,可在城裏上哪兒打去?也看得出老爹老娘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可都為他起急。

其實按表舅的想法,還是去飯莊子當個服務員,那才是條正經出路。常言道“生行莫入,熟行莫出”,一家子都幹這個,從他爺爺那輩就是跑堂的,現如今是新社會了,商店的營業員、飯館的服務員可都是肥差鐵飯碗,於是跟張保慶說:“你這麽大的人了,整天混日子可不成,這跟二流子有什麽分別?甭說別的了,我還得托關係讓你來飯莊子上班,這一次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你必須給老子去。”

張保慶也不願意在家裏吃白食,但他認準了一點,死也不去幹這個光榮的服務員。

表舅心裏這個氣啊!掰開揉碎了跟他說:“你以為這跑堂的好幹?咱家裏頭打你爺爺開始就幹堂倌兒,也是這一行裏響當當的人物。那時候跟現在可不一樣,有道是‘想要讓人服,全靠堂櫃廚’,堂倌兒是排在頭一個的,那是飯莊子的臉麵,都得有真本事,眼神兒活泛、手底下麻利。你比如說幾位一進門跑堂的先拿白手巾給撣土,嘴上還得一通招呼,認不認識都得充熟:‘來了您哪,有日子沒見,您可又發福了,看這意思買賣不錯,又發財了吧?今天想吃點兒什麽?我讓大廚賣把子力氣,把看家的本事都給用上!’這幾位一聽這話,好意思吃幾碗素炒餅嗎?肯定要客氣幾句,可還沒等開口,跑堂的一嗓子:‘樓上的把茶壺、茶碗燙幹淨了,幾位大爺二樓雅座,裏邊請了您哪!’這一嗓子得讓樓上樓下連帶後廚全聽見,為什麽?一是告訴後頭的人,來了有錢的主兒了,二也給這幾位長長麵子、抖抖威風,正所謂‘響堂,鬧灶,老虎櫃’,嗓子不夠響亮當不了跑堂的。再點頭哈腰一路小跑兒把客人請上二樓,不等幾位互相推辭,跑堂的已經給安排好座次了,誰是主誰是賓沒有瞧不出來的,這點兒眼力見兒是最基本的,把掏錢請客的這位讓到上座,擺上瓜子、花生、幹鮮果品,一邊斟茶倒水,一邊問:‘您了吃點兒什麽?’如果是不常來的,不知道有什麽好吃的,跑堂的給唱菜牌,一路路菜名一口氣背下來,連個喯兒都不打,分出抑揚頓挫,唱出高矮音兒,口甜得比唱戲還好聽。如果說是熟座,再趕上這幾位也是外場人,幹脆甭點菜了,擺擺手跟跑堂的說:‘你瞧著給掂配幾個菜吧。’這時候全憑本事了,有會說話的堂倌,這一桌酒席能賺出半個月的錢來,還得讓這幾位明知挨了宰,又說不出二話來:‘得嘞,幾位大爺,您可都是吃過見過的主兒,既然賞給小的這個臉,上不了席的東西可不敢往您麵前擺,不能找您大嘴巴抽我不是嗎?後廚剛進了海參,鮮的,掛湯帶水兒連夜坐船過來的,哪一根都有胳膊這麽粗,渾身上下刺兒是滿的,當真是上等的東西。我們廚子是山東人,扒海參那叫一絕,我讓他伺候您一道。海裏的有了,再給您來個山上的,可不是在您幾位跟前賣派,我們這兒存了幾節鹿尾兒,這玩意兒可稀罕,蒸鹿尾兒在過去專給皇上老爺子吃,如今也就您幾位配吃這東西,旁人看一眼我都不給。再給您來個天上飛的,我們老板托人從東北捎來兩隻飛龍鳥,常言道‘天上龍肉,地下驢肉’,龍肉可不是真龍肉,說的就是飛龍鳥,我們老板原本想孝敬他爹的,我一會兒跟他說說,先給您幾位安排了,您可比他爹還疼他呢!海陸空齊活了再給您添道素菜,由打藏邊過來的白鬆茸,小火兒煨上,隔二裏地都能聞見香,高湯勾好了再拿芡這麽一澆,夾一筷子擱嘴裏不用嚼,自己個兒往肚子裏跑。涼菜兒、燒酒我給您安排,別點太多了,咱有錢也犯不上玩兒命花不是?’這幾位心說:還沒玩兒命花呢?合著你們飯館全指我們開張呢?不過話說到這份兒上,抬屁股走人可太沒麵子了,咬牙瞪眼把這頓飯吃下來。跑堂的送完牙簽、漱口水,還得過來跟您客氣:‘幾位爺,我伺候的也不知周到不周到,反正其他桌兒我不搭理,專跟這兒等您吩咐,他們愛樂意不樂意,誰讓我就愛伺候您呢!’這話什麽意思?要賞錢唄!到了月頭上這賞錢可比工資多了去了。所以說飯莊子生意好不好有一大半是看跑堂的本事,幹好了掌櫃的都得高看你一眼,但是那是舊社會了,現在賓館、飯店、酒樓服務員個兒頂個兒都是大爺,不過照樣也得油滑,幹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記個花賬,跟後廚配合著往家裏順點兒東西什麽的,這裏邊兒的門道那可是太多了!等你結了婚成了家,我再一樣一樣地傳授你。你聽你爹我的錯不了,這好年頭讓咱爺們兒趕上了,還都是鐵飯碗,這輩子還愁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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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慶是越聽越不愛聽,在飯莊子裏無非端茶送水、上菜收拾桌子,天天窩在那兒當“碎催[1]”,二十歲不到就過這種一眼能看到死的日子,肯定是心不甘情不願。如此一來,爺兒倆又談崩了,張保慶也走習慣了,又上農村投奔了他大伯,夏天幫著守瓜田,晚上都住在野地間的瓜棚裏。鄉下人煙稀少、河網縱橫,不過也沒什麽凶殘的野獸和賊偷,夜裏啃瓜的都是些小動物,比如獾、刺蝟、鼬、狸、田鼠之類的。別看都是些小家夥,卻極不好對付,用毒下套時間長了就不管用了,最可恨的是到處亂啃,遇上一個瓜啃一口,一圈兒轉下來很多瓜秧被啃斷,你告訴它們偷著啃瓜犯法它們也聽不懂,更沒法跟它們說緊著一個瓜吃別都禍害了,給嚇唬跑了轉頭又溜回來,防得住東邊防不住西邊,讓人十分頭痛。所以看瓜的人往往備下若幹鞭炮,等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瓜田裏傳來細微的“哢嚓”聲響,就點個炮仗,遠遠地扔過去,“嘭”的一響,那偷著啃瓜的小動物便給嚇跑了,倘若沒有鞭炮,則需握著獵叉跑過去驅趕,這是最折騰人的。

說起張保慶的這段經曆,不免讓人想起魯迅先生筆下的少年閏土,閏土提著獵叉,在月光下的瓜田裏追逐某種小動物的身影,當真與張保慶十分相似,不過張保慶在瓜田裏的遭遇卻和少年閏土大為不同。張保慶天生膽大,那年夏天守看瓜田的時候,意外逮著隻蛤蟆,兩條腿的活人好找,三條腿的蛤蟆難尋,這蛤蟆就有三條腿,後麵那條腿拖在當中,並不是掉了一條後腿,也不會蹦,隻能爬。以往有個“劉海戲金蟾”的傳說,那金蟾就有三條腿,俗傳可招財聚寶,見了便有好事。其實三條腿的蛤蟆並不是沒有,人也不都是兩條腿的,或許隻是蛤蟆中的畸形而已。張保慶又不是物種學家,是不是蛤蟆尚且兩說著,不過據他所言,他開始覺得好玩兒,就把蛤蟆養在瓜棚裏,每天喂些蟲子,倒也養得住。幾天之後,發現三條腿的蛤蟆還有個怪異之處,每逢子午兩時,這蛤蟆就咕咕而叫,與電匣子裏所報的時間一毫不差。平時怎麽捅它也是一聲不吭,如若整天都沒動靜,那就是要下雨了,問村裏人也都無不稱奇,都說住這麽多年從沒見過這玩意兒。

張保慶合計得挺好,打算等有車來村裏拉瓜的時候,就搭車把蛤蟆帶回家去,那時已經有經濟意識了,知道這玩意兒沒準能換錢,沒想到當天夜裏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張保慶還如往常一樣守著瓜田,夜深月明之際,又聽遠處有小動物啃瓜的聲音,他白天光顧著端詳那隻蛤蟆,忘了預備鞭炮,沒辦法隻好拿著手電和獵叉,先隨手將蛤蟆壓在瓦罐底下,然後罵罵咧咧地跑到瓜田深處去趕。等他離近了用手電筒這麽一照,就看到一個小動物,是田鼠是貓鼬他也說不清楚,反正毛茸茸的,瞪著綠幽幽的兩隻小眼,根本不知道怕人,就在那兒跟手電光對視。

張保慶一看,行啊!我讓你知道知道厲害,就拿叉子去打。那東西躲得機靈,“嗖”的一下就躥到田埂上去了。張保慶在後邊緊追,趁著月色明亮,追出好一段距離,就看那小東西順著田埂鑽進了一個土窟窿。當時張保慶是受擾心煩,大半夜的還得出來趕這東西,就想把那洞挖開,來個斬草除根,弄死了落個清靜,不料想土窟窿越挖越深,刨了半天還不見底,卻隱隱約約瞅見深處似乎有道暗紅色的光。

張保慶一看心裏翻了個個兒,這地方別再是有寶啊!不顧渾身是汗、氣喘籲籲,又使勁兒往下挖,可就在挖開那窟窿的一瞬間,看到裏麵密密麻麻,有上百雙冒綠光的小眼睛,都是先前逃進去的那種小動物。什麽東西多了也是嚇人,當時就嚇得他兩條腿都軟了,隨即感到洞中有股黑煙冒出來,臉上如同被鐵錘擊打,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頓時便躺到地上不省人事了。

天亮後張保慶被村民發現,找來土郎中用了草藥,他全身水腫,高燒昏迷了好幾天才恢複意識,跟別人說夜裏的遭遇卻沒人信。聽當地人說,他先前看見窟窿裏有暗紅的霧,很可能是那小動物放出的臭氣,會使人神誌不清,此後看到的情形也許是被迷了,而張保慶捉到的那隻蛤蟆,由於被他隨手壓在瓦罐底下,幾天裏也沒人管,醒來再去看早就死了多時,又趕上夏天酷熱,都已經腐爛發臭了。

張保慶在鄉下混了一個夏天,表舅急得沒咒念,不得不找他這兒子談條件:“你不去飯莊子上班也行,但是總得有門手藝安身立命,不如跟南方師傅學煮狗肉去,也算是沒離開餐飲行業。”張保慶被表舅和表舅媽嘮叨得想死的心都有,按著腦袋不得不去,從此師徒倆每天晚上,在城郊一條很偏僻的馬路邊擺攤兒。那地方早先叫“馬頭娘娘廟”,這是民間的舊稱,據說此地怪事極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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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頭娘娘廟這個帶有神秘色彩的地名,當然也有講兒,往後再細說,咱先說這位賣狗肉的老師傅。老師傅是江蘇沛縣人,祖上代代相傳的手藝,天天傍晚蹬著輛三輪車,帶著泥爐和鍋灶,有幾把小板凳,還賣燒酒和幾樣鹵菜,挑個幌子“祖傳沛縣樊噲狗肉”,買賣做到後半夜才熄火收攤兒,專門伺候晚歸的客人,天冷的時候生意特別好。

張保慶曾聽老師傅講過“樊噲狗肉”的來曆,做法起源於兩千多年以前,樊噲本是沛縣的一個屠戶,宰了狗煮肉賣錢為生,後來追隨漢高祖劉邦打天下,成了漢朝的一員猛將。他賣的狗肉是土生大黃狗,用泥爐慢火煨得稀爛,直接拿手撕著賣。張保慶原先聽書就最愛聽漢高祖的故事,劉邦斬白蛇成就了帝王大業,自己殺狗賣肉也算是跟漢高祖有了關聯,因此幹得也特別起勁兒。

當時漢高祖劉邦也在沛縣,雖然充著亭長的職務,卻整天遊手好閑,賭錢打架,下館子吃飯從來不給錢。他最喜歡吃樊噲賣的狗肉,打老遠聞見肉香,便知道樊屠戶的狗肉熟了,一路跟著味道找到近前,每次都是白吃不給錢,還跟人家流氓假仗義。

樊噲是小本買賣,架不住劉邦這麽吃,礙於哥們兒義氣,也不好張嘴要錢,隻得經常換地方。誰知劉邦這鼻子太靈了,不管在城裏城外,隻要狗肉的香氣一出來,劉邦準能找著,想躲都沒處躲。最後樊噲實在沒辦法了,幹脆偷偷摸摸搬到江對岸去賣狗肉,他合計得挺好,這江上沒有橋,船也少得可憐,等劉邦聞得肉香再繞路過江,那狗肉早賣沒了。可劉邦是漢高祖,真龍天子自有百靈相助,竟有一頭老黿浮出江麵,載著劉邦過江,又把樊噲剛煮好的狗肉吃了個精光。樊噲懷恨在心,引出江中老黿,殺掉之後跟狗肉一同放在泥爐中煮。

至於“老黿”到底是個什麽生物,如今已經不可考證了,有人說是傳說裏江中的怪物,有人說其實就是鱉,也有人說是看起來像鱉的一種元魚,現在已經滅絕了。但別管這東西是什麽了,反正樊噲把狗肉和老黿放在一起煮,香氣遠勝於往常,聞著肉香找上門來的食客絡繹不絕,樊噲的買賣越做越好,他也不好意思再怪劉邦了,任其白吃白喝。

從此樊噲狗肉成了沛縣的一道名吃,往後全是用老鱉和狗肉同煮,配上丁香、八角、茴香、良薑、肉桂、陳皮、花椒等輔料,盛在泥爐瓦罐當中,吃起來又鮮又爛,香氣撲鼻,瘦的不柴、肥的不膩。而且按傳統古法,賣狗肉不用刀切,一律用手撕扯,據聞是當年秦始皇害怕民間有人造反,將刀子全部收繳了,樊噲賣狗肉的刀也未幸免,所以這種手撕狗肉的習俗流傳至今。

老師傅遷居到北方,擺了個攤子在路邊賣沛縣樊噲狗肉,手藝非常地道,每天賣一隻狗。張保慶不吃狗肉,也見不得人家宰狗,隻是被家裏逼得無奈,幫著老師傅看攤兒,做些收錢、端酒、收拾東西之類的雜活兒。

那年天冷得早,十二月底,快過陽曆年了,過來場寒流,頭天下了場鵝毛大雪。民諺有雲,“風後暖雪後寒”,轉天刮起了西北風,氣溫驟降,出門就覺得寒氣嗆得肺管子疼。師徒倆知道今天的吃主兒肯定多,傍晚六點來鍾出攤兒,早早地把炭火泥爐燒上,將肉煮得滾開,帶著濃重肉香的熱氣往上冒。

狗肉又叫香肉,俗話說“狗肉滾一滾,神仙也站不穩”,張保慶在四舅爺家養過獵狗,即使沛縣狗肉用的是土狗、肉狗,他仍然不能接受吃狗肉,可這天寒地凍,冷得人受不了,聞得肉香自然是直咽口水,忍不住喝了幾口肉湯,鮮得他差點兒沒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從骨頭縫裏往外發熱,頓時不覺得冷了。

張保慶肚子裏的饞蟲被勾了上來,還想再喝碗肉湯,可這時天已經黑了,寒風中又飄起了雪花,有兩個剛下班的獄警,這都是老主顧了,過來圍在爐前一邊烤火,一邊跟老師傅聊天兒。主顧一落座不用開口,老師傅照例也要先給盛兩碗肉湯,然後再撕肉,張保慶隻好忍著饞,在一旁幫忙給主顧燙酒。

老師傅老家在沛縣,從他爺爺那輩兒搬到這個地方,到了他這輩兒,家鄉話也不會說了,祖傳熏製樊噲狗肉這門手藝卻沒走樣,這攤子小本薄利,為了省些挑費,所以在這種偏僻之處擺攤兒,能找過來吃的全是老主顧。趕上那天也是真冷,正合著時令,夜裏九點多,泥爐前已圍滿了吃主兒,再來人連多餘的板凳都沒有了。

師徒二人沒想到來這麽多食客,老師傅讓張保慶趕緊去找幾塊磚頭,墊起來鋪上墊子,也能湊合著坐兩位。這時候天都黑透了,隻有路上亮著燈,上哪兒找磚頭去?

張保慶轉著腦袋看了半天,沒瞧見路上有磚頭,他拎著氣燈往野地裏去找,攤子後麵遠看是一片荒墳,當中卻有一塊空地,二十平見方,地上鋪的全是大方磚,磚縫裏也長著草。往常不從這兒走,看不到草叢裏有古磚,好像是好多年前有座大屋,後來屋子倒塌,牆壁都沒了,隻剩下地下的磚石。

張保慶用腳撥開積雪一看,這不是現成的磚頭嗎?可手裏沒家夥,沒辦法撬,隻能用手去摳,剛要動手,瞧見附近有塊圓滾滾的巨石,似乎是個石頭碾子,半截埋在土裏,可能是前兩天風大,吹開了上麵的泥土才露出來,看形狀又長又圓。他使勁兒推著這渾圓的石碾子,並未覺得特別沉重,可能是尊泥胎,外邊有層石皮子裹著,中間是空的,也沒看出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推到攤子前,上麵墊了些東西加高,繼續忙活給吃主兒們燙酒加肉。

等到把泥爐裏的狗肉賣光,是晚上十一點多了,路上早沒人了,在這漆黑的雪夜中,除了昏黃的路燈,隻有遠處小西關監獄崗樓裏的探照燈依然亮著。剩下師徒二人熄掉爐火,收拾好東西裝到三輪車上,老師傅看那半截泥胎不錯,放在路邊也不用擔心有人偷,什麽時候吃主兒來得多,搬過來還能坐人。

這時,張保慶把墊在泥胎上的東西拿開,無意中發現這泥胎輪廓古怪,依稀是尊塑像,再仔細看看,像隻圓滾滾的巨蟲,心裏不免打了個突,畢竟附近有些老墳,這泥胎塑像奇形怪狀,莫非是哪座墳前的東西?

老師傅在旁瞧見,立即沉下臉來,問張保慶道:“這東西是從哪兒找來的?”

張保慶說:“在後頭那片墳地附近找到的,師傅您認識這東西?這泥像怎麽跟隻大蟲子一樣?”

老師傅點了點頭,說道:“這是廟裏供的神蟲啊!你從哪兒推過來的,趕緊推回去,這是不能隨便挪動的。”

張保慶看那尊泥像應該有許多年頭了,風吹雨淋,磨損甚重,怎麽看也看不出原先是什麽模樣,可他土生土長,從沒聽說附近哪座廟裏供著神蟲,難道那亂草間的古磚曾是座大廟?張保慶好奇心起,問老師傅:“神蟲到底是什麽蟲?這裏頭有沒有什麽說法?”

老師傅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腦子裏迷信思想根深蒂固,斥道:“別多問,你先把神蟲推回原位,要不然一會兒該出事了。”

張保慶吃了個燒雞大窩脖,隻好將那尊神蟲推了回去,黑天半夜又下著雪,哪還記得住地方,他向來也是敷衍了事,胡亂推到那些石磚附近,然後幫師傅收攤兒,回去的路上仍放不下這件事,接著刨根問底,懇求老師傅講講“神蟲”的來曆。

老師傅拿張保慶沒辦法,隻好告訴他。好多年前老師傅的爺爺在這兒擺攤兒賣狗肉,那時候還有座廟,廟裏供的便是神蟲,民間稱其為“馬頭娘娘”,也叫“馬頭娘”。

張保慶一聽更納悶兒了,馬頭娘娘是誰?聽這稱呼像是個女人,怎麽會是隻大蟲子?

老師傅說:“其實馬頭娘娘就是隻蟲,南方鄉下拜它的人極多,到北方則十分少見,偌大個天津衛,也隻有這麽一座馬頭娘娘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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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傅給張保慶講起馬頭娘娘廟的事情,此地有座古廟,建造於兩百多年以前,廟裏供的是蠶神,所謂的馬頭娘娘,也叫馬頭娘,指的是蠶祖,舊時江南養蠶的桑農全拜它。

常見的馬頭娘娘廟裏,正中神位上供的泥像,卻大多是一位身穿宮裝的女子,**騎乘駿馬,身邊立著兩男兩女四個童兒,分別捧著“桑葉、蠶、繭、絲”四樣東西,蠶祖神蟲的泥像擺在側麵當成化身,當中這個女子才叫馬頭娘娘,也叫馬明王。蠶農們擺設酒肉,在馬幛前焚燒香火,祭拜的主要神祇,是這位馬頭娘娘。

在明朝初年,大明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頒布過一道法令,一個人栽桑樹十五株,可免除徭役,減輕了蠶農們很大的負擔。蠶農們認為這是朱元璋的皇後馬娘娘之意,大腳馬皇後出身寒微,深知民間疾苦,素有賢名,桑農便將她供在廟裏,當作蠶祖轉世投胎,作為蠶廟裏的正神,這才有了馬頭娘娘廟的名稱。

不僅桑農拜馬頭娘娘,有許多販運絲綢的商賈,也要到廟裏燒香祭祀。清朝末年,某綢緞商在天津衛建了座馬頭娘娘廟,廟裏供的馬姑馬明王,這是入鄉隨俗,當地人習慣稱馬頭娘娘為馬姑。天津這邊的風俗是南北匯聚自成一體,執掌桑蠶的馬頭娘娘到了此地,有不少人到這兒燒香許願,祈福求子,據說廟裏有尊神蟲的泥像,格外靈驗。

老師傅的爺爺那輩兒,因躲避官司,從老家沛縣遷到天津衛居住,擺了個狗肉攤子為生,那時候馬頭娘娘廟的香火很盛,別看是在城郊,來來往往的人卻不少,隔三差五還有廟會節慶,後來解放軍打平津戰役,城西是主攻方向,這座廟毀於戰火,再也沒有重建,牆體屋頂和神像也都損毀了。

馬頭娘娘有兩個神位,一個是宮裝跨馬的女子,另一個是隻大蠶的化身,老師傅從前就在這附近擺攤兒,年輕時親眼看過“神蟲”的泥塑,廟毀之後再沒見過,還以為早已不複存在,想不到這馬頭娘娘廟被毀這麽多年,這尊蠶神的泥像竟然還在。老師傅相信蠶神有靈有應,所以吩咐張保慶趕緊把蠶神泥像推回原位,免得惹來麻煩。

張保慶聽了這蠶神廟的來曆,隻是覺得新鮮,但蠶神顯靈的事怎麽聽怎麽離奇,如果真有靈應,這座廟怎麽會毀於戰火?馬頭娘娘連自己的神位都保不住,她還能保著誰?可見是民間的迷信傳聞罷了,像老師傅這種上歲數的人才願意相信。

老師傅看出張保慶的意思,說道:“你小子別不信,這泥塑的神蟲真有靈性。”

張保慶說:“師傅,我信還不成嗎?泥人兒也有個土性,泥胎塑像常年受到香火祭祀,必然有靈有應,但盼它保佑咱這買賣越做越好。”

老師傅聽這話就知道張保慶還是不信,又說:“這馬頭娘娘廟跟江南的風俗不同,善男信女們到此燒香許願,常有祈福求子保平安的,與咱這賣樊噲狗肉的攤子毫不相幹,從前我在這附近擺攤兒,多次見過廟裏的神蟲顯靈。”

張保慶道:“師傅您給說說,這廟裏的神蟲怎麽顯靈?它給您托夢來著?”

俗傳“狗肉化胎”,是說孕婦吃了狗肉,肚子裏的胎兒就會化成血水,其實根本沒這麽檔子事兒,這才是真正的迷信,南方人信的多,天津衛倒沒有這種說法。早年間老師傅的祖父在沛縣賣狗肉,有個孕婦買去吃了,那孕婦自己走路不慎摔了一跤,撞破了羊水,以致流產,卻怪到狗肉攤子頭上。祖輩不得不背井離鄉,舉家搬到這九河下稍做買賣。從記事開始,老師傅便跟著他爹在這兒擺攤兒,用泥爐瓦罐煮狗肉。

馬頭娘娘廟香火最盛的時候,老師傅當時二十歲不到,已經能一個人挑大梁,煮出來的狗肉五味調和,遠近有名。那時候和現在一樣,也是每天傍晚出來做買賣,到半夜才收攤兒。有一次忙活到後半夜,路上早沒人了,剩下他自己收拾好爐灶,正要回去,隱隱約約聽到廟裏有聲音傳出,離得遠了,那動靜又小,聽不真切,這座馬頭娘娘廟附近沒有人家,廟裏也沒有廟祝,深更半夜哪兒來的動靜?他以為是有賊人來偷廟內的供品,那時也是年輕氣盛不知道怕,手邊摸到一根棍子,拎著棍子走進去,尋思要是有小偷小摸之輩,揮著棒子喝罵一聲,那做賊的心虛,肯定扔下贓物開溜。誰知到了廟裏一看,前後不見半個人影,連隻野貓和老鼠都沒有。當晚一輪明月高懸,銀光鋪地,這馬頭娘娘廟的規模也不大,從廟門進去隻有當中一座小殿,殿中一片沉寂。馬頭娘娘和幾個童男童女的塑像,在月影中黑蒙蒙的,白天雖然看習慣了不覺得怎麽樣,夜裏一看,真讓人感覺毛骨悚然。老師傅也不免有幾分發怵,心說:可能偷東西的賊聽到我從外麵走進來,已然腳底下抹油——溜了。想到這兒,他轉身要往回走,忽然聽身後傳出小孩的啼哭聲,那聲音很小,但夜深人靜,離得又近,聽在耳中分外詭異真切,把他嚇得原地蹦起,往後一看,哪有什麽小孩,隻有那尊神蟲的泥胎。以前多曾聽聞,馬頭娘廟裏最靈異的是這神蟲,常會發出小兒啼哭之聲,求子嗣的善男信女全給它磕頭燒香。往常別人說他還不信,泥土造像能發出小孩的哭泣聲,這事怎麽想怎麽邪門兒。這次讓他半夜裏撞上了,嚇得魂兒都掉了,跌跌撞撞地爬出廟門,一路跑回家中。後來雖沒出過什麽怪事,但打這兒起,他就相信廟裏的神蟲靈應非凡,也跟著善男信女們前去燒香磕頭,繼續在附近擺攤兒做生意。打仗時馬頭娘娘廟毀於炮火,轉眼過去那麽多年,想不到這尊神蟲的泥像,埋沒在荒草泥土間,還能保留至今,別看外麵那層彩繪都掉光了,但一看那輪廓形狀,老師傅立時認出是廟裏供的神蟲。

張保慶一邊蹬著三輪車,一邊聽老師傅說了許多從前的經過,隻當聽個段子,還是不願意相信,泥土捏成的神像,怎麽可能會在夜裏像小孩一樣啼哭?

師徒二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到家了,張保慶將老師傅送進屋,自己才冒著風雪回家睡覺。他累了一晚上,到家先洗個澡,躺在**便睡,連個夢也沒有,等睡醒覺再起來吃飯的時候,已經把這件事忘在腦後了,傍晚又跟老師傅去那條路上擺攤兒賣狗肉,結果當天夜裏就出事了。

6

這兩天連著下雪,大雪下得推不開門,一般做小買賣的全歇了,老師傅這祖傳的沛縣狗肉卻是天冷好賣。師傅兩人頂風冒雪,用三輪車拉上爐灶,來到往常擺攤兒的路邊,燒起泥爐,把狗肉裝到瓦罐裏用火煨上,準備好了板凳等待客人。

天色漸黑,狗肉煨得軟爛,熱氣騰騰肉香四溢,陸續有吃主兒過來,圍著泥爐坐在攤前。老師傅撕肉加炭,張保慶則忙著燙酒收錢,這條路身後是墳塋荒野,對麵是大片田地,隔著田地有村鎮,今天來的幾個吃主兒都在那兒住,彼此熟識,相互寒暄著有說有笑。

雪下到夜裏,變成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路上行人車輛絕跡,可能電線被積雪壓斷了,整條路上的路燈都滅了。老師傅在攤子上掛起一盞煤油燈,加上爐火照亮。這老鱉狗肉是大補,熱量很大,風雪中圍著路邊燒得火紅的炭爐吃,更添美味,所以真有那嘴饞的主兒,冒著雪摸著黑趕來吃上一頓。

夜裏十點來鍾,風停了,雪還下個沒完,張保慶的肚子突然疼了起來,老師傅正忙著,也顧不上他,讓他自己找地方解決。

張保慶平時並不關心國家大事,但他有個習慣,上廁所必須看報紙,從攤子上抄起一張破報紙,夾上手電筒一溜兒小跑,躥到了後麵的草叢裏放茅,嘴裏還念叨著:“腳踩黃河兩岸,手拿秘密文件,前邊機槍掃射,後麵炮火連天……”

張保慶在雪地裏解決完了,渾身上下如釋重負,但也凍得夠嗆,想趕緊回到攤子前烤火取暖。這時,手電筒照到身前一個凸起的東西,覆蓋著積雪,他恍然記起,之前把神蟲的泥像推到此處,離著剛才出恭的地方僅有兩步遠,他雖然不信老師傅的話,可怎麽說這也是廟裏的東西,又想到泥像夜裏啼哭的傳聞,心裏也有些嘀咕,起身將泥胎塑像推到遠處。

誰承想,天黑沒主意附近有個斜坡,張保慶用力一推,把神像推得從斜坡上滾了下去,撞到底下的石頭上,那泥像外邊有層石皮,畢竟風吹雨淋這麽多年,滾到坡下頓時撞出一個大窟窿。張保慶連罵倒黴,拿手電筒往底下照了照,猛然發現神蟲泥像破損的窟窿裏,露出一個小孩的腦袋,白乎乎的一張臉。

張保慶嚇得目瞪口呆,馬頭娘娘廟裏這尊泥像,聽說已有兩百多年了,裏麵怎麽會有個小孩?那孩子被塞到密不透風的泥像裏,還能活嗎?

稍微這麽一愣神兒,一陣透骨的寒風吹來,刮得張保慶身上打個冷戰,定睛再看那泥像的窟窿,卻什麽都沒有了。他也不敢走近觀瞧,暗道一聲“見鬼”,急忙跑回狗肉攤子處。

老師傅忙著照顧那幾位吃主兒,見張保慶回來,立刻招呼他:“你小子又跑哪兒去偷懶了,還不快來幫忙。”

張保慶沒敢跟老師傅說,當即上前幫手,手上忙個不停,心裏卻七上八下難以安穩,總想著剛才看到的那個小孩。好不容易盼到收攤兒,騎著三輪先送老師傅進屋,再回到自己家,已經是夜裏十二點半了。

張保慶把三輪鎖在胡同裏,那時候住的還是大雜院,院門夜裏十點準關,門裏麵有木閂,不過木閂前的門板上留著條縫隙,能讓人把手指頭塞進去撥開門閂。他伸手撥開門,心裏還惦記之前看到的情形,下意識往身後看了看,隻見雪在胡同裏積得很厚,可雪地裏除了他走到門前的腳印,還有一串小孩的腳印。

張保慶大吃一驚,頭發根子都豎起來了,可那腳印極淺,鵝毛般的大雪下個不停,轉眼就把那串細小的足跡遮住了,隻剩下他自己的腳印,由於踩得深,還沒讓雪蓋上。他不禁懷疑是自己腦袋凍木了,加之天黑看錯了,心頭“撲通撲通”狂跳不止,但願不是那屈死的小鬼跟著回家,慌裏慌張進院回屋。

表舅兩口子還沒睡,等著給張保慶熱點兒飯菜吃,一看張保慶進屋之後臉色不對,忙問:“出什麽事了?”

張保慶一怕爹媽擔心,二怕老兩口嘮叨,推說今天吃主兒多,忙到深夜特別累,睡一覺就好了,胡亂吃點兒東西,打盆洗腳水燙了腳,躺到**卻是提心吊膽,燈也不敢關,拿被子蒙著腦袋,翻來覆去睡不安穩。

那時居住條件不好,住平房,屋子裏很窄,床和衣櫃都在一間屋裏,張保慶烙大餅似的正折騰呢,覺得自己胳膊上涼颼颼的,用手一摸什麽也沒有。他心裏納悶兒是怎麽回事,揭開被子看了看,沒看到有什麽東西,剛想蒙上頭接著睡,可無意當中往衣櫃的鏡子上瞥了一眼,發現有隻小手,正抓著他的腕子,更可怕的是,這隻小孩的手隻能在鏡子裏看到。

張保慶嚇壞了,夜裏兩三點,他“嗷”的一嗓子驚叫,把表舅和表舅媽也都嚇醒了。張保慶瞪眼往鏡子裏看看,除了他自己之外什麽都沒有,屋裏的燈還開著,身上出了一層白毛汗,說不清剛才是做夢還是真事。隨後他就發起了高燒,不知道是凍著了傷風還是嚇掉了魂兒,去醫院打了吊瓶。那年頭不像現在,如今牙疼去醫院都要輸液,以前是這人快不行了才打吊瓶,說明情況很嚴重了。

表舅得知此事之後,等張保慶恢複過來,能下地走動了,帶著他去找一位孫大姑。據說這孫大姑年輕時跟個老尼姑學過本事,會看陰陽斷禍福,很多人都信她,據說她能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信孫大姑的人是真信,不信的人則說她腦子有問題,或是指責她以迷信手段騙錢,屬於街道居委會重點盯防對象。

表舅曆來相信這些,帶著張保慶上門拜訪,特意拎了兩包點心。孫大姑卻不收,讓張保慶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聽完讓爺兒倆回去等消息。轉天告訴表舅,以前馬頭娘娘廟裏的廟祝存心不善懂得邪法,從人販子手裏買來一個孩子,把這小孩堵在泥胎裏,活活憋死了,這屈死的小鬼一直出不去,有時候夜裏就在那兒哭,不知情的人聽到,以為是神道顯靈,使得香火大盛,廟祝以此來收斂錢財。這事過去好幾十年了,那廟祝也早已不在人世,咱燒些紙錢請人做場法事,超度一下這小鬼的亡魂,應該就不會再有事了。

張保慶一家為此事花了些錢,從大悲院請和尚念了幾捧大經,拿張保慶自己的話來形容,聽完經之後,好像心裏壓著的一塊大石頭就此沒了,是不是心理作用就不知道了。總之從這兒開始不再有怪事發生,他又跟著老師傅,在路邊擺了兩個多月的攤子。

冬去春來,天氣轉暖,生意冷清了不少,老師傅身體欠佳,可能是勞累了一輩子,連咳帶喘一病不起,繼而撒手西去,張保慶一直在旁伺候,直到送終火化,那門沛縣狗肉的手藝終究沒能學會。

7

經此一事,張保慶也不想再整天混日子了,自以為不傻不蔫兒的,幹點什麽還賺不來個吃飯錢?不過想時容易做時難,夢裏有千條大道,醒來卻處處碰壁,一點兒本錢沒有,想當個體戶也沒那麽容易。那時鄰居還有個小年輕的,外號叫“白糖”,年歲與張保慶相仿,也是胡同裏出了名的渾球。別看外號叫“白糖”,本人卻特別不講衛生,長得黑不溜秋,洗臉不洗脖的這麽個主兒,同樣不務正業,總想著天上掉餡兒餅,就是什麽都懶得幹。

白糖算是張保慶身邊頭一號“狐朋狗友”,哥兒倆打從穿開襠褲起就在一起玩兒。張保慶蹲在家裏當了待業青年,就想起白糖來了。原來這白糖喜歡看小人兒書,那時候家裏條件不錯,攢了幾大箱子小人兒書,好多成套的,像什麽《呼家將》《楊家將》《嶽家將》《封神榜》《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聊齋誌異》等,這是傳統題材,一套少則二十幾本,多則四五十本,此外還有不少國外的名篇,更有反映抗日戰爭以及解放戰爭大兵團作戰的《紅日》《平原遊擊隊》之類,單本的更是五花八門、不計其數。

張保慶找到白糖,兩人認真商量了一番,就在胡同口樹蔭底下擺了個攤兒,地上鋪幾張報紙,擺幾個小板凳,將那些小人書拿去租賃,二分錢一本,五分錢可以隨便看一下午,很多小孩甚至大人都來看,一天下來也不比上班賺得少。白糖雖然舍不得這些小人兒書,可也想賺點錢,於是跟張保慶對半分賬,賺了錢哥兒倆一人一半,收入除了交給家裏一部分,剩下的打台球、看錄像也綽綽有餘了。

轉眼到了秋季,秋風一起,滿地落葉,天時漸涼,不適合再擺地攤租小人兒書了。張保慶跟白糖一數剩下的錢,足有一百多塊。在當時來講已經很可觀了,那時候普通工人一個月工資也不過幾十塊錢。不過小人兒書被翻看的次數太多,磨損缺失的情況非常嚴重,那些成套的書很容易就零散了,再想湊齊了卻是難於登天。那時也根本料想不到,這幾大箱子小人兒書留到如今,可真值了大錢了。當初小人兒書鼎盛時期,不乏美術大師手繪之作,極具收藏價值,當時幾毛錢一本的絕版連環畫,如果保存到現在品相較好,價格能拍到幾萬元,成套完整的就更值錢了。在連環畫收藏界備受追捧的一套小人兒書,是上海美術出版社的《三國演義》全套六十冊,擱現在能頂一套商品房,當年白糖就有這套書,六十集一本不少,他連五十年代繪畫大師“南顧北劉”的作品都有,可是為了賺點兒小錢,把這些小人兒書統統糟蹋了,丟的丟,殘的殘,加上白糖自己也不再上心了,導致最後一本也沒保存下來。

話說秋風起樹葉黃,天氣轉涼,路邊看不了小人書了。哥兒倆又掙不到錢了,看著手裏這一百多塊錢,琢磨還能幹個什麽呢?想起陳佩斯、朱時茂演的那個小品《羊肉串》,一合計,咱也賣羊肉串吧!

當時社會上對小商小販、個體戶還是有偏見的,總覺得是不務正業的盲流子,正經人都得有單位,那時候人跟人見麵第一句話基本上都是“你是哪個單位的?”但是這兩人沒單位,不過也無所謂了,幹什麽都比在飯莊子裏跑堂強。

想好了說幹就幹,這一百多塊錢就是本錢,找人焊了個爐子,拿架子支上,鹽、辣子麵兒、孜然都采買齊了,找修自行車的踅摸了一捆車條,挨個兒打磨尖了,再把羊肉切成丁兒,滿滿當當串了一籃子。兩人一人找了一頂破八角帽,白糖負責收錢,張保慶拿把破蒲扇,一會兒把羊肉串在炭火上翻來翻去地烤,一會兒捏起孜然、辣椒麵往上撒,動作非常熟練。他一扇那炭就冒白煙,混合著烤肉的香氣,讓人離著半條街就能聞到。手裏忙活嘴裏也不閑著,學著陳佩斯的口音就叫賣上了:“辣的不辣的,辣的不辣的,領導世界新潮流的羊肉串,吃一串想兩串,吃兩串想十串啊!”還弄了個破錄音機招攬買賣,找不到新疆音樂,他們哥倆兒也會想轍,放上一盤印度歌曲的錄音帶,翻來覆去地放,雖然也是異域風情,但搭配著兩位的形象和這一架子的羊肉串,聽上去十分詭異。這買賣在當時來說可太火了,路過的男女老少沒有不流口水的,每天下午都圍著一幫人。

這位老北京走在半路上,也被張保慶的羊肉串吸引過來,吃了兩塊錢的,吃完抹抹嘴,抬腳走了,卻把手裏拎的提包忘在原地了。張保慶對這個人有印象,可等到晚上收攤,還沒見失主回來。他一琢磨:這麽等也不是事,不如打開看看皮包裏有什麽,要是有很多錢,那人家肯定也挺著急,就趕緊交給派出所,讓他們想辦法去聯係失主,要是沒什麽值錢的東西,我就自行處置了,沒準兒隻是些土特產之類的……想到這兒,把包打開,見那裏麵除了零七八碎,以及一些證件票據之外,還有個很奇怪的東西。

這東西像是年頭很老的玉石,但沒那麽沉重,約有一指來長、兩指來寬,形狀並不規則,疙裏疙瘩的泛著白,還帶著一些黑綠色的斑紋,從來沒聽過見過這種東西,看來又不像古董。晚上到家,又拿去請教白糖的爺爺。

白糖的爺爺當過算卦老道,也做了好些年當鋪的掌櫃,長眼一看這東西,連連搖頭,表示從沒見過,像玉肯定不是玉,這些黑綠色的紋理,也不是銅沁。古玉和青銅器一起埋到地下,年深歲久,青銅之氣侵入到玉的氣孔中,會形成深綠的沁色,那叫青銅沁,如果古玉是放在屍體旁邊,死屍腐爛的血水泡過玉器,年頭多了是黑色,是為血沁,這東西上的斑紋色呈黑綠,又不成形狀,多半是仿古玉的西貝貨。什麽是西貝貨?“西”、“貝”加起來念個“賈”,江湖上避諱直接說“假”字,就拿“西”、“貝”二字代指假貨,一個大子兒也不值。

張保慶聽完十分掃興,又想這皮包裏有證件和票據,還是還給失主為好,轉天還沒等送交派出所,那位老北京就急匆匆地找來了。敢情這位也夠糊塗,回到家才發現包沒了,也想不起來丟在哪兒了,一路打聽過來,問到張保慶這裏,張保慶就把皮包還給人家了。

那位老北京感激不已,主要是這些票據事關重大,搞丟了很麻煩。他拿出那塊假玉要送給張保慶,張保慶執意不收,另外也生氣這人虛情假意,拿這東西來糊弄自己。

那位老北京說:“這東西確實不是玉,它是哪兒來的呢?您聽我跟您說說。我老家兒是正紅旗的旗人,前清時當皇差,守過祿米倉,祿米倉您聽說過嗎?”張保慶心說:我當然知道了,馬殿臣就在祿米倉幹過吃倉訛庫的活計,你還甭拿這些個詞兒忽悠我,不過他也懶得接話,那位就接著說。

這位老北京說這東西雖然不值什麽錢,但也少見,就想送給張保慶略表謝意。張保慶一想,這不就是粟米形成的化石嗎?那黑綠色的斑痕都是黴變物,誰願意要這種破玩意兒?但看這人說得誠懇,也沒太好意思推辭,就隨手裝在了衣服兜裏。有一天表舅媽給張保慶洗衣服,一看這灰不禿嚕的一塊破石頭,隨手就給扔河裏了,張保慶本來就不太在意,也就沒再問。

可轉過年來就後悔了,悔得以頭撞牆,原來有日本人收這東西,也不知道是研究還是收藏,反正是一塊能換一輛小汽車。那時萬元戶都不得了,一輛小汽車是什麽概念?張保慶一想起這件事,都要抱怨老娘沒眼光,如果把那個東西留下來,何至於再為了錢發愁,哪怕是留不住獻給國家,你還能得個獎狀光榮光榮,這可好,扔河裏瞪眼看個水花。

8

話說回來,哥兒倆起初想幹這個買賣,說到底還是因為嘴饞,都是賣燒餅的不帶幹糧——吃貨,串了一籃子肉自己就吃下去一半,兩毛錢一串您想想才能賺多少錢?而且大街小巷裏經常有逮小攤小販的,工商的、稅務的、衛生的各個部門,反正在這大馬路上除了戴黑箍的,隻要是個戴箍的就能管你,張保慶跟白糖還得打遊擊。即使這樣也不少掙錢,因為那個年代市裏人擺攤幹小買賣的太少了,社會上對個體戶普遍有偏見,覺得正經人都得有個單位上班。你別看一個個愛吃這口兒,但要說出來幹這個,站在大街上烤羊肉串,那可就沒有幾個願意的,認為那都是社會閑散人員才幹的,讓戴箍的滿大街追著跑,逮住了一問哪個單位的,丟不起這個臉啊!所以說張保慶和白糖真是掙了錢了,其中最主要一個原因是哥兒倆把這羊肉串吃膩了,天天這麽吃誰也受不了,要不是還得幹這個買賣,別說看見羊肉了,聞見味兒都想吐。

張保慶怕傷了姑娘的自尊心,真要是說出個“不”字,以後還怎麽讓姑娘和老娘在一個單位上班?隻好先走動著,兩個人逛逛公園、看看電影。姑娘倒是挺喜歡張保慶,表舅兩口子也中意這姑娘,知根知底兒從小看著長起來的,而且姑娘的業務好,飯莊子裏甭管多碎的賬目,口上念叨幾句就能算出個結果,打完算盤對賬,絕對是毫厘不差。不光賬管得精細,過日子也是把好手,平時跟張保慶逛商場、轉菜市,買起東西來精打細算,一分錢可以當成五毛錢來使。

有那麽一回,家裏來客人吃飯,張保慶跟姑娘去菜市場買菜,看見螃蟹不錯。張保慶一向大大咧咧,也沒問價,稱好了就要給錢。姑娘一看急了,說:“你這太不會過日子了,買東西不問價不還價,有多少錢夠你這麽造的?”又跟賣螃蟹的矯情了半天,最終省下幾毛錢,回來的路上還不依不饒,嘮嘮叨叨數落得張保慶抬不起頭。

表舅媽又天天給張保慶吹耳邊風,說什麽“醜妻近地家中寶”,再說人家這也不叫醜,隻不過長得一般,工作是鐵飯碗,心靈手巧會過日子,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張保慶別提多鬧心了,整天跟這個對象說話,句句離不開柴米油鹽,怎麽省錢怎麽過日子。張保慶目前的日子看似不錯,但這種周而複始的平庸,像一塊石頭壓在他的心頭。不忍心讓爹娘操心失望,可如今真要成家立業了,以後就像父母一樣安安穩穩過個小日子,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成?想起以後的生活,他都可以一眼看到死,每天出攤兒做買賣,收攤兒買菜做飯,結婚生子,給父母養老送終,有朝一日歲數大了,飛也飛不高,蹦也蹦不遠,隻有提籠架鳥上公園,每禮拜就盼兒女回來吃頓飯,吃完了他們拍拍屁股走人,自己刷半宿的碗,庸庸碌碌了此一生,那也太可怕了!

9

按說張保慶眼下的日子過得也還中規中矩,怎麽說呢?烤羊肉串不少賺錢,買賣挺好,兩毛錢一串能掙個對半的利潤,一大籃子肉半天下來賣個精光。當時的收入已經相當可觀,跟廠子裏上班掙工資的比,絕對屬於高收入群體。並且來說,幹個體戶的逍遙自在,沒有人管束,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不用看領導的臉色,更不用起早貪黑一個星期上六天的班,遲到早退了還得扣工資。再說也有對象了,雖說姑娘是個一般人,但是找老婆過日子也無所謂好看難看,常言說得好“醜妻近地家中寶”。張保慶這一下子占全了兩件寶,別人羨慕他還來不及。

首先來說,他這個羊肉串的買賣是越來越火,如今有了固定的攤位,也跟戴各種箍的混熟了,不必再東躲西藏打遊擊了,離家還不遠;不說女朋友長得是不是一般,確實會持家過日子,如果將來結了婚,回頭再生個孩子,裏裏外外操持家務,照顧小的孝順老的,必定是個賢妻良母。而且張保慶他爸跟他媽就想讓他過這樣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得是多少人羨慕的生活。雖說比不上國家幹部,那也得看是多大的幹部,廠子裏的小科長、車間主任之流,張保慶還真不放在眼裏,即便幹的是個體戶,掙的錢可也不少,起碼比那些個遊手好閑成天晃**的待業青年好得多。但是咱把話說回來,張保慶打小自命不凡,以漢高祖劉邦來要求自己,自認為不該過普通人的日子,他也總琢磨,馬殿臣三闖關東的傳說有多少是真的,得了《神鷹圖》是否真有大富大貴之命?現在此畫落在他手中,不奢望當個金王,可以得些個小富貴也好。如果說再去挖這些金子,可謂機會渺茫,馬匪的天坑大宅已然陷入地底,在茫茫無際的林海雪原上,想找到這個寶藏無異於大海撈針,找得到也未必挖得開,到時候才真叫雞飛蛋打、竹籃打水——一場空,一沒工資二沒工作,不僅買賣沒了,對象也吹了,總不能讓四舅爺和二鼻子、菜瓜養我一輩子。問題是誰也沒長前後眼,萬一找到了呢?既然能得到《神鷹圖》,可見我有這個命,旁人找不到的,說不定我張保慶能找到,萬一把那個大寶藏挖出來了,別說是十輩子了,就是一百輩子、一萬輩子,我投胎轉世多少次,從我們家祖宗八輩到我爺爺、我奶奶,再到我爹我媽全都捆在一塊兒,打個滾兒翻個個兒,也掙不來這麽些個錢啊!

如此日複一日過了多半年,這一天買賣比往常都好,穿好的一大籃子羊肉串一下午全賣光了。張保慶和白糖哥倆兒挺高興,白糖出去買了一瓶酒、倆豬耳朵、半斤蒜腸,又拍了根黃瓜,回到小屋跟張保慶一通喝。白糖沒心沒肺,自打幹上了這個烤羊肉串的買賣,已經心滿意足了,錢真不少賺,也沒個女朋友,有錢了無非打台球、看錄像。兩人喝酒聊天兒,胡吹海侃。張保慶不知不覺喝多了,也不知道白糖什麽時候走的,一個人躺在炕上睡了個昏天黑地,迷迷糊糊做上夢了。夢中他又回到了長白山老林子,和二鼻子兄妹架上鷹追趕獵物,山上有的是獐子、麅子、狐狸、野兔,怎麽捉也捉不完,三個人臉上笑開了花。兩黑一白三隻鷹在天上盤旋,二鼻子的黑鷹很快逮了一隻狐狸。張保慶心中起急,瞅見一隻大狐狸插翅一般逃向森林,連忙打了一個鷹哨,招呼自己的白鷹飛下來。突然之間天崩地陷,張保慶失足墜入其中,又見白鷹渾身是血,毛都奓開了,想衝下來抓住張保慶,卻無奈墜下的速度太快,也一同墜入了深淵。

張保慶一驚而起,全身都是冷汗,暗覺此夢不祥,放心不下他那隻白鷹,翻來覆去難以成眠,自己安慰自己,那隻是個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不得真。這個夢太勾心思了,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胡亂穿上衣服往家走,想看看那張《神鷹圖》,在家翻箱倒櫃找了一個遍,也沒找到《神鷹圖》。正好看見我舅媽過來,他就問自己從長白山帶回來的古畫在什麽地方。舅媽說前兩天來了個老頭兒,聽口音也是東北的,隻有一隻眼,走街串巷收舊書、舊畫、舊報紙。舅媽一想家裏這些個破東爛西可不少,放在那兒占地方也沒什麽用,於是都賣給這老頭兒換錢了。那張畫也一並賣了,那堆破書本總共賣不了塊八毛的,這個畫給了十塊錢。舅媽說起一張舊畫還能賣十塊錢,覺得占了挺大的便宜。

張保慶一聽就炸了:“你把我的畫給賣了,十塊錢你就把它給我賣了,你差這十塊錢?你用錢跟我說,我給你啊!怎麽能賣我的東西呢?”舅媽不以為然:“至於著那麽大的急嗎?不就一張破畫嗎?已經快碎了,掛都掛不住,顏色也掉沒了,外邊幾分錢一張的年畫有的是,不行再買一張唄!”張保慶急得直跺腳:“您真是夠可以的了,這都不是一次兩次了,我這張畫哪兒礙著您了?您怎麽就看它不順眼非得給它賣了?”

張保慶險些氣吐了血,卻也無法可想,《神鷹圖》賣都給賣了,再把房蓋挑了也於事無補。突然之間轉過一個念頭,隱隱約約覺得不對。首先來說,收走古畫的這個老頭兒不是本地人,一口關外的土話,其次少了一隻眼。根據舅媽的形容描述,分明是那個在東山看林場的老洞狗子!張保慶一拍腦袋:“我之前怎麽沒想到呢?老洞狗子就是血蘑菇,馬殿臣一世的死對頭!”

張保慶意識到老洞狗子絕不會平白無故來他家收廢品,一定是衝《神鷹圖》來的!老洞狗子僅有一隻眼,血蘑菇也是個獨眼龍,這倆是一個人不成?如此想來,老洞狗子十有八九是當年禍害老鄉家的女眷,從馬殿臣槍下逃脫的那個土匪“血蘑菇”。馬殿臣和土頭陀挖金脈發了大財,從山裏出來當上了金王,也是被此人識破,迫不得已才躲入天坑。如今他來騙走我的《神鷹圖》,想必定是相信隻有畫鼓了,其中的白鷹出來,才可以找到馬殿臣的寶藏。《神鷹圖》畫跡已然模糊不清,老洞狗子怕是要用白鷹的血將《神鷹圖》再描一遍,如今他得了寶畫,接下來多半還要去捉我的白鷹,難怪會夢到白鷹渾身是血!

別的還好說,張保慶一想到自己的白鷹,再也坐不住了,顧不上跟家裏人打聲招呼,羊肉串的買賣不幹了,對象也不要了,立即跑到火車趕往長白山。當年有馬殿臣三闖關東,如今是張保慶二上長白山,至於他這一去又有什麽奇遇,並不在本部書內。咱們說張保慶從小到大,經常撿到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的值錢,有的罕見,他在長白山的時候和四舅爺去打大葉子,甚至撿來一枚來曆不明的鳥蛋,得了一隻世上罕見的白鷹。不過按看相的話來說,他這人手掌上有漏財紋,撿到什麽好東西也留不住,所謂“物有其主”,那就不該是他的東西,這一點可以說和金王馬殿臣十分相似,可是不妨換個角度想想,這些經曆本身又何嚐不是一件寶物?

《天坑鷹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