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黃河水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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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等人壓住棺蓋,不料那僵屍怪力無邊,猛然從銅棺裏撲出來,手臂插進快手馮的胸膛,登時掏出了人心。

蓋因僵屍受陰魄所驅,見了活人便追逐不舍,一手掏出那顆鮮活亂跳的人心,另一條手臂張開鋼鉤般的指爪,對著崔老道伸了過去。崔老道身後倚著殿柱,嚇得麵如死灰,以為老命不保。草頭太歲孟奔摔在地上口吐鮮血,傷得著實不輕,見崔老道勢危,忙叫道:“六哥快救道長!”

楊方抱著大殿上的橫梁,看到快手馮慘死,崔老道命懸一線,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容不得他細想,急忙放開手腳,從橫梁上飛身落下,半空裏翻個跟頭,早把打神鞭拽出了鹿皮囊,雙手握住銅鞭,借著下落之勢使出全身力氣一鞭打出,隻聽銅鞭破風,聲若龍吟。

楊方手執銅鞭,以開山之勢狠狠打在那具僵屍的頭頂,就覺得如中敗革,悶響如雷,卻見一股黑氣從僵屍頭上冒出,屍身像一段枯木般撲倒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這條打屍銅鞭名為“打神鞭”,那隻是有名無實,並非西周薑子牙斬將封神用的打神鞭,那條打神鞭隻能打八部正神,而打屍銅鞭據說是漢代龍虎山張天師傳下來的道門法器,陰刻伏魔鎮屍咒,能將魂魄打散,此時打到鐵屍頭上,立時打散了那股陰魄。楊方自己也沒想到銅鞭竟然如此厲害,從師傅那兒傳到他手上,還是頭一次用銅鞭擊打行屍,低頭看時,僵屍的腦袋已被打得稀爛,再也不能作祟,這才曉得師傅留下的是件寶物,心中默默禱念:“恩師在天有靈,保佑弟子。”

草頭太歲孟奔扶起崔老道,三個人眼看著快手馮殿臣慘死於地,不由得撫屍慟哭。崔老道捶胸頓足,追悔不已,垂淚道:“兄弟們湊在一起,本想替天行道,挖了軍閥頭子屠黑虎的祖墳,沒承想人家早有準備,讓咱栽了那麽大的跟頭。可憐老四啊,就這麽土了點兒了,死得這麽慘……”

草頭太歲孟奔說:“兩位哥哥,這虧吃得太大了,咱們一定得報仇啊。此仇不報,我孟奔誓不為人。”

崔老道歎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報仇的事兒還當從長計議。趁著天還沒亮,先把老四的屍身搬走。萬一驚動了巡山的軍隊,想脫身可也不易。”

楊方眉頭一皺,腦子裏轉出一個念頭,他請崔老道先把快手馮的屍身背走,他和草頭太歲孟奔留在祖廟,將一切回歸原狀,要讓屠黑虎還以為這祖廟沒有被人動過,免得打草驚蛇。

三個人立即著手行事,把銅棺推進盜洞,地麵磚石泥土重新掩埋,畫像也掛回原位,又擦去血跡,唯有供桌上的燒雞讓草頭太歲孟奔啃了兩口,荒山野地,供品被野貓、狐狸偷吃的事並不奇怪,丟失一隻燒雞,倒不會引人注意。

忙活完了,天方破曉,三人將快手馮掩埋到一處山穀之中,各自賭咒發誓要替兄弟報仇,然後返回洛陽城,住在一家客棧裏,關上門商量策略。

草頭太歲孟奔咬牙切齒地說:“我看不如找個月黑風高的日子,蒙了麵摸進督軍府,一刀一個,幹掉屠黑虎滿門良賤,殺他個雞犬不留,然後放上一把大火,借著亂勁兒脫身。”

崔老道連連搖頭:“不可,不可,禍及無辜的事兒咱不能做,再者屠黑虎的督軍府雖在洛陽城裏不假,他本人最近卻在開封附近統兵,想在軍中殺他可難於登天。”

楊方也動了殺心,說道:“難卻不怕,隻怕尋不到人。既然知道屠黑虎率大軍在開封屯駐,我找身軍服混進營去,抽冷子取下他的首級。”

崔老道說:“聽聞屠黑虎那廝驍勇無比,絕非易與之輩。我看咱們要沉住氣啊!耐心終有益,任意定生災。那屠黑虎極是迷信風水祖墳之說,如能掘了他祖上的老墳,可比捅他幾刀還要解恨。得怎麽能想個法子,掏了他的祖墳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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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說來說去,合計出一個法子。第二天楊方和孟奔分別找了身道袍,做了道童裝束,扮成崔老道的徒弟,都在臉上抹了土灰貼了膏藥,一個扛著幌子,一個抱上算卦的匣子,跟著崔老道,到督軍府前街擺攤兒算卦。一麵留意進出督軍府的人,一麵探訪消息,這次要探實了屠黑虎祖墳的所在,遷動祖墳畢竟是件大事,不可能瞞得滴水不漏。

那年頭兒迷信的人非常之多,崔老道最擅長江湖伎倆,挑起鐵嘴霸王的幌子,自稱是方外全真,雲遊半仙,傳名贈卦,分文不取,湊熱鬧算卦的人自然就多,加上崔老道又會說,蒙得來算卦的人們心服口服,幾天的工夫,已是滿城傳遍,都讚他是神卦。消息傳來傳去,很快傳到督軍府中。屠黑虎當時不在家,崔老道這兩下子也蒙不了屠黑虎,但屠黑虎的老婆是個迷信的娘兒們,特別相信這套,聽說門口來個老道,算卦看相奇準,就請這老道和徒弟進府到後堂敘談。

崔老道帶著賽狸貓楊方、草頭太歲孟奔,進督軍府。到後堂一看,屠黑虎的老婆是個三十來歲的胖婆娘,個頭兒很高,臉上全是橫肉,眼角眉梢帶著股子悍勁兒。

崔老道等人早知道屠黑虎是土匪出身,他的原配夫人又能是什麽好貨?今日一見,這娘兒們還真是隻母老虎。

母老虎請崔老道落座,那倆道童就讓他們在旁邊站著,屏退下人,張開血盆大口說:“道長,聽說您算卦算得好啊!”

崔老道雙目微閉,口誦道號:“無量天尊,貧道些許手段,何足道哉!”

母老虎說:“道長要是真會算卦,今天也給我算一卦,您看我……”

不等說完,崔老道就說:“夫人,請休開尊口,老道看了夫人麵相,隻說三件事兒,倘若說錯了半件,也不勞您攆,我師徒三人立刻土豆搬家——滾球去。”

草頭太歲孟奔擔心崔老道把話說得太大,對楊方連使眼色,楊方也給他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說崔老道是老油條,糊弄這潑婦還不跟玩兒似的,甭擔心。

不表那兩人在那兒擠眉弄眼,單說崔老道口中念念有詞:“形貌五官各有宜,原來相法最難知,莫叫一見斷吉凶,更須留心仔細推……”說著話,抬眼端詳母老虎的長相,讚道:“夫人這麵相好啊,麵如滿月,唇若紅蓮,聲響神清,山根不斷,乃旺夫大貴之相,尤其是兩隻耳朵,一邊一隻,不上不下,怎麽長的這是,當真是恰到好處。我全真相法有言——耳輪貼肉,金玉滿屋;耳高眉際,有壽有郎;耳垂厚長,合受天祿,好福相!奈何……”

母老虎聽個起始,隻是略略點頭。她是督軍夫人,富貴自不待言,還用得著崔老道說嗎?但聽到“奈何”二字,心一下揪起來了,忙問:“道長,奈何什麽?”

崔老道說:“奈何氣色衰落,這是時運不趁,命裏正犯小人哪!”

母老虎猛地一拍桌子,臉上橫肉和茶碗跟著都顫:“哎喲我的道長,您真是神仙,我如今正是犯小人啊!”

崔老道麵上不動聲色,心中暗笑:“瞧見沒,這就蒙對兩件事兒了。”

算卦相麵,第一緊要的是會察言觀色,其次是懂得人情世故,這個人要是順風順水,絕對想不起來算卦,倒黴才上卦攤兒。而且人們有什麽不順的事,一般都會往犯小人那方麵想,誰這輩子還沒幾個冤家對頭,所以算命的說犯小人,一百回裏頭能蒙對九十九回,加上他一看母老虎這醋壇子似的神情,準知道發跡之後不受屠黑虎待見,天天跟那些姨太太們爭風吃醋。這本是人之常情,但是算卦相麵的江湖術士懂得靈活運用,一說說到了腰眼兒上,讓母老虎佩服得五體投地。

楊方和草頭太歲孟奔兩個人,站在一旁看著崔老道蒙得母老虎一愣一愣的,忍不住發笑,又不敢笑出來,隻好硬繃著,臉上表情十分古怪。

母老虎正在誇崔老道看得準,一瞧兩個道童又在那兒擠鼻子弄眼,心裏有些不高興了,拉下臉來問崔老道怎麽回事。

崔老道趕忙遮掩說:“這就是第三件事了,夫人,別看我這倆倒黴徒弟都是不會說話的啞巴,但頗有道骨,生具慧眼慈心,看出您印堂發黑,時運不濟,眼看要有場大禍事。他們心中不忍,卻有口難言,故此麵露悲哀憐憫之情。”

母老虎半信半疑地問:“您確定您這倆徒弟沒麵癱嗎?悲哀憐憫起來怎麽是這個模樣,我怎麽看他們倆像憋著壞呢?得了,道長您給說說吧,會有什麽禍事,禍從何來?”

崔老道閉上眼掐指推算,突然倒吸一口冷氣,說道:“哎喲,不得了,是您夫家的祖墳……”

這句話是有意試探,說到一半成心吊著不往下說,先看對方反應,拿江湖話說這是“要她的簧”。

母老虎一聽崔老道提及祖墳,果然臉色大變:“我的老仙長啊,動祖墳的事兒絕無外人知道,這您都給算出來了!我那時候就說祖墳不能隨便動,可我們當家的非要遷葬到雷公嶺,他硬說那地方的形勢叫什麽貪狼下嶺蛇,我怎麽勸也攔不住,這下子真出事兒了。好端端惹來天大的災,讓我們可怎麽活啊?”

崔老道就等這句話,心說:“什麽仙長,你個傻老娘兒們,屠黑虎娶了你算倒了大黴。”他故作淡定,對母老虎說道:“夫人休要擔驚少要害怕,其實沒有多大事兒。把祖墳遷到別的地方,也不是說不行,不過驚動祖先遺骨為不敬,必須好好做個道場,但天機不可泄露,所以說破了不行,道場做得不周全也不行。老道回山一定替夫人做場法事,消災減禍,延壽添福,保平安驅小人,夫人今後子孫滿堂富貴無限,統統包在老道身上。老道相麵算卦,全為舍手傳名,結個道緣而已。我們師徒要盡快回山作法,不多叨擾,這就告辭了。”說罷辭別母老虎,帶著兩個兄弟離開督軍府。

母老虎見崔老道一個大子兒不要,正是高深莫測的神仙蹤跡,心中更是信服,此事對誰都沒提。

再說三個人來到城外,看看四下無人,這才放下裝扮,相顧大笑。楊方和草頭太歲孟奔都誇崔老道好手段,三言兩語套出了屠黑虎的祖墳所在,母老虎那傻娘兒們竹筒倒豆子一般劈裏啪啦全說了,這次應該不會再出差錯。

崔老道說:“真沒想到屠黑虎把祖墳遷到了雷公嶺。提起那個地方,老道我略知一二,好個猛惡去處,飛雲度鳥的一座嶺子。”

3

屠黑虎向來陰險狠毒,心機極深,偏撞上崔老道這夥人,這才叫“銅盆遇上鐵掃帚,惡人自有惡人磨”。他督軍府中的母老虎找崔老道看相算卦,被輕易套出了祖墳所在,自己卻還蒙在鼓裏毫不知情。

不過崔老道在前清時被人打斷過腿,後來雖然長好了,但是翻不得陡峭挺拔的崇山峻嶺,不能親自去雷公嶺。

楊方問明白了山形地勢,給崔老道找個地方暫且住下,同草頭太歲孟奔兩人先到山上走一趟。

雷公嶺地處山西、河南交界,太行、王屋二山之間,兩人扮成裱糊匠,動身上路。要是聽過公案短打類的評書,綠林人物一出來,甭管在哪兒,無不是“頭戴六棱抽口軟壯巾,鬢邊插守正戒**花,身披英雄大氅,背著單刀斜挎鏢囊”,但那都是戲台上的裝束,根本沒有綠林人敢穿成這樣出門。舊時交通不便,一般隻有做買賣的和跑江湖的才出遠門,穿得太紮眼或者太普通,都不免惹人懷疑,穿得太紮眼容易引起注意,穿得太普通,到了鄉下山村,也讓人覺得奇怪。那種地方人都少,互相認識,來個外人一不做買賣二不串親戚,難免讓人認為來路不對,不是響馬也是盜賊,有可能對當地構成威脅。人家處處防著你,到哪兒都有眼,你就沒辦法走動了。

因此賽狸貓楊方和草頭太歲孟奔,扮成兩個裱糊匠。楊方少年時也曾學過這門手藝,所以出來行事仍是做此裝扮,加之手藝高明、能說會道,到哪兒都不會讓人起疑,再偏僻的地方都能去。

書說簡短,閑話少提。單說這兩個人饑餐渴飲,曉行夜宿,非止一日,到得雷公嶺下,但見群峰起伏,樹木森列,蒼翠如雲,眺望遠處山勢,形如屏風,當中裂開一道狹長的山口。正如崔老道所言,是個穿雲度鳥、奇險無比的去處。看那山口恰似雷劈天成的深澗,大概是出於這個緣故才叫雷公嶺。裂壑自上而下,這形勢正是下嶺蛇,屠黑虎的祖墳應該選在蛇頭處。嶺前依山傍水,有個很大的村子。二人從村民口中聽說,這村子叫草廬村。王屋山自古是道家羽化成仙之處,多有道觀神宮,漢代曾有一位仙人,在山中結廬而居,這個村子以此得名。

楊方暗暗點頭,心說:“此地群山環抱,屏障幔護,又有碧水蜿蜒,雲霧繚繞,形勢得天獨厚,隱隱約約透出一股子仙氣,當真不凡。屠黑虎能把祖墳挪到此處,一定是得大行家指點,卻不知究竟埋在什麽地方,距離找到將軍墳,尚有天淵之隔。”

兩人扮成找活兒的裱糊匠,進了草廬村,一麵幫村裏人糊頂棚,一麵打聽屠黑虎祖墳的消息,問了大半天也沒個頭緒。當時村裏有個大戶人家,家裏的老太爺死了,要辦白事,保長幫忙操持,正忙得不亦樂乎,剛好看村子裏來了兩位小師傅,一試那手藝還真好,山裏頭從沒見過這麽好的東西,就請他們紮全套的紙活兒。

楊方和草頭太歲孟奔擔心讓人懷疑,沒辦法把活兒推掉,隻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跟著忙前忙後,天黑透了才顧得上吃喝。

保長特意過來敬酒,說:“真虧兩位小師傅,紮得好紙活兒。這白事兒辦得太體麵了。還得說你們走南闖北,是見過世麵的,山裏何曾有過這麽好的手藝。”

打神鞭楊方說道:“員外爺您還真識貨,我們這紙活兒,正經是打前清福壽莊傳下來的手藝,專是伺候京城宅門裏的大戶,不知發送過多少達官顯貴,這不讓這家老太爺趕上了嘛!是老太爺有這福分,也合該咱爺們兒有緣不是。”

保長連聲稱好,還說他家裏有幾間屋子頂棚也要糊,請二人在村裏多住幾天,把這些活兒都幹了,然後一並結算。

楊方一聽正中下懷,便問保長什麽時候發喪,把棺材抬到墳地下葬的時辰頗有講究,他尋思正好是個機會去看看村子附近的墳地。

保長說請陰陽先生算準了,明天下午發喪,墳地也選好了,村裏死了人,世世代代都埋到村後的山坡上。

楊方也會耍簧,於是拿話套話,借著話頭說:“陰宅大事,可得找個風水好的地方……”

保長喝完酒話多,順嘴說:“我們草廬村是道家的一處寶地,沒有風水不好的地方,這村子打漢朝就有了,一直風調雨順,所以沒人特意挑墳地。前兩年有個外地人,偏看上了雷公嶺山裂下的一個穴,大老遠抬著一口棺材進山下葬,想必葬的是其先人,竟還偷偷摸摸,棺材外裹著草席,等到深更半夜才埋,卻不知被進山打獵的村民看見了,又瞞得過誰?”

保長酒後失言多說了幾句,他說者無心,楊方和草頭太歲孟奔兩個卻是聽者有意,心想準是軍閥屠黑虎命人暗中遷墳,行事雖然隱秘,卻仍被村民看到了。也是屠黑虎作惡多端,老天爺要讓他有此報應。

打神鞭楊方心想已經答應保長把屋裏頂棚糊好,突然說要走,不免惹人疑心。兩人就在草廬村裏住了幾天,把嶺上的路徑打探得一清二楚。

三天之後,動身離開村子,先在山裏兜了個圈子,再揀無人野徑,直奔雷公嶺,到得嶺前,石壁懸崖為嶂,山口裂開一半,雲霧出於其中,裂穀深處鬆柏蒼翠、山泉清澈,隻見“千層怪石惹閑雲,一道飛泉垂素練”,時有褐馬雞、金錢豹之類的飛禽走獸出沒。兩人從裂開的山口爬壁而行,飛鳥就在身邊掠過,攀藤附葛直下穀底。

草廬村往北,群山重疊阻隔,一道接一道盡是繞不過去的大山梁,自古無路可走,又有蛇獸蹤跡,村子裏幾乎沒人往那邊去。楊方和孟奔倒不怕什麽野獸土匪,出來也沒帶槍支。那時候出城、進城都要搜身,身上帶槍支反而容易惹事。楊方身上背著銅鞭,孟奔看村裏有砍柴的斧頭,順了一把插在腰間,準備砸棺材用,各揣幾塊幹糧,這就進了山,根本沒把屠黑虎的祖墳放在眼內。

來到雷公嶺山口之下,見深穀中亂石嵖岈,抬頭仰望,兩側峭壁對峙,從中吐出白霧一線,宛如玉帶對穿。尋著下嶺蛇的形勢找到穀底,楊方伸手一摸岩根下的泥土,放在鼻端聞了一聞,又看那土痕草色,顯然是近年翻動過的熟土,便招呼草頭太歲孟奔動手挖掘。土層深厚,底下是五色泥,兩人挖了半日,露出一口烏漆大棺,棺蓋上有些銅錢,還放了兩個玉碗,碗中積著燈油,當初埋土的時候就滅了。以往遷墳移棺,從老墳裏起出棺木,要在棺材上點長明燈,在重新入土之前,燈火不能滅掉,也是一個老例兒。楊方和草頭太歲孟奔也有老例兒,賊不走空,走空則不利,有什麽是什麽,都劃拉到麻袋裏裝上。

4

孟奔問楊方:“六哥,你說這是屠黑虎祖上那口棺材嗎?”

楊方說:“棺材是清朝的樣式沒錯,至於裏頭棺材瓤子是不是,我可就不知道了。”

說話的工夫,山裏天都黑了。楊方點上馬燈,再次圍著棺材打量一番,看出棺材上的土沁,與此處土質不同,應該是兩三年前從老墳中刨出,遷移到此。他瞅準了,對草頭太歲孟奔點了點頭,說道:“錯不了,準是屠家祖上那位清朝武將的棺材。那屠黑虎為了祖墳的事兒,可真沒少下功夫。這次咱就要他的好看!”

孟奔聞言大喜,擼胳膊挽袖子,拽出斧頭,照著棺材就砸。這將軍墳埋在山中不封不豎,既沒墳頭也沒石碑,就是怕讓人倒了鬥,可楊方那雙眼太好用了,既知是什麽形勢什麽穴,那就不可能找不著。剿滅撚軍的年頭兒,時值清朝末年,國力衰落,一個武官的棺材不會講究到哪兒去,外麵也沒有套槨,隻是棺材木板很厚,釘得也嚴實,卻架不住孟奔狠砸,三下五除二砸開棺蓋,隨著一股白氣,露出了裏麵的死屍。

楊方、孟奔退開兩步,以黑巾罩麵,待到積在棺材內的陰氣散去,放下馬燈,點了根蠟燭捧在手裏,湊到棺材跟前觀看。那棺中僵臥一人,身材魁偉,裹在錦被當中,頜下留著黑須,麵容如生,武將披掛,頭頂天王盔,身穿太歲甲,懷中抱著一口七星寶劍,皆是上百年的古物,棺材裏沒有多餘的東西,這也是武人本色。

孟奔道:“六哥你瞧瞧,這是寶盔、寶甲、寶劍,少了匹寶馬,反正要那死馬無用,隻取他的三寶也罷。”

楊方說:“我看這死屍身上還有一寶,此人死了五六十年,又經遷墳移棺,麵目依然如生,要是我沒看走眼,嘴裏一定含有寶珠。”

孟奔說:“六哥你又幾時看走眼過,我這就摳出來看看是顆什麽樣的珠子……”說著話用麻繩套住死屍脖頸,拽起頭來,左手拇指頂住屍身後腦,右手按兩頰,那死人的嘴巴登時張開,嘴裏果然含著一顆大珠,摳出來一看是顆夜光珠。楊方見此珠光照十步,當屬罕見之物,裹好了放進麻袋裏。

孟奔摘盔取甲,將屍身上值錢的東西盡數扒下。盔是八門金頂天王盔,甲是鎖子連環太歲甲。那口七星寶劍是鯊魚皮的劍鞘,烏黑沉重的劍身上,刻有七星北鬥的圖案,再看棺材中那具屍身,被取了寶物之後,突然皮塌肉陷,臉上現出腐壞之狀。

二人裹上一麻袋東西,放了把火,將棺材連同死屍一並燒掉,然後將封土挖開散在四處,徹底毀去了墳穴,天亮之後離開這片山嶺,整個過程神不知鬼不覺。

一路回到洛陽城外的一處客棧,把經過跟崔老道說了,晚上在客棧裏關緊門窗,點上燈燭,把麻袋放到桌上,一件一件地細看。

崔老道笑道:“準知道我這倆兄弟出手,沒有辦不成的事兒。”

楊方說:“頭功還是道長的,要不是道長三言兩語誆倒了母老虎,又怎知屠黑虎的祖墳在雷公嶺。我們到那地方挖墳盜寶,隻如探囊取物一般,不費吹灰之力。”

崔老道點頭道:“屠黑虎那廝怕是做夢也想不到,他家的祖墳已經讓人倒了鬥了。”

孟奔說:“這才解恨呢!辦他娘的屠黑虎,那廝要是知道了準得氣冒了泡!道長哥哥你看這些寶貨能值多少錢?”

崔老道說:“前清還是有些值錢的東西,可也得分什麽,這天王盔、太歲甲不是年頭兒太古的東西,空得其名,值不得什麽。珠子還行,像是打宮裏傳出來的東西,可能是因戰功得到的賞賜,也可能是圍剿撚軍的時候劫掠而來,雖是小小物件,等閑沒有第二件及得上它。其次是這口寶劍,還有那兩個放燈油的玉碗,別看這玉碗不起眼兒,也是漢代的物件,必是屠黑虎帶部隊盜挖漢代古墓時所獲賊贓。七星寶劍則是北宋年間的東西,也屬難得的古物。眼下的行市不太好,不過這一麻袋東西出了手,盡能得一大筆錢。”

崔老道說到這兒頓了一頓,又說:“這筆錢咱們兄弟三人各取一份。老道我這輩子就是個餓不死的窮命,不能發大財,發了大財準倒黴,那是發多大財倒多大黴,因此我那一份全用來賑濟黃河災民。剩下兩份,你們哥兒倆一人一份。此乃不義之財,取之無妨。”

楊方說:“道長哥哥,小弟竊聞,自古以來,富貴如空花,榮華似泡影,能夠萬古傳名的,隻有忠臣義士、英雄豪傑,隨他負擔小人,也是聞之起敬。我若貪圖些許財物,天底下有得是富戶巨宅,何必去盜屠黑虎的祖墳?咱當初做這個活兒的時候,提前說好了要為善除惡替天行道,所以我那份也和兄長一樣,全部用來救濟災民。”

孟奔道:“二位別仗義過了,這年頭兒出門要店錢,吃飯要飯錢,咱好歹留個仨瓜倆棗的傍身啊!”

楊方說:“也對,要不留點兒?”

崔老道是當大哥的,不好意思上來就說分錢;他知道孟奔準得這麽說,連忙點頭道:“那就留一點兒吧,可不能留多了啊!”

三人又商量到哪兒出手這些東西,說到半夜才睡。第二天收拾好了東西啟程上路。崔老道腿腳不便,走不得長路,楊方就買了輛驢車讓他坐著,三個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外頭兵荒馬亂,沿途看不見幾個行人。中午時分,到路邊一個小麵館歇息,要了幾碗麵,正在那兒吃著,看前頭來了一夥人,用騾車拉著一口嶄新的大棺材,看樣子是送亡故不久之人回鄉安葬。

楊方等人久走江湖,偷眼一瞧車軲轆印痕,知道這棺材裏裝的東西不輕,絕不是一具死屍。再看這夥人一共有四個,三男一女,為首的是位五十來歲的老者,年歲也不算太老,但兩鬢已經斑白,穿著土裏土氣,卻是氣宇軒昂、神色和善。老者身邊有個大姑娘,也打扮成村姑的樣子,但怎麽看都是城裏的大小姐,長眉入鬢,一雙杏眼,神如秋水,美得讓人不敢直視。其餘那兩個,一個是個跟班模樣的鍋蓋頭,另一個是端肩膀的鄉下漢子,兩眼賊兮兮的,不像善類。

楊方等人心裏邊暗暗稱奇,以他們的眼力,竟看不出這夥人是幹什麽的,此時也不想多事,所以並不理會,隻顧埋頭吃麵。

崔老道吃到半截,低聲對楊方和孟奔說:“今天黎明時分,老道我望見天幕間一線如血,征兆極是反常,隻怕是要變天了。若有狂風驟雨,那黃河水位必然暴漲。咱們要趁早趕路,千萬別遇上黃河發大水的巨災。”

孟奔說:“道長哥哥呀,您頭一天起這麽早啊,哪天不是這樣?”

崔老道說:“傻兄弟,你哥哥我看不錯,就這一兩天,準出事兒。”

楊方說:“黃河剛發過大水,又要連著起災,那還讓不讓老百姓活了?”

崔老道歎道:“大道即遠,天怒不斷,看著吧,大事兒還在後頭呢!”

常言道“閉口深藏舌,身安處處牢”,隻因崔老道吃麵條時多說了這麽一句,一場殺身之禍可就找上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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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這個小麵館不大,隻有這兩夥人吃飯。那位送棺材的老者,坐在崔老道身後,他和那位大小姐看見崔老道身邊兩個裱糊匠,雖然穿著破舊,卻難掩英爽之氣,不由得往這邊多打量了幾眼,聽崔老道說到要變天了,黃河還有大災,那老者忍不住轉過身來請教:“這位道長,我看這兩天天氣不錯,何以見得天氣要變?”

崔老道誇口說:“無量天尊,老道並非未卜先知,隻不過占風望氣,觀天象而知征兆。”

老者問道:“道長如此本事,不知在哪座名山洞府中修行?”

孟奔嘴快,不等崔老道答話就說:“什麽名山洞府,我家道長又無房舍又無錢,隻在城南窯內眠,平日常到城門口擺攤兒算卦。”

老者聞言笑了一笑,說道:“原來是江湖手段……”隨即扭回身去,不準備再同崔老道多說了。

這事要擱在平時,崔老道也不會計較,此刻卻意氣用事,心說:“看這老者頗不尋常。那些居於廟堂之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向來輕視江湖伎倆。今日我若不顯些本事,連我這倆兄弟也得笑話我。”

崔老道動了這個念頭,哈哈一笑,說道:“萍水相逢,能遇上就是緣分。老道我今天是張天師賣眼藥——舍手傳名,給老兄你測個字如何?倘若說的準了,老兄幫我傳個名,說的不準還請不要見笑。”

那位大小姐對此不感興趣,勸老者別再理會這江湖老道,免得上當受騙;老者卻是好奇心重,說道:“好啊,有意思。”當即用筷子蘸著麵湯,在桌子上寫了個“路”字,“道長剛才說得不錯,咱們正是在半路上萍水相逢,同為路人,那麽就請教一個‘路’字。”

崔老道看了兩眼桌上的字,“嘿嘿”冷笑,說道:“言為心聲,字為心畫,看老兄這字寫得當真有幾分挺拔風骨,必是個敢作敢為、不肯落後的人物。咱就是這個‘路’字了,不知老兄想問何事兒?”

老者說:“道長就看看我是吃哪碗飯的吧!”

崔老道說:“‘路’字口開頭,看來老兄跟貧道一樣,同是吃開口飯的。”

此言一出,那老者和他身邊的幾個人,均是麵露詫異之色。

楊方和孟奔心中暗笑,又讓崔老道蒙上了,那送棺材的老者怎麽看都不像種地的,字寫得又好,當然是吃開口飯的,而且吃開口飯的人太多了,江湖上算命算卦、唱戲說書的都是吃開口飯,這種養尊處優的人不可能做苦累差事,做生意、當官全要用嘴說,不也是吃開口飯嗎?不過崔老道隨機生變的本事,那真是誰也比不過。

老者說道:“不瞞道長,我的確是個生意人,如今要帶這口棺材去辦一件大事兒,尚不知此行結果如何,懇請道長指點?”

崔老道想也不想,說道:“這個‘路’字,開頭是個口,結尾還是個口,‘口’字裏頭沒東西,來時口中空,去時口中空,老道我說句不好聽的您別見怪,此字不是吉兆。”

老者聽罷若有所失,一時無言以對,在跟他送棺材的幾個人裏,那端肩膀的漢子忽然拍案而起,叫道:“老東主,你休聽這賊老道胡言亂語。他這江湖本事唬得住你,可瞞不過我邊海龍!這三個分明都是掏墳挖墓的賊人,我進來就聞見他們身上有一股子墳土的陰氣,隻怕身上還背著賊贓,敢不敢把身後包袱打開來看看……”

這位邊海龍話未說完,伸手從懷中拽出一把駁殼槍,他是想拔出槍來嚇唬人,虛張聲勢並非真打算開槍,誰知剛把槍從懷裏掏出來,那邊楊方的打神鞭就到了,出手太快,眾人隻覺眼前晃了一下,勁風撲麵,又聽“啪嚓”一聲響,再看邊海龍手裏的那把鏡麵匣子槍,被銅鞭打在地上砸壞了,震得邊海龍手上虎口破裂,身前的桌子也斷為兩截,呆愣愣站在當場不知所措。沒人看清楚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麽,等邊海龍回過神來,明白是遇上硬手栽了跟頭,沒臉再待了,轉身跑出小飯館,頭也不回,遠遠地逃走了。

楊方打掉了對方的駁殼槍,氣不長出,麵不改色,心裏倒有幾分得意,衝那老者一抱拳,道聲得罪了,這才收起銅鞭。

孟奔指著那老者,對麵館老板說:“打壞東西讓他賠啊,是他們這夥人先動的手。”

麵館老板是個老實人,哪敢應聲。這時那位大小姐取出錢,說是打壞桌椅板凳,連同這些人的飯錢,一並給了麵館老板,又問老板夠不夠。麵館老板哆哆嗦嗦接過錢,連說:“夠了夠了,把我這館子盤下也夠了,幾位客官隨意……隨意……”話沒說完,人已躲進裏屋,再怎麽招呼也不肯出來了。

那位邊海龍口中的老東主,站起身說道:“道長旁邊這位兄弟年紀輕輕,身手卻是不錯,隻怕也不是裱糊匠吧,你們真是盜墓的綠林人不成?”

崔老道等人見對方這夥人文不文武不武,推著口大棺材,還有個帶槍的邊海龍跟著,說是走鏢的又不像,走鏢的最忌諱翻臉動手,既然被人家看破了身上包袱裏有明器,沒法兒再隱瞞了,但崔老道很會說話,說:“實不相瞞,老道弟兄三個有名有號,江湖人稱鐵嘴霸王活子牙崔道成、賽狸貓打神鞭楊方、草頭太歲孟奔。我輩素懷忠義,要學古代俠烈之士,立誌除暴去惡,扶危濟困。如今天下正亂,上無王道,下無王法,老百姓都沒活路了,我們兄弟不得不替天行道,前往雷公嶺草廬村,挖開了軍閥首領屠黑虎的祖墳,此去是要將這些東西換成糧食,用來救濟黃河兩岸的災民。咱雖低微貧賤,誓不拿不義之財,也不取無名之物,絕不是盜墓的賊寇。”

那老者聽完,再次仔細打量了一番崔老道等人,正色說道:“聞名久矣,也是老天開眼,讓我有幸遇見道長這等高人。有件大事要說給三位知曉。”

原來軍閥頭子屠黑虎,暗中盜挖古墓,把國寶賣與洋人,惹得天怒人怨,但世道荒亂,屠黑虎手握重兵,沒人管得了他。最近屠黑虎帶兵在開封活動,是想挖掘一座消失於北宋年間的古寺。這座古刹殿宇宏大,位於黃河邊上,稱為護國大佛寺。但黃河水患,自古已有,幾千年來,黃河泥沙淤積,使河床逐漸增高,所以說開封是天上河,河比城高,加上黃河幾次改道,大水多次淹沒這座古都。北宋仁宗年間開封是都城汴梁,在黃河邊上造了這座大護國寺,以求萬民平安,寺中供奉著兩尊千手千眼佛像,一大一小,小的那尊千手佛是尊嵌滿珍寶的金佛,這是大宋王朝的無價之寶。沒想到後來黃河泛濫,發了場空前的大洪水,大水推動泥沙,徹底吞沒了大護國寺,到如今滄海桑田,朝代更迭,誰也不知道泥沙覆蓋下的大護國寺到底在哪兒了。

軍閥屠黑虎聽聞寺中那尊千手千眼佛像,乃是價值連城的重寶,便帶兵在黃河邊上尋找大護國寺的廢墟,妄圖挖出佛像,交給洋人換取一批軍火。這位姓趙的老東主,是個資財巨富的大商人,年輕時喜歡遊曆冒險,異常癡迷於考古和文物,常找機會到海外回購流失的國寶,得知屠黑虎盜挖重寶之事,連寫幾封血書給當局。那些官僚們都收了屠黑虎的錢,個個要當好好先生,沒人肯做閑冤家,都推托說沒有真憑實據管不了。趙東主急得沒辦法,計劃搶先找到大護國寺,挖出千手千眼佛像藏起來,免得重寶落入軍閥手中。落在軍閥手裏還好說,如果流失海外,身為炎黃子孫,今後哪還有麵目去見列祖列宗。當逢亂世,以盜止盜,也是萬般無奈之舉。另外根據史書文獻記載,這座被埋在沙土底下的大護國寺中,還有個不得了的秘密。

趙東主說沒了專門吃盜墓這碗飯的行家裏手相助,很難有萬全之把握,又要趕在屠黑虎之前得手,時間非常緊迫,來不及再找別人了,請崔老道等人務必相助一臂之力,事成之後,他願意拿出重金酬謝。

崔老道剛才都把大話說出去了,什麽素懷忠義,什麽俠烈之士,這等為國為民的大事怎能不做?他跟楊方和孟奔兩人商議了一下,反正隻要是跟屠黑虎過不去的事,哥兒幾個都願意幹,何況還給錢呢!再說找一尊千手千眼佛像,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活兒,有楊方一個人前去已綽綽有餘,崔老道腿腳不利索,先由孟奔送他過黃河,過些天到黃河以北的高台鎮會合。

趙東主得知楊方願意相助,深感欣慰,心想:“憑此人的身手,盡可以一當十。”

兩夥人當下在小飯館裏作別,楊方囑咐孟奔:“兄弟,你好生照看道長,我去幾天便回。”

崔老道說:“六弟啊,我看天時不對,可能真要鬧大災了,你們途中務必留神。此外那個屠黑虎太厲害了,他要真想在黃河邊上找尋這尊千眼千手佛寶像,難免不會跟你撞上,你自己也多加小心吧!記住哥哥這句話,寧在世上挨,不在土裏埋,千萬別意氣用事跟他較勁兒。古人有言‘霸王自刎在烏江,有智周瑜命不長,多少陣前雄猛將,皆因爭氣一身亡’,一旦遇上危難,三十六計——走為上,以你的本事,想要脫身不難。”

6

楊方說:“哥哥放心,我全都記下了。”心中卻想:屠黑虎縱然了得,單打獨鬥我也不怵他。

崔老道之前在小飯館裏占了一個“路”字,算出趙東主此行不會順利,他那卦術十卦九不準,全是江湖上糊弄人的手段,但在世上混的年頭兒多了,看事看人真是準得出奇,暗覺來日大難,前路不祥,委實放心不下,再三囑咐楊方多加小心,然後跟著孟奔過黃河往北去了。

不表他們怎麽渡河,單說楊方一行四人,沿著黃河一路往東。那年月兵荒馬亂,出門不敢露白,都打扮成鄉下人,趕著那輛拉著大棺材的騾車,也沒有馬匹,因為有馬容易被殺人越貨的亂兵土匪盯上。

趙東主對楊方頗為倚重,說:“先前聽道長管你叫楊方?這是兄弟的真名實姓嗎?”楊方說:“我一個沒頭鬼,爹娘都不知道在哪兒,哪裏有什麽真名實姓。當年我師傅是在楊縣方家山把我撿回來的,這不就姓楊名方了。”趙東主道:“原來如此,終歸是英雄不問出處,楊兄弟你的身世倒與我這侄女有幾分相似。”楊方道:“老東主這話從何說起?”澹台明月聽趙東主提到了自己,忙道:“叔父,你別同他說。”趙東主說:“無妨,楊兄弟不是外人。”他又對楊方說:“我這侄女也是個沒爹沒娘的苦命孩子。”楊方奇道:“大小姐也生來無父無母?”趙東主說:“是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連她自己也不甚清楚,我今天正好給你們說說,說這話是二十年前,還有大清國那會兒。”

楊方以為隻是到黃河邊上挖一尊千手千眼觀音的造像,在他看來根本不算什麽難事,能有什麽凶險?因此,他也勸趙東主寬心:“屠黑虎不過是一介軍閥頭子而已。我打神鞭楊方連他的祖墳都掏了,他又能奈我何?”

趙東主說:“楊兄弟超群出眾,卻不可因為英雄不羈,就甘於埋沒草莽,似你這番神技,怎能隻用來盜挖軍閥祖墳,卻不思量做番大事業出來?”

趙東主在路上推心置腹談了許多話,楊方心下不以為然:“讓這老東主連吃幾個月窩頭鹹菜,保準他再也顧不上憂國憂民了。”

這天下午,到了黃河邊上的一處古渡,此地是片河套,隻見黃水翻湧奔流,轟隆作響,南邊黃土黃沙,地勢空曠,有幾間稀稀落落的土坯房,上麵插著一杆破旗,寫著“古渡客棧”四個字,讓西風吹得獵獵作響。遠處有幾隻野狗在啃死人的骨頭,平野漠漠,望過去僅是幾個極小的黑點。

7

趙東主對照地圖看了許久,對其餘三人說:“據我多年收集考證的線索,北宋年間的大護國寺正在此地,殿堂佛塔都被黃河泛濫帶動的泥沙埋住了,軍閥屠黑虎卻以為這座古寺在開封城附近,所以軍閥部隊隻在城牆周圍挖掘,離此甚遠。此處有個十分偏僻的古渡客棧,先在客棧中落腳住下,再仔細尋找,定有所獲,盡量低調行事,別讓外人發覺。”

楊方說:“東主有所不知,傳聞黃河古渡邊的客棧是處黑店,專賣人肉包子,你們推著口大棺材冒充送亡故之人還鄉,瞞瞞軍閥和草賊也就罷了,卻瞞不過那些開店老江湖,進去準被人家用藥麻翻,五花好肉切做包子餡兒,腦袋、手腳、骨頭、下水扔進黃河。”

那三個人聽了此言,立時感到一陣反胃,更覺得不寒而栗,世道這麽亂,賣人肉包子的事隻怕未必是傳聞。

二保慶幸地說:“多虧六哥提醒,要不然咱們住在這裏,非吃了人肉餡兒的包子不可。”

楊方說:“兄弟,咱吃幾個人肉包子也不算什麽,像二保你這樣一身五花肉,卻是上好的包子餡兒。那店主肯定趁你不備,誑你喝下蒙汗藥,麻翻了扒個溜光,綁到剝人凳上……”

二保驚道:“六哥,聽說開黑店的也是綠林好漢,他們橫不能不分好歹,見人就宰吧?”

澹台明月說:“二保你別信他危言聳聽,他又不曾住過這個客棧,憑什麽說人家是賣人肉包子的黑店。”

趙東主說:“楊兄弟說得沒錯,不得不防,咱們用騾車拉著一口棺材,走在路上還好說,在客棧裏連住幾天,必定會招人耳目,楊兄弟依你之見,咱們該怎麽應對?”

四個人商量定了,趕著騾車走過去,到了古渡客棧才發現裏外空無一人,屋裏積滿了灰塵,看樣子前不久黃河泛濫,這客棧裏的人早逃走了,隻有這幾間低矮漏風的土屋在此。如此一來也省去了不少麻煩。趙二保不再擔心被做成人肉包子,興高采烈地將騾子拴到門口,忙前忙後收拾屋子。這時天色將晚,風沙漸烈,風聲猶如鬼哭狼嚎,刮得天際間一片暗黃。

眾人有了這古渡客棧的房屋為依托,心裏安穩了不少,若是走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去處,遇上這陣狂風,可沒有辦法過夜。

幾個人將那口沉重的大棺材搬進客棧,胡亂吃了些幹糧充饑,二保到灶下燒水。趙東主對楊方和澹台明月說:“咱們必須趕在軍閥屠黑虎找到此地之前得手,時間不等人,今天夜裏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天一亮就開始尋找埋在沙土之下的大護國寺。”

楊方打開棺材,看裏麵有四支雙管獵槍和一些炸藥。如今這地方荒無人煙,夜裏除了有野狗、餓狼出沒,還可能遇到土匪,需要帶槍防身,另外照明的電燈、挖土的鏟子,就連獵裝和幹糧等物也是一應俱全,看來準備得非常充分。

趙東主取出隨身的本子,其中有一頁描繪著護國大佛寺的布局,找到其中任何一座殿堂或佛堂,再以此圖作為參照,就可以確定正殿的位置了,臥佛巨像和千手千眼菩薩,都在古寺的正殿裏。古渡客棧幾間破屋後麵,有一處土丘,比別的地方都要高出一塊,要是所料不錯,應該是護國寺的佛塔,那麽客棧土屋底下即是正殿。

楊方說:“此事豈不易如反掌,隻要地方找準了,明天打個洞下去,到大殿裏挖出那尊千眼千手佛,多說一兩日,那便大功告成了。”

趙東主說:“沒那麽簡單。我有件事,要到了這裏才能跟你們說。關於北宋年間造於黃河邊上的大護國寺,還有個很可怕的傳說,你相信不相信……那尊千手千眼佛像底下鎮著黃河裏的妖怪。”

8

楊方聽出這裏邊有名堂,問道:“老東主,大護國寺的佛像下麵鎮著什麽……山妖水怪?此話怎講?”

趙東主說:“那是很多年以前的傳說了。我擔心移動了佛像,會有想也想不到的禍事發生。”

澹台明月說:“叔父不必多慮,那些野史誌怪中的傳說記載,又豈能當真。”

趙東主說:“但願是我想得太多了,總之看見那尊千眼千手佛的寶像,也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兒了。”

楊方又問:“挖到佛像之後,要裝在這口棺材裏搬運走?”

趙東主說道:“不錯,那尊佛像大小和常人接近,裝在棺材裏運過黃河,尋個軍閥找不到的地方埋起來。天底下不可能總這麽亂,軍閥頭子屠黑虎自恃其勇,好殺不已,將來必犯天道之忌,難免不測之憂,遲早有他的一個下場。等到亂世平定之後,咱們再把千手千眼佛像取出來還之於民。”

黃河古渡邊的荒廢客棧,裏麵有七八間屋子是客房,都有現成的木板床,掃去灰塵便可就寢,趙東主住了最西頭的一間。此刻時辰還早,其餘三人就坐在前堂,點了盞煤油燈,整理棺材中的裝備,以便明日一早動手。客棧破屋裏四下透風,吹得油燈明一陣兒暗一陣兒,又聽外邊不時傳來嗷嗷怪叫,也分不清那是狼嗥還是風聲,氣氛格外詭異。

澹台明月想起楊方說這是賣人肉包子的黑店,白天她倒不怕,此刻天黑下來,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她責怪楊方說:“楊六,我看這客棧從裏到外,根本沒有剝人凳之類的東西,你之前果然是在胡編。”

楊方心說:“我往常在江湖上走動,誰敢不尊我一聲楊六哥,偏你這大小姐不把我放在眼內,一口一個‘楊六’,我要不嚇得你做上一夜噩夢,我也妄稱英雄好漢……”

楊方動了這個念頭,對澹台明月和二保說:“想不到這黃河邊上的古渡客棧竟已荒廢,人肉包子之事以前果真是有,這是我師傅親身所曆。那一年我師傅到這一帶做生意,一個人路過黃河邊的古渡客棧,看周圍當真是‘荒村寥落人煙稀,野鳥無名隻亂啼’。那時店裏有個寡婦當老板娘,帶了兩個蠢漢做夥計,賣給我師傅熱騰騰一盤包子,我師傅一看那包子肉餡兒全是油,又香又滑……”

澹台明月聽得暗暗皺眉,二保則捂著嘴想吐:“六哥,你師傅吃了人肉包子?”

楊方說:“那倒沒有,我師傅那眼力,一看包子肉餡兒,覺得像是人的股肉。股肉在哪兒知道嗎?就是大腿、屁股附近的肉,要不哪來這麽大油呢?故此起了疑心,忍著餓沒吃。夜裏在客棧的房間中睡覺,半夜三更前後,他老人家正睡在木板子鋪上,就聽有人在床底下,拿手撓他這個床板,‘嘎吱嘎吱’地響,一聽這聲音,嚇得人渾身汗毛孔都張了嘴。”

楊方能言善道,說得繪聲繪色,屋外又是鬼哭般的風聲,聽得二保怕上心來,卻又忍不住想往下聽,連問:“後來怎樣?莫非是黑店的人藏在床下,要把你師傅宰了當作包子肉餡兒?”

楊方說:“不是,要是店裏的歹人躲在床下,他抓撓這鋪板做什麽?我師傅心裏也是納著悶兒啊,敲打兩下不響了,過會兒又撓鋪板。師傅他老人家點上蠟燭往床底下一照,我的個娘啊,是個沒有人頭的死人。可能是當天剛被害死,藏在鋪下還沒來得及收屍,腿上的肉都被割盡當了包子餡兒。不知道是屍變了還是怎麽著,這個無頭的死人在用手指撓床板!”

楊方“嘿嘿”一笑,說:“咱都早點兒歇著吧,明天可有得忙活。”說罷進屋關上房門,將打神鞭橫放在頭下,諸事不想,心頭一片空明,不久就睡著了。

忽然起了一陣陰風,惡寒透骨,楊方身上頓時起了層雞皮疙瘩。他睜開眼一看,屋門讓風給吹開了,從外走進來一個全身是血的人。

9

楊方吃了一驚,一下子驚醒過來,發覺身上全是冷汗,再看已是夜半更深,屋門仍然關著,屋中哪有什麽渾身是血的人。他心說:“我隨口編了些人肉包子的事兒,隻想嚇嚇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怎麽倒把自己嚇著了,深更半夜做這等怪夢,好沒來由!”

楊方的師傅金算盤下落不明,沒把摸金符傳給他,所以他行事不按摸金校尉的規矩,又在江湖上學了絕藝在身,膽色不同一般,但夢到什麽他自己也做不了主,看看房前屋子後沒什麽反常之處,倒頭又睡。剛閉上眼,陰風忽起,屋門又開了,從屋外走進一個全身血肉模糊的人,一步一步走到近前。楊方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看屋裏什麽也沒有,冷汗濕透了衣衫,心頭狂跳不止。怎麽會連做兩個相同的夢?

他心說:“這可邪了,這古渡客棧裏鬧鬼不成?不過這時要出去把其餘幾人驚動起來,大小姐和二保非取笑我不可,我往後還有何麵目同人說長道短?”

楊方從鋪板上下來,又在屋裏前前後後看了一遍,真沒有什麽古怪之處,尋思道:“疑心生暗鬼,我且不理會,看它怎樣。”於是躺下又睡,閉上眼頓覺陰風颯然,看那屋門第三次讓陰風給吹開,那滿身是血的人從屋外走進來。楊方頭發根子全豎起來了,他也真是膽大包天,忍著沒動,隨著那人越走越近,他發覺那渾身是血的人好像要對自己說些什麽,隱隱約約隻分辨出兩個字:“快逃!”

楊方心裏一驚,再看屋裏寂然如初,他一身的冷汗。江湖人沒有不信征兆的,他心說:“此夢真切無比,隻怕不是什麽好兆頭,何況連做三個一模一樣的夢,這屋裏必然是有鬼啊!那個鬼是誰?為什麽要告訴我快逃?莫不是要出什麽大事兒?”

心裏邊正七上八下的工夫,已是破曉時分,澹台明月等人此時都起來換好了衣服。

澹台明月看楊方臉色蒼白、神情恍惚,好像一夜沒有睡好,笑著問道:“楊兄,你臉色怎麽如此難看?莫不是昨天夜裏講鬼嚇我們,卻把自己嚇著了?”

楊方本來想告訴那三人夢兆不祥,隻怕會有要命的事情發生,趕緊離開此地為好,但一聽澹台明月這麽說,那是死也不肯丟這個臉,說道:“想到災民們苦難深重,愁得徹夜難眠。”

楊方順口應聲:“老東主所言極是,我等做成此事,便是塔尖兒上的功德。”

趙東主說:“好,那麽一會兒我等先去客棧後頭挖開沙土,看看下麵有沒有佛塔。”

這麽一打岔,就沒提夜裏鬧鬼的事。楊方見趙東主等人已換了獵裝,從頭到腳全是英國貨,心說:“這叫狗長犄角——洋式啊!”可人家穿這套行頭幹活兒確實方便。再看外邊大風呼嘯,刮起漫天的塵土,一行四人冒著風沙,來到客棧外麵動手挖掘。沙土之下是幹枯堅硬的淤泥層,再往下挖了幾尺,看底下現出古磚,果然是半截佛塔。趙東主興奮得眼中放光,北宋年間的千手千眼大佛寺,正殿就在黃河古渡客棧之下,他花了數年心血找尋線索,一朝功成,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楊方不知那尊佛像何以讓趙東主如此癡迷,也想盡快看個究竟,他帶著二保,又到屋裏後牆下去挖,挖到晌午時分,挖開一個很深的大坑,沙土下麵露出整齊的瓦片,看來佛殿雖讓泥沙埋住了,但淤泥幹枯之後形成了一層封閉的土殼,時隔七八百年之久,殿堂依然在地下保存得十分完好。揭開瓦片,看裏麵惛惛洞洞、陰森莫測,佛殿中梁柱腐朽,說不準什麽時候會發生垮塌,四個人便到屋外準備繩索電燈,又綁了幾根火把,要等待佛殿內積鬱了幾百年的晦氣散掉才敢下去。

此時風勢加劇,狂風嗚嗚作響,古渡客棧年久失修,屋頂是個木板棚子,下頭壓著幹草,忽然讓一陣狂風掀翻了,四人隻好躲到土牆下麵,一邊避風一邊吃些東西,可滿嘴都是沙土,吃了食物也難以下咽。

楊方找機會問趙東主:“千眼千手佛下麵到底鎮著什麽東西?這黃河裏真有妖怪不成?”

趙東主說:“不單是傳說,這黃河年年發大水,很早以前……”

楊方突然抬手做個噓聲,說道:“等等,我聽到有東西往咱們這兒來了,可不像是風聲!”

黃河古渡客棧處在河套裏,唯有西南方是曠野一片,目力所及,盡是黃土枯草,此刻狂風肆虐、沙塵飛揚,他探出頭向外張望,隻看得一眼,登時倒吸一口冷氣,夜裏夢見鬼的事成真了。

趙東主等人發現事情有變,也起身往外看,就看黃土坡出現了一排小黑點,隨著距離快速拉近,看出是軍閥的部隊,前邊全是馬隊,蹄聲越來越響,轟隆隆勢如潮水,卷起了漫天的黃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