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

劉一刀是在從江蘇回來的當天晚上開始失眠的。

原因是他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太過真實,醒來後場景依然曆曆在目。所以,他睡不著了,瞪著眼睛挨了半宿。

接下來一整天,他無論修車還是扯閑,腦子裏總是時不時地冒出夢中的影像來,就算他拚命甩頭,也甩不脫如影隨形的夢境。

其實這個夢並不複雜,時間好像也不長,夢裏就是一個宮裝女子在翩翩起舞。那女子長袖翻飛,收放自如,看得人眼花繚亂,如醉如癡。而她的纖腰更是柔若無骨,每一次下腰扭動,都像蘆葦在水中搖曳,人與舞似已渾然天成。

舞者不僅能舞,舞時尚且能歌。隻聽她在鍾磬古曲聲中鸝音婉轉,嫋嫋唱出一首哀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這女子唱得情深意切,嬌音繞梁,直把個劉一刀聽得肝腸寸斷,心如刀割,直待夢醒,臉上淚痕猶未幹涸。

夢後回思,劉一刀突然發現一件怪事。

那就是這女子雖載歌載舞,美妙無雙,卻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過頭來,劉一刀看到的終歸是這女子的背影,然僅這一背影,竟已有傾城。就算她並不轉身,卻足以令劉一刀對她的容顏遐想萬千。

無論如何,這都一定是個美人,紅顏美人。

而當劉一刀完全清醒之後,他忽然憶起,這歌舞的美人赫然就是自己帶回的那片瓦當上折腰甩袖的古代女子。

自此,從不失眠的劉一刀便開了失眠的先河,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竟至接連六晚夜夜複夢,夢中場景雖有變化,始終不變的卻是這宮裝女子的輕歌曼舞。

這美人究竟是誰?

夢醒時分,劉一刀總是取出那片瓦當,反複摩挲,因其憶起洪水當日麻蛇關於瓦當解析的那番話“……古人通常叫它‘當’,也稱‘瓦’,還有的叫它‘裳’,它還有個別稱,叫‘甬’……”所以,他便對瓦當上的舞女低聲呢喃:“麗人甬,麗人甬,翹袖折腰惹人癡。麗人甬,麗人甬,麗人出處誰人知?”

思來想去,他便想起麻蛇來。或許他能幫他解惑。

麻蛇是第二天中午接到電話立刻趕過來的,不過令劉一刀吃驚的是,他不是一個人,與他同來的還有田雞和喬薇薇。

一見麵,喬薇薇便大驚小怪地叫道:“一刀,你怎麽瘦了?”

田雞在一旁煽風點火:“是啊,還眼眶發青啊,是不是鬼壓床啊?”

“滾一邊去。”劉一刀揮拳做恐嚇狀。

“一刀,這麽急著找我有什麽事?”麻蛇一本正經地問道。

“沒事,大家進去說話。”

說著,劉一刀便把田雞和喬薇薇往屋裏讓,同時暗地裏一把扯住麻蛇的袖子,把他留在最後,他不快地小聲問道:“我找的是你,你怎麽把他們倆也帶來了?”

“不是啊,”麻蛇一臉無辜,“你打電話那會兒他們倆正好在我那兒呢,聽說你找我吃飯,他們就一起跟著來了。”

“他們去你那兒幹嗎?”

“是田雞問我瓦當……”麻蛇的話還未說完,裏麵便傳來田雞不耐煩的聲音:“怎麽著?你倆還說上悄悄話了?有啥見不得人的事啊?”

二人一聽此話,隻好打住話頭,走進房內。

“唉呀,一刀哇,你這小破屋也得拾掇拾掇了,太寒酸了。”田雞環顧屋內說道。

“有啥好拾掇的?裏外就我一人兒,有個地兒睡覺就行。”劉一刀隨口應道。

“話可不能這麽說,你不在乎,可人家薇薇不能不在乎啊?”

“死田雞,瞎說啥呢?”喬薇薇麵紅耳赤地跳了起來。

喬薇薇和劉一刀的關係近來走得越來越近,在田雞和麻蛇眼裏,他們儼然已經是一對情侶了,隻不過喬薇薇在他們麵前沒有親口承認而已。

喬薇薇是四人中唯一用真名的一個,這符合這女人的一貫風格——真實。她這人做事從不懂得掩示,比如她就從不羞於承認自己愛錢。她是個自由職業者,具體點說是個在家開網店的,時間大把,錢卻賺得不多,至少比她的預期要少。所以,她一直夢想著有一天她夢中的白馬王子會開著寶馬跑車前來接她。

可是劉一刀卻隻不過是個開小修車廠的小老板,除了他那台從客人那兒買過來的八年的老“切諾基”,他幾乎就沒有什麽像樣的私人財產了。他住在修車廠裏,廠房還是租來的,每月賺得不少可花得更多。所以,劉一刀和喬薇薇的白馬王子標準相去何止十萬八千裏。可是,劉一刀很帥,又頗有男人味,這也是喬薇薇願意和劉一刀保持暫時親密關係的原因。然而,精明的喬薇薇還在騎驢找馬,人家都說女人的婚姻是第二次投胎,她可不想讓自己錯投了胎。

田雞笑著對劉一刀說:“一刀啊,差不多就跟薇薇把喜事辦了吧。哥們兒我也沒多的,就隨兩萬塊錢的禮吧!”

說著,田雞便掏出兩捆鈔票砸到劉一刀**。一時間,其餘三人都瞠目結舌。

“這可使不得,田雞,田大哥,這錢我可不能收。”劉一刀震驚之餘第一反應便是拒絕。

“怎麽著?瞧不起你田哥是吧?告訴你,你田哥我好歹也是一倒騰外貿的,多少總比老弟你還寬裕點,這錢你要是不收就是瞧不起我。怎麽著?嫌少哇?”

田雞這話把劉一刀擠到牆角裏了,事到如今,他不收也得收了。

“那好,這錢我就收下,以後有啥事你田哥知會一聲就行。”

田雞笑了,笑得很曖昧,他拍拍劉一刀的肩膀:“一刀啊,這才是好兄弟呢。對了,你那天撿來那塊破瓦當呢?”

劉一刀心裏一動,反問道:“田哥怎麽問起這個?”

“想起來了,隨便問問。它在哪兒呢?給哥們兒拿出來開開眼。”

劉一刀猶豫地看了麻蛇一眼,對方迅速地搖一下頭,並故意把臉轉過一邊。劉一刀明白了,他立刻賠出笑臉:“真對不起呀,田哥,那破瓦片前兩天讓我給打碎了,看著沒用就丟垃圾箱……”

劉一刀正說得起勁,田雞卻不高興地打斷了他:“編!編!你就編吧。一刀啊,咱們可是好幾年的朋友了,我田雞是啥人你應該知道。我啥時白占過別人便宜?我也不白要你的,這麽著吧,你把那塊瓦當給我,我除了剛才那兩萬塊錢,再給你一萬,你看怎麽樣?”

劉一刀愣了,他不明白一向精明的商人田雞怎麽忽然這麽看重自己隨手撿來的一塊舊瓦當呢?

劉一刀沉默了,屋內的氣氛也就跟著壓抑起來。

“田哥呀,你就讓一刀好好想想嘛,回頭我讓一刀主動找你。”喬薇薇媚笑著上來打圓場。

“好,那你就先考慮考慮,想好了給我電話。我等你啊。我還有事,先走了。”說著,田雞便匆匆忙忙離席而去。

田雞一走,劉一刀立刻追問麻蛇:“這瓦當究竟有什麽說道?為什麽田雞願意下三萬塊錢的本錢買它?”

麻蛇抬起頭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天在盱眙田雞給那塊瓦當拍了幾張照片?”

“怎麽?”劉一刀點頭反問。

“他今天上午就是專門來問我瓦當的事,他說他拿照片去問過行家,對方說從瓦當上的紋案看,這個瓦當似乎不是當代之物,而是古物。”

“真的?當真是古物?”劉一刀難抑激動。

“今天田雞也是這樣問我。我根據那天的回憶告訴他,很有可能,而且這東西很可能是明代以前的東西。”

兩人正說話間,劉一刀寫字台上的電腦不斷發出“嘟嘟”的提示音,同時劉一刀“驢友俱樂部聊天群”的頭像始終閃爍不止。

劉一刀是個網蟲,所以他平時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先掛QQ,白天有車就修,沒事就上群裏神聊。所以,通常他的電腦都和他的生物鍾同一頻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現在,劉一刀的心思卻根本不在網上,所以當“嘟嘟”聲再次響起的時候,他粗暴地命令身旁的喬薇薇:“煩死人了!把電腦給我關了!”

喬薇薇從未見劉一刀發過這麽大火,先是嚇了一跳,進而乖乖走到電腦前。

可是,當她看到不停閃爍的群頭像時,卻突然產生一種想將它打開的衝動,因為她也是這個“驢友俱樂部群”的成員之一,她很想看看群裏最新的聊天內容。

對話框內,一排排血色的大字衝擊著喬薇薇的雙眸。

“我想自殺,我想自殺,我想自殺……”

第一排紅字竟是如此驚心動魄。

下麵是群友的跟帖:“你是誰?什麽事想不開呀?”

下麵又是紅字:“我叫小懿,我老公死了,孩子也死了,他老婆還把我毀容了。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活下去還有什麽意思?我要自殺!”

群友再次跟帖:“你吃錯藥了吧?什麽你老公,又他老婆的?究竟誰是你老公的老婆啊?”

紅字再現:“我跟我老公沒結婚。”

群友馬上跟進:“原來你是二奶呀,搶人家老公還給人家生私生子,他老婆毀你容算輕的了。不要臉!”

紅字狂飆:“我為他付出了多少你們知道嗎?你們怎麽隨便罵人?你們不知道,他老婆有多狠!我現在生不如死!”

口誅筆伐帖跟進:“他老婆再狠也是你自找的!**婦!”

紅字停頓後再現:“你們有沒有同情心啊?難道非要看到我死才甘心嗎?”

喬薇薇雖然愛財,可卻多少有點正義感,平素她最恨這種專門勾引人家老公的“狐狸精”,所以當看到最後這行紅字時,她再也控製不住,用劉一刀的QQ號“劈裏啪啦”地發送出一排字去:“你活該!要自殺就快點!別囉裏巴唆的!”,

接下來十秒鍾左右,紅字都沒有再現,隨後,紅字又來了,但對方敲字的速度很慢,很慢:“你叫劉一刀?”

喬薇薇想都不想就打出幾個字:“不是,我叫喬薇薇。”

紅字又慢爬:“你要我死?”

喬薇薇沒好氣地寫道:“是你自己喊著要自殺的,我隻是投讚同票而已。”

紅字又來:“你就這麽恨我?”

正在這時,一直忙著討論瓦當的田雞和劉一刀注意到了喬薇薇的舉動,劉一刀連聲催促:“薇薇,怎麽還沒關電腦啊?響聲煩死人了!”

“馬上就關!你們說你們的吧。”喬薇薇一邊應付劉一刀,一邊手指飛動,送出一條信息:“像你這種女人全天下都恨不得你早死!”

紅字:“我可以死,可是我死了一定會來找你陪我!”

喬薇薇“撲哧”一笑,這種恐嚇語太濫了吧,隨即敲出:“沒問題!我等你哈。”

紅字沒有了,幾秒鍾後,群主上來發言:“薇薇,她不會真去自殺了吧?你快勸勸她呀,怎麽說也是一條人命啊!”

喬薇薇不屑地笑笑,抬手關掉了電腦。她太了解這種女人了,沒種。真正想自殺的人沒有先行預告的,死不死是自己的事,和別人無關。這女人不過是想打著自殺的旗號在網上發發牢騷博取點網友的同情心罷了。自殺?她絕對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