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講的第三個故事 隅園路13號

一)布袋

當時我倒騰服裝,常跑到廣州進貨,發現有些地方盛行鬥雞鬥狗,賭客們下起注來往往一擲千金。我對這類比較刺激的事情非常感興趣,先後參與了幾次,每每在關鍵時刻失利,不知不覺地輸進去很多錢。後來得知番禺所產的公雞最是勇猛好鬥,我就特地托懂眼的人選了一隻鬥雞,打算把輸掉的本錢撈回來。

由於我花了大價錢,所托之人也真是行家,所以選出來的這隻鬥雞特別不一般,周身上下毛豎而短、頭堅而小、足直而大、身疏而長,目深且皮厚,行動起來許步盯視,剛毅而不妄動,從裏到外透著一股驍勇善戰的英風銳氣。

我又請那行家飲茶夜宵外加桑拿,打聽了一些訓練鬥雞的門道,找地方搭出一個草垛子,讓鬥雞單足站在那草垛子上,這是為了練習耐力、爪力和穩定性;再把米放在比雞頭高的地方,使鬥雞啄米的時候不斷聳翼撲高,反複練習可以使它彈跳力變強,頭豎嘴利所向披靡;另外把雞冠子盡量裁得窄小,尾羽翎毛能不要就不要,這都是避免廝殺時被敵雞啄咬受傷,臨陣之際也易於盤旋。

我以為這就能戰無不勝了,畢竟鬥雞憑的是實力和猛性,不像打麻將搖色子,會有人為的作弊手段。於是,我落了重注。沒想到一陣下來,我訓的鬥雞便被對方啄掉了腦袋,死得別提有多慘烈了。

我一半心疼一半納悶兒,再次去找那行家請教。按說我這隻鬥雞,比對陣的那隻雞猛壯得多,單是架子就大上半號,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實在是輸得沒有道理。

行家見我還打算去借高利貸翻本,可能也是於心不忍,這才把實話說出來。原來他們當地人鬥雞的傳統自古就有,從不外傳的秘訣很多,比如《左傳》裏記載的“芥肩金距”,一般人誰懂啊?他們那些人就知道。所謂“芥肩”,既是將芥末、辣粉抹在雞翅膀根部,那大公雞感到兩翅下燒灼難忍,就會跟打了興奮劑似的格外生猛淩厲,而且撲擊之時還有可能用芥末、辣粉迷住對方雞的眼睛,“金距”則是在雞爪子裏嵌進極薄的金屬,能夠使殺傷力大幅增加,一揮一掃便可刺傷雞頸動脈,甚至直接斷頭。這些個古法平時輕易不用,遇上那不懂行的冤大頭才使出來,故意以弱鬥強,事先讓你覺得勝負懸殊,等你落下重注之後,人家隨便用些手段,一陣就把你的本錢斬光了。你說你明白了“芥肩金距”,打算用這法子撈回本錢,人家卻還有更厲害的手段等著,這就是個陷人於無底之坑,多少錢都填不滿的。

我聽這位行家說了內情,心裏頗為懊悔,按規矩認賭就得服輸,除非能當場拆穿,事後絕不會有人認賬。我連本帶利都扔進去了,沒辦法再繼續做服裝生意了,身上還欠了些債,不得不出去打工賺錢,經一個在電台工作的朋友介紹,暫時謀了份給台裏開車的差事,收入不高,但工作還算輕鬆。

我那時候情緒低落,深感前途渺茫,休息日無所事事,就一個人到處亂逛。有次信步走到賈家祠堂,那一帶本來有座年久失修的家廟,就是早年間姓賈的大戶人家供祭祖先的地方,規模也不算太大,舊址早在民國十七年便塌毀了,清理廢墟的時候,從神龕裏扒出一隻死黃鼠狼。那黃鼠狼屍身已僵,保持著兩手合十、盤腿疊坐的形態,鼻子裏掛著流出來的玉柱,看樣子就好像得了道似的,還有人曾在夜裏看到過廟裏有白狐狸出沒。我斷定不了這些傳聞是否屬實,反正別人都是那麽講,我也就是那麽聽了。

不過此處一條窄巷裏的生煎饅頭和三鮮小餛飩,卻是遠近知名的傳統老店。那生煎饅頭裹著肉香、油香、蔥香、芝麻香,隔著半條街就能聞到。餛飩更是以汁鮮、肉嫩、餡兒豐、皮兒薄著稱,分量給得也到位。

我循著香味找過去,大概不是吃飯的時間,天氣也不算太好,所以店子裏冷冷清清沒幾個食客。我樂得清靜,先要了碗小餛飩,隨便撿了個位子,坐下來準備祭拜一下五髒廟。

這時我發現店前的台階旁坐了個人,此人身量不高,五十來歲的年紀,麵黃肌瘦,衣衫辟舊,旁邊還撂著個麻布口袋,那袋子上畫了八卦。看他風塵仆仆的模樣,像是過路的走累了就地歇腳,但兩眼盯著我死魚不張嘴。

我知道那是個算卦賣卜的,因為我祖上有人幹過這行當,所以他們這些手段我一看就明白,隻要一問他,他就要借機賣卦了。我心想:這年頭人都成精了,算卦的也不容易,平時走街串巷根本不敢明著擺攤兒,看樣子今天沒開張,還沒賺著飯錢,可你總這麽盯著我讓我怎麽吃呢?於是我拉了把凳子,請這“算卦的”過來坐下,幫他叫了碗三鮮小餛飩,直接告訴他我身上隻帶了十塊錢,頂多能請你吃碗餛飩,你就別指望拿卦術來訛我了。

“算卦的”感激不已,一邊吃著餛飩一邊向我訴苦,他自稱憑著卦術精準,想到大地方闖闖。沒想到這地方大了,人們的見識也廣,根本沒人相信這套舊時的玩意兒,自打來到此地,已經連續半個月沒開過張了。他為了表示謝意,願意免費贈我一卦。

我搖頭說:“我也不是挖苦你,你的卦術若是果真精奇,來這兒之前怎麽不先算算財帛如何?”

“算卦的”說:“吃這碗飯的人從沒有自己給自己算的,畢竟當事者迷,要知命裏安排動不得,許多事提前知道了結果,卻未必能有好處。”

我隻是不信,敷衍說:“你是測字還是相麵?推命是用四柱五行還是八卦六壬?”

“算卦的”擺手道:“那些個都不用……”說著一指身邊那個大口袋:“咱這是祖傳的布袋神卦。”顧名思義,即是拿個布袋給人算命,比方說你想找我算命,但不信我的卦術,那就先拿張紙,你自己寫下姓甚名誰、生辰時日、家在何處,然後我當麵從袋子裏取出一個簽,準保跟你剛才寫的情況毫無出入,因為是命便有定數,而你的命早就在我這個袋子裏裝著了,準與不準你自己來看。

我和這“算卦的”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卻被另一桌的食客聽了個滿耳,那食客對這事十分好奇,或許本身也是個很迷信的人,竟忍不住湊過來問道:“要是真有這麽準,那不就是活神仙了?您看能不能給我算一卦?”

我本想喝完餛飩拔腿就走了,可一看有人找“算卦的”買卜,雙方又不像唱雙簧的,就想仔細看看這“布袋神卦”的名堂,因此沒動地方,打算聽他個下回分解。

我看那食客年歲比我稍長,聽口音似乎是山東人,就見他拿來紙筆,在上麵寫了籍貫和生辰八字,名叫張海濤,老家果然在山東清河,祖上是賣牛雜碎的。

“算卦的”雙手接過紙來低聲念誦了一遍,隨即從袋子裏掏出一枚簽子,果然與張海濤所寫之事沒有什麽出入,生辰八字、籍貫來曆全部吻合,便說:“老、中、少三步大運走的是少運;雖然祖業不靠,六親冷淡,但年輕時有貴人提攜,自創自立,屬三早之命。即發達早、立業早、享福早。然重色好利,福厚而命薄……”“算卦的”說到這兒忽然停住,用手遮了簽子的下半截:“前事已驗,要知後運如何,須付卦金十元。”

張海濤為人十分小氣,他雖聽對方所言無不奇中,卻不想掏錢,摸了摸衣袋,嘬著牙花子說:“十塊錢也不算多,不過今天出來得匆忙,沒帶什麽零錢。對了,我這還剩下幾個生煎饅頭,要不然……”

“算卦的”見張海濤居然連十塊錢都舍不得掏,可真沒想到會有如此吝嗇之人,他隻好將那幾個生煎饅頭裝進口袋,歎了口氣說:“張老板後福無窮啊,隻是要提防女色,免得惹禍上身,斷送了大好前程。”說罷“嘿嘿”一聲冷笑,將紙簽吞進嘴裏,拎起地上那個大口袋,蹣跚著腳步走遠了。

張海濤坐在原位嘖嘖讚歎道:“哎呀,真是位活神仙,這卦算得也太準了。”他見自己的命不錯,便有些個沾沾自喜,沒話找話地問我:“兄弟你咋不找他要一卦?”

我本來懶得搭理此人,但又閑極無聊,就說:“這個什麽布袋神卦,無非是江湖騙子的門道,隻能糊弄糊弄你們這些不懂行的。”

張海濤不以為然:“你剛才也都瞧見了,那算卦的兩手都在桌子上放著,等我寫完了出身境況,他展開讀了一遍,當麵從袋子裏摸出一枚紙簽,那姓甚名誰、籍貫祖業、生辰時日毫無差錯,這還隻是我寫出來的,算卦的更說我這命是祖業不靠,六親冷淡,但有貴人提攜,自創自立,屬三早之命,發達早、立業早、享福早。卻不瞞你說,這卦簡直準得嚇人,江湖騙子哪有這麽高明的本事?”

張海濤告訴我說,他老家在山東清河,後來跟一個大哥到海南炒房,賺得盆滿缽滿,就來這邊開了個公司,因為他家幾代人專門賣牛雜碎為生,所得全是起早貪黑的辛苦錢,深知錢財來之不易,牢記著祖訓:“富由勤儉敗由奢。”所以發跡之後也舍不得吃、舍不得花,平時自己吃飯隻拿小吃快餐一類的東西對付,唯獨過不去一個“色”字,為了女色什麽都能豁得出去,生意做得順風順水,但姻緣卻始終不太如意,這些也都在布袋裏的卦簽上寫著,因此他心服口服,覺得拿半盤生煎饅頭換此一卦並不虧本,甚至還占了點兒便宜。隻是提了錢便無緣,那“算卦的”一說要卦金才肯講後運,張海濤便沒興致了,什麽叫“福厚而命薄”?怎麽算有福怎麽算沒福?哪種命厚哪種命薄?是不是該有啥標準可以衡量?張海濤覺得這個薄厚可以與鈔票的薄厚等同,錢多腰杆兒硬,鈔票薄了福氣就薄。

我有心譏諷張海濤,便說道:“大哥你講得太對、太有道理了。可你這麽精明、這麽有魄力的商界精英也難免一時失算,其實你拿半盤生煎饅頭換卦還是虧了,倒不如我白請那算卦的喝碗餛飩,他還得知我的情,因為這布袋相法根本就一文不值,都是蒙人的手段。”

張海濤搖頭不信:“分明是未卜先知,怎麽會有假呢?何以見得呀?”

我說:“今天就給你長點兒見識,要不然你還以為我在這兒跟你扯淡。早年間有種‘肚仙’,肚仙一般都是懷孕婦女,整天挺著個大肚子,坐在屋裏替人算卦占卜。她本人沒有神通,隻是肚子裏懷著投錯胎的小鬼,有什麽疑難就可以通過她問那小鬼。咱今天碰上的則是個‘布袋仙’,跟‘肚仙’差不多,算卦的本人什麽都不知道,所有的卦簽都必須從袋子裏取出,離開那條布袋,他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張海濤悚然心驚:“這可邪性了,難道是那袋子裏有鬼?”

我說:“布袋子裏不一定是鬼,可能是捉了山墳裏的狐狸,或是草窩子中的老刺蝟,或是隻古宅內的大耗子,反正那裏邊得有個仙家,不過這種事萬中無一,哪有真的啊?現在用布袋算卦的大多是‘二道引’,也就是那袋子裏藏著個侏儒童子,多半是他在鄉下收的徒弟,你把自身境況寫到紙上,‘算卦的’是不是要念一遍?他無非是念給布袋裏的人聽,那人必有速寫之術,能在轉瞬間就把你的事都寫在簽上。另外他們之間有黑話,外人是一個字也聽不懂的。那算卦的熟知人情世故,他麵對麵與你坐著,通過察言觀色,便能看出你的脾氣稟性。

“比如看你穿戴和氣色,就不像普通體力勞動者,但眼神浮躁,缺少從容淡定的氣度,看來過上好日子的年頭不多。而且上一輩子是有錢的主兒,輕易不會把一碗三鮮小餛飩喝得見底。這說明你的錢都是自己賺來的,舍不得浪費。你又不像出於有權有勢的家庭,爹娘出身指望不上,也不像會被富婆或哪家千金看上的樣子,如今這社會,年輕人想通過空手套白狼有所成就可太難了,因此能斷定你在事業上有貴人提攜。再者聽你說話中氣不足、氣虛神空,必定是酒色過度。算卦的通過暗語,把他觀察到的情況示知袋中侏儒,自然就有了一張未卜先知的簽子。這些事表麵上看著神神秘秘的,可真給他豁鼻子說破了,又有什麽稀奇?”

張海濤恍然醒悟,拍著大腿叫道:“哎呀兄弟,真有你的,這些算卦的實在太詭道了,可你是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我說:“我們家兩代以前專開道場,在道門裏都是標名掛姓有字號可查的人物,結識的三教九流多了,因此這些江湖上的伎倆知道不少。我不過是聽老輩兒人講過一些掌故,所知所聞也非常有限,可巧知道這布袋卦術的底細罷了。”

張海濤心服口服外帶佩服,聲稱要交個朋友,跟我互換了電話號碼之後,又見同是姓張,更是滿口稱兄道弟:“咱哥兒倆在一起可真對脾氣,你幹脆到我公司裏做事,像什麽房子、妹子、車子、票子,隻要是哥哥有的,指定少不了你那一份,你我兄弟是雨露均沾啊!”

我感覺張海濤氣量狹窄,是個十足的吝嗇之輩,心想:我也真是閑得難受了,何必與他多說?就推托等今後混不下去的時候再去投奔,隨即轉身告辭。離了餛飩店,走到街口的時候,發現那“算卦的”蹲在牆根兒底下沒有走遠。我有些意外,尋思:我又沒當麵戳穿你的布袋伎倆,難道這廝還想尋我晦氣不成?

過去一問,原來那“算卦的”是感念一飯之德,仍執意要送我一卦。他說自己這布袋裏藏精納怪,從中取出來的紙簽,能將每個人的“富貴貧賤、窮通夭壽,連墳地帶孩子、連老婆帶宅子”,一樣不落地全算出來,並且從無差錯。更不是瞎子算命——後來好,而是有吉有凶,有什麽是什麽。

我聽得有些不耐煩了,便說:“既然不要錢,那你就給我摸上一卦,若是果真有些靈驗,將來我給你到處傳名。”

“算卦的”見我點頭同意,就從那布袋中掏出一張紙簽,把在眼前嘟嘟囔囔地念著,可念到半截,臉色逐漸變得難看起來,他偷著瞄了我一眼,突然將那紙簽塞到嘴裏,嚼了幾口直接吞下腹中。

我十分納悶兒,問道:“這又是什麽意思?莫非我後運不佳?”

“算卦的”支支吾吾地說:“鄙人看閣下神采俊逸,當屬有為之人,可這布袋裏的卦象……”

我讓那“算卦的”有話直說,君子問禍不問福,我倒要看看他能算出個什麽結果。

“算卦的”推托不過,隻好說道:“鄙人可就直言不諱了,按著卦數來斷,豈止是沒有後運,閣下大限隻在今夜,早知如此也就不替你要此一卦了,所以有些事情提前知道了未必是福啊……”說罷長歎一聲,轉身走進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二)空屋

臭魚聽到這裏問道:“你當天也沒死啊,我看那算卦的是不是知道了你拆他的台,故意惡心你幾句?”

阿豪想起我在藥鋪裏講過的事情,對我說道:“結合後事來看,那先生給張海濤算的命數確實奇準,可見他不是騙財的江湖伎倆,但他斷你當天夜裏必死,這就算得不準了。”

我說:“我當時也是這麽想,可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我又覺得那布袋卦術準得出奇了。”

阿豪奇道:“這就有點兒詭異了,如果那布袋卦術應驗如神,你又怎麽活到現在?那天夜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我點了點頭,接著講述此後發生的事情。當時我暗罵這算卦的太可恨了,雖然我完全不信他這套鬼話,但這種事換誰聽了都會覺得別扭。我又在街上亂逛了一陣,買了兩包鴨脖子和一瓶白酒,下午才回到住處,打算關了手機,喝高了蒙頭大睡,明天一睜眼就起**班,免得胡思亂想、疑神疑鬼。可剛啃了半根鴨脖子,就聽外邊“砰、砰、砰”有人敲門。

我心想不妙:不知是哪個勾死鬼找上門來了?過去打開門一看,原來是在電台工作的超子。這家夥跟我是一個胡同裏從小玩兒到大的交情,我到此人生地不熟,租房子、找工作全是超子幫的忙。但今天不比往日,我趕緊推說身體不適,想趕緊睡覺,要沒什麽事兒就等明天再說吧!

超子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伸著腦袋往我屋裏看:“我還不了解你嗎?你一向是白天文明不精神,晚上精神不文明,怎麽可能這麽早就犯困?打你手機也不開,是不是屋裏藏著姑娘呢?我非得瞧瞧是個什麽樣的國色天香,能把你迷得不思朝政了……”

我隻好把他讓進來一塊啃鴨脖子,邊啃邊問他:“你是不是又把哪個電台女主播的肚子搞大了,讓我帶人家去打胎?我看這種事不用著急,明天我幫你聯係一擺攤兒賣野藥的,他那兒有祖傳打鬼胎秘方,保管又便宜又快當。”

超子沒聽懂:“什麽叫‘打鬼胎’?”

我說:“沒出嫁的女子受邪魔外祟侵擾,未婚而孕,或是丈夫早已亡故,寡婦卻忽然有了身孕,那即是懷上鬼胎了。這鬼胎要是不治,等它長成了形,生下來指不定會是個什麽東西,其實無非是種遮羞的說法。”

超子以前有過此等劣跡,聽我提起來不免十分尷尬:“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我一情竇初開的黃花大小夥子,哪明白這個呀?”

我問道:“那你找我幹什麽來了?”……

超子說:“聽說隅園路新開了家桑拿,捏腳按摩都是一水兒的揚州妹子。所謂蘇州頭、揚州腳,那可全是名聲在外的,我這不是想請你過去驗證驗證嗎?”

我說:“你小子向來一毛不拔,幾時變得這麽大方了?到底有什麽事兒你直接說行不行?”

超子這才說實話了:“咱是哥們兒對不對?我今天遇了難,找你幫忙來了,你不管可不行。”

我無奈地說:“你不找別人單找我,我怎麽這麽倒黴呢,咱是先桑拿還是先辦事兒?”

超子說:“我都快愁死了,哪兒還有心思蒸桑拿?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來找你嗎?像咱倆這麽多年交情的朋友我身邊不少,但我不佩服別人,偏就佩服你。為什麽呢?因為憑我對你的了解,你這人有三大。哪三大?心胸大、膽量大、義氣大。什麽是心大?別人遇上點兒事就愁得睡不著、吃不下,你卻從不在乎,有天大的為難都不往心裏放,該吃的時候照吃,該睡的時候照睡。膽量大怎麽講?你吃虧受累就在你的性格上了,真是膽大不要命,如果有投緣的朋友,問你要命你都給,若是那話不投機、不對勁兒的人,再有勢力你也不怕,沒有不敢惹的人,沒有不敢講的話。義氣大怎麽說?你這人拿錢不當錢,為朋友兩肋插刀,從來不怕使銀子,沒錢也要辦有錢的事,遇上窮人不小看,遇上富人不巴結,視錢財如糞土,重情義如千金,遇上事了寧可自己吃虧,也不讓朋友吃虧。當今世上我就最敬佩你這為人。”

我越聽越是不對:“這好像是挖個深坑要埋我啊?”其實他即便不這麽說,我也不能不給他幫忙,再加上當時喝了點兒酒,便將“算卦的”所言忘到腦後去了。

我刨根問底繼續打聽,原來超子熱衷於收藏相機、老式收音機、黑膠唱盤機一類的舊貨,前些日子淘了部古董收音機;那是部德國產“環球牌7燈4波段收音機”,民國時流進來的東西,別看老掉牙了。但外國拍賣會上開出過上百萬的天價,對他而言可算是撿著寶了,不惜血本買回來。拆開外殼一看才發現是件仿品,腸子都悔青了。原本指望倒手出去狠狠賺上一筆,不成想看走了眼,倒欠了一屁股外債。家裏老娘還等著用錢治病,他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借來仨瓜倆棗的也不夠補窟窿。跟我的處境差不多,都是流年不利,目下氣運不佳,事事不湊巧,求財難到手,心裏很急躁。

我說:“我這還滿是虧空呢,你要的也不是數目,打算讓我怎麽幫你,總不會讓我賣個腰子吧?”

超子告訴我,他如今走投無路了,打算變賣祖產。他曾祖那輩開過沙廠,在江南和平津等地正經置辦過幾套像樣的宅子,留到今天僅剩下“隅園路13號”裏的一間公寓。因為那房子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以往手頭也比較寬裕,所以一直空置不用,但地段不錯,本指望拖到拆遷,卻遲遲不見動靜。現在他急於用錢,隻有盡快出手了,就想裝修裝修,也好多賣幾個錢。不過超子工作太忙,基本上沒休息的日子,每天晚上都得去加班,於是托付我替他過去收拾收拾,把裏麵的舊家具該賣的賣,該扔的扔。

我略微有些奇怪:“咱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這還算個事兒?用得著兜那麽大圈子嗎?”可能當時喝多了,腦子裏就沒反應過來——這小子為什麽自己不願意去隅園路13號?

三)古樓

我那時也沒多想,向超子拿了鑰匙,答應他當天就過去看看,爭取先把雜物收拾了。超子跟我交代完,便匆匆趕著上班去了。

我一個人把剩下的鴨脖子消滅幹淨,找了個手電筒帶在身邊,就過去看隅園路的房子。沒想到剛出門就碰上了高潔,她是我們台裏公認的最強製作,一個片花有時甚至要做上一個月,非常精益求精,質量沒的說,連錄音帶剪輯都特別認真,年紀輕輕的就當上了部門領導,單位還給配了車,也算是我的上司。高潔相貌身材都不錯,她憑自己的能力取得今天的成就實屬不易,也許是怕被別人看作花瓶,因此對誰都是冷若冰霜,從來不苟言笑。

我那單位裏還有個邢主任,這個外行隻知皮毛,借助他媳婦兒家的關係才爬到主任位置,也是個出名的老色狼,見著實習的女孩兒就手把手地揩油。有一次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把他從車裏直接揪了出來,那邢主任色厲膽薄,竟然連屁也沒敢放一個,大概也是怕他老婆知道。

從這以後高潔對我另眼相看,每次出差回來都會給我帶些禮物,時常約我去看電影、打保齡球。是什麽意思不說也都知道了,但她落花有意,我是流水無情,可能就是脾氣稟性不太合適,畢竟這不是單方麵的事兒,不過也沒法挑明了說,隻好保持距離能躲就躲。

高潔見我喝得醉醺醺地往外走,就過來問道:“你喝了這麽多酒還要去哪兒?”

我說:“我得出去一趟,你怎麽來了?”

高潔說:“我明天休息,正好下班後過來看看你吃飯了沒有。”

我說:“剛吃完,啃了一堆鴨脖子,你吃了嗎?”

高潔說:“那些東西不幹淨,又沒營養,以後盡量少吃,你這是去哪兒,用不用我開車送你?”

我酒意上湧,就說:“隅園路新開的桑拿會所,哦……不對,是隅園路13號,到那兒收拾房子去。”隨即稀裏糊塗地上了高潔的車。

隅園路地處舊租界,這一帶有很多洋房洋樓,解放前盡是達官顯貴和大資本家的宅子,主人非富即貴。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些房屋已不知幾易其主,又經過了多次翻修重整,大體上卻仍保留著幽雅、別致、安靜的昔日風貌。

高潔停車的時候天色已黑,我的酒也醒了多半,找到地方一看,發現這“隅園路13號”是幢三層樓房,解放後基本上沒被修葺過,外邊爬滿了枯死的藤類植物,樓道裏的木質地板極度老化,踩上去就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但內部隔音極好,進了樓道就像與世隔絕了,任憑外邊有多大動靜也聽不到。

我們在樓道裏遇見了康老太,她說她是這兒的老住戶了,問明我們的來意,就用手指明了位於走廊左側的102室。我道了聲謝,掏鑰匙開門進去,發現內部是一室一廳的結構,沒多大麵積,裏麵有些破破爛爛的舊家具,充滿了潮腐的黴氣。

高潔執意要幫我一同清理房間,但她沒什麽做家務的經驗,就問我如何安排。

我說:“今天頂多把這些老掉牙的家具挪動挪動,給裏麵的破爛全清出來,等明天找人收走,不過這黑燈瞎火的什麽也看不見啊……”

我說到這兒就去合閘,但那保險絲燒了,奈何手頭沒有任何工具,再出去買可太麻煩了,就同高潔返回樓道,想到隔壁101室去借。

過道的頂燈光微弱且昏黃,讓我有種恍若時光倒流回到從前年代的錯覺。到門前敲了敲門,等了一等又敲了兩下,但裏麵沒有任何回應。我自言自語道:“這家人可能還沒回來,不是值夜班就是去過夜生活了。”

我們剛要轉身離開,卻聽木門“嘎吱吱”一聲從裏麵緩緩打開了。原來房門是從裏麵反鎖上了,內側還掛著保險鏈,隻開了一條拳頭大小的縫隙,我從門縫中看到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女子。她愁眉鎖翠,麵無脂粉,臉頰猶如凝花,有種淡雅別致、不染塵俗的風韻氣質。

那女子一聲不吭,冷漠的目光將我從頭打量到腳。

我莫名感到一陣窒息,急忙定了定神兒,自稱是隔壁房主,過來拜個街坊……

那女子根本不等我把話說完,便“砰”的一聲將房門重重關上了。

我吃了個閉門羹,嘴裏也沒好話了,轉頭對高潔說:“原來這戶是個‘樓鳳’,要是我自己過來,她就二話不說立刻開門了。”

高潔道:“什麽是‘樓鳳’?我看你剛才見了美女,瞪得倆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我說:“這‘樓鳳’哪兒都好,但是我還真不願意跟她湊合,因為這個女人的顴骨比較高,常言道‘男人顴骨高,必定逞英豪;女子顴骨高,殺夫不用刀’。”

高潔忍著笑對我擺了擺手,示意我把聲音放低些,別被屋裏的人聽到了。

我們隻好又去找別的住戶,可剛一轉身,卻見康老太就站在背後,她有些吃驚地問道:“你們兩個不是到102收拾房子的嗎?在101門前來做什麽?”

我說明了情況,又問康老太101室裏住的女子是什麽人,莫不是更年期提前到了?為何有這麽壞的脾氣?

康老太臉色陰沉:“101一直都是空屋,我在這樓裏住了幾十年了,從來沒看見這間房中有過人。”

這話讓我感到一陣寒意,頭皮都有些發麻,心想:如果101是間空屋,那我從門縫裏看到的那個女人是誰?

康老太告訴我電閘盒子裏便有保險絲,並囑咐我收拾完房間就趕緊離開,千萬別進101室,那裏麵根本沒有住人,不管看到了什麽,都裝作看不見也就是了,總之那東西絕不是人。

四)宅變

我聽康老太這麽說,實是出乎意料,正想開口詢問,對方卻已經轉身走了。

幽寂的樓道裏燈光昏暗,就隻剩下我和高潔兩個人,我又看了看101室緊閉的房門,心裏嘀咕:樓裏是否鬧鬼?

這種事越想越是毛骨悚然,我趕緊接好保險絲,快步回到102房間。眼見始終沒什麽變故發生,心裏逐漸安穩下來,便以為是上歲數的人專好談奇說怪,迷信很深,康老太的話未必可信。

此時還不到晚上7點,我們稍事休息,就開始動手整理房間裏的雜物,我還想找個機會,再到隔壁去看個究竟。

高潔勸我別惹事:“既然康老太告誡咱們不要接近101室,我想那自然有她的道理。”

我對高潔說:“隔壁分明住得有人,康老太卻硬說那是間空屋,這不是瞪眼說瞎話嗎?101室裏的女人是誰?為什麽不能進去?我看那女子形貌與生人無異,並不像鬼。但隅園路13號畢竟是座有上百年曆史的古樓,這種地方發生過的事情太多了,或許正應了物老為怪之說,真是什麽別的東西亦未可知。”

高潔道:“你別疑神疑鬼了,哪有什麽東西會作怪?”

我心想:以前這地方住的可都是有錢人,聽聞民國那時候天下大亂,為了防備不測,很多大戶穴地挖窖,用來埋藏金銀珠寶,那些東西埋在地下年頭多了,便會成精作祟,古時候曾發生過這麽一件事情:

據說當年有座大宅,主人做生意虧了本,隻好將宅子轉賣他人。可不管是誰住到這大宅裏,皆會遇到許多反常之事,大家便認為這是座“不幹淨”的宅邸,自此再也沒有人敢往裏麵住了。

直到有個外地來的布商想尋寓所,他素來膽大不懼妖邪,見這老宅價格便宜,就買下來準備讓舉家老小搬來居住,但他也風聞宅中鬧鬼,就孤身一人先住進去,想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那宅院年久失修,已經牆皮剝落,院子裏雜草叢生,堂內梁柱橫七豎八,結滿了蜘蛛網,到處都是黑沉沉、陰森森。

布商收拾出一間臥房,帶了柄短刀獨居其中,果然每天深夜,都會聽到堂屋裏有聲音發出,但當他推開堂屋的大門進去察看時,那裏麵就立刻變得寂然無聲了,一連幾日,始終不知怪從何來。

布商為了解開其中緣故,便在天黑之前躲到堂屋房梁上,準備一窺究竟。當晚月明星稀;借著從破損屋頂處透下的蒼白月光,屋內家具畫幅黑簇簇地露出些輪廓。

大約到了三更天,就聽堂內窸窸窣窣有些動靜,他屏氣斂聲,靜臥在梁上向下俯窺,隻見有個身高過丈的人從壁中走出,那人寬袍高帽,衣冠都是黃色。

布商這才感到事情不妙,心想:憑他自己的身板,被那黃衣人捉住多半就當點心吃了。嚇得他大氣也不敢出上一口,像死人一樣趴在梁上。

隻聽那黃衣人開口問道:“細腰,屋子裏為何有生人氣息?”隨即就聽角落裏有個鋸木頭般的聲音回話:“沒看見有外人進來。”那黃衣人聞言不再說話,身形緩緩隱入牆壁消失不見了。

接著又有一個青衣人和一個白衣人,裝束都與先前的黃衣人相同,陸續從堂中出現,也都對著牆角問:“細腰,這屋中為何會有生人氣息?”

布商好奇心起,大著膽子探出腦袋,想看看那細腰的模樣,但屋角漆黑一片,什麽東西也看不到。

不久之後,月影西移,一切恢複了原狀,堂中寂靜異常,沒有絲毫動靜,布商又驚又奇,懷疑自己剛才趴在梁上睡著了,見到、聽到的都是夢中所曆。他滿腹疑惑地從房梁上爬下來,忍不住走到牆角,學著那些高冠古袍之人的語氣和腔調問道:“細腰?”那牆角果然有人應聲,但屋內漆黑,根本看不到是誰。

布商強行克製著內心的恐懼,壯著膽子繼續問那細腰:“剛才穿黃袍的人是誰,它從何而來?”

細腰答道:“是金子,埋在西屋壁下。”

布商暗自稱奇,再次問道:“白衣人和青衣人是誰?”

細腰說:“白衣人是銀子,埋在東屋廊下;青衣人是銅錢,埋在井邊五步。”

布商聽在耳中記在心裏,又問細腰:“你是何人?”

細腰如實答道:“是個洗衣棒槌,就在這牆角。”

布商還想再問,卻已是天方破曉,有雞鳴聲遠遠傳來,屋子裏重新陷入寂靜,仿佛什麽事兒也不曾發生過。

布商待到天亮之後,立刻找來家眷和夥計,帶上鏟子、鋤頭,到宅中各處發掘,果然從西屋壁下刨出五百斤黃澄澄的金子;在東屋廊下挖到五百斤銀錠;又於井邊五步發現了幾個大錢甕,裏麵所藏的銅錢不計其數;而那牆角下果然有根古代搗衣服的木棒,頭大腰細,形製頗為怪異。

布商將這根木頭棒子投入灶中焚化為灰,金銀錢物則據為己有,從此陡然暴富,而那老宅裏也不再有任何怪事發生了。自古道“小富由勤,大富由命”,這話誠然不假,可見“物有所歸,人各有命”,是那布商命中該當發跡,才鎮得住這筆橫財。

我親眼見到隔壁有個白衣女子,康老太卻說那是間空屋;難免就想到了這個傳說;掐頭去尾給高潔簡單講了一遍,又說了我的猜測:“隅園路古樓裏沒準兒有舊時埋下的銀窖,藏滿了金條銀圓之物,那東西年久為怪,以致顯出異象,而康老太竭力掩蓋事實,則是不想讓外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高潔認為我是財迷心竅了,就說道:“101室裏住的或許是個病人,她是康老太的親戚,所謂家醜不可外揚,人家不希望她與外界接觸,你別再胡思亂想了,那些民間傳說豈能當真?不過這座樓裏非常狹窄壓抑,我感覺有點兒害怕,咱們收拾完東西就應該盡快回去了。”

高潔對我雖然很好,但她出於習慣,說出話來總是“你該怎樣怎樣,你該如何如何”。我隻能拿她當上司或者是個姐姐,感覺可親可敬,卻唯獨不可愛。所以我認為我們之間有種距離感,這也是我總想躲著她的原因。

此時經她這麽一說,我隻得表示認同,於是把房間裏的雜物分門別類打好包,騰空了那些舊家具。眼瞅著就快整理完了,我無意間踩到一處地板上,感覺聲音發空,拭去塵土,發現那塊地板邊緣有道細痕,好像可以挪動,若不仔細察看很難發覺。

我們看這房間裏好像存在地下室,不免有些好奇,想看看裏麵有些什麽東西,便將地板摳開,下邊頓時現出一個漆黑陰森的大洞,用手電筒照不到底,有木質階梯通下去,這地下室比想象的還深很多。

高潔跟著我探身往下看,不料有陣陰風襲來,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握在手裏的手機拿捏不穩,竟然掉落下去,順著木階梯滾到地下室底部。高潔在單位任事繁忙,電話短信沒黑沒白地整天不斷,她擔心手機摔壞了耽誤正事,當即就要摸著黑下去尋找。

我和高潔都知道這座古樓最初隻住一家人,後來才改為多戶居住的公寓。以前的大宅中為了防備變故,多設有秘道暗室,因此地下室貫通相連並不奇怪。

那一次性的塑料打火機,隻燃燒了片刻就燙手了,我隻好先將它滅掉,牽了高潔的手摸索著向前而行,想探明這地下室還有沒有別的出口。

黑暗中,高潔似乎撞到了什麽物事,叫道:“等一下,這裏有些東西。”

我問她:“是手機嗎?”

高潔說:“不是手機,這是個……木頭櫃子。”

我等打火機稍微冷卻,再次點燃了照過去,發現高潔身前有個古樸的檀木櫃子,大概是存放在地下室裏的家具,那木櫃雕花嵌銀,做工頗為精細。

我拽開拉門,就看那檀木櫃子裏放著一個油布包,裏麵是個皮製記事簿,雖然不是舊時古籍,但看起來年頭也不短了,我見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不免有些失望,又急著離開此地,便順手扔在一旁。

哪知記事簿那裏夾著幾頁剪下來的舊報紙,被我一扔就散落出來。高潔說:“這是別人家的東西,你別到處亂扔。”說著她撿起來湊到亮處觀看,發現泛黃的報紙上有張黑白照片,其中的人臉有些模糊,可冷眼一瞧卻覺得有幾分眼熟,好像是在哪兒見過。

高潔有些吃驚地對我說:“這是住在101室裏的女子?”

我接過來看了看,的確像是同一個人,奇道:“報紙上的字還是豎排版,可不是近年刊印……”我又往照片旁的文字掃了一眼,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民國二十三年!”

我們粗略一看,本子裏的新聞剪輯,全部來自當年不同的報紙,記錄著同一則內容離奇的新聞,事情發生在民國二十三年。

五)深山幸存者

咱們國家現在采用的是西元紀年法,西元就是公元,以耶穌誕生為元年。我曆史學得不是很好,要問我民國二十三年具體是哪一年,我一時半會兒還真算不清楚,但對於年代還有些直觀的認知,曉得這些報紙上刊載的舊聞,發生在七十多年以前。其內容大同小異,無須細讀,隻看標題也能知道個大概:是說民國二十三年一架飛往龍華機場的客機,在飛行途中遇難,墜毀於山區,全機乘客僅有一人幸存,而且此人是個年輕女子,在深山裏失蹤了很多天之後,竟奇跡般得以生還。

可能有人會覺得奇怪,數十年前舊報紙上的照片已經模糊泛黃,怎能拿來與現實中的人物比較?其實照片裏幸存者的臉部,隻是與我在隔壁見到的女子輪廓相近,具體特征無從對比,但那同樣冷漠的眼神,即使在照片裏也能顯露出令人透不過氣來的絕望,我相信這一點是不會看錯的。

高潔也有相同的感受——幾十年前深山墜機事件的幸存者,就是剛才出現在101室的女子。

這個女子墜機未死,已經算命大了,至於怎麽能從人跡罕至的深山密林中活著走出來,更叫人難以想象。而且時隔數十年之久,她即使活到現在,該有多大歲數了?可她的形貌與這張老照片上的影像比起來,看不出有任何顯著變化,不是亡魂又是什麽?

此時打火機又燒得燙手了,我們心裏越想越是發毛,也不敢再摸黑往前走了,就將櫃子推到地下室入口處,正待攀上去返回102室,卻聽身後傳來“嘎吱吱、嘎吱吱”的木板開合聲。

高潔聽到聲音,低聲在我耳邊說道:“是那個有鬼的房間!”

雖然這地下室裏漆黑一團,但我還能辨別發出響動的方位,也知道是101室的地板蓋子被揭開了,隻聽踏在地板上的聲音漸漸逼近,好像有什麽東西要過來了。

我心裏也有些發慌了,忙對高潔說:“快走!”隨即將她扶上櫃子,我緊接著也爬了上去。忽覺腿上一緊,好像被一隻手緊緊抓住了。

我借著地下室入口透過的微弱燈光回頭去看,就見有張蒼白冷漠的臉孔從黑暗中浮現出來,果然是那空屋裏的亡魂。

我周身寒毛倒豎,猛然想起“算卦的”說我過不去今天了。一霎時駭異難言,但也是情急拚命,感覺手中摳到一塊脫落的樓梯木板,就拽下來對準那女人的臉狠戳過去。木材前端尖銳,戳在那女子的臉上竟然摜腦而出,腦漿、鮮血濺了我一身。

那女子身體向後仰倒,“咕咚”一聲摔在地上。我也被嚇蒙了,在高潔的協助下,攀住樓梯爬出了地下室,返身合上地板,心裏“撲通、撲通”跳成了一團。

當時我的臉色大概難看到了極點,也將高潔嚇得不輕,她焦急地問道:“你要不要緊?傷到哪裏沒有?”

我驚魂未定,覺得自己臉上熱乎乎的,用手一抹發現都是鮮血,心裏十分後怕,喘著粗氣對高潔說道:“我把那女鬼殺……”可這話說得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且不論世上有沒有鬼,其物畢竟是魂魄所化,不應具備形體實質,怎麽可能有血有肉?

我隱隱感到事情不妙,也許101空屋裏的女子與空難事件的幸存者,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隻是容貌氣質非常接近,多半屬於有血緣關係的直係後代,很可能我是將活人當成了鬼,結果將她誤殺了。自古“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必定會麵臨十分嚴重的後果。

我說:“大不了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一命填一命也就是了。”但真去自首也得先搞清楚了,地下室裏的女人到底是誰?她為什麽會跟幾十年前墜機事件的幸存者一模一樣?為什麽康老太咬定那個房間空置多年,裏麵根本沒有人居住?總之要先找康老太問個明白,然後再做道理。

我心裏又是疑惑又是恐慌,一刻也不想在這房間裏多待了,帶著高潔到走廊另一端,叩開了康老太的房門。

不等我出言發問,康老太看到我臉上的血跡,就好像已經知道發生什麽事兒了。她麵色慘然,不住口地念著:“佛祖慈悲,佛祖慈悲……”

我和高潔見狀愈發覺得蹊蹺,滿肚子疑團想問,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康老太將我們拽進房裏,說出了這座古樓裏發生過的往事:此樓始建於1869年,處在隅園路租借區的上風頭,臨近“跑人場”,與跑馬、跑狗鼎足並稱“三跑”,乃最繁華處所在,因此位置極佳。民國年間有個叫陸維賢的士紳,買下了隅園路13號。他才三十歲出頭的年紀,就已然是證交行業裏叱吒風雲的人物了。

所謂“證交”,是以股票和公債作為投機的籌碼進行交易的行為。在這個投機市場中活動的人物,發財的心理雖然相同,手段卻各有巧妙,好比群魚爭食,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這是最普遍的現象,賺錢多少就看你本事大小了。但在大風大浪中,還有一種特別大的魚,張開血盆大口,把大魚、小魚、蝦米一同往下吞,這就是與政府特權階層掛鉤的超級機構,陸維賢便是這個機構中的精英。他出身名門望族,又做這種一本萬利的生意,所以錢多得很,可謂春風得意。當時陸維賢的妻子林青,長得十分貌美。但有懂眼的人斷定她是克夫之相。陸維賢並不迷信,從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不過在遷入隅園路13號之後,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有一次林青探親回來,乘坐的飛機途中失事,墜毀於“門嶺”附近。那一帶都是山地密林,礙於條件所限,根本無法救援,都以為林氏必死無疑了。沒想到過了一個多月,她居然活著從深山裏走了出來,隨後被山民發現獲救。作為墜機事件的唯一幸存者,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各大報紙期刊爭相報道。

林青講述墜機經曆時說:“他們共有五人幸免於難。在渺無人煙的深山野嶺中走了很多天,靠吃野果充饑,飲山泉解渴。可憐其餘四個人,有的被野獸拖走了,有的掉到山崖下摔死了,最後活著走出來的,僅有林青一人。

“陸維賢認為妻子能夠死裏逃生,實屬萬幸,自此對她嗬護備至,唯恐再次失去愛妻。可他逐漸感覺到從墜機事件中生還的妻子有些反常,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可要說具體是什麽地方不太對勁兒,又難以說清楚。”

陸維賢倍加留意,終於發現了妻子行為詭異,從來不吃不喝,不是一頓兩頓或是三天兩天,而是一直不吃任何東西,每次吃飯都假意遮掩,把食物偷偷倒掉。陸維賢大惑不解,甚至懷疑出現在家中的妻子,是那深山裏什麽怪物變的,真正的妻子早就死掉了。為求個水落石出的結果,他就開始著手調查,收集了很多當時的報紙新聞,並在暗中窺覷妻子的一舉一動,最後將事情挑明,當麵逼著林青吃東西。

林青見實在隱瞞不過,隻好吐露了實情。墜機時確實有五個人幸存下來,但那深山裏沒有野果和山泉,走出許久都看不到人蹤獸跡,這幾個人餓得眼珠子都綠了,眼瞅著要被活活餓死,卻意外發現了一座藏在山崖峭壁間的古廟。那廟裏供了個神龕,也不知是哪朝哪代所留的古跡,有具古屍盤腿坐在裏麵。

那古屍麵容肌膚栩栩如生,肌膚紅潤,似是吹彈可破,最奇怪的是屍身上散發著一種異香。

幾個幸存者裏有位比較有見識的人,他告之其餘四人,這是得了道的“肉身菩薩”,其元神已化,空留軀殼在此。相傳當年唐僧是金蟬長老下凡,吃他一塊肉,即能長生不死,咱們有幸見到這尊坐化的“肉身菩薩”,也是曠世難逢的機緣。

其餘幾人聽他這意思,竟是要吃這古屍的肉了,真是“天黑沒有人心黑,山險怎及世道險”。他們當中有的人信教,寧死不肯為之;有的人則認為餓死事小,吃死屍的肉未免太恐怖了,連上千年前的古屍都吃,那還是人嗎?也有的人受到啟發,古屍是不能吃,肉身菩薩也吃不得,這等慘同佛麵刮金的事,做了必遭報應,但眼前不是就有活人可以宰了吃嗎?

結果彼此間發生了爭執,完全是以性命相搏,林青勸阻不住,混亂中不知被什麽人推倒,頭部撞在岩壁上,就此失去了知覺。醒來後發現那四個人都已不見蹤影,也許全從峭壁上滾落深澗摔死了。她求生心切,也因為餓得狠了,除了自己和岩石泥土,看見什麽都想吃,忍不住就用碎石片從古屍身上割下肉塞進嘴裏……

從那時候開始,林青就再也不思飲食,一看見食物就感到惡心,獨自在深山裏徘徊了很多天,才終於獲救返家。她乞求陸維賢替自己保守這個秘密,此時她也追悔莫及,後悔不該吃那“肉身菩薩”,恐怕遲早要遭天譴,但與夫君情深似海,實在不忍分離,哪怕多聚一天也是好的。

陸維賢兒女情長,暫時原諒了妻子,可晚上一想到躺在自己身邊的女子曾吃過死人肉,不免越想越是惡心,更感到十分可怕。試想天底下哪有人常年不吃不喝還能生存?這事好說不好聽,一旦被外人知道了就會身敗名裂,他狠下心來,找把刀摸黑割掉了妻子的人頭,正準備荒園埋屍,不料又有顆完全一樣的頭顱,從那死屍腔子裏長了出來。

康老太吃著一口長齋,曾在鄉下替人紮鬼驅邪,略有些民間方術,識破林氏變成了“屍蠱”。什麽叫“屍盅”?“盅”是養在器皿裏的邪祟之物,“屍盅”顧名思義,就是人死後可以行動,不是魂魄未散,而是由於身體裏有別的東西。

康老太匆忙將誦讀多年的《南無妙法蓮花心經》取出,燒成灰撒在房間周圍,才暫時把它困在房中。香灰畢竟不是長久之計,隻好又到廟裏請來一串由高僧開過光的念珠,一粒粒釘在樓中,把它鎮在了牆壁夾層裏,也和死人一樣積年累月不動,身上積塵甚厚。

陸維賢當時受驚過度,沒過多少天就瘋了,最後墜江而死。人們不知其中詳情,隻是見陸維賢落得這等下場,都道隅園路13號古樓邪得厲害,居者難得安寧,誰住進去誰倒黴,因此幾易其主,始終沒人敢長期居住。

從此這個房間成了無人踏足之地。但曆年既久,木珠腐朽,效力漸失,那東西又開始活動起來,康老太對此也是毫無辦法,她得知我們到102室收拾舊物,以為很快就會離開,沒想到還是出了事兒。康老太說完經過,就催促我們趁那東西還沒活過來,趕緊離開此地為妙。

我和高潔聽得心驚肉跳,從漆黑的樓道裏出來上了車,開出很遠還沒回過神兒來。這時差不多快到午夜十二點了,馬路上已看不到行人。

我尋思得想辦法找人幫忙,畢竟康老太還在樓裏,可找誰呢?這種事說出去誰能相信?

這時高潔突然問我:“今後咱們兩個人都在一起好嗎?”

一同經曆過這件事之後,我感到與她之間的隔閡消除了不少,甚至開始有了好感,就坦言說道:“我這個人的命不太好,少年不立,祖業難靠。要說我祖上根基還是不錯的,隻不過我吃虧就吃虧在沒趕上好時候,到了我這輩兒,那是咬王八的尾巴——苦點了。我就好似那老爺廟的旗杆——風來了自己擋,雨來了自己淋,六親不靠,身邊連個能遮風擋雨的人都沒有,隻能自己跌倒自己爬起來。這些年錢是沒少掙,但有財無庫,進得多出得廣,不知不覺也沒落下,隻見魚喝水,沒見兩鰓流,眼下都混成三無人員了。你要是不嫌棄我,咱倆就歸堆兒算了……”

這話還未說完,忽然有張白森森的人臉,張著黑洞洞的大嘴,披頭散發地從車窗前擋風玻璃上倒垂下來。

我們抬眼一看,嚇得頭發根子都豎了起來,那女屍竟從樓裏追了出來。可在這一瞬間,由於車子在行駛中被擋住了視線,斜刺裏撞進了路邊施工的溝渠裏,我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覺眼前一黑,腦子裏空落落的什麽也不知道了。

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拚命將高潔拽出車外,此時工地上有幾個人跑過來幫忙,才將我們從深渠裏拖到地麵上。一個戴著安全帽的人急著問我洞裏還有沒有人?我這才知道這地方在修隧道,正要填埋湧上來的地下水,水泥都灌了一半了。

我從車裏爬出來的時候,看到泥水中伸出兩隻指甲極長的人手,知道那東西也掉進了水泥洞裏,於是勉強搖了搖頭,胸口肋骨斷了兩根,想說話卻疼得開不了口。周圍趕來的民工們以為下麵沒人了,七手八腳地將我們送醫院搶救。

我過了兩個月才出院,高潔終因傷勢過重,搶救無效而亡。那東西則被水泥永遠凝固封埋在地下,這件事大概除了我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了。高潔的死對我打擊很大,心裏的傷痛許久難以平複,隻好轉投到張海濤的公司裏做事,想換個環境徹底忘掉這場噩夢般的恐怖經曆。後來我也曾去過隅園路13號找過康老太,可那裏根本沒有這麽個人,整座樓都是空的,或許我隻是遇到了徘徊在那座古樓裏的一個幽靈,真正的康老太早就被那女屍吃了。

高速公路上的暴雨仍然下個不停,這條漆黑漫長的公路似乎沒有盡頭。臭魚和阿豪聽我講了這段經曆,都是連聲嗟歎,又不免嘖嘖稱奇。藤明月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她也在旁邊靜靜傾聽著我的述說。

我說:“我出生的時候,我曾祖父還在世,他當年開過道場,懂得命理,將我的生辰八字一批,就說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有場劫數,恐怕很難躲得過去。於是給我留下一塊被稱為‘鴨頭綠’的老種‘沉香’掛墜,那是塊罕見的‘活沉’。所謂‘沉香’,即是古樹被大螞蟻巢築之後,蟻食、石蜜、樹脂,遺漬香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逐漸生成的沉香,凝而且潤,有種神秘奇異的香味。‘活沉’裏更是集結著千百年天地之靈氣。曾祖將我的姓名和年、月、日、時陰刻其上,叮囑這輩子要永遠戴在身邊,一刻也不能摘下來,它接得人氣久了,就能給人擋災度劫,相當於一個換命替身。以前家裏人沒告訴過我這件事,隻說那是個趨吉避凶的長生符,讓我永遠不可摘下。我掉進施工渠的時候,這‘活沉木符’就碎了,當時沒怎麽多想,事後才聽家裏長輩說起,可能正是這枚長生符救了我一命,否則我那時候早就歸位了。直到張海濤死亡之後,我用前事加以印證,才知道布袋相法果是神數,卻不知我躲過了那場命中注定的劫數,後運會是怎樣。”

我搖頭說:“這件事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阿豪據理推測:民國年間發生的墜機事件,應該確有幸存者,陸維賢的妻子正是其中之一。不過她在深山裏吃的古屍,卻未必會是什麽“肉身菩薩”,甚至連人都不是,天知道那是個什麽“怪物”。估計古屍身上的肉很可能極其特殊,也許具有某種再生細胞,被人吃下去之後就寄生於腹中,所以這個女人可以不吃不喝地生存下來,除此之外與常人沒有任何區別。當她被陸維賢割去腦袋之後,就立即死亡了,但她腸子裏的東西卻沒死,並使屍體重新複原,這時候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會動的“容器”,所以康老太才說這是“屍蠱”。

阿豪為人精明,對我說:“你講的這件事裏有個細節非常古怪,不知道你自己留意到了沒有?陸維賢的妻子是在深山裏吃了‘肉身菩薩’,死後才變成‘屍蠱’。據你所說幾十年前那場空難的墜機地點在‘門嶺’,我告訴你,咱們此時經過的這條高速公路,就貫穿‘門嶺’山區。”

我心裏不禁打了個突,相傳此地多有古怪,我們沿途駛出了很遠,始終沒見到別的車輛,種種反常跡象都顯示出不祥的預兆,但也想不出什麽應對舉措,唯有硬著頭皮繼續往前開了。

藤明月見我陷入了沉默,就說:“大概是天氣惡劣,導致這段高速公路被關閉了,沒必要疑神疑鬼地自己嚇唬自己,但要謹慎駕駛,避免發生事故。”

臭魚連聲稱是。可天黑路滑,車燈所照之處全是漫天雨霧。駕駛員麵對這種路況實在受罪,很容易打瞌睡。

臭魚問:“誰再講個段子給大夥提提神兒?”

我想起前事,不免驚疑不定,沒心思再胡侃了。

藤明月可能也不想聽我們講些怪力亂神的事情,就給眾人講了一段她祖上做生意的事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