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荒山老屍

這下我可傻眼了,沒聽說地底下埋活屍的,既然是屍體,那埋下去還能活嗎?阿鬆在此地收藥多年,也從未聽說過如此奇事。我們逼著大金牙快把當時的情況說清楚。他回憶道:“最開始我也不知道有這麽個東西。可後來,村裏有個小孩子來找我,說她爹在家裏藏了一隻大耗子,把糧都吃光了。我當然不信,多大耗子能把一家人的口糧都吃光。沒想到她又接著說,那隻大耗子是她爹從地裏帶回來的,黑不溜丟的,不光吃飯還會吐發光的石頭,爹拿石頭去城裏換錢了。經她這一說,我一下子就想起她爹杜二狗這兩天似乎真的沒有出現過,就給了她一塊兒餅,讓她帶我去家裏看看那隻大耗子。可小孩倔脾氣,說阿爹不讓。我隻好說那是一隻耗子精,吃完米飯就要吃小孩。把她嚇哭了,跟我說耗子精藏在她家地窖裏。我立刻從石場找了幾個有力氣的跟著我去了杜二狗家……”

大金牙說杜二狗是村裏唯一一個識字的常住居民,呂大爺介紹杜二狗時曾提起過,那小子也是個外戶,隻知道姓杜,看不清年紀。因為他最初來到這裏的時候,帶著兩條土狗,自然而然就二狗二狗的叫順了。至於他女兒妞妞,本是村中一個老太的孫女,老人死後,杜二狗就把她接到自己身邊養了。而他家的地窖,以前是村裏公用的,後來村裏人漸漸散了,慢慢地就成了他杜家的私人財產。大金牙悔恨道:“我當初那會兒沒注意這麽一個人,現在想想,的確可疑。那天剛到了他家地窖外,還沒將門板揭開就聞見一股子腐臭味。仔細一聽,裏頭不知道什麽東西,一直在咕咕咕地響。我帶頭將門閂拔了出來,下麵一點兒光都沒有,漆黑一片,那東西就在地窖盡頭周圍,地窖下麵不知道點了什麽燈,隱隱發光。”

村裏這些流浪漢活了大半輩子,誰也沒見過如此詭異的場麵,沒有一個願意下去的。大金牙舉著火把,在地窖門口徘徊了好久,也不敢隨意下洞。最後還是呂老頭主意多,抱了一條大黃狗下去。那狗東西膽子奇大無比,剛下地刺溜一聲就不見了,躥進地窖中沒一會兒工夫,就叼著什麽東西開始往外拖。

大夥見沒有危險,紛紛下去幫著大黃狗,一幫人呼哧呼哧把那沉甸甸的東西拖到太陽底下一看,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是一具屍體,一具在喘氣的屍體!”大金牙忽然一把抓住我,恨不得將指甲全摳進我肉裏去。“那東西攤在石頭地上,像一攤被打散的肥肉,渾身上下黑不溜丟,也不知道裹的是什麽。還發出一股刺鼻的味道,臉上找不到五官,隻有一張嘴在不停地張張合合。”

我們幾個的腳步頓時都慢了下來,別說大金牙沒見過,就連我出入大、小古墓無數的人,也從未聽說過,天底下有這樣的怪物。四眼明顯不信,他問大金牙怎麽知道那是個人,大金牙說:“這不廢話嘛,有胳膊有腿的,那東西要是站起來,恐怕不止兩米。豬肉沒吃過,僵屍還能沒見過嘛。”

四眼看看我,想聽我的意見,我從未聽說過這種奇聞,一聳肩:“沒有實踐就沒有發言權。起碼得讓我先看看那東西再說。”

“那難了,已經燒了。”

“燒了?你不是說那東西還在喘氣嗎?”

“那東西一見光就開始發腐,沒多大工夫就爛透了,半膿半瘡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毒。我覺得還是早毀了好,就叫大家合力起了個草台子準備燒個幹淨。沒想到那東西一遇著火,忽然就爆炸了。燒得滿村狼藉,你來的時候,大家正忙著逃命,怕惡鬼要來報複……”

我說好好的村子怎麽一把火燒了個幹淨,原來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真不知道該恨天還是怨人。大金牙唉聲歎氣道:“人要倒黴,喝涼水都塞牙縫。罷了罷了,看來南京這地方跟我八字不合,趕明兒還是回潘家園去,發財談不上,起碼能睡個踏實覺。你可不知道,自從店裏被封之後,我躲在這兒,連個囫圇覺都躺不舒服,天天夢見自己被政府給槍斃嘍。”

我說躲得了一時,避不開一世。眼下就是回得了北京也換不了清白,說到底,還是得把這事了斷了。四眼也同意我的觀點,他說要是真有字據,那翻案的本錢就有了。就算揪不出幕後黑手,起碼能洗脫一源齋的冤屈。大金牙聽他這麽一說,忙收起了哭喪臉,咧嘴大笑。

沒多會兒工夫,我們下到了山壑間,整個村子早就在烈火中化為了灰燼。阿鬆驚歎:“這才個把小時的工夫,連根草都沒剩下。”

“好在是孤村,又凹在山裏頭。火勢來得快,去得也快。”

我曾經見過厲害的森林大火連燒了四五天,靠人力根本無法撲滅,隻能一點一點地從外圍把可燃物全部清出去,盡量減少可燃麵積,等它燒盡了以後自然熄滅。

我看滿地都是焦黑的枯木,一些塌倒的房屋還在冒煙,問大金牙還能不能認出老呂家那間草屋在什麽方位。

“老呂家挨著井,就在村尾巴上。”

“那你們燒活屍的地方在哪兒,我要過去看看。”

大金牙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勸道:“都燒成這樣了,還能剩個毛啊。咱們挖了東西快跑才是。”

我說你小子吹了一路,神乎其神。管它剩毛還是剩,我看看怎麽了?萬一要是什麽國家級的珍稀保護動物,送給博物館也算立功了。

四眼和阿鬆也附聲說要長見識。大金牙拿我們沒轍,直歎說沒見過這麽多不怕死的,拿古怪當精彩。就答應我們,先挖字據,再去燒屍的地方轉悠轉悠,看能不能找到一兩根怪物的遺骨。

很快我們就找到了呂老頭家的枯井,大金牙沿著井邊摸索了一通,然後朝著西邊連跨十大步,指著黑焦黑焦的泥土說:“東西就在這兒!”

我們此行並沒有攜帶方便掘土的鐵器,阿鬆從包裏翻出一柄寸把長的木刀說:“這是我平日裏割藥用的,挖土也湊合,隻是不知道埋得深不深,畢竟是木料,怕取不了多深的土。”

大金牙說東西藏得不深,肯定沒問題。然後就接過木刀哼哧哼哧地挖了起來。我問阿鬆,這木刀如何取藥。他笑道:“僵屍肉在我們這行叫做‘肉草’,用一般的鐵器割取,會傷了藥性,金、銀、銅、鐵統統不行。所以采藥師傅會隨身配一柄木刀。一般采藥的木刀用的都是竹料,也有高檔貨,比如紅木、楠木都是有的。”

我們正聊著,就聽大金牙忽然叫道“有了有了”,隨即從土裏捧出一個粗陶罐,敲開了一看,果然有兩張字據。一張是買玉、賣玉的收據,一張是賣家的聯係方式。我看了看收據,居然還是一張正規發票。四眼接過兩張字據仔細辨認了一下,說格式沒問題,都是有效證據。聽他這麽一說,我頓時鬆了一口氣。大金牙更是雀躍,心頭包袱丟了大半,人也精神起來,說這就帶我們去看那具怪屍。

墳頭村一共巴掌大的地方,從村頭到村尾加起來不過十來分鍾的路程。他們焚燒屍體的地方就在杜二狗家那口地窖邊上,選擇就地焚燒的原因,是因為那東西剛開始還在喘氣,到後來叫太陽光照了一會兒就慢慢開始化膿出水,味道奇臭無比,好多村民已經開始謠傳這東西是山裏的臭尾巴仙。大金牙可沒聽說過什麽臭蟲能修煉成精的,卻知道古屍能生異傷人,所以他立刻召集人手搬了柴火,要將這具古怪的屍體當場燒掉。

“燒著燒著就炸了,”大金牙摸摸被燒了半截的眉毛抱怨,“你們說杜二狗藏什麽不好,藏一具古屍,好在沒有行僵撲人。”

我說你也好不到哪裏去,上來就是一把火,村子沒了,你叫他們以後住哪裏。他狡辯說那也比被怪物攝了去好,誰知道那東西有沒有毒,流了一地的黑水。

杜二狗家的地窖,離古井不過百十來步的距離。大金牙替自己辯白完,遙指了一下地窖的大致位置,就領著我們幾個走了過去。

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太陽偏落,山間的氣溫陡降。阿鬆說這一片山區,陰氣很重,隔壁山頭就是他們草堂“采藥”的地方。咱們看了遺骨得趕緊下山,如果在前無村後無店的陽山上過夜,是一件極危險的事,林家就曾經有人在采藥途中走失,到今天連塊骨頭都沒撈回來。

大金牙附和說當地的確有類似的怪事發生,來往這裏的流浪漢是絕不走夜路的,有時候沒有草屋,寧可多出幾塊錢,跟別人搭床拚住,也不願意冒險獨自在村外過夜。他邊說邊往四下打量,我們很快就找到了焚燒屍體的地方,隻見一摞半人高的空木架子獨自聳立在空****的泥地上。因為大火的關係,木頭柱子早已經焦黑開裂,架子底下像是堆了什麽東西,黑溜溜的一大片凸在那裏,像一個小墳包。走近一看,原來是燒剩下的木料灰。

我上前去,用腳撥開木灰,不想那小墳包一下子就散開了,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風,吹得那些細灰漫天亂飛,一吸氣滿嘴都是灰。一想到這些可能是那具古屍的骨灰,惡心得人直想吐。一時間,我們四人紛紛用手捂住了口鼻,大金牙不停地大口吐著唾沫,估計剛才吸進去不少。

這時我們身後忽然傳來呼天搶地的哭叫聲,尖利無比。扭過頭去一看,一個穿著老頭衫的中年男子如瘋癲了一般朝著我的方向撲了上來。

我急忙往後退,那家夥腳下卻未停住,徑直撲倒在滿地的灰燼之中大叫起來。我一時鬧不清發生了什麽,卻見大金牙兩眼發愣,低聲對我說:“他就是杜二狗。”

不料杜二狗一聽見大金牙的聲音,像見了血的蒼蠅,二話不說,揮舞著拳頭作勢要打。我自然不容他胡來,大步一跨,牢牢地將他兩手反扣在背後,怒道:“你這人怎麽回事兒,上來就犯渾!”他疼得哼哼直嚷,聽他號了半天才弄明白,是在恨大金牙燒了他的古屍。

我繼續按住他,說:“首先,屍體是從地裏挖出來的,是公家的東西,他一不是你祖宗,二不是你媳婦,跟你沒有直接關係,你哭也是白哭,少在那兒自作多情;再說,你知道它是個什麽東西你就敢往自己家裏倒騰,害了其他人怎麽辦?”

杜二狗扭動著身軀,不住地掙紮:“你放屁,老子當然認得它。它是山上的財神,我好不容易請回家的神仙大王。你……你們愚昧!你們無知!大金牙你這個渾蛋……”他越罵越凶,有幾次還企圖抬腳踹人。我隻好發狠一擰,卸了他的關節。就聽哢嚓一聲,杜二狗發出了殺豬一樣的慘叫。接著又哼唧了一陣,終於不再持強。

四眼待在一旁,一直沒說話,見杜二狗被我製伏才上前問話。可他問的卻是大金牙。

“我記得你說過,那個東西,會吐石頭?”

大金牙愣了一下,忙點頭,又搖頭:“是妞妞告訴我的,當時也沒放在心上,秦爺你這一提,我倒想起來確實有這麽一說。她說大耗子吃飽了就會吐發光的石頭,她爹就拿石頭出去換錢。怎麽,那具古屍真有此奇能?”

他們說話時我一直在觀察杜二狗的表情,他聽見“石頭”二字時,明顯緊張了一下,腮幫子上的肉一鼓一鼓的。我心說難道天底下真有如此便宜的買賣,給口粗糧就吐鑽石,老蚌孕珠尚且要花百十年的工夫。如果古屍真能產鑽,那還種地圈豬幹嗎,全民養屍就是了。

我見杜二狗不再掙紮,就鬆開了他的胳膊。大金牙嘴角一咧,蹲到他身邊,奉勸道:“杜老哥,那麽好的寶貝,我們怎麽可能燒呢,你多慮了。”

我忍住笑意,朝四眼和阿鬆擺了擺手,讓他們配合。大金牙這小子又準備誆人了。

“放屁,我回來的路上都聽說了,”杜二狗苦著一張板凳臉,“大家夥都喊著要逃命,說你燒了地窖裏的大仙,惹怒了山神,村子也被大火燒了。你這個掃把星,大瘟神!”

大金牙湊到他麵前,哎呀了半天,做足了腔調:“杜大哥,我這是在幫你啊。那些人想將寶貝占為己有,我假意燒毀,其實暗地裏已經將大神送回山裏了。你不信可以自己去看嘛,火架子裏除了木灰,還剩什麽,凡火哪裏傷得了大神真身。他臨走的時候還叫我轉告你,說老杜好酒好肉伺候得神君很是舒坦,待他回到天上稟告玉帝,回頭要封你一個地仙做做。”

我心說這種驢頭不對馬嘴的謊話也隻有大金牙敢往外編,說話的時候還一臉恩正,也不怕回頭遭報應。不過這招對杜二狗顯得十分受用。他聽得眼睛都直了,用那隻沒脫節的手握住大金牙一個勁地上下甩動:“好兄弟,你沒騙我?你真沒騙我?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就知道我有當神仙的命。”

秦四眼乘機問他事情的始末,那杜二狗已經興奮得語無倫次:“我們杜家,出過神仙。很久很久以前,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我知道我也能找到,哈哈哈。你們看,看這個……”說著就顫抖著從懷裏掏出一包東西。我打開一看,裏麵居然有兩顆閃閃發光的珠子。珠身圓潤,光澤喜人,竟不似一般珠物。

阿鬆說一般貴美石,斷不會如此圓滑通透,這兩顆東西,會不會是珍珠?大金牙將珠子放在嘴邊,用金牙嗑了一口,然後很肯定地說這玩意兒不是珍珠。我說這你也能嚐出來?他“嘿”了一聲說:“胡爺又忘記我的老本行了。珍珠與普通貴石不同,是珠母用陰體孕育而成,平日不見天日,吸收的都是月光湖氣,入口必是極寒極陰的,有一股類似屍氣的味道。除非用熟石灰連續浸泡盤用,否則很難去其惡寒。”

我說不管它是什麽,如果找不來產珠的本體一探究竟,我們在這裏瞎猜始終不是辦法。大金牙此刻對當初的一時衝動悔恨不已,痛說到手的鈔票又白白飛了。秦四眼說:“燒了就是燒了,既然找不到解釋,那也不必耗在這裏,你們看這天,再不走就要晚了。”

杜二狗神色亢奮,兩眼炯炯發光,扒拉著木架子說什麽也不肯跟我們走,大金牙上去拉他,差點給啃下一口肉。大金牙捂著手往後一跳,後怕道:“這家夥不會瘋了吧?”

我看了看杜二狗那副六神無主的樣子,說:“他本以為古屍被你燒了,心中肯定又氣又恨,趕回村中果真見到處火燒狼藉,連最後一點兒希望都沒了,整個人處於絕望的狀態。你剛又騙他什麽成仙成佛的,我看這人一下子由悲轉喜,可能真把自己給刺激傻了。”

阿鬆點頭說:“瞧這樣子,失心瘋是跑不了了。也算他自作孽不可活。”

“他不過貪財,又沒做傷天害理的事。你這話說得未免太絕了。”我沒想到事情會變得如此複雜。此時的天色已經暗淡下去,眼看太陽就要下山了。再不走,可能就要被困在此處。我可不想親自體會阿鬆口中說的“恐怖事件”。可要是讓我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獨自留在荒村野地裏,那也是絕無可能的。我心下一橫,指著杜二狗對大夥說:“好歹是條人命,他現在瘋瘋癲癲的,留在山裏太危險了。咱們得帶著他走。”

大金牙反對,他將被咬的手舉得老高:“太危險了,跟狗似的,說什麽都不走。我說胡爺,陽山鬧鬼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咱們何必為了一個外人冒險,還是乘天色有光,快走吧。”

我說既然危險就更不能丟他一個人在這兒,要不你再騙騙他,就說神君要見他,讓他乖乖跟我們走。四眼“哼”了一聲說哪來這麽多麻煩,敲暈了扛下去就是。

我說還是秦兄缺德主意多,不愧是讀過書的人。阿鬆曾經被迫在陽山過夜,此刻早就坐立不安。一聽我開口,立刻跑到杜二狗背後,咣當就是一磚頭。我沒料到他行動力如此之強,居然真把杜二狗給砸了。好家夥,我原本隻是隨口調侃兩句,他居然當起真來下了毒手。我嘖嘖了兩下,知道此時也不能怪阿鬆,隻好滿心愧疚地背起杜二狗,希望他醒過來的時候能恢複理智。

因為杜二狗一事,我們耽誤了行程,雖然心中千不甘萬不願,也不得不趕起了夜路。阿鬆對陽山忌諱頗深,看樣子是對店中夥計失蹤一事心有餘悸。別看他平日像個人精,處處透著一股精明,此刻卻一直板著臉,像隻斷了尾巴的耗子,瞪大了雙眼不住地掃視四周,生怕有東西忽然躥出來,將他叼了去。

我背著杜二狗走在隊伍中間,大金牙跟在一邊。他因為得知秦四眼是在美國當律師的,所以言語間格外殷勤,仿佛官司已經打贏了一般。

大金牙問我今後有什麽發財的計劃。我想了想,自打從印加神廟出來,我這一路似乎都是追在竹竿子屁股後邊跑,一日逮不住,一日不舒服,至於自己以後的出路,倒是真沒仔細籌劃過。就像這趟南京之行,本是意料之外,如果不是大金牙手裏出了變故,我此刻恐怕已經和Shirley楊他們到了雲南,調查神秘老頭所使的蠱蟲。大金牙見我默不吭聲,也不敢多問,又去和阿鬆搭話。聽說人家是林家草堂的夥計,忙作揖說久仰。我說你小子怎麽見誰都自來熟。他不以為然地說林家在南京城是數得上大拇指的中藥鋪,信譽、醫術都沒得說,屬於跨行隔業的勞動模範。

阿鬆被他逗得不好意思,緊繃了多時的臉終於鬆了下來。我乘機問他那天留宿陽山,是不是見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阿鬆居然抖了一下,夜色中兩眼竟好似有精光射出。他靠到我邊上,壓低了嗓子,說道:“胡爺,不管您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眼見為實啊!”說著他又環顧四周,我被他弄得緊張起來,四下又到處是怪石枯岩,山路融在夜色當中,透著一股墨鐵一般的冷光,單用看的都覺得瘮人。

阿鬆咽了一口吐沫,繼續說:“我那日借了一草棚來睡,後半夜憋不住,就躲在一處斷石碑後小解。您猜怎麽著,第二天早上,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根本沒睡在草棚裏頭,我身體下麵一片冰涼,整個人枕在一塊兒墓碑上。”

他一說完,我們幾個都傻住了。我脖子後邊起了一大片雞皮疙瘩,大金牙哆哆嗦嗦地靠到我邊上,探頭問阿鬆:“你是不是看錯了,或者當時睡迷糊了……我在村子裏少說也住了兩個多月,可從沒聽說過這種事,最多就是老被山上的狼叫嚇著而已……”

阿鬆瞪了他一眼:“我倒寧願是誤會,可我滋的那泡尿還在石碑根上透著一直沒幹。你倒是錯一個我瞧瞧。再說,陽山根本沒有狼。”

“啊!”大金牙這下直接退到了我身後,結巴道,“沒,沒有狼,那我,我聽見的是……”

“鬼知道你聽見的是什麽東西,”阿鬆搖了搖頭,“反正這次打死我也不留在這鬼地方過夜了。咱們抓緊趕路,翻過這個山頭就到停車的地方了。”

不知是人倒黴還是天有意,今兒個夜裏,居然是萬裏無雲的明月天。空****的天際唯見一輪又亮又大的圓月高掛當中,夜幕與山色連成一片,叫人心中產生了一種不知身在何方的錯覺。我心裏不知為何,繞滿了狐鬼拜月之說。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一溜煙的全冒了出來,後背上冷汗不停地往下刷。看看其他人,個個都冷著一張臉,在月光下透著一股死氣。我本來想開口調節一下氛圍,可一開口,聲音就堵在嗓子眼兒上,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這樣的氣氛不知維持了多久,一直到下山的路忽然出現在麵前,整個人才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一見出路,大家的臉色明顯好轉,竟不約而同地一起出了口長氣。

“我的娘啊,終於走出來了。”大金牙滿頭大汗,扯著衣領呼啦呼啦地扇風,“真邪門兒,剛才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我還當要一輩子在山上轉悠呢。”說著他又扭向阿鬆抱怨,“你說你沒事講什麽狗屁誌異,魂都給嚇沒了。”

阿鬆朝他擺擺手,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氣道:“你們剛才聽見沒有,我耳朵邊上一直呼呼地響,忽近忽遠,不知道是什麽東西。”

我將杜二狗放在一邊,擦了一把汗,腦袋裏暈暈乎乎的,連怎麽走出來的都不記得。雖然我心裏明白,這多半是人嚇人,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可那種感覺實在太糟糕了,像悶在一口大布袋裏,連氣都呼不上來。至於阿鬆說的怪聲,我倒是沒有注意。

秦四眼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休息,兩手撐著膝蓋,雖然沒發話,看臉色也夠戧。我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說:“萬裏長征最後一程,都打起精神來。出了陽山,咱們坐車走。”

阿鬆點點頭,對我客氣道:“胡爺你歇會兒,人換我背。這家夥個頭不小,看著就沉,你馱了他一路,歇會兒吧。”大金牙見狀跑上來準備跟他假客氣,嘴上不停地說我來我來,手底下卻一點兒沒動。我說:“人家阿鬆一路為了我們跑前跑後,你怎麽好意思麻煩人家。杜二狗的事,你責任重大,快背上,別裝孫子了。”

大金牙憨笑了一聲,苦著臉去背地上的杜二狗。我們四人奔著下山的路馬不停蹄地趕。我邊走邊想下山之後的事,雖然證據有了,可是想要在短時間內翻案,恐怕還要等上一段時間,Shirley楊和胖子已經上路去了雲南。看來隻能找一個可靠的人將買賣玉石的字據托付出去,這個人,一來要能走得動官司衙門,二來要有說話的分量,最重要的是,要可靠。竹竿子既然敢明目張膽地栽贓嫁禍,事後工作必然是做足了。我思前想後,覺得此事還是要委托孫秘書出馬才行。我決定下山之後,還是先去草堂,先安頓了大金牙和杜二狗,然後再請阿鬆走一趟,為我請孫秘書過門一敘。打定主意後,我加快了步伐,回頭招呼其他人抓緊時間。大金牙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架子,背著杜二狗跟在隊伍最後,喊道:“胡爺,你們倒是等等我,這廝死沉死沉的,哎喲喲,我的老腰啊,這是哪輩子作的孽。”

阿鬆指著前方路牌下的大卡車安慰他說:“看見藍色的點沒有,馬上就到了。”說著他追上我的步伐,“胡爺,你們稍等一會兒,我跑過去開車。免得金牙兄弟真折了腰,還是耽誤自己的時間。”說著他將一直背在身後的黑驢蹄子塞到了我懷中,獨自朝貨車跑了過去。

我看大金牙越走越慢,就折回去想幫他一把。沒走幾步,就聽見他大嚷道:“胡爺,胡爺,你快來看看,怎麽回事兒,杜二狗,杜二狗他……”

言語間,隻見跟在最後頭的大金牙忽然撲倒在地,聲音一下斷了。我和四眼不敢等,急忙衝著大金牙摔倒的地方跑了過去。剛一近身,就看見大金牙背脊朝天,橫趴在小路上,而他背上的杜二狗跟死了一樣,將他牢牢地壓在身下,隻露了半個頭。我心說才走了半個鍾頭的路,不至於累成這樣啊,就伸手去拉杜二狗,沒想到手一碰到他,就跟伸進了冰窟一樣,凍得我心中一顫。再仔細一看,趴在大金牙背上的,哪裏還是昏厥過去的杜二狗,分明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石雕人像!

刹那間我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四眼惶恐地看了我一下。我穩住心神,又伸手去碰大金牙背上的“那個人”,粗糙的觸感從指尖傳遞過來。我蹲下身去觀察,發現那的確是一尊實打實的石頭像,四肢成狗刨式牢牢地扒在大金牙身上,少說也有二三百斤。

“先搬開。”我見大金牙已經不省人世,生怕他叫石頭壓死。我與四眼兩人合力去搬那尊不知從何處來的詭異石像。剛把那玩意兒推開,大金牙就開始大聲咳嗽,他臉色慘白且透著金紫之氣。我將他翻過來,順著胸口按下去,發現肋骨已經被壓斷了數根。

四眼見他睜開了眼,忙問他杜二狗的去向。大金牙早就被嚇得魂不附體,一個勁地搖頭,說人一直在他背上,可剛才忽然像座山一樣壓了下來,他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四眼把那尊石人像翻轉過來,“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我伸頭一看,那石像居然沒有麵孔,唯有嘴巴的部位開著一個拳頭大小的黑洞,外形竟與大金牙之前所說的古屍大徑相同。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我根本來不及思考是哪裏出了差錯。我對四眼說:“他肋骨斷了,不能走路。咱們快點抬著他上車,抓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我倆一前一後,一個抬腳一個抬肩,將大金牙慢慢地抬向了站牌旁的貨車方向。我吆喝著叫阿鬆來幫忙,喊了半天卻無人應聲。夜色中隻有一輛藍色的小貨車獨自停靠在指向墳頭村的站牌邊上。我覺得不對勁,讓四眼先扶住大金牙,自己先他一步,踩著橡膠輪胎攀上了貨車,貨車上的玻璃不知為何碎了一大塊,但肯定不是最近發生的。一串鑰匙孤零零地掛在車中,四下到處都沒有阿鬆的影子。我將半個身子探入車中,想看看後座上有沒有他的蹤跡,不料耳邊忽生“呼”的一陣疾風,一股腥氣撲來。我急忙往後縮,可惜車中空間有限,我又有半個身子卡在裏麵,雖避開了要害,可臉頰火辣辣地疼,腳下一晃整個人向後摔了出去。

“老胡,腳底下!”

還沒落地,四眼的叫聲就從身後響起。我此刻連平衡都掌握不好,哪還有餘暇顧忌腳下。“啪”的一聲,徑直摔落在碎石道上,細小的石子一下子劃破了衣服紮進了肉裏。來不及喊疼,我耳邊又興起一股“呼呼”的腥風,扭頭一看,好家夥,車底下還藏著一個,那東西渾身漆黑,四肢曲張,貼在地麵上,頭小身長,整個外觀看起來有點像人。那東西一伸爪就直撲我腦門兒而來,要不是先前四眼提醒,我根本來不及防備,恐怕眼珠子都得叫它直接擼了去。上山之前,我隻當阿鬆口中陽山詭事隻是道聽途說的江湖段子。現在親眼所見,才知道山中確實藏了不為人知的怪物。這廂一愣,那東西呼地一下從車座底下躥了出來,我連滾帶爬好不容易躲過了那雙又長又硬的尖爪。

此時我手無寸鐵,琢磨著黑驢蹄子既能驅邪避屍,那不知道對眼前的怪物是不是管用。四眼扶著大金牙在我身後提醒說:“咱們人手不夠,沒有武器,還是考慮怎麽逃跑比較現實。”

我說廢話,你看眼前橫的這兩隻大爺,像是吃素的主嘛!待會兒我引它們往山上跑,你抓緊機會,開車。腿腳麻利點,要不然,兄弟我可就在這交待了。

四眼微微地點了一下頭。我深吸一口氣,張開雙臂,衝著地上的怪物大吼一聲,撒開了腳丫子玩命地跑了出去。別看那倆孫子是四條腿的,在平地上還真沒人跑得快。我繞著八字圈,連頭都不敢回,耳朵邊上不斷傳來空氣撕裂的聲響。腳下不敢懈勁,一心希望四眼能夠快些將貨車發動起來。

跑著跑著,身後忽然沒了動靜,我扭頭一看,好家夥,兩隻怪物居然不見了!這個小廣場是往來行人等車的地方,四周一馬平川,連棵樹都沒有,更不要說其他遮蔽物。那兩隻怪物剛才還跟在我身後,轉眼間居然不見了。我心中慌了神,腳下不知被何物絆了一下,狠狠地磕倒在地,腳踝處出奇得疼。定睛一看,居然有一隻黑色的枯手從地下伸了出來,緊緊地扣住了我的右腳,又尖又利的爪子一下子插進了肉裏,我沒想到這家夥還會遁地,急忙提腳就踹。這時,地下傳來轟轟的響聲,泥土一下子翻滾開來,看樣子又有一隻怪物要破土而出。我忍著劇痛,用左腳狠狠地跺向怪物,連踹了十來下,竟好似踹在鋼板上一般,隻覺得腳底心生疼。就在我咬牙的片刻,我麵前的泥土頓時拱開了天,我發狠**右腳,頓時扯得皮開肉裂,整個人因為用力過猛一下子掀翻了過去。

再一抬頭,麵前猛地貼了一張巨臉,其實說臉,還不如說黑洞來得貼切。這怪物眼鼻全無,唯有一張黑洞洞的嘴,湊到我麵前就是快如閃電地一啄。我揮臂來擋,手臂上立刻被它擷取了半塊皮肉。

我手腳並用,不住地往後退去。才移了兩步,身後忽然撞到了一樣硬邦邦的東西,低頭一看,一隻又長又細的枯爪赫然出現在肩頭。我心知不好,自己已經在轉眼間,被這兩隻怪物包圍了。

為了讓四眼有機會突圍,我以身做餌,拐著那兩隻怪物跑上了進陽山的小道。豈料,長腿長腳的怪物長得雖醜,腦子倒是挺靈光,居然懂得土遁之法,將我前後圍住,加之右腳受了重傷,情況立刻變得岌岌可危。我抽出黑驢蹄子,朝眼前的怪物砸了上去,就聽一聲悶響,正中腦門兒。可它不避不閃,一點兒表示都沒有,跟蒼蠅撓頭一般繼續朝我衝了過來。我就納了悶兒了,怎麽最近遇到的怪人怪物都如此邪性,各個身手不凡,全尋不著半點軟肋。難道是因為改革開放全民生活得到了改善,連這些個野生的異獸也跟著進化了?這樣一想,我都快絕望了。心中暗暗發誓這次要是能活著出去,一定要好好鍛煉拳腳,以免被曆史淘汰。不過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想辦法對付眼前這倆活閻王。為了避免再次被鉤住,我用雙手護住了脖子,蜷起身子,以膝蓋頂胃,不斷地滾動。姿勢雖然狼狽,卻是從實踐裏吸取的經驗。人體不比其他異獸生就有甲胄護體,脖子和皮肚是人體最為脆弱的部分,稍一大意就會送命。在我毫無章法地滿地打滾之下,那兩隻怪物總算是停止了攻擊,因為害怕我就此逃脫,它們開始圍著我打轉。地上的沙土不斷地被掀起來,沒多大會兒工夫我的肩背就磨出血來。不過我深知此刻絕不能示弱,一旦停下來隨時就有可能被它們分而食之。這場實力懸殊的角逐,其實是在挑戰雙方的耐心和毅力。

不知道滾了多久,我漸漸開始眼冒金星。速度剛降下來,守在我邊上的怪物立刻撲上前來。我一個後滾翻過去,兩手撐地,朝著它撲起的腹部死命踹了下去。那東西發出一陣“呼呼”的哀鳴,一下子飛了出去。這一腳耗盡了我全身的力氣,它要是再爬起來,那我隻能就此歇菜。這時我身後忽然亮起一道強光,在漆黑的夜色中格外刺眼。“突突突”的發動機聲如同救命稻草從遠處傳來。

藍色的貨車高鳴車笛,四眼一手握方向盤,一手伸出車門,朝我比畫著上車的手勢。我連滾帶爬站了起來,單腳蹬地踩著那怪物的腦袋一把扣住了車門,飛身上車。那兩隻怪物哪肯輕易罷休,鐵鉤一樣的大爪子拍天搗地扇了上來。

“轉彎,快轉彎!”我邊往車裏爬,邊拉住方向盤,使勁一扭,車屁股刷地一下甩了出去,將追兵直接撞了出去。我抓住這片刻的機會一下子縮進車中。四眼見我安全著陸,毫不猶豫地踩下油門,就聽車輪滋滋作響,一溜煙地奔下山去。

我癱躺在副駕駛座上,大口急喘,恨不得把胸腔填炸了。抬眼一看,大金牙早就昏死過去,被四眼安置在後排。

“現在怎麽走?”四眼根本不認識回南京的路,我心跳得飛快,眼下阿鬆和杜二狗都莫名地失蹤,如果我們就此走脫,那這兩難兄難弟恐怕是凶多吉少。可要是再殺回去,單憑我和四眼,別說救人隻怕還要將自己搭進去。四眼似乎看出我的猶豫,他扯開領帶丟給我說:“傷口先紮上。”然後猛地踩下油門,殺出了陽山,之後就不再多話。我默默地給他指了回城的路,心中充滿了愧疚和惱火,想著這事,眼前忽地一黑,就此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