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楊二皮

我心說壞了,翡翠要傷人,可轉念一想,這地方不是沒人嗎?這年頭難道連鬼也怕狗?我一邊疾呼翡翠的名字一邊拚了命地往湖邊趕,越跑越覺得不對勁。現在月滿星稀正是漲潮時刻,湖岸附近陸續出現了許多腳印,漸漸地又有一些木工材料出現在我視線之內。我正好奇,就隱約看見湖堤上有人舉槍,翡翠渾身的毛發都豎立起來,發出了野獸一樣的吼叫。看來這些外來人是將突然出現的翡翠當做了山中猛獸,兩邊都進入了高度緊張的備戰模式。我一看這場麵,知道喊死了也是白搭,立刻掏出了手槍,對著天空連續放了幾聲。

這招果然管用,兩邊都被嚇了一大跳。翡翠發覺是我,頓時變得歡快起來。那幾個站在湖堤上的人可能沒想到這麽荒涼的地方,也會有人。他們遠遠地衝著我喊:“我們是路過的商人,這,這東西是你養的嗎?”

我知道他們手中捏著槍,絕非普通行商走道的人,於是一邊裝出和藹好客的樣子,一邊小心翼翼地朝他們靠近:“啊,各位好興致,這麽晚了,散步啊?哈哈哈,天氣不錯呀!”等到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得能看清楚彼此的樣貌之後,其中一個握槍的人忽然抬手指著我喊道:“是你,胡八一!”

我心中一驚,心說天高皇帝遠的,莫不是政府已經對我下了跨省通緝令,怎麽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還能有人認出我來?那個握槍的人一看見我,情緒就有些失控,他腦袋上頂著帽子,看不太清表情,身體不斷地打戰。我問:“這位大哥,咱們見過?”

他結巴了一會兒,大叫:“掌櫃的不好了,馬幫的人追上來了!”說完抬手就向我射擊。我本來就對這幾個人心存防備,他這一下來得剛好,我順勢兩手一撈,將他的手臂緊緊揪住,一手扣住了他的小臂關節,一手扭住了他的手腕,一下子就繳了他的武器。他的同伴想上來幫忙,卻被翡翠猛地撲在了腳下。

“你們是什麽人?”

“別,別裝蒜了。我們是楊老板的人,咱們先前在馬幫同吃過一鍋飯,你,你他媽的裝什麽相!”

我甩了他一耳光,然後又拎起來仔細辨認了一下,果然是楊二皮那兩個手下。聽四眼說楊二皮趁著起霧的時候,將他的人馬和貨物統統拉走了,不知道在籌備什麽陰謀,哪曾想現在卻被我在撫仙湖岸上,逮了個正著。我猶豫著要怎麽辦,卻見那個被翡翠壓在爪下的夥計哭饒道:“胡爺,您行行好,放我們一條生路吧!我們是偷逃出來了,要是被掌櫃的抓住……”

我不解道:“跑?你們跑什麽,楊二皮他人呢?”

戴帽子的夥計冷笑:“哼,事情弄到這一步我們也不打算裝了。實話告訴你,楊二皮這次惹了不該惹的人,他算是走到頭了。我們兄弟不願意跟著他去島上送死,所以,所以就偷偷跑了。他此刻,人就在湖堤底下。”

“我問你們,他來撫仙湖到底是幹嗎,你們知不知道?那些貨箱裏頭裝的到底是什麽?”

“我,我說了,你就放我?”

“哪那麽多廢話,我家狗可餓著肚子呢,你要是再吞吞吐吐的,我可拉不住它。”

“我說,我說。”被踩住的小子,一看見翡翠滿口的尖牙差點被嚇死。他白著臉說,“那十口箱子,有一大半是我們槽幫的東西,裏頭是船料,掌櫃的來之前選了一艘快船,我們要送的箱子隻有三口,說,說是要送到撫仙湖上的大孤島。可我聽馬幫裏的人說,島上鬧鬼。胡爺,之前發生過什麽,你我都記得,這,這太可怕了。求求您,放我們兩個一條生路。楊老板要的船已經組裝好了,等他睡醒就要拉我們去送死啊!”

我聽得霧裏雲裏,隻知道楊二皮早就準備,連登島的船具都已經事先備好了,難怪他要將運貨的重任托付給阿鐵叔。這種危險的工作,想來也隻有在茶馬古道上行走過的養馬人才敢接手。我又問他們後來有沒有碰上過阿鐵叔他們。兩人搖頭,說他們是今天早上抵達,幹了一天的活,方才快船完工了,趁著楊二皮打盹兒的工夫,他們才逃了出來。

“自從接了這單生意,掌櫃的越來越奇怪,他,他現在渾身冒膿,咳嗽起來還會吐出青色的小魚。太可怕了,您讓我們走吧,要是被他抓回去……”

那家夥正說著,臉色忽然一下子轉青,他看著我身後頓時打住了話頭。我回頭一看,夜色中隻見一道骷髏一樣的身影悄然降臨到我們身旁。

“楊老板?”我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人,就是前幾日那個肥頭大耳的槽幫總把子楊二皮。

楊二皮的出現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他帶著人馬脫離了大部隊,自己開往撫仙湖。阿鐵叔說要追,可眼下湖岸上隻剩楊二皮和他那幾個幸存的夥計,大部分木箱已經拆封,地上到處橫散著木料和鐵器工具。與先前相比,楊二皮仿佛換了一個人,一身皮骨像被剝去了一般,瘦的隻剩一副幹枯的骨頭架子。他的臉色極差,透著一股青紫之氣。當下一看見我,像是見了鬼一樣直哆嗦,哪還有半點槽幫巨頭的威風。

他那幾個小弟各個灰頭土臉,要不是先前在馬幫裏大家相處過一段日子,我怎麽也不敢相信這群人就是當日囂張跋扈的槽幫夥計。

我安撫了翡翠,走到楊二皮麵前。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冷笑道:“今天叫你撞見了,是我自己作孽。怎麽鐵鍋頭叫你來的?嗬嗬嗬,也好,也好。”

我看著滿地的木工船料,問他這是準備幹嗎。楊二皮推了我一把,沒好氣地說:“送貨,把這幾箱貨送上島去。既然事情都鬧到這一步,再這麽瞞著掖著也沒啥大意思。你先前不是見過我發病的模樣嗎,那是有人在我身上下了蠱。我在信上也提過,如果無法準時將這幾口黑木箱子送到指定的地點,我,我這條老命就算交待了。眼下還有四個鍾頭天就要亮了,期限一到,我就會全身腫脹死得無比淒慘。真想不到,我在人世間最後見到的,居然會是你這個臭小子。”

翡翠似乎十分厭惡楊二皮,一直蹲在我身旁,衝著他齜牙咧嘴。我問楊二皮他到底是得罪了什麽人,怎會遭如此毒手。他搖頭:“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我拚了老命,想出這麽一個法子,好不容易把船搭好了,想將貨物送到島上去。可你看看,就憑這幾個廢物,等船開到大孤島上,我也早就爛透了。哎,作孽啊!先是在山上折了人手,到了湖邊上,又沒人能駕船。天要亡我,天要亡我。”說著他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不斷地有綠色的黏稠物從他口中吐出。原本守在他邊上的兩個夥計見此,再也不敢上前一步。其中一個脫下了帽子,扭捏道:“掌櫃的,你看,天,天都快亮了,船也可以下水了。我,我們是不是……”

“想走?咳咳咳,咳咳咳!”

我聽楊二皮咳得肺都快震出來了,忙上前扶住他,給他順氣。楊二皮也不知是怒是悲,拖長了嗓子大吼:“滾,你們都滾。隻當我沒你們這樣的兄弟。混吃等死的窩囊廢,關鍵時刻,一個都靠不住。”

另一個夥計被他這麽一吼,幾乎要哭出來:“掌櫃的,掌櫃的您別惱,我們也是有妻小的人,一路上,一路上死了這麽多人,我們,我們實在是……”

“你跟他解釋什麽,”那個脫了帽子的夥計索性硬下臉來。他摔下手中的鐵錘對楊二皮說,“我們一班兄弟跟著你出生入死,肉是你吃,酒是你喝。我們有什麽,分到手的那點錢,連老婆孩子都快養不起了。這趟出來,折了那麽老多人,你眼睛都不眨一下,現在又想叫我們替你去什麽鬧鬼的島上送死。我呸,現在船也給你裝好了,咱們仁至義盡,以後你走你的道,我過我的橋,兩清了!”

楊二皮怎麽也沒料到,自己一手帶出來的人會如此絕情,他想罵想打,可身體實在是撐不下去了,要不是被我扶著,他幾乎要癱倒下去。那兩人見他臉色越發難看,也不敢等,將隨身的行李往肩膀上一甩,扭頭就跑。我想攔都攔不住。楊二皮被氣得幾乎要吐血,掛在我身上咳嗽了老大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我這個人最見不得別人一臉苦瓜樣,當下作了一個決定。我先將楊二皮扶坐到一邊,問:“有沒有紙筆?”

他以為自己聽糊塗了,問我要紙筆幹嗎,我說你哪這麽多廢話,有就拿出來,救你命用的。他從兜裏掏出兩張信紙說:“拿去吧,最後兩張了,本來是準備留著給家裏寫兩句遺言的。”

我說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犯不著想身後事。楊二皮不信,他說已經走到這步田地了,還能有什麽辦法。說著將口袋裏的墨水筆遞到了我手上。我說天無絕人之路,隻要你一心向好的方麵努力,說不定還有轉機,不就是幾箱子貨嗎?咱們給它弄上島就是了。

“你要幫我?”

我將字條遞給了翡翠,讓它火速回吊腳樓。“我幫你也不是白幫。一源齋的事情,相信你也知道一些。竹竿子從中作祟是真,可我們懷疑幕後黑手另有其人。這趟來撫仙湖也是想找知情人,打聽一點兒消息。我總覺得,暗算你的人,跟找我晦氣的,是同一撥。”

翡翠叼起字條朝著凸嶺飛奔而去,楊二皮頹坐在岸邊,看著他那艘獨帆木船發呆。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我連對方的正臉都沒見過。事發前,我在店中,收到一封信,對方說有一批頂要緊的貨物,請我務必在一周內,替他送達撫仙湖上的大孤島。我吃這行飯多年,從未見過態度如此強硬的要求。信封裏除了送貨單之外,還有一張巨額支票,署的是一個洋名。我叫人去查,發現那是一個國外信托機構,支票隨時可以去兌換。你說說這不是千古奇事嗎?我這還沒答應他接下這筆單子,錢倒先打過來了。我當時還在想,對方怎麽就不怕我吞貨吞錢,叫他貨款兩空?哪想三天前,我身上突然起了疹,又紅又癢,一撓就出水,綠色的水。公家的醫院,私人的藥房,都看過,沒有一個大夫能治。後來一個走街的算命先生說,這可能是湘西或者雲南的蠱物所致。我想來想去,唯一可疑的就是這批貨物。”說完自己的遭遇,楊二皮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不瞞你說,我這次出來,一路損兵折將,死的死散的散,背到家了。我想對方之所以將貨物強塞於我,無非是看中我們槽幫在水上的行動力。可他怎麽就不想想,老子走陸路,要花多大的工夫才能把船給他弄過來。”

“既然是強買強賣,你可曾開箱驗貨,試試斤兩?”

“這可萬萬使不得,各行有各行的規矩。就像馬幫送貨總是有貨必達,我們槽幫接活也知道不能多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知道一點兒就多添一份危險,這個道理換到哪個世道上,都是行得通的。”

我點點頭,難怪當初在雷公嶺摔了貨箱的時候他會如此激動,原來是怕壞了行業間的規矩,給自己增添不必要的危險。我又想起那一隻斷手,就問他:“我記得在雷公嶺的時候,箱子已經破了,你沒有乘機看看裏頭裝的是啥?”

楊二皮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什麽乘機不乘機?我當時被嚇壞了,哪還記得那麽許多。”他這個謊撒得並不高明,不過我也沒空跟他計較。我對他說:“我有兩個朋友,待會兒過來。既然咱們都是衝著大孤島去的,那就是一條船上的人。楊老板要是信得過我們幾個,那不妨一同前往,也好有個照應。”

他一聽我說要陪他上島,激動地幾乎要將我一把摟死。我說你先別忙著激動,咱們雖然有著同一個目標,但出發動機是完全不同的。從本質上說,你是一個資本家,而我,是共產主義戰士。咱們橋歸橋路歸路,有些原則上的問題還是不能亂的。楊二皮哈哈一笑:“你這小子,歲數不大,事倒挺多。有什麽條件你盡管開,要是能托你洪福,熬過這一關,來年我親自去金陵給一源齋送一道純金的匾額。”

其實我也沒有什麽具體的條件要向他提,不過楊二皮是個老江湖,現在雖然是虎落平陽,但也難保他不會臨時變卦,給我們難堪。待會兒下了水,全憑他船老大發話,我們幾個都未親自駕駛過船隻,現在要是不給他點厲害,讓他知道我不是個軟柿子,等到了水上那就更沒有發言權了。

我與楊二皮約法三章,在船上,他是老大,一切行動聽他的指揮。但是登島之後,指揮權就得移交,所有事情,我說了算。楊二皮巴不得有人能夠與他同行,眼下他身體虛弱,想要一個人渡過危險重重的撫仙湖然後上島,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我正準備跟他再聊一聊那些貨物,卻聽見遠遠有人叫我的名字。仔細一聽,是胖子的聲音。

“我**,老胡,我太他媽的以你為榮了。才多大會兒工夫啊,就弄出一條船來。我和四眼把能帶的都帶上了,連老白都被我們給架過來了。哎,你快說說這船是從哪兒弄來的?”胖子走到獨帆木船跟前,伸手撫摸船身,拿出一副大行家的口氣說,“好船啊,好船,一摸就知道,是條一日千裏的好船。這位老伯,可是船家?”

楊二皮知道我有個過命兄弟叫王凱旋,所以也未曾與胖子動氣。隻說自己有事要上島,與我們剛好結伴。白眼翁被安置在翡翠背上,此刻依舊昏迷不醒。秦四眼說老人家多半是想起了瘋狗村的事,受不了刺激才會一直不醒。待會兒上了船,多吹點湖風就好了。我和他聯手將他從翡翠的背脊上抬了下來。

胖子問我:“真就這麽走了,不等Shirley楊他們回來?”

我說:“楊老板有些事情很急,需要立刻上島。我不是叫你在吊腳樓裏留字條了嗎?”

“留是留了,可我們又擅自行動,是不是不太好?”

“動都動了,想再多也是白搭。家夥都帶齊了?”

“自然。”胖子拍了拍肩上的背包,“從月苗寨順來的,還有白眼翁家裏的,能帶的火器,我都帶了。咱們這次的火力,快趕上一個戰鬥小分隊了。”

在楊二皮的安排下,我們將白眼翁安置在船艙內,翡翠一直緊跟在主人前後,一刻也未鬆懈。

“我查過一些資料,大孤島離湖水岸大概有兩個小時的距離,這是艘快船,要是運氣好,順風的話,最快一個鍾頭就能上島。”

“那這三箱東西,要運到島上什麽地方?”

“哦,這個你放心,對方繪製了詳細的地圖。他在信上說,上島之後一目了然,交貨地點離碼頭隻有二十分鍾的路程。”

“怎麽,那人要親自在島上接貨?”

“這我就不知道了,信上隻說要將貨物在規定的時間內運到指定地點。否則就會……”楊二皮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想來是怕烏鴉嘴吐了不吉利的話,自己給自己觸黴頭。

四眼一直信不過楊二皮,他將我拉到一邊問:“你是不是忘記在馬幫裏發生的事情了?這個貂皮佬,又奸又滑。阿鐵叔被他騙得賠了夫人又折兵,我們貿然與他同行,隻怕是禍不是福。”

“這件事,我待會兒慢慢再跟你們解釋。楊二皮的確不是正經人家出身,但是此次關係他的身家性命,他要是想耍滑頭,還需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腦袋。何況我們現在確實需要這船登島,白眼翁迷迷糊糊的,一直在昏睡之中。Shirley楊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咱們去島上探一探,最多也就一兩天的時間。咱們已經帶足了補給,又有武器防身,量他也整不出什麽麻煩來。”

四眼見我和胖子鐵了心要隨楊二皮上島,也就不再阻攔。隻是威脅說如果出了意外,就要我好看。我滿口答應,心想一個無人荒島,還能有鬼不成。此時距約定的交貨時間,還剩下三個小時零四十分鍾。我們一行人在楊二皮的指揮下登上了快船,準備向著最後的目的地撫仙湖大孤島,一個被人類拋棄了近半個世紀的神秘島揚帆起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