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入寨

查木張大了嘴巴從衣兜裏麵掏出一疊厚厚的信封。我接過來掂量了一下,並沒有什麽分量,奇怪的是信封上居然是我的名字。查木問我信封上寫了什麽,我想了一下,騙他說是楊二皮的家書,可能是看自己不行了,要留點遺言。查木點頭:“他現在人都沒有,要信有啥用,胡大哥,你替他收著?”

我點頭,然後將信封塞進自己的衣兜中迅速離開了楊二皮的帳篷。我一出帳篷就跟四眼撞了個正著。他肩上背著我們的行囊,手裏還拎著一個背包,見我神色慌張就問怎麽回事兒。我把他拉到河溪邊,將信封拿出來給他看。

“情書?”

“情你個鬼,這是楊二皮留下的東西,在他大衣口袋裏找到的。查木剛才問,我沒說實話,覺得事情可能不對勁。”

“既然有你的名字,那它就屬於私人信件。告不告訴其他人是你的權利。”四眼推了一下眼睛,補充道,“當然了,我個人很願意分享這個秘密。”

我白了他一眼,迅速將信封打開,看樣子楊二皮留信十分匆忙,連封口的時間都沒有。隻是將信封口簡單地折了一下。我從裏頭抽出一頁薄紙,上麵果然有楊二皮留下的字跡。

我回頭看了一眼大營裏頭,確定大家都在各忙各的,並沒有人注意到我們這個小角落,就放心地將信件展開,飛快地閱讀起來。楊二皮在開頭稱我為胡兄,我心說老子比你小了兩輪都不止,這回倒知道攀起交情了。再往下看越發覺得事情不簡單。四眼閱讀水平有限,沒跟上我的速度,等我看完了,他還在前麵幾行繞著呢。我說別費這個勁了,楊二皮這信裏的內容太玄乎了,可能有詐。四眼充滿求知欲,要我將來龍去脈講清楚。我點頭把內容大致轉述了一下:“楊二皮的確中了蠱毒,而且是遭人脅迫,要送一批東西去撫仙湖。那幾口箱子裏,一半是他們槽幫的船械物品,一半是別人的貨。下索道的時候,貨物被毀了一箱,他氣急攻心這才引得毒蠱入腦。半夜醒來發覺事情有異,他不願再拖累大夥,這才佯瘋逃跑,最後又折回來將貨物和人馬拉走,此刻恐怕已經獨自踏上了去撫仙湖的路途。他知道我是個驢脾氣,絕不會對此事善罷甘休,所以留了這封信下來,一來是勸我放棄,不要再調查下去;二來是要我轉告鐵鍋頭,為他道歉,說要是有命回來,酬金加倍。”

楊二皮在信中再三強調此事非比尋常不是一般人力所能控製,我半信半疑總覺得裏頭有貓膩。但是人家既然是出於信任給我留下一份書信,我決定還是負起責任,把他的話帶到。四眼分析說:“中國人有一句古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已經病得隻剩半口氣,實在沒有理由再留書騙你。我看此事可信性還是比較大的。眼下阿鐵叔他們要去撫仙湖尋人,跟我們走的不是一條道,是不是將此事告訴他,還需要你決定。”

我說:“楊二皮的意思,是要我替他勸說馬幫不要再跟進撫仙湖。我現在去為他做說客,不但說不清,或許還會惹一身腥。這麽多人,他偏偏留信給我,接了這麽一個燙手山芋,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鬱悶。”

“你的意思是,瞞住馬幫?”

“那哪兒成啊,你看他這信,留得跟絕命書一樣。我要是私自按下來不提,那不成了偷蛋的王八?哎,這死老頭臨了還給我找這樣的麻煩,回頭見了他,非揍他一頓不可。”我讓四眼先去集合,準備獨自跟阿鐵叔談談楊二皮的留書。我找到阿鐵叔的時候,他已經恢複了先前的精神,正在指揮馬隊準備進林子。

“胡老弟,你來得正好。待會兒進了寨子,我們要忙的事情很多,不方便照顧你們,不過你放心,我已經交代過查木了,他負責幫你們找人。”

我見阿鐵叔如此熱心,更加堅定了之前的決心。我將楊二皮的信拿了出來交到他手中,阿鐵叔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接過信湊到陽光底下慢慢閱讀起來。

我一直留意他的神情,生怕這位麵黑心硬的主當場拔槍斃了我。好在阿鐵叔是見過世麵的人,懂得輕重。他看完信,沉吟了一下。然後抬頭問我:“胡老弟,覺得有幾分可信?”

“八成。楊二皮雖然渾蛋,卻不會輕易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我聽說他這趟出來,未帶一個親信,恐怕就是為了防止全軍覆沒。我看他早就做好送命的準備。現在看情形不對,將隊伍和人馬撤走,恐怕是擔心將你們也拖下水。”

“我呸!”阿鐵叔忽然發急,將手中的信紙撕了個粉碎,“老王八蛋,他當我們跑馬幫是幹什麽吃的?既然接了貨,那這趟水我們早就下了。現在想撤,晚了!”

我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是要去追楊二皮,就想勸說他放棄,可轉念一想,我實在沒有立場去勸住人家,畢竟送貨送到西是馬幫的職業操守,我一個外人再多說也是廢話。

“我說他一路上老打聽路線,原來早就有了撇下隊伍的意思。從這裏去撫仙湖,如果不走苗寨補給物資,最多還有一天的路程。胡老弟,看來我們沒時間陪你進寨子了。我現在去招呼大家上路,留一匹騾子給你們三個。等有機會,咱們江城再見,好好喝一回。”阿鐵叔當機立斷,將馬幫眾人召集在一起傳達了新的行動綱領。查木一聽自己被撇下,立刻跳出來:“我不,我要跟你們一塊兒去。”

“小孩子要聽話,給老胡同誌帶路,就是組織分配給你的任務。”阿鐵叔打起了革命的旗號,喝令查木,“要是不能給他們送到月苗寨,找到另外兩位。你就給我滾回家,跟你阿爺當木匠去。”

查木雖然人小,卻有一種敏銳的本能,像是能嗅到危險。他無法辯解卻死了命地要跟著大部隊走。弄得阿鐵叔下不來台,好在香菱出麵,又是哄又是嚇,說了好大一會兒才勸動了查木給我們當向導去月苗寨。

很快先行去寨子裏通報的人也回來了。“鍋頭不好啦,村子裏出了事,土司的兒子叫人給打了。現在漢人一律不準入內。說,說逮住了就要綁了上山祭神。”

我一聽這話立馬火了,這都什麽年代了還實行濫用私刑。阿鐵叔讓我冷靜,聽完來者的話。那人接著說:“縣政府前年不是給配了一個姓蔣的書記嗎,那人也被圍住了。他們還圍在政府樓裏頭討說法。我看咱們還是別進去找晦氣了,改道吧!”

他並不知道阿鐵叔已經下令直接向撫仙湖進軍,還一個勁地勸說不要進寨。這下可輪到我們著急了,Shirley楊和胖子說好了在月苗寨等我們,眼下出了這樣的矛盾,弄不好他們已經被困住了。

我問報信的小夥子,有沒有在寨子裏見到一個胖子和一個漂亮姑娘,兩個都是漢人。他搖頭:“哪裏還有漢人,聽說土司的兒子就是被一個漢人大胖子給揍了,現在全寨上下都警戒起來了,民兵隊帶了人,說要搜山抓人。哎,胡大哥,那個胖子不會就是你要找的朋友吧?”

我尷尬地笑了一聲,推說我要找的胖子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脾氣好得沒話說,打人的肯定不是他。四眼在一邊偷笑,我見他不給麵子,忙偷偷拉了他一下。

“當著外人的麵,你就不能給我點麵子?”

“胖子的性格你我都清楚,嗬嗬,我看打人的八成是他,就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進寨子不是為了找那位收藏蠱物的專家嗎,怎麽跟當地苗人動起手了?”

我說就胖子那爆脾氣,屁大點事都愛跟人爭得頭破血流,別說打人了,他就是把人家寨子掀了,我也信。

“那現在怎麽辦,進不進?”

“進!怎麽不進。你沒聽見嗎?他們連政府派的書記都堵了。Shirley楊他們此刻要是還在月苗寨,那情況可不容樂觀。他媽的,Shirley楊平時挺穩重的,這次怎麽沒攔著胖子,就這麽任他胡來?”

阿鐵叔見我執意要進寨子,也知道攔不住。他此刻的心境其實和我差不離,都是去做一件不該做的事,都是去走一條不該走的道。

“那咱們就此告別,有機會再聚。”阿鐵叔領著隊伍順著河溪向撫仙湖方向開去。我、四眼還有小查木則踏入了被告知不可進入的月苗寨密林。

我昨天夜裏走過這林子,當時這裏陰氣森森仿佛隨時會有鬼魅出現,可眼下,四周都是綠油油的樹木,地上還有一些常年不敗的植被,色彩豔麗動人。我被這一派生機所感染,頓時覺得神清氣爽,腳下也倍加有勁。查木介紹說月苗寨是附近最大的苗寨,寨子裏有自己的神堂、集市,附近苗寨裏的人想要醫個病、拜個神都要往月苗寨走動。其他地方早就取消了土司製,隻有月苗寨還在名義上保留了這一職位。“不過,俺們寨裏的人都聽土司爺爺的話,那個什麽蔣書記,說話又酸又長,我們不愛聽。”查木這種無政府主義的想法既天真又單純。月苗寨地勢險要,又深居山林,對周圍的苗寨又有輻射性的影響力,政府隻能象征性地設立一個村委會,他口中的蔣書記並沒有實權,恐怕隻是個空頭將軍。

走了大概半個鍾頭的路,我們就出了樹林,遠遠地看見前方有吊腳樓和尖角屋頂,一些地方還飄出了炊煙。查木看見久違的家鄉,激動地幾乎一路小跑起來。因為先前就有人告訴我們月苗寨在抓人,所以我和四眼都換了當地苗人的衣服。這兩件都是查木平日裏換洗用的,我們兩個成年人穿上去顯得十分別扭,不是衣袖短了,就是褲管開了。四眼一直鬧不清頭巾要如何紮,還被查木取笑了一番。我們牽著一頭騾子,背著兩捆行李跟在查木身後,裝成是外村來尋醫的苗人。進寨前查木再三叮囑我們進去村裏不能開口說話,我們不通苗語,一開口就露餡兒了。搞得好像做間諜工作的敵特分子一樣。

月苗寨外圍有一圈高高的碉堡,我知道這種暗哨都是有伏兵的,底下的人稍有不軌,上麵就會開槍。果然我們還未接近寨門就聽見上頭喊話,先是一陣聽不懂的地方語,然後是漢語。查木抬起手,朝碉堡上晃動。他特意用漢語喊道:“是俺,馬幫放假,俺帶了兩個養馬的來拜神巫大人的廟,這兩個都是阿鐵叔的好兄弟。”

為了配合查木,我也跟著抬起頭,朝著漆黑的碉堡露出了八顆大牙。很快寨門就開了,兩個寨民跑了出來,其中一個年紀還挺大,胡子花白,一聲獵戶打扮,肩膀上背著長槍。查木一看見他就大叫阿爺,歡喜地衝了上去。

“這是俺爺爺,老木頭。”

我不知道老人為何要起這麽一個古怪的名字,也不好意思開口。倒是老人家比較善解人意,他向我們打了招呼,然後說:“這小東西平日裏盡給人添麻煩,你們走馬運貨辛苦了。我這孫兒有勞各位照顧。他要是不聽話啊,你們就替我打,莫要見外。”

後來我們才知道,老木頭原來是漢人,“文革”時期受了迫害,逃到村子裏來的。他原先是個木匠,本就不識字,父母走得早,並沒有正經的大號。他來到月苗寨以後,靠給人打家具做木工為生,因為手藝活好,慢慢就被寨子裏人接受了,順理成章起了一個“老木頭”的綽號,漸漸也就代替了原名。

有了這麽一漢人老爹當主人家,我們開口也就方便多了。連忙向老人家打招呼,說了一堆查木的好話。

“好啦好啦,你們要在外麵站到什麽時候?”這時,靠在寨子門口的人忽然開了口,他也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我看了他一眼,是一個壯年小夥,皮膚黝黑,也是一副苗人打扮。查木介紹說這是他好哥們兒,民兵隊的小隊長。專門負責夜裏守林子。

我們此行的目的不善,我不願意與外人多做接觸,隻是簡單地朝他點了點頭。我就牽起騾子,跟著老木頭與查木進了月苗寨。四眼第一次親眼看見苗家人的村寨,不禁四處打量起來。我用眼神喝住他,生怕一不小心暴露了。入了寨子,滿眼都是吊腳樓和隨處奔跑的小孩,有幾個原本在樹上玩耍的,一見查木就歡天喜地地跑了過來,圍著他打轉,看樣子這小子以前也是村裏的孩子王。苗人家的娃娃並不懼生,見了我和四眼也不怕,瞪著圓溜溜的眼睛一個勁地看。我拿出一袋水果糖來,立刻被他們分了去,唧唧喳喳地也不知道說些什麽。查木朝我豎起大拇指:“哈哈哈,他們說,你是神巫大爺的好朋友,大夥都喜歡你。”

我第一次被這麽多小朋友包圍,除了點頭微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倒是四眼這小子自來熟,抱起一個娃娃,就掐人家的臉。我說你自覺點,咱們是來找人的,凡事低調。信不信人家爹一會兒出來用釘耙追著你打。四眼“切”了一聲,將小孩放了下去。

老木頭帶我們來到他住的吊腳樓,苗人的房屋是通屋通鋪的,客廳和臥室並沒有明確的劃分。老木頭一進門就把竹門給掩上了,他探頭朝窗外看了幾眼,然後回頭問查木:“為什麽要帶漢人進寨?”

他說話的時候明顯瞪了我們一眼,原來他早就看出我和四眼不是苗人,隻是礙於當時的情況,不便揭穿我們。查木吐了吐舌頭,笑道:“阿爺的眼光真沒話說,這都叫你看出來了。哈哈哈,他們是我們馬幫的客人,要來寨子裏找人。阿鐵叔親自交代的,我可不敢不聽。”

“哼,我一看他們的衣裳就知道了,都是爺爺親手給你縫的,小東西,還想騙我?我看瓦嘎也不是好糊弄的,他就是顧著你的麵子,怕你被抓才沒有說破。”

“哎呀,瓦嘎哥也看出來了?”查木慌亂地站起身,“他不會叫人來抓胡大哥吧,不好不好,我要帶他們走。”

我說要抓早抓了,何必放我們進寨子。你別亂,沒事。老木頭點了點頭:“就是這個道理。你這小子,又給人家瓦嘎添麻煩。”隨後他又問我和四眼為何要混進月苗寨,想找什麽人。

我知道此事瞞不住,隻好直言:“兩個人,一個漂亮姑娘,還有一個大胖子。”

“胖子?”老木頭瞪起了眼睛,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是不是一口京片子,說話沒正經,還老愛跟別人唱反調的胖子?”

我說您形容的也太貼切了點,我家王凱旋同誌一共就那麽點優點,全給您誇到了。“哼,那個小胖子……”老木頭忽然狡黠地一笑,“有點意思。他打了土司的傻兒子,還燒了神巫的廟堂。嗬嗬嗬,這可是村子裏百年難遇的大事。”

我聽老木頭的意思非但沒有責怪,還有褒獎,難道土司家與他有仇,要不然怎麽會笑得如此歡快。查木大叫:“什麽,他,他打了阿狼?哈哈,那個,那個土司家的傻狼?”

老木頭含笑點頭叫他輕點聲。查木吹了一個口哨:“這有啥好怕的?那個壞東西仗著自己是土司的兒子,到處欺負人,明明是個傻子,還想霸占學堂做小老師,我呸!”查木揮了揮拳頭,“早該有人教訓他了!”

我見老木頭一家對胖子揍人事件持肯定態度,立刻明白,村中的人現在已經不再是當年那些鬱悶的民眾,這裏不再是一個封閉的國度,外麵的思想、外麵的新鮮事物在不斷湧入。土司的權威已經在慢慢瓦解,最後終將成為曆史名詞。

“你們也別高興得太早。”老木頭燒了一壺水,盤腿坐在竹製地板上,“阿狼家有私人武裝,這附近的小寨子都聽他家的。你那兩個朋友早前就逃出去了,說是要去撫仙湖。土司已經命令附近的大小苗寨通緝他們。你們現在要是露了身份,我可保不住。”

我一聽“撫仙湖”三個字,頭皮頓時就麻了,忙問老木頭:“你們寨子裏是不是有一個叫‘白眼翁’的老先生?他,他收集蠱物,十分出名。”

老頭木臉色一變,接著迅速地搖頭:“不知道,我們村裏唯一的蠱婆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沒有你說的這個人。”

我知道苗地的人對蠱有特殊的情結,於是不敢再提此事,轉問他那個胖子來了月苗寨,是不是接觸過什麽人、打聽過什麽事。

“這個嘛,他們一進村,就散了好些醫用品,本來大夥挺歡迎他們的,蔣書記還帶頭開了歡迎會,土司也出席了。”老木頭回憶了一下,然後又說,“當天晚上,在蔣書記的陪同下,他們被請到土司大宅去過夜。至於談話內容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第二天阿狼就腫著一張豬頭一樣的臉在寨子裏貼布告,說那兩個漢人燒了神堂、打了人,是來壞月苗寨風水的。然後,發動了一大批的人去追他們,就連蔣書記也被連累了,躲在村公所不敢出來。我看,你們要想找知情人,就去政府樓找蔣書記總錯不了。那晚他在,應該知道一點兒東西。”

我謝過了老木頭,打聽了一下政府樓的位置,查木說什麽都要陪我一塊兒去。老木頭說:“你就讓查木陪著吧,你們兩個都不會說本地話,要是被人套住了,還不是大家都麻煩?還有,這身衣裳換了,不長不短的,看著就不地道。”

我和四眼彼此相視而笑,也不跟老木頭客氣,將他拿出來的衣服當場換了起來。換到一半,門忽然響了。我心頭一驚,其他人也都愣住了,不想那敲門聲越來越急。老木頭湊到門口,厲聲問:“什麽人?”

門外傳來了一陣哭腔:“是我,老蔣,快開門,要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