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無盡相思

陸乘風猜對了開頭,卻沒猜透這結局。他苦笑地站起身來,將日記本重重合上。

誰是凶手,誰算計了誰,誰傷害了誰,誰又愛上了誰,一切還有什麽意義呢?

陸乘風緩慢踱步,腦海中一片空白,這時,他發現大廳中,龔青兒已醒轉了過來,正無力地癱坐在地上,懷中抱著寶山的屍身,目光呆滯。

“看來你一切都明白了。”龔青兒忽然開口說話,和剛才思維混亂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陸乘風沒有說話,隻是望著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我什麽都想起來了…原來我…我才是真正的龔青兒…也是我…殺害了自己的姐姐!而這一切,我到今天才想起來…”龔青兒斷斷續續說道,開始抽噎起來。此時的她清醒無比,所有往事瞬間湧上心頭。

“青兒…你這是何苦呢…為了這個男人…值得麽…”

“沒有值得不值得,隻有願意不願意。”

“陸哥,你走吧…你不該來這裏的……”龔青兒幽幽地說道。

“…到了這般田地,你還願意叫我一聲陸哥?”

龔青兒不再說話,隻是低頭望著寶山漸漸僵硬的臉。

“就衝你這一聲陸哥,我就不能讓你一個人呆在這裏!”陸乘風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是不會跟你走的。”

“為什麽?!這裏還有什麽好留戀的麽?”

“這裏是青兒從小生長的地方,留下了太多的回憶……”

“你別傻了!人不能總活在回憶裏,整個村子都沒有活人了,陸哥絕不能扔下你一個人不管!”

“陸哥…青兒隻是個鄉下的壞女人,配不上你的…等你回城裏肯定會有一位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等著你……”

“聽話,陸哥不管你以前發生過什麽,也不管你到底是龔媚兒還是龔青兒,我隻知道此刻眼前的你,是最真實的!”

“陸乘風…為什麽…你為什麽不能早點出現在我的生活中?現在一切都晚了……”

陸乘風沒待青兒說完,將她拉入自己懷中,激烈地擁吻著,深情道:“我們珍惜現在,就永遠不會晚,答應我,忘記過去,我們重新開始新生活,好麽?”

龔青兒倚靠在陸乘風懷中,低低說道:“…嗯…”

陸乘風憧憬道:“等咱們出去了,陸哥帶你去海邊騎車,教你讀書寫字,然後住在燈火通明的大宅院裏,比這些煤油燈不知道明亮多少倍呢!然後再生一堆胖娃娃,你說好不好?”

龔青兒澀澀一笑,問道:“什麽是海呀?你沒教過我呢!”

陸乘風笑道:“海啊…就是大一點的湖……”

龔青兒又問到:“比咱山裏的四季湖更大麽?”

“那可大多啦!”

龔青兒甜蜜一笑,仿佛看見陸乘風正和她悠閑地在海邊散步,沒有煩惱,沒有憂慮,歡聲笑語縈繞不絕。

“青兒,等我!我去收拾下東西,我們馬上就出發,永遠地離開這個鬼地方,再也不要回來!”陸乘風激動地說道。

“嗯…我等你。”龔青兒溫情道。

雖然龔青兒唯唯諾諾,但陸乘風感到龔青兒的眼神卻有些奇怪,具體是怎麽個奇怪法他一時也說不上來。他此時心中甜蜜不已,也沒去細想,眼前這個苦命的女人,他已下定決心要照顧她一輩子。

陸乘風兀自在側房裏收拾著幾件換洗的衣裳,其中有一件早已破舊不堪,到處是大大小小的補丁,但他卻對這件尤為珍惜,一直舍不得丟掉,因為這都是龔青兒一針一線給他縫補出來的。

“唔……”一聲低沉的悶哼從大廳傳了過來,隨即便是重物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陸乘風心中仿佛抽搐了一下,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他一個箭步衝了回去,眼前的一幕卻讓他足以碎心斷腸。

隻見龔青兒橫臥在寶山旁邊,左邊額頭凹進去好一塊,鮮血直冒。

一種強烈的悲愴感迅速溢滿全身,陸乘風用手拚命按住龔青兒冒血的額頭,但那殷紅的鮮血卻依舊如同噴泉般洶湧,從兩側的臉頰處順流而下。

陸乘風語氣顫抖著說道:“青兒!……你怎麽這麽傻呢?!”

龔青兒費力地睜開雙眼,一注鮮血冷不丁地流進她眼睛裏,陸乘風忙用胸口的衣服替她輕輕擦拭。

“陸哥…青兒…青兒不能跟你走了……”

“為什麽!我們不是說好了麽!為什麽!”

“寶山說的對……讓一個人活著飽受一輩子思念的煎熬,比死了更讓人痛苦…寶山真的好殘忍……他走了,青兒不想一輩子痛苦下去……對你那些死去的兄弟們,也算是以命相抵了……”

一股熱淚奪眶而出,“青兒,你…你好狠的心!你是解脫了…卻讓我一輩子痛苦下去……你等著,陸哥這就來陪你!”陸乘風說完便要去拾地上的手槍。卻被龔青兒用力地抓住了雙手。

龔青兒一使勁,頭上血冒得更厲害,陸乘風隻好停下手來。

“陸哥,你不可以死,你要好好活著,要不,青兒會死不瞑目的…你…你答應我!”

陸乘風強忍著悲楚,點頭道:“好,好,陸哥答應你…你別說話了,好好休息下…”

龔青兒苦澀一笑:“不,這時候不說,青兒怕以後再沒有機會了…其實…前幾天發現,我懷孕了…孩子…是你的…”

陸乘風驚詫不已,雙唇不住抖動著,半晌發不出聲音來。

“青兒雙手都是鮮血…對不起寶山…也對不起你…你忘記我吧…所有的罪孽,讓我一人去承受…”

“青兒,你堅持住,陸哥絕對不會讓你死的,陸哥這就帶你去找醫生,這就去!!”

龔青兒眼皮越來越沉重,輕輕搖頭說道:“陸哥,你知道的…村子裏已經沒有人了…”

陸乘風咆哮道:“我不管!!我絕對不會讓你死!”

眼見龔青兒越來越虛弱,陸乘風忙呼喚道:“青兒!你別睡…千萬別睡!你不是答應過我,要和我一起去海邊玩,還要跟陸哥學讀書寫字的麽!你不能食言啊!!!”

一行清淚從龔青兒眼中緩緩流出,滑過臉頰,與血液混在了一起。

“青兒…青兒也想去,但是青兒沒福氣,青兒今生已經是寶山的女人,下輩子青兒一定要和陸哥在一起……”

“我不要下輩子,我隻要現在的你,隻要你啊!!!!”陸乘風歇斯底裏喊道。

“陸哥,我好後悔,好後悔沒有早點認識你……”龔青兒說完一陣劇烈地咳嗽,雙眼一黑,暈了過去。

陸乘風知道此時讓她睡過去就將永遠見不到她了,於是死命地掐著龔青兒的人中,良久,龔青兒才再次睜開了雙眼。

“陸哥..我..我不行了……我真的不想離開你…但是…一個女人,一輩子隻能愛上一個男人……” 龔青兒抬起毫無血色的左手,輕輕撫摸著陸乘風淚水沾濕的臉頰,說道。

“有個秘密,你那些兄弟們到死都想知道的…現在…現在我告訴你…”龔青兒強撐著,從腰間拿出那個鳳紋手絹,輕輕放在陸乘風掌心裏,“這裏麵,這裏麵藏著當年平西王子嗣避難此處留下的寶藏,而我祖輩,則是平西王府的侍女,世世代代負責看守,青兒太笨,一直沒研究出裏麵的秘密……”龔青兒說罷身上又是一陣抽搐。

眼看著龔青兒命懸一線之間,陸乘風明白已是回天乏術,便揩了揩眼角的淚痕,平靜說道:“青兒,我不關心什麽平西王,也不關心什麽寶藏,我隻問你一句話,你…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龔青兒雙眼翻白,口中輕輕蠕動著,不知道在說著些什麽。陸乘風將耳朵緊貼著她的嘴唇,一股溫熱地氣流吹進陸乘風的耳朵裏,往日嬉戲玩耍,濃情幽幽的畫麵再次浮現在心頭,一切恍然如昨,一切恍然如夢。

漸漸,那股氣流消失了。被陸乘風抱著的身子也慢慢地鬆垮了下來。

整個房間裏一片寂靜,整個村莊裏一片寂靜,整個大山裏一片寂靜。

陸乘風依稀可辨龔青兒嘴裏吐出的最後幾個字:下輩子,我是你的女人。

陸乘風沒有說話,也沒有思考,隻是那樣呆呆地端坐在原地,懷中是龔青兒漸漸發涼的軀體,偶爾會有一陣晚風刮過,屋外的老榕樹婆娑作響,如泣如訴。

陸乘風就這樣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陸乘風將寶山和龔青兒埋在了一起,今生,她是屬於他的,而他是屬於另一個她的。

他埋藏的不止是兩具屍體,也埋藏了整個村莊,埋藏了這個古老鄉村的所有秘密。

他終於離開了村莊。這一切的一切仿若一場夢一般,夢醒時分卻是如此心痛。他有時候甚至懷疑這段歲月是否真實地存在過,龔青兒是否也曾真實地出現在他生命裏。

原始森林中缺衣少糧,凶禽猛獸隨地奔走,即使路途再艱險,陸乘風都會咬牙挺過去,因為他曾答應過青兒,這輩子要好好地活下去。

當陸乘風終於逃離原始森林的時候,他發現外麵的世界已經大變樣了。南方此時已全部解放,紅色旗幟四處飄揚。為躲避巡查,他喬裝成農夫,偷渡到越南,最後在一個好心台商的幫助下乘船去了台灣。歲月如梭,在台灣的派係鬥爭時,明哲保身的他又輾轉隱居過不少小山村,但那深藏在他心底的小山村,他卻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山村裏有山,有水,有樹,有著極不友好的村民,也有著讓他魂牽夢縈的她。

每每閑暇之時,陸乘風便潛心研究曆史,幾十年裏他查遍大量史料,終於發現了一些與吳三桂寶藏相關的蛛絲馬跡。

康熙十八年,此時已是三藩之亂尾聲,吳三桂病死於安徽金寨,吳三桂最信任的寵臣夏國相尊吳三桂遺命,派人連夜去雲南迎接立三桂之孫吳世蕃來到衡州即位稱帝。次年,戰局急轉直下,清軍進逼吳世蕃老巢昆明,到康熙二十年十月中旬時,城中的糧食全部吃完,軍心動搖,已至強弩之末,吳世蕃懸梁自盡。夏國相唯恐清兵將吳氏子孫屠戮殆盡,便秘令手下心腹攜吳氏部分後代及平西王府財物逃離昆明,躲進深山之中,為掩人耳目,改名換姓,從此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而夏國相在帶兵與清軍進行巷戰時被擒,後被淩遲處死。這一秘密也被永遠的埋藏了下來。這也便是淡水村族譜會叫“吳”姓的原因。

淡水村的秘密是被揭開了,但他的青兒,卻再也回不來了。

歲月的海麵上,波濤洶湧,聲聲不息。

此時天邊已泛起了魚肚白,老兵不知不覺已講了一夜。

清冷的海風拂過,小蘭不禁緊緊依偎在爺爺身邊。

“那陸乘風現在在哪裏呢?” 小蘭眨巴著雙眼,有些好奇地問道。

老兵頓了頓,笑著說道:“沒人知道他的下落了。事情都過了這麽多年,說不定早就已經去世了。”

一宿未眠,小蘭不禁有些困倦了,老兵枯槁的手憐愛地撫摸了一下小蘭柔軟的頭發,示意讓她早點回去歇息。

“謝謝你的故事!”小蘭滿足地一笑,像隻小黃鸝般跑開了。

遠處紅日將升,放眼海天一線,海浪不住拍打著沙灘,像極了一首如泣如訴的歌謠。歌謠裏有著一些久遠的人,有著一些久遠的事。

老兵早已是兩鬢花白,他脫下了鞋子,踩著海水在海邊踱步。也許是海風太涼,他從懷中掏出一個藍白相間的手帕,捂住嘴重重地咳了幾聲。

當他再次打開手帕時,卻發現上麵凝著一小灘暗紅色的血液。

上個月他去軍區醫院檢查時,被發現有嚴重的肺結核。醫生告訴他最多隻有半年的壽命了。

也許是海風太大,他敞開的衣袋裏,一個白色的物事掉落了下來。浸沒在海水中。

老兵艱難地佝僂著背脊,彎腰去拾起那堆白色的物事,然後又顫抖著雙手將那物事打開。

是一張被疊得整整齊齊的鳳紋手絹,裏頭包著一枚精致的白玉相思扣。

鳳紋手絹此時已經完全被海水浸濕了,原先的幾筆鳳紋圖案卻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線條逐漸在手絹的空白處延伸,呈現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圖案。

老兵有些奇怪,這手絹跟了他幾十年,從來沒舍得洗過,而今一遇水竟發生了如此奇特的變化。

漸漸地,那手絹上的圖案越來越清晰,定睛一看,赫然便是一張布滿溝溝壑壑,圈圈點點的地圖!

地圖的正中央,也就是鳳眼處,一個醒目的標記顯得特別突出,而那標記旁邊則是畫的一棵葳蕤的大樹。

忽然,老兵哈哈大笑,搖頭說道:“沒想到我研究了幾十年,這秘密竟藏在這裏。”

為掩人耳目,避開別有用心的賊人竊取寶藏,夏國相竟將藏寶圖繪製在一張女兒家用的尋常手帕中,並輔以江湖偏術,使之遇水才顯現出來。

這張藏寶圖,老兵再熟悉不過了,這便是淡水村地理全貌圖,而這樹,不正是青兒家院子裏的那顆,也是村中僅有的一棵古榕樹麽。

這是命運的嘲諷,還是天意的捉弄?

對於這位即將油盡燈枯的老兵而言,全都無所謂了。

愛過,恨過,心痛過,歡笑過。

他那爬滿麵頰的皺紋是歲月的折痕,亦是思念的溝壑。

他拾起海邊漂浮著的一小塊木筏板,將濕漉漉的鳳紋手絹攤平放在了上麵,又將那枚藏滿故事的相思扣擱在了手絹之上。

木筏隨著波浪遠去,滿載著他對她這五十幾年來日日夜夜的牽掛,也滿載著多少個夜裏,夢裏回**著那首歌謠的淚水。老兵的眼眶濕潤了,他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青兒那笑臉盈盈的倩影,他伸出蒼老的雙手想將她的臉捧住,沒想到那張臉蟠然便碎,隻剩下一輪紅日掛在天邊。

老兵佝僂的背影漸行漸遠。口中不斷地哼唱著一首古老的歌謠。

山兒青青圍著水喲,水兒綠綠繞著山,杜鵑的歌聲在林中飄喲,恰似那妹妹額前的柳葉彎,山裏的麥穗金又亮喲,恰似鄰家哥哥的大臂彎,山裏的麥穗金又亮喲,恰似鄰家哥哥的大臂彎……

他相信她會聽見的。

青兒,下輩子,我一定要找到你,這是我們的約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