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鳳》第五回 徐一笑

“哎,你就不難過的麽?”

太行山下五十裏的大槐村,滿麵病容的徐氏躺在**,望著坐在床邊的那個渾身酒氣的邋遢漢子,虛弱的問道。

邋遢漢子聞言,木著臉麵,摘下了腰間的酒葫蘆,晃了一下,見裏頭還有酒,就昂首滿飲了一口。溢出的酒漿澆在了打結的大胡子上,他也不擦拭,也不回話,就那麽靜靜地低著頭。

“那姑娘說的不錯,你就真是個‘憨包’!”徐氏搖著頭苦笑一聲,繼而又歎息道,“是我害了你,害了你和那個姑娘。”

邋遢大漢將酒葫蘆捏得“嘎吱”生響,像是在叫疼一般,過一陣子便又鬆開,勉力笑道:“嫂子,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就別再說了。你跟恩公當年救過我的性命,這也是我應該做的。”

徐氏眼角沾濕,咳嗽了一聲,道:“小雲,你說的是什麽傻話?你看看你,可還有半點當年我們初見時的那種灑脫和朝氣,你現在都變成了什麽樣子了?”

邋遢漢子沉吟良久,就又淡然笑道:“我也想通了,江湖就是個大轉盤,我就是個被扔在上麵的木方方。江湖在轉,我就得跟著轉,由不得我,不然我就要被甩出這個轉盤了。在轉盤上邊打滾的日子久了,自然就沒有棱角了,最後我也被磨成了一個球,隻能留在轉盤中一直轉了,想逃都逃不掉。”說著,他將酒葫蘆置在地上,信手一撥,酒葫蘆就“咕嚕嚕”地滾出了門外。他指著那個酒葫蘆,捧腹笑道:“嫂子你看,滾得遠吧?它想停都停不下來!”

徐氏歎了一聲,又問道:“你放棄那姑娘,也是因為這個‘轉盤’麽?”

邋遢漢子收起笑容,點了點頭,繼續解釋道:“什麽是江湖?江湖就是所有人的恩怨情仇糾纏在了一起。有的恩怨結了,有的情仇解了,一來一去,一進一出,這個轉盤就動起來了。我身上牽扯著嫂子的恩,也牽扯著阿諭的情,兩邊我隻能選一邊,另一邊,我也隻能斬斷了。否則我們幾個木方方都捆在了一起,全都不好過。”

“斬斷?你若真能斷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徐氏搖著頭道,“你明明有其他方法可以魚熊兼得的。”

邋遢漢子麵色沉著地應道:“有啊,那就是帶著阿諭遊走江湖,苦修劍法,再練個十年八載應該就有穩贏唐見深的把握了。可是我能等,阿諭能等,嫂子你可等不了呀!從我救你下山,到現在才不過五年的時間,五年不見,你就已經病成這樣了!但真要那樣做,就怕等我練成武功時,你就已經不在了,那我日後還有何麵目去九泉之下見恩公?”

徐氏聽得這話,麵色忽地紅了幾分,一時想要說些什麽,卻又被喉中的濃痰給卡住。邋遢漢子伸手搭住徐氏的胳膊,一股浩瀚真氣緩緩的注入了她的身子,護住了她的心脈。就見徐氏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吐出了一口血痰,喘了口氣,麵色又白了下去,無力苦笑道:“這或許都是命吧!”

“誰又說不是呢?”

邋遢漢子收回手來,漠然道:“我時常在想,假如五年前在樹林裏,唐照喊我過去說話,我沒有過去那就好了。那就沒有了後來的抉擇,我也就能心安理得地帶著阿諭遊曆江湖,然後拚命的練劍,以殺掉唐見深、救出嫂子為己任。

“可我偏偏就去了;偏偏唐照又將《唐家拳經·上冊》還有《魅生身法》的秘籍拿了出來;偏偏他又要我答應放棄阿諭,才肯將秘籍給我;偏偏我又知道如果能得到這兩本秘籍,半年之內我就能武功大成,救出嫂子;偏偏我又選擇了……”

說到後來,邋遢漢子越漸激動,就連眼眶也都紅了,最後將剩餘的話咽了回去,化成了一聲長長的歎息,苦笑道:“不說了,世上哪有那麽多的‘偏偏’呢!我隻是選擇了我該做的事情。”

徐氏又問道:“如果讓你從頭再來一次,你會怎麽選?”

邋遢漢子想了很久,眼中忽有有淚珠打轉,將要落下來,可又忍了回去。他抿著嘴,苦笑道:“那天,我可能就不會喝下她的那碗茶了。”

徐氏霎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勉力把手抬起來,輕聲道:“小雲,把頭伸過來。”邋遢漢子依言而行,把頭湊到了徐氏的手邊。徐氏麵上泛起了一陣慈色,像是在安慰一個小孩子一樣,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邋遢漢子的頭,柔聲道:“想哭就哭吧。”

邋遢漢子聽得這話,腦袋在徐氏的掌下輕搖,閉著眼睛道:“嫂子,我不哭。”

徐氏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撫著他的腦袋,嘴角噙著一絲憐惜。

過了一會兒,卻聽聞“咚”的一響,邋遢漢子猛地把額頭頓在了**,身子直在發抖,淚水如缺堤而泄,將徐氏的被衾打濕了一大片。隻是他不願叫徐氏看了笑話,便即咬著嘴唇,忍著不哭出聲來,直至將嘴唇咬破,血淚俱下也猶不自知。少頃,邋遢漢子終是隱忍不住,“哇”的一聲,然就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了起來,涕淚俱下,哭到動情處,他揮起拳頭來,連連敲在了胸口。

他忍了五年的苦楚,終究還是哭了出來。

徐氏眼眶也是發紅,繼續輕輕地撫拍著邋遢漢子的腦袋,咳嗽一聲,虛弱哽咽道:“哭過就沒事了,很快就都會過去了。”

邋遢漢子越哭越是大聲,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眼淚終於是哭幹了,心情也平複了下來,吐了口氣,用袖子將麵上的涕淚抹去。他啞著嗓子道:“嫂子,讓你見笑了。”

良久,徐氏也沒有回應。

邋遢漢子心神忽地一震——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嫂子的手也停了下來。

漸漸的,邋遢漢子隻覺從嫂子的手掌裏傳來了一絲冰冷。

此時,屋外響起了“劈裏啪啦”的炮仗聲,鮮紅的爆竹屑像是血花般揚了滿天。邋遢漢子緊緊地握住徐氏的手,他心中知道,嫂子終究還是熬不過這一年。

忽地,屋外又是“砰”的一聲炸響,邋遢漢子抬頭看去,就見昏暗的夜空中竄起了一道耀星,躍至夜幕下,炸了開來,化成了千萬道流星,散落在村中各處。一個小男孩提著個酒葫蘆,搶了進來,指著門外雀躍歡呼道:“娘親,你快看!外麵的人在打鐵花了!”

漸漸的,小男孩麵上的笑容也凍住了。

“咚”。酒葫蘆又摔在了地上,不自主地打起了轉。

浙江,嘉興府,百草門,梅蘭別苑。

何仙姑坐在書房裏的一張椅子上,目光透過窗外,望了那個正在院子裏玩耍的小男孩一眼,繼而便轉過頭來,直勾勾地打量著麵前的那個邋遢大漢,忽地嗤笑道:“你真是雲四海麽?我可真認不出來了!你這胡子留了多久了?”

雲四海揪了一下麵上的大胡子,心中算計了一下,木然道:“從五年前,仙姑在郭千秋手下救下我的不久後,就再也沒有剃過了。”

何仙姑嗤笑道:“不對,應該是自從你那個唐姑娘嫁人之後吧?”

雲四海身子猛地一震,眼底藏著一絲悲色,拳頭捏緊了便又鬆下,沉聲道:“你也知道了?哎,仙姑,好端端的就不要提她了。”

何仙姑笑了笑,轉過話題道:“你這次來見我是做什麽的?事先說明,我這老太婆可不會刮胡子。”

雲四海歎了口氣,道:“仙姑,晚輩有個不情之請。”

何仙姑哼了一聲,道:“既然是不情之請,那就不必說了。”

雲四海尷尬地笑了笑,也即不再說話。俄爾,何仙姑無奈的歎了一聲,沒好氣道:“每次遇見你都要替你收拾爛攤子!說吧,又要我幫你做什麽?”

雲四海望了窗外一眼,正要說話時,何仙姑率先搶道:“且慢!除了留下那個小不點,其他的都好商量。”

雲四海窒了一下,繼而就是佩服地苦笑道:“仙姑妙算。”

何仙姑破口罵道:“妙算你個頭!你自己的身上的秤砣竟想往老身這邊扔!”

雲四海解釋道:“仙姑,晚輩行走江湖,帶著一個小孩子著實不便。而且,我嫂子的意思也是別讓這孩子扯進江湖糾紛裏了。所以我才想求仙姑收留他,教他醫術,日後懸壺濟世,也算是替他父親還債積德了。”

何仙姑嗤鼻冷笑道:“徐氏是你嫂子又不是我嫂子,我憑什麽替她養孩子?況且,她這孩子還是和唐道宇生的!”

雲四海低下頭去,默念道:“不,這孩子的父親是唐見深。”

何仙姑吃了一驚,道:“怎麽回事?你嫂子不是做了唐道宇的壓寨夫人麽?怎麽還會生下唐見深的孩子?”

雲四海歎了口氣:“當年唐道宇死後,還沒過兩個月,唐見深借著酒勁就將嫂嫂搶了過去。”

“可憐的人。”何仙姑聞言也是不禁黯然,過了良久,拂袖道,“你帶他走吧!如果他是唐見深的血脈,我就更加沒有本事留下他了。”

“仙姑……”

雲四海還欲再求,可誰料何仙姑卻劈頭蓋臉地罵來:“當年你救出徐氏時,要是順手殺了這個小孽種不就好了麽!就算你下不去手,何不讓他自生自滅?你可知道你這是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大麻煩!當年‘唐寨七賊’為禍江湖,單是武當和峨眉兩派就死了兩個掌門、五個長老!如果叫人知道這孩子是唐見深的遺種,你說他們殺不殺他?到時你若是想保這小孩,可就是相當於同大半個武林為敵了,這可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在其上!你說值不值得?”

“我沒這本事收留他,你另請高明吧!”何仙姑歎了口氣,“臭小子,你可要記住呀,你是他的殺父仇人!他現在不知道還好,若是他來日知道了……”

雲四海撇了一下嘴,淡然道:“他是知道的。”

何仙姑白眉挑動,疑聲問道:“那他不恨你?不想殺你?”

雲四海搖著頭:“至少現在還看不出來。”

何仙姑倒吸了口氣,眼神瞥出了窗外,落在了那個小童身上。良久,她沉聲道:“靜水流深,這才是可怕。臭小子,你這是在養虎為患,可莫要等到以後才來後悔!”

雲四海拔開酒塞,滿飲了一口,苦笑道:“這世上隻怕已經沒有什麽事情是可以讓我後悔的了。”

何仙姑搖頭歎氣:“異想天開!罷了,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叫他進來吧,這件事我來替你解決。”

雲四海知何仙姑麵上看去雖是凶狠,但實地裏還是刀子嘴豆腐心,這便笑著稱謝,繼而轉頭喊道,“一笑,你進來!”

屋外的小童應了一聲,乖乖地推門進屋,恭謹向雲四海道:“雲叔,是你叫我麽?”雲四海伸手指著何仙姑,向小童鄭重道:“快,快給仙姑婆婆磕頭!告訴她,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了。”小童聞言頓時跪倒在地上,向著何仙姑磕了一個響頭,朗聲道:“仙姑婆婆萬安,我叫徐一笑,今年七歲了!”

“這張小嘴倒是挺會說話,”何仙姑睨了徐一笑一眼,哼了一聲,繼而向他招手道,“走近些,且讓我看仔細了。”

徐一笑依言而行,走到了何仙姑跟前。何仙姑伸手捏著他的下巴轉了幾下,上下打量了一番,忽地收手擲袖,淡然道:“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徐一笑不明所以,回頭望了雲四海一眼,見雲四海朝他頷首,便即轉身告退。

待得徐一笑走出了門外,何仙姑拍了拍手,便是歎息了一聲,道:“哎,既然你下不去手,這次就讓老身幫你吧。我本已退隱江湖,但是為了你這個忘年之交,手上卻還要再多一條人命,也不知道又要折我多少壽了。”

雲四海瞿然大驚,心中涼颼颼的,轉頭往徐一笑看去,見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屋外五步之遠,頓時失聲叫道:“仙姑!”說著,雲四海搶身出去,將徐一笑抱起,見他印堂發黑,鼻息全無,卻像是中了劇毒!

何仙姑負手走了出來,麵容冷峻,無情道:“他死了,對你才是最好的。”

雲四海轉身跪倒在地,著急道:“請仙姑網開一麵,解了這孩子的毒!晚輩這就帶他走了,不敢勞煩仙姑收留了!”

何仙姑搖頭勸道:“你又是何必呢?這孩子跟你無親無故,你又何以為了他以身犯險?就讓他去陪他爹娘不好麽?”

雲四海大聲反問道:“當年晚輩同仙姑也是素未謀麵,可仙姑不也是因憐我俠義而出手救了我麽?晚輩雖然和這孩子無親無故,但他的母親曾對我有活命之恩,他母親死了,我自是不能對他不管不顧。還望仙姑開恩!”

何仙姑呸了一聲,指著雲四海罵道:“當年我救了你乃是犯了傻氣,哪是什麽俠義不俠義的。”

俄爾,何仙姑見雲四海仍然長跪不起,終是歎了口氣,道:“哎,真是人越老就越是容易犯傻氣。罷了,我剛才在他脖子上紮了一針,如要救他,那就要有人給他吸出毒素。”說完,她就轉過身去。

雲四海聞言一看,果然見徐一笑脖子上有一個發黑的小孔,也不猶豫,就嘴吸了下去。片刻,他吸出了幾口黑血,小孔處就有鮮血流出,徐一笑麵上的黑氣也淡了許多。雲四海探他脈象,知道他終是活了過來,就是鬆了口氣。可誰知猛然間,他唇齒發硬,腦中發麻,卻像是毒素進了他的體內!雲四海解脫的灑然一笑,也不運功同毒素相抗,仰天便即躺倒,靜靜等著毒素發作的那一刻,嘴角笑意更濃。

忽然間,就聽“嘩啦”一響,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雲四海渾身濕透,打了個寒戰,繼而便覺身上的酥麻感盡數消失。何仙姑甩手將銅盆扔在了地上,冷然道:“起來吧!這隻是麻藥而已,死不了人。”說罷,她轉身便又走進了門內。

雲四海伸手抹去麵上的水,心頭忽然生起了一股失落,隨著何仙姑一起走進了房中,問道:“仙姑,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何仙姑瞪了他一眼,不耐煩地罵道:“你扔了個燙手山芋過來,我就一定要接住麽?我就不能先試探一下?誰知道你是不是想把麻煩留給我,然後自己逍遙快活去了!你若是連自己都沒有為這小孩丟腦袋的覺悟,憑什麽要我用自己的性命來賭!”

雲四海點了點頭,應道:“仙姑說的是。”

何仙姑本還欲教訓幾聲,但忽又罷住,少頃,柔聲道:“臭小子,別再尋死了。”

“哎,真是什麽事情都瞞不過仙姑,”雲四海霎時怔住,搖著頭道,“與其這樣渾渾噩噩地活下去,倒不如盡早解脫算了。”

“小子,天底下又何止唐諭一個女人?不如忘了她吧!”

何仙姑待見雲四海久而無言,便也沉默了良久,忽地歎息道:“哎,我曾見過你的那個阿諭。”

雲四海眼中一亮,抬起頭來望了何仙姑一眼,旋即便又垂下頭去,低聲道:“她可還好麽?”

何仙姑怒哼一聲,道:“現在我不知道,但我見她的時候難產了!”

“啊!”雲四海驀然攥緊了拳頭,瞪著眼睛,緊張問道,“救回來了麽?”

何仙姑瞥了他一眼,自負地冷笑了一聲。

雲四海見了何仙姑的神色,便就鬆了口氣,又再問道:“是男孩還是女孩?”

何仙姑譏笑道:“關你什麽事,反正又不是你的孩子!”

話剛出口,何仙姑見雲四海又把頭耷拉了下去,也知方才言重了,無奈答道:“哎,真是可憐之人。生的是個女娃,叫作青兒,很是可愛,很像她娘親。”

“青兒、青兒。”雲四海眼中似是燃起了一叢火焰,口中念念有詞,嘴角揚起,但須臾便又撇了下去。

“隻可惜是個啞巴。”

何仙姑頓了頓,待見雲四海攥緊了酒葫蘆,又接著說道:“不知為何,這孩子天生從娘胎裏就帶來了一股寒氣,險些就要了她的命。當年褚精衛將福州城裏所有有名的大夫穩婆都抓到他家裏去給唐諭救治。可這股寒氣乃是類似於內家真氣的路數,非一般江湖郎中可以解救。後來褚精衛知道了我在福州城,便親自到客棧裏頭迎我。你也是知道的,我最煩的便是同這些公門之人扯上什麽關係,故而我也堅決拒絕了。可誰知,他竟是於眾目睽睽之下給我跪下來了,磕頭懇請!他以一個朝廷將軍的身份竟然給我一個糟老婆子跪下,可是當真是不容易了,可見他對夫人的情意真切。叫我這老太婆也好生感動。哎,我也是到了那裏才知道,原來他的夫人就是當年你那個阿諭!若我知道是她,看在你的麵上,我無論如何也都會去的,也就少了中間那些波折了。

“而我到了他府上的時候,唐諭已經是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了。那時,我問褚精衛是要大的還是要小,他毫不猶豫地就說是保唐諭。哎,其實唐諭的情況雖是危急,但我也還是有把握能同時救下她們母女性命的。我那麽一問,也不過是想試探一下褚精衛到底對唐諭有幾分感情。這一試之下,我才篤定那褚精衛果然是對唐諭愛護有加,她也算是嫁了個好郎君。”

說到此處,何仙姑便又罷口,瞄了雲四海一眼,見他伸手掩著臉麵,不敢叫自己看清他的表情,便就是歎了一聲,道:“算了,不說了。”

雲四海晃了一下腦袋,啞聲道:“繼續說,我想知道。”

何仙姑吐了口氣,便又娓娓道來:“可我萬萬想不到的是,最後我雖是救回了她們母女的性命,但終究還是不能保她們健康。青兒被那寒氣傷了經脈,故而一出生就是個啞巴。而唐諭則因生產時大出血,雖是活了下來,但也著實落下了一身的病根,這輩子恐怕就是個藥罐子了。”

“嘎吱!”

雲四海垂下頭去,死死地盯著手中的酒葫蘆,手背上青筋賁起,捏得酒葫蘆生響。何仙姑睨了他一眼,問道:“你難道就不想再去見她一麵麽?那年的事情,她後來也跟我說了,她到現在也一直在等著你,等著你去給她一個解釋。她好像至此都不信你會負她……”

“啪”,葫蘆碎裂,酒漿撒了他滿手,室中溢滿了一陣酒香。

雲四海心神一慌,眼中有淚光閃過,俄爾便又黯然道:“我沒有臉麵見她。她能有了個好歸宿那就是最好的了,我祝福她。”

何仙姑拂袖起身,似是不滿地怒哼道:“懦夫,你難道連解釋清楚,說‘再見’的勇氣都沒有麽?見與不見,自也由得你。這小孩子我就收下了,你快些走吧!”

雲四海回頭看了徐一笑一眼,見他躺在一個婢女的懷中睡得正香,心中略定,歎了一聲,向著何仙姑一拱手,道了聲謝,轉身走了出去,須臾,便即出了梅蘭別苑。何仙姑心生惱怒,竟也不相送。

雲四海轉頭環顧四野,見得天地遼闊,可自己卻無一處可去的地方,心中霎時覺得有些寂寥。他伸手便想拿起酒葫蘆來,但誰知又摸了個空,便即苦笑道:“我倒是忘了,酒葫蘆也沒了。”

雲四海驀然長嘯一聲,心中煩悶難解,閉著眼睛,隨意挑了個方向行了過去,也不管是走向哪兒的,但總之是先走到了盡頭再說。

隻是他走得一程,忽地聽聞身後“得得得”的馬蹄聲響。他回頭看去,竟是見一輛馬車朝他飛快驅來。正要讓開時,就見一個小童坐在了車前,向他招手呼喊道:“雲叔、雲叔!”卻是那徐一笑坐車追了上來。

雲四海怒眉倒豎,一晃身,就已搶了上去,伸手拉住馬韁,停住了馬車,向著徐一笑喝道:“胡鬧,我送你到仙姑婆婆處學本事,你怎就逃出來了!”

徐一笑狡黠輕笑,忽地車廂的簾布掀開,何仙姑從中彎腰探出頭來,冷冷道:“是我讓他跟著來的。”

雲四海愕然愣住,大聲問道:“仙姑,你怎麽也來了?”

何仙姑冷笑一聲,道:“臭小子,我思前想後,覺得無緣無故幫你收留這小孩好像有點虧。我還得你幫我做一件事情才成。”

雲四海想了想,正容道:“仙姑請說,晚輩無有不從。”

何仙姑道:“我要出趟遠門幫病人複診,你且護送我去。”

雲四海想也不想,應承道:“天涯海角,自當隨從。”

何仙姑輕笑道:“不去天涯、也不去海角,隻去福州!”

雲四海拳頭忽地捏緊,麵色變得通紅,沉聲道:“仙姑別鬧了,我不想見她。”

何仙姑連聲大笑,道:“誰同你鬧了,快上車吧!想不想見,你自己心裏明白。”說著,她便又坐回了車廂裏。雲四海見狀,望了徐一笑一眼,無可奈何,也隻得跟著跳上馬車。車夫待他坐穩,即也舞起馬鞭,驅著馬車,轆轆向福州馳去。

這一路行去,雲四海離唐諭越來越近,也就越來越慌,每每想起往事,心頭便即被愧疚占據,他再念到唐諭身上落下了病根,歸根到底也是因為自己辜負了她,便更是心痛不已。他滿懷的抑鬱無處抒發,便也隻能借酒澆愁,連日來也是醉多醒少,迷迷糊糊,不說他不能保護何仙姑,便是連他自己也須得旁人照料才行。

這般過了旬日,雲四海正自酒醉,忽就被一盆冷水潑醒。他睜眼看去,卻見徐一笑手中拎了個銅盆,滿麵的壞笑。雲四海正要嚴聲嗬斥時,便就聽聞何仙姑冷冷說道:“睡醒了麽?我們已經到了!”

雲四海探身出車,左右看了一遭,見得果真到了福州,整個人便又蔫了下去,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些什麽。

一行人先去了客棧投宿,然後何仙姑指使車夫帶著自己的拜帖到將軍府去叩門。雲四海則被徐一笑拉著坐在了房中的鏡子前,麵前打來了一盆熱水,白巾上放著一把鋒利的剃刀和剪子。

雲四海驀然問道:“一笑,你這是要做什麽?”

徐一笑咧著嘴巴笑道:“雲叔,你難不成就要這個樣子去見你的老情人麽?嘻嘻!”說著,他操起剪刀在熱水裏沾了一下,小手捋起雲四海麵上的一把胡須,“哢嚓”地剪了下去。雲四海待要去攔,卻已晚了。

徐一笑手起剪落,不一會兒,便將雲四海打結髒亂的胡須剪得幹幹淨淨。他笑了笑,又拿起了剃刀,貼著雲四海的臉麵就要刮了起來。隻是剃刀刮至雲四海脖頸時,他陡覺刀鋒擱在了自己的動脈上,貼肉一緊,腦海中忽地想起了何仙姑那日的忠告——“你是他的殺父仇人!”

雲四海心下發寒,隱隱覺出不妥,霎時,他渾身便是一震,一抬手就要奪下剃刀。隻聽徐一笑連聲喚道:“雲叔不要動,刮破了就不好看了。”雲四海聞聲便又頓住,瞟了徐一笑一眼,見他神色無異,剃刀從脖頸慢慢又挪到了他的頜下,仔細地幫他將胡須根刮去。他悄悄地放下手來,心頭便想:原來卻是我多心了。

待得須根剃淨,亂發整齊,徐一笑便將白巾打濕,又替雲四海擦起了臉來。徐一笑仔細擦了幾次,終是將雲四海麵上的汙垢拭幹淨了,看了他兩眼,忽地憨笑道:“雲叔,你這個樣子可真是好看多了!難怪你會有老情人。”

雲四海麵色一紅,啐口罵道:“小孩子,不要胡說。”

徐一笑眼睛嘀溜亂轉,雙手捂住了嘴巴,又是“嗚嗚嗚”的說了一串。

雲四海聽不清楚,便即出聲問道:“你在說些什麽?”

徐一笑雙手鬆開了一條縫,笑道:“我娘以前常說你沒個人樣,原來你稍微收拾一下也還是像個人的!”話剛說罷,他便又用手捂嚴實了嘴巴,滿麵的童真。雲四海被他逗得哭笑不得,直在搖頭。

何仙姑推門進來,看了雲四海一眼,愣了一下,便也是頷首輕笑:“倒也像個人了。”徐一笑聞言登時便是捧腹大笑,雲四海也不禁紅著臉,啞然沉默。

笑過後,何仙姑便將拜帖扔在了桌上,歎氣道:“臭小子,也算你不好運,此時唐諭不在福州。”

雲四海聽得這話,不由地鬆了口氣,像是逃過了一劫,連聲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了。”但話雖是這麽說,可他的心裏頭卻是不由生出了一番失望,一時間,就連他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見唐諭了。

何仙姑繼續說道:“唐諭的娘親在八台山病故了。十天前,褚精衛就帶著唐諭和女兒回唐門祭奠去了。”

“啊!”雲四海驚呼一聲,站了起身,“她娘親走了?”

何仙姑點了點頭,又道:“這五年來唐門也真是禍事連連:先是掌門唐追無故失蹤;之後的兩年裏,少門主唐歌在蘇州被日本浪人給斬殺(作者按:唐歌被殺一事,詳情請見拙作《阿海》)。唐門為此派出了一支八十餘人的精銳東渡倭國替唐歌報仇,卻又戰況不明,至今也無隻言片語傳回,大家也都說這隊人馬也是凶多吉少了。如今的唐門比之五年前更是大為不如,若非是借了褚精衛的勢力威望,怕是早就被其他門派欺負到頭上來了……”

何仙姑話未說完,忽聽樓下傳來一陣吵鬧聲,似乎有什麽人在鬧事。何仙姑本不想理,但誰知雲四海聽得樓下那人說話,麵色頓時變冷,正容道:“一笑,你先陪仙姑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去去就回。”說著,他不顧徐一笑的呼喊,匆匆地推門下樓。

雲四海走到前堂,橫眼一掃,便見一個獨臂大漢正在客棧大堂中發著酒瘋,指著周圍的茶客大罵,說不得間,就要搶上前去打殺。獨臂大漢身後站有幾個身具武藝的奴仆,正奮力拉著他來勸阻,口中連道:“烏爺息怒,烏爺息怒!”

雲四海見那人眼紅耳赤,麵上一部如針似戟的絡腮胡張了開來,赫然便是那烏鎧是也!雲四海暗念道:果然是烏鎧這廝!倒不知他來福州做什麽?

想著,雲四海腳下一邁,便要將他拿下。可誰知那烏鎧酒醉過後,竟是失心瘋地將奴仆橫臂搡開,破口大罵道:“滾開!老子和師叔看地牢已經看了五年了,難得近日少主不在福州,我出來透透氣,喝點酒,你們竟也敢阻撓我!如此掃興,可是活得不耐煩了!”

雲四海一聽這話,霎時頓住腳步,心中計較:“他說的師叔該當就是郭千秋了。那他口中說的少主可就是玄冥教的少主?聽他這語氣,這福州像是他們玄冥教的一個據點!阿諭長居於此,莫非他們是要來找她尋仇的?”

就這般猶豫的功夫,烏鎧已被那幾個奴仆架著走出了酒家。雲四海心生疑竇,便也悄悄地跟了出去,決意要一探此事究竟。雲四海本就武功卓絕,再加上他學了唐門的“魅生身法”後更善藏匿追蹤之術,就算是在烏鎧清醒時也絕無發現他的可能,更遑論他現已醉成了一攤爛泥!這一路跟去,一眾奴仆自也沒有發現後頭有人跟蹤。

雲四海見得烏鎧被架進了一處大宅,便抬起頭望向門上的牌匾,隻見其上摹勒著兩個燙金大字——“褚府”。他心中登時便是又驚又愕,隻覺此事匪夷所思:“這烏鎧怎會被送到了褚精衛的府上!”

他仔細觀察褚府的奴役,見他們並未阻攔烏鎧,反倒是如迎貴賓般向他行起了禮來,不由心下盤算:難不成是這烏鎧投入了褚精衛的帳下?不可能呀,聽聞褚精衛用人極嚴,往日裏的一些江湖宵小前來投靠皆都被他打發走了,這烏鎧乃是玄冥教的六位堂主之一,惡名昭著,褚精衛斷無收留他的可能……

他沉思良久也沒能想通其中蹊蹺,便見褚府大門闔上,心中又想道:“不成,若是叫這烏鎧留在此處,日後或許會對阿諭不利。”念罷,雲四海心生殺意,身形一晃,帶起了一陣疾風,殘影投上了褚府的高牆之上,但人卻早已落到了院子當中。

褚精衛乃是當朝大將,這處府邸也是建得極其恢宏華麗,入得其中,就見得是遊廊藻井,飛櫞礎柱,簷牙塗金,流碧飛丹,好一座紫闕朱宮!雲四海遇高則縱,遇低則伏,一入庭院假山便如鷹燕投林,恰逢小橋流水渾似魚龍潛淵,借著地勢光影藏匿,緊緊地跟在烏鎧等人身後,任是府中巡邏眾多,卻也無一人能看破他的行跡。縱是眼力高明些的,也不過是見著一籠黃煙聚散,隻當是刮起了一陣黃沙,迷了眼睛,渾不知發生了什麽。

雲四海翻上行廊瓦頂,見得那幾個奴仆架著烏鎧走到了一處偏僻庭院的假山裏頭,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按了一下,“哢”的一聲,就見院中的池子底下露出了一個黑黝黝的洞口,幾人扶住烏鎧,便一一跳進池中,潛進了那個水洞裏頭。

眼看著水洞緩緩合上,雲四海不甘心就此跟丟,也即潛入水下,兩袖在水底輕揮,袖底即生出了一股渦旋湧流,將他的身子如箭般推進了洞內。“啪”的一下輕響,石門堪堪貼著雲四海的後背合上。

洞內幽暗無光,雲四海正待向前遊進,忽覺右側水流急促,輕輕伸手一觸,便即摸中了一隻滑輪,輪上纏著一盤牛皮繩正自被人拉著向洞內深處運轉。雲四海握住牛皮繩,身子便即被帶得向前過去。過不得數丈,前頭的路子絕了,便又是一隻滑輪被定在了石牆上,牛皮繩繞過其間,轉而向上提起。

俄爾,雲四海就被牛皮繩帶出了水麵。忽地牛皮繩也就停下了運轉,他心下一沉,右手便即鬆開了繩索,搭在兩旁的石壁上,用力一勾,身子登時如煙火急竄,濕漉漉地從洞口躍出。他左右環顧,見得身後一條曲徑通向幽處,仄道兩旁每隔十步遠便插了兩隻火把,照得通道發黃。從道底深處隱隱傳來的“啪、啪、啪”的鞭策之聲,似是在拷打著什麽人物,走得近了,尚還能聽見烏鎧那如顛似狂的大笑。

不知為何,雲四海隱隱覺出那正在受苦之人,同他有莫大的關連,心頭霎時變得煩悶急躁,這便沿道疾走下去。走不多時,就到了一處寬室,寬室底部有一扇鐵門,烏鎧的笑聲便是從門口傳來。而屋內左首則是一個空籠牢,斑駁的鐵鏽血跡看著就像是人皮上長滿了癬,讓人望之不禁頭皮發麻。

室中右首則擺了一張方桌,先前將烏鎧扶進洞來的那幾名奴仆正圍著喝酒,此時見著雲四海突然闖入,皆是大驚失色。隻是還未來得及反應,他們眼前一花,便像是被人推了一下,猛覺身子一輕,盡都摔出了半丈遠近,在鐵門前滾成了一團,起不得身,身上的骨頭宛如被擰成了一根根的麻花一般。

雲四海耳畔聽得烏鎧笑聲愈狂,麵色便更是發寒,邁腳跨過了幾人,信手推開了那扇鐵門。就見得一個血人被縛在了十字架上,兩條粗鐵鏈穿過了他的琵琶骨,手腳筋腱皆被挑斷,身上的鞭傷、烙傷數之不清,就算是烏鎧的鞭子抽在他的身上時,也不過是輕顫了一下,表示著他仍未斷氣。

“噠”的一響,雲四海踏入了房中。那血人渾身忽地一震,勉力抬起頭來,望向了雲四海,怔忪須臾,便又抬頭望向上方的一個小天窗。俄爾,他搖著頭啞然失笑,越笑越是大聲。少頃,笑聲漸止,他眼角似乎濕了——“阿諭呢?”

雲四海見著那人的麵目,也是不由瞿然失色,脫口叫道:“唐掌門!”

那受刑之人竟然就是失蹤了五年的八台山唐門的掌門,唐追!

烏鎧應聲回頭,見著雲四海也是不由一愣,待得認出他來了,雙眼便是憋得血紅,咬牙吼道:“雲四海!”話音甫落,就見烏鎧手中的皮鞭如毒蛇抽出,“啪”的一下,打在了雲四海的腦袋上。鞭梢一落,雲四海的人影從中裂開,待得鞭風一卷,他的身影竟已被如煙吹散!烏鎧心下一驚,雖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也總知是被雲四海躲了過去。頃刻,他聽聞身後傳來幾聲鏘然銳鳴,轉身看去,竟是見到縛在唐追身上的鐵索已盡數被雲四海徒手扯斷,斷口處皆都扭成了一團。

唐追的身子被雲四海一把架住,渾然沒了當年的那股冷漠威嚴。他抬著頭,柔和的目光投到了天窗之外,像是在仔細看著些什麽,又著急地問了一聲:“阿諭呢?”雲四海麵色忽黯,也不知該如何作答,想了一下,這才沉聲道:“阿諭在回八台山的路上了。”

聽得這話,唐追就像是心子安定下來了一樣,頷首虛弱道:“難怪青鳳也不見了。好,你做的很好。”

雲四海默然不答,也隨著唐追一起昂首望向天窗。目光穿過那一塊方寸之地,逆著陽光投到了屋外,斜斜地便可見到一座繡樓的簷角,簷角下的窗扉半掩,露出了一隻精致的鳥籠,鳥籠裏頭落下了幾根青翠的細羽。

他捏緊了拳頭,心中像是要滴出血來。

雲四海正自猶豫,就聞烏鎧怒喝一聲,獨臂操起單刀,頓時寒光盈室,刀風滾滾地向雲四海湧來。刀刃未至,但罡風即已將雲四海的袍袖刮得獵獵作響,他雖是斷了一臂,但顯然功夫更勝當年。

刀刃斜切,將雲四海同唐追的影子切成了兩半,繼而便又隨風而散,兩人卻是不知到了哪去。烏鎧心下一凜,忽覺腦後有一點殺意刺來,慌忙矮身旋轉,長刀反起格去。誰知刀至半途,竟是無端停住,進退不得,烏鎧側目望去,卻是見著刀刃被雲四海用兩指夾住,他的指尖驀然生出了一股陰柔奇勁,像個大磨盤般轉動起來,刹那間,便已將自己刀上的所有氣勁磨去。

烏鎧暗叫不好,正要抽刀疾退,但那股陰柔氣勁卻又陡變剛猛,轉勢正反逆變,勁力似個鑽子般經由刀身打進了烏鎧體內,氣勁所經之處,經脈扭纏,劇痛難忍。他一聲痛呼尚未喊出,便又已被雲四海給點住了穴道。

雲四海兩臂分別將烏鎧、唐追夾在肋下,沿著來路奔去,一眨眼,便又回到了那處洞口。他本想跳將入水,但又念到水下的那堵石門沉重,怕是推之不開。雲四海垂目打量了烏鎧一眼,正要逼他按下機關,唐追環顧了四周一遭,便弱聲道:“左邊起第三個火把,取下來。”說完,他便即暈了過去。

想來八台山唐門的機關之術獨步天下,唐追身為一門尊長,自然是深諳此道,經由他的口中說出,雲四海自是無所懷疑。這般依言而行,雲四海忽然聽出洞口下方水流劇變,已知石門開啟,登時再無猶豫,抱著兩人跳下洞口,牽著牛皮繩索一路遊出水洞,回到了那處庭院當中,再一個起伏,他的人影已是踏上了瓦頂。左右四顧,辨清回客棧的方向,雲四海乘著一股清風而起,不幾下已是跳出了褚府之外,直朝客棧奔去。

何仙姑同徐一笑在客棧中已是等了許久,好不容易見雲四海回來,這才鬆了口氣,隻是再見他抱回了兩人,便都吃了一驚。何仙姑訝然道:“這可是烏鎧?”雲四海怒哼一聲,將烏鎧重重摔在地下,輕輕把唐追放在床鋪上,向著何仙姑著急道:“仙姑,你快來看看唐掌門,他受了極重的傷!”

何仙姑走近一看,便更是吃驚,失聲叫道:“唐追!”

雲四海轉身走開,伸腳一踢烏鎧,頓時便解開了他的穴道,冷然問道:“說,為什麽你們會在阿諭的家裏造了一個密室?為什麽你們會抓住了唐掌門!”

烏鎧被這一腳壓得麵色漲紅,咳了一聲,繼續大笑道:“俺笑你賠了夫人又折兵,真想看看你哭是個什麽樣子的!少主和師叔會替俺報仇的!”須臾,他用力一咬,竟是將舌根咬斷,當場氣絕死了!雲四海忙伸出手去掐住他的下巴,但卻也來不及了。

雲四海心子一沉,直在計較烏鎧方才說的話,腦海已是亂成了一團麻線,好似這其中藏著一個天大的陰謀。隻是他還未想透,忽就聽聞客棧外傳來兵甲碰擊之聲,連忙推窗看去,竟是見著一支百多人的軍隊將客棧給團團圍住,顯然就是要來抓他們的。

雲四海回頭看了屋內一眼,見得何仙姑老邁、徐一笑年幼、唐追傷重,一時間也是想不出一個能全身而退的法子,隻得寒著臉麵,道:“仙姑,還請你照料他們一二,先到城南外等我,我去引開他們。”說著,雲四海提起烏鎧就從窗戶縱了出去。他人在空中,奮力將烏鎧的屍身拋下,壓倒了數人,撮唇長嘯一聲,繼而轉折向北邊逃去。

眾兵見他要逃,連忙彎弓搭箭,向著他射出了一波箭雨。雲四海不敢托大,隻得緩下身形,使開“雲水蝶袖”,兩袖鼓**飛舞,兀自在空中騰挪撲疊,箭矢甫剛觸及他的袍袖,便已被掃了下來。

雲四海腳下踏中屋頂,猛覺一股殺氣鎖住了他渾身,繼而腳下屋瓦一陣顫動。他忙一抬腳,“嘩啦”一響,一道刀光從屋子裏刺了上來,絞向了他的腳踝,迅如閃電。雲四海心下一凜,墨劍連忙和鞘揮出,後發先至地架住了這刀。

刀劍相交,雲四海隻覺對方刀上勁力渾厚,層層交疊,如怒濤堆湧,不容小覷,再仔細望向那人麵孔,赫然便是郭千秋了。雲四海見郭千秋現下穿上了一身戎裝,愈發覺得此事大有蹊蹺,出聲喝問道:“郭千秋,你們玄冥教什麽時候也歸順朝廷了!”

郭千秋見烏鎧慘死,心痛欲裂,登時怒吼一聲:“多說無益,你納命來吧!”

就見他挺胸展臂,刀子斜劈橫削,一連向著雲四海砍出了三十幾刀,憑地裏,薄薄的刀光就像是飛虹鋪掠,春雨當空,縹緲綿密而不知將落於何處。

可雲四海學過“魅生身法”同“唐家拳經”後,武功大進,已非當年可比,較之郭千秋還要勝上一籌有餘。雲四海斂目覷準郭千秋的刀路,劍袖交替遞出,如雲舒飛,穩穩地就接下了郭千秋的招式,不與他一絲可乘之機。再聞雲四海肅聲一喝,劍勢陡變淩厲,挺空上下,眨眼間,削破了郭千秋的鱗甲,逼得他露出了一個空檔。

雲四海心中暗讚郭千秋應變機敏,便欲搶身追殺過去。隻是他轉念又想到如今自己意在引開敵人,拖延時間,好叫何仙姑等人有機會逃走,也就隻好作罷。忽忽回劍挑飛了十幾枝暗箭,便繼續向著北方奔去。

於是乎,他自顧著在城中遊走騰挪,引著眾兵追趕,疲於奔命,每每他見眾兵將要追丟之時,便就放緩腳步,又叫眾兵趕近。這般你追我趕了小半時辰,直在福州城中繞了一大圈,雲四海遊刃有餘,眾人卻都奈何不得他。隻是奔走間,雲四海猛地醒起一事,心中驚念:“怎地不見郭千秋追來了!”他回首望向軍中,目光睃巡,果然是沒再見著郭千秋的人影,不由冷汗沁衣,大叫糟糕——怕是被他看出了我的圖謀!

這般一來,雲四海心中擔憂何仙姑等人的安危,也就不敢再多有耽擱,便使開身法,甩開眾兵,轉身向著城南奔去。

雲四海甫至南城牆,便見著何仙姑的馬車撞進了一堵牆上,那驅車馬夫的身子被人攔腰斬斷,腸子流了滿地,早已氣絕。雲四海趨前打量了一眼,看這傷口即已認出了這馬夫是死在了郭千秋的刀下,眉頭不由緊皺,沉吟不決。

他抬頭再見城門大開,十數名兵卒被毒死在地,赫然便是何仙姑的手筆,也就稍稍鬆了口氣,然後身子猛地如箭射出,劍光恣肆,殺得守門戍兵敗退,奪路搶去。

雲四海一出城外,便見到泥道上蹄印颯遝鱗萃,顯然不久前有十餘騎人馬奔馳而過。他憋了一口長氣,霎時身乘疾風、腳踏流光,沿著馬跡追去,不多時,陸陸續續就見著路邊死了七八人,瞧那眉目發黑的死相,顯然又是命喪於何仙姑之手了。他再追出一程,便又是幾人被毒死在了道旁。雲四海左右四顧也沒見何仙姑等人的蹤跡,忽然間,就聞前頭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嗚嗚”幽響,似是有人在吹奏什麽曲子一般。

雲四海一聽這首曲子,頓覺耳熟,稍一思量,心頭便是震驚:“仙姑!”

他尋聲而去,行出半裏,果然遠遠地見得何仙姑倒在地上,背上吃了一刀,沾滿了血跡。何仙姑模樣委頓,手指撚著一片葉子,正有氣無力地吹了起來。而郭千秋聽著此曲則是滿麵痛色,單膝跪地,左掌捂住小腹,右手用單刀撐住了身子,緩慢地向著何仙姑跪走過去,看他的那個神色,便同五年前被何仙姑引發體內蠱毒時一般無二。

雲四海見何仙姑遇險,心中焦急,邁開腳步,便欲搶到。但誰知此時何仙姑忽地就是接不上氣來,口中吹奏便即頓住!曲子一停,郭千秋腹中劇痛霎時銳減。他吐了口濁氣,這便乘機拔刀,糅身滾到何仙姑身前,掌中寒光暴起,便要將她斬於刀下,口中大罵道:“賊婆娘,你總算是落在我的手上了。”

郭千秋受這蠱毒折磨五年,著實恨何仙姑甚矣,如今見她挨了一刀,還未死透,不由敞懷地狂笑一聲,便再欲補上一刀。雲四海眼眥目裂,晃身搶到,進掌將郭千秋打得吐血,推開丈許遠,繼而伸手將何仙姑抱入懷中,悲慟喊道:“仙姑!”

何仙姑抬眼瞟了一下雲四海,便又垂下眼去,笑著虛弱罵道:“你來晚了。臭小子,以後你再有什麽麻煩,就要學會自己擔著了!仙姑怕是再也幫不了你了。”

雲四海的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仙姑,是雲四海連累了你。”

“人老了,就是容易犯傻,容易認錯人,不怪你。”何仙姑“嘿”地笑了一聲,伸手撫著雲四海的臉龐,眼眶驀地發紅,慢悠悠地歎道,“若是我那孩兒還在,怕也大不了你幾歲。像,可真是像,但他一定沒你這麽蠢……”說完,何仙姑手掌無力垂下,像片枯草敗葉般貼在了地上。

雲四海仰天悲嘯一聲,提起劍來,便要朝郭千秋搶去。孰料他身子未動,忽就聽聞幾聲“嗡嗡”細響從身前傳起,十幾隻蜂子忽地就從那剖開的竹筒中飛了出來,徑直向著郭千秋追去。郭千秋連忙揮刀驅趕,隻是那些蜂子饒有靈性,竟會躲避刀鋒,四散開來,將郭千秋團團圍住,盡往郭千秋刀風疏漏處鑽去。

若是平時,郭千秋自然不懼這些個小蜂子,但眼下他身上的蠱毒發作,適才又吃了雲四海一掌,功力已是大打折扣,一不留神,便叫這些蜂子乘虛而入。他右掌背驀然一痛,已是被一隻毒蜂紮中,手上一麻,更是連刀子也都握不住,“哐當”落地。既失利刃,他自也就無法驅趕毒蜂了,一時間,就見毒蜂盡數落在了他的麵上、脖上,針紮之處無不高高腫起,流出紫黑膿汁。俄爾,膿汁淌下,所過之處,肌肉腐蝕而又生出新的膿包毒液,症狀赫然同當年那“化骨粉”一般無二。

郭千秋直痛得滿地打滾,厲聲尖叫道:“‘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這是‘婦人蜂’!何仙姑,你好毒的心腸!”叫罷,他抬頭見雲四海就站在不遠處,驀然大喝一聲,彈身而起,直朝雲四海攔腰抱去,竟是想要與他同歸於盡。

雲四海忌憚毒汁,不敢叫他近身,連忙抱起何仙姑的屍體,腳下輕點,已是落到了身後的大樹之上,郭千秋隻是抱中了雲四海的一個殘影,便又滾作在地。就聽雲四海冷然喝道:“郭千秋,你快老實交代!你們窩藏在阿諭家裏到底是有什麽圖謀!”

雲四海聽得這話,仔細一想,便是瞿然失色,渾身一震,腦中嗡嗡直響,一不留神,就從樹梢上摔落了下來。他絲毫顧不得自身,隻是心中驚念道:“褚精衛竟是玄冥教的少主!”

雲四海計較未定,忽就聽聞一聲孩童的哭喊,他心頭霎時又是一驚,抱起了何仙姑的屍身,便即尋聲奔去。不幾步,他在一塊巨石後看見了徐一笑。而徐一笑滿手是血,正抱著唐追的身子在放聲大哭,不遠處的地上還躺著一個兵卒,脖頸上的動脈插著一柄鋒銳的剃刀。

“雲叔,唐掌門死了,”徐一笑見雲四海來到,立馬投入了他的懷中,哭喊道,“唐掌門咬著我的剃刀,讓我躲在石頭後麵。那大兵用槍去紮他,他把剃刀吐了出去,將那大兵給殺死了,可他也躲不過那一槍,嗚嗚嗚。”雲四海聞言,轉過頭去,果然見到唐追胸口被長槍搠穿,一代宗師已泯然長逝,更是不勝唏噓。

雲四海問道:“唐掌門可有什麽遺願交代下來麽?”

徐一笑抹著眼淚,哭道:“他說,八台山就交給唐歌了;唐諭以後有雲叔照料,他便就放心了。雲叔,我沒忍心告訴他唐歌已經死了。他好像以為唐諭阿姨被你救出來了。”

雲四海閉起了眼睛,頷首道:“你做的很好。”繼而,他心中又自默念:“雖然阿諭不喜歡唐掌門,但實則唐掌門心裏麵還是很看重阿諭的。”

雲四海一時想到唐諭所托非人,終是為己所害,垂目又見何仙姑慘死,不免滿懷痛悔,忍不住仰天長嘯一聲。嘯罷,他提起劍來,作勢要走。徐一笑不知他將往何處,連忙跪倒在地,拜了起來:“雲叔,你要去哪裏?”

雲四海冷然道:“一笑放心,我會先把你安置好的。”

徐一笑用力地磕起了頭來,大聲懇求道:“雲叔,你又要扔下我了麽?阿娘死了,仙姑婆婆死了,我隻想跟在你身邊!我想學劍,想成為像你一樣的劍俠!”

雲四海搖頭道:“我答應過你娘親,不能讓你牽扯進江湖是非當中的。”

徐一笑把額頭抵在地上,眼中淚水嘩嘩直落,抿著嘴唇,哽咽道:“雲叔,我求你了,你就收我為徒吧!今日仙姑婆婆還有唐掌門都是為了救我才會死的,若是我能像雲叔一樣厲害,那樣我就能夠救下他們了。我知道,你們怕我走上歪路,但我是決計不會學我爹的,我娘親說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我隻是想有能力去保護對我重要的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