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紫色符石

那副場景,至今仍在小舟的心裏揮之不去。他當時遠遠站在岸邊,和許多站在岸邊的村人一齊見證了那段血腥的村史。

而如今,時隔多年,自己竟又碰到了這樣一隻惡鬼,自己孤身一人,該如何逃脫?

那海鬼兩隻眼睛猶如一對明燈,閃著綠幽幽的光澤,見了小舟,發出一聲惡狠狠的嘶吼,如一陣風般撲了過來。

小舟嚇得磨身就跑。他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如何跑得過海鬼?隻片刻功夫,對方便已離得不遠。他心中又急又怕,腳下不穩,一下摔跌在地,急匆匆翻身正要爬起,一扭頭,見那海鬼已然衝至了近前。

海鬼向前一竄,撲到小舟身上,張口便朝脖頸咬了下來。

小舟下意識地一抬胳膊,擋住要害,那海鬼的惡口,便咬在了他的前臂上。鋒利的獠牙深深刺入,疼得他幾乎昏死過去。劇烈的疼痛與死亡的恐懼,令他膽氣大盛,右手胡亂在旁邊一劃拉,正巧抓起了一塊石頭,掄起來照著海鬼的頭顱便砸。

海鬼吃痛,從小舟身上摔落,小舟快速爬起身來,揮起石頭再度朝海鬼猛砸。

海鬼吃了小舟一擊,頭昏眼花,又見小舟再次襲來,急忙向旁一跳,靈活地躲了過去。它趴在地上,望著小舟,口中發出低沉的吼聲。

小舟一擊落空,身子一個踉蹌,險些栽倒。他緊緊攥著石頭,怒目望著海鬼,這才發現,眼前的家夥,個頭兒要比自己小時候見的那些小著許多,身軀也更加瘦弱,似乎還未成年。

發現了這一點,他的心裏燃起一絲希望,也許,自己狠厲一些,說不定能趕走它呢!於是,他齜牙咧嘴,裝出一副凶狠的模樣,朝著海鬼發出一聲大吼。

海鬼雙目一凜,表情一滯,但轉瞬又恢複了正常,甚至連身子都沒有稍微地挪動一下。

小舟心裏一涼,看來,它一點都不怕我。而且,看它的架勢,似乎下一秒就會撲上來。

打又打不過,逃又逃不脫,這該如何是好?他心急如焚,用眼角餘光向四外尋視,忽見身側不遠,有一根被海浪卷上岸的木棍,心道,以之作武器,或許還能抵擋一二,於是猛地將手中的石頭朝海鬼丟去,同時撒腿猛跑幾步,去撿那條棍子。

海鬼閃身躲過石頭,見小舟奔逃,繼續猛追而來。它速度太快,竟在小舟抄起木棍的同時,趕到了小舟的身後。

小舟轉過身來,未等將木棍掄起,便被海鬼撲倒在地。他仰麵朝天,手中攥著木棍,用力朝海鬼便捅。

海鬼伸出手爪,猛力一奪,便將木棍奪了去,甩手丟在一旁,而後伸利爪直掏小舟胸口。這海鬼最喜人的心肝,隻想掏出心肝嚐個新鮮。小舟驚慌之下,伸胳膊胡亂抵擋,利爪與之相碰,霎時將他的胳膊劃得血肉模糊,胸前也破了幾道口子。

與海鬼相比,小舟的氣力終究弱了些,片刻之後,海鬼的利爪便突破了他的防線,直朝胸口挖下來。那長而尖銳的指甲,如一把泛著寒光的鋼鉤,令人心膽俱寒。

沒想到,自己年紀輕輕,便死在了一隻海鬼的手中!他望著麵前那張可怖的嘴臉,想起外祖父見到自己屍體後的傷心模樣,心中湧起一陣酸楚,淚水奪眶而出。

鋒利的指甲插到前胸,卻突然發出“當”的一聲脆響,接著,一道紫色的光突地從小舟胸前暴起,如黑夜中閃現的雷火,熒晃晃奪人雙目。

那海鬼隻覺渾身如觸電一般,“騰”地從小舟身上彈了出去。它慘嚎一聲,在沙灘上連滾了幾個跟頭,才終於趴在地上。它望著小舟,滿眼皆是驚恐之色,而後哀嚎著,一溜煙跑到海邊,縱身躍入海中,轉眼消失不見。

小舟愣愣地躺在沙灘上,隻覺宛如做了一場噩夢,明明一隻腳已經跨過了鬼門關,卻又不明不白地退了回來。他低頭,看到自己的胸前,一枚銅錢大小的紫色殘片,在暴起一陣光芒之後,又慢慢暗淡下去。

這枚殘片,是在很多年前,那個鬧海鬼的傍晚,一個黑袍人送給小舟的。多年來,他一直將它掛在胸前。它的形狀呈不規則的橢圓,材質像是一片粗糙的石頭,又像是一塊枯老的樹皮,沒有絲毫的稀奇之處。但在剛才,在海鬼利爪插下來的一瞬,他分明看到了殘片中,亮起了一個奇怪的圖案。那圖案散發著強烈的紫光,像是一隻眼睛,帶著螺旋的波紋。那些波紋隱隱轉動著,仿佛連通了另一個世界,令人一眼望去,便覺天高地遠,似乎靈魂都被它吸了進去。

小舟心中詫異,他將那枚殘片舉到眼前,但此時,紫光已然徹底熄滅,圖案也隨之消失,它又重新化作了那副粗糙枯老的模樣。

他回想著這枚殘片的來曆。就在那次捉海鬼的行動中,正當漁人們傷亡慘重、眼看便要被海鬼屠戮待盡時,遠處的海麵,突然出現了一個身影。

那人一襲黑袍,渾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黑霧,從遠方踏海而來。他的速度非常快,初見時還在遠海,但下一刻,便到了眾人近前。他抬起一隻手,也不見有何動作,身旁的一隻海鬼,便猛然炸裂開來,化作了一蓬綠色的霧,眨眼消散在了周圍的空氣中。

這一刻,無論是漁人還是海鬼,都停止了動作,呆愣愣地站在原處,整個時空,就像靜止了一般。

實際上,時空不會靜止,隻是那人周身散發的強大氣場,壓得在場眾人動彈不得。就連遠在岸邊的小舟,都覺得呼吸困難、舉步維艱。

“此地為人族所有,爾等遠海之物,便不要來湊熱鬧了!”那人說道。他的聲音明明很低,但在大海的浪潮中,卻異常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又或者,是直接響在心中。那聲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飄忽悠遠,宛如天際神明的梵唱,讓人聽了便覺至真至理、無可駁辨。

隨著他話音出口,周圍的人們頓覺壓力一輕,恢複了正常的行動能力。那些海鬼如遇大赦,慌慌張張地跳入水中,朝著遠海遊去,轉眼便消失在了大海的盡頭。

那人背著雙手,踏著大海的波濤,緩緩走至岸邊。縱然在驚濤駭浪之中,也不曾沾濕半片衣角。

漁人們從未見過此等高人,隻以為是救苦救難的神仙,紛紛跪地叩拜,謝其救命之恩。那人卻頭也不偏,一邊自顧自地走著,一邊道:“天地隨緣。我既已出手,便是命中注定要出手;你既已活命,也是命中注定能活命。如此,又何須一個‘謝’字呢?”

他說得雲淡風輕,腳下片刻不停,仿佛這個世界的人、這個世界的事,都與他毫無幹係。然而,正是這樣一個超然物外的“神仙”,在經過小舟身邊的時候,突然“咦”了一聲,止住了步子。他望著小舟,問道:“小子,你叫什麽?”

那時,小舟年歲尚小,麵嫩皮薄,隻紅著臉小聲答道:“餘、餘小舟。”

那人道:“茫茫滄海,一葉小舟,又如何能渡得過風浪?小子,我看你今後,怕是要有一劫!”

對他的話,年幼的小舟並不能完全理解,可旁邊的餘大海,卻嚇得麵色蒼白,他開口便問:“敢問高人,我家小舟,會有何劫數?”

那人卻是看都不看餘大海一眼,隻從袖中取出一枚紫色的殘片,放到小舟手上,道:“我賜你此符,護你平安,但至於你能否逃脫劫數,還要看你自身的造化了!”

小舟雙手接過殘片,懵懂地望著那人。雙方離得很近,可小舟卻怎麽也看不清他的臉,就連對方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分辨不清。隻恍惚覺得他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霧,朦朦朧朧的,似在夢中。

那殘片本身沒有任何奇特之處,然而此人方才展露的實力,卻讓人不敢對他的東西有絲毫懷疑。餘大海剛剛碰了一鼻子灰,但事關小舟安危,他還是厚著臉皮問道:“請問恩公尊姓大名?來日若有機會,也好報答。”

那人道:“人生在世,何須留名?你若非要叫,便叫我‘無名’吧!”

他說著,轉身而去,腳步不急不緩,幾步,便到了十數丈開外。忽又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今逢海鬼出世,此地,怕有大災呀!”而後,身影忽地消失不見。

幾天之後,一場海嘯淹沒了村子。因受那人指點,村人早有準備,除了房屋財產受損,卻沒有大的人員傷亡。

回家之後,餘大海細心地將殘片穿在紅繩上,給小舟掛在胸前,並再三叮囑,這符石萬萬不能摘下,便是睡覺洗澡也不能離身。

小舟覺得,餘大海似乎知道些什麽,所以總是擔心,生怕有一天會突然失去自己。他問餘大海緣由,然而餘大海卻總是裝傻充楞,什麽都不說。

小舟從海鬼口中死裏逃生,心中暗想,此番劫難,會是那“無名”所說的劫數嗎?一想到劫數,忽又想起無名說的那句:逢海鬼出世,此地將有大災!

這一次,又會是什麽災難呢?

他站起身,整理了整理衣服,小心翼翼地將符石重新藏入懷中。他胸前的衣服已然破了,渾身也有許多傷口,不過除了胳膊上被海鬼重重咬了一口,其他地方,倒不礙事。

他用袖子把傷口胡亂地包紮了一番,然後望向海鬼此前站立的位置。那裏,有一大團黑黢黢影子,借著漸漸放亮的天色,他終於看清了那是何物。

是一隻巨大的海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