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拳辟易萬夫雄

熱血白練歇馬亭

風清日麗,天氣大好,這一日正是四月二十四,冬了顏惜來訪王朝佐,言稱要去歇馬亭廟會遊玩。

王朝佐道:“妹子說笑了,如今的臨清州全在馬堂的魔掌控製之下,百業蕭條,哪裏還會有王道樂土?”

冬了嘻嘻一笑,說:“哥,我這臨清州的外來人員都曉得,偏偏你這生於斯長於斯的原住戶不知。”

王朝佐道:“我是臨清州鄉下人,本就沒有多大見識。”

冬了:“這歇馬亭廟會由來已久,況且是挨著官道,官道兩邊設有官辦驛站,負責接待往來的大小官員,也承接各地的糧草物資押運,數不盡的客商押著貨物,沿著官道發財致富,北方的客商用馬隊用貨船裝載棉花糧食等貨物,經歇馬亭向南換取煤炭陶瓷滿載而歸,至今還流傳著‘千年的官道磨成溝,百年的石橋馬不留’,歇馬亭便是由此而來。為了方便客商生活,增加收入,附近村莊裏的人還開設了很多的茶樓酒肆,都是一些本分實誠的生意人,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這裏經商做買賣不會受到馬堂的欺負,現在臨清州經濟蕭條,很多人都來到這裏做生意,今天是廟會,想來會更熱鬧。”

王朝佐奇道:“有這等事?還會有馬堂不敢惹的人?”

冬了點頭:“他們是回人,馬堂不敢惹的,所以我達達說,以後也打算把全部生意都轉到歇馬亭來。”

王朝佐欣然允下,放下手裏的活計,隨之出門而來。

這歇馬亭位於臨清州磚城之南,顧名思義乃是官差中途換馬休息之地,因緊挨著官道,地勢開闊,一馬平川,又臨渭河之水,水陸交通甚是便利,是以藏風納氣聚財興富,有臨清冠縣館陶清河四處的客商不時往來買賣,互惠互利,今日正值廟會,街麵上都早早的蓬帷林立擺滿攤位,花樣繁多五彩紛呈,挑擔的趕車的步行的各色人等自四麵八方湧來。有經營日用百貨青菜食品花卉畜禽衣帽的小商小販們分列道邊,生意稍大的早租買了門店,打掃的一塵不染迎候光臨,人們邊趕廟會邊觀察新鮮事物,亦是逍遙快樂愉悅身心之享受。可傾聽鐵匠鋪叮叮當當的打鐵聲,磨房裏呼嚕呼嚕磨麵聲,看豆腐坊裏壓豆腐,煎餅房裏大媽在鏊子上滋溜滋溜攤煎餅,饅頭房裏做高樁饅頭,粉皮房裏調粉皮,衛河老酒坊用提子賣酒的樣子,古藝手工一脈傳承,酒店茶肆更是一應俱全,若當即品嚐,當仁不讓地要去“信義誠”的全羊館,酸辣麻香美味過癮。自有無聊文人閑情偶寄,詩文曰:歇馬亭旁趕廟集,臨清城外唱大戲。農戶店裏品小吃,原汁原味全羊席。情侶飲罷清香茶,牽手同樂看鄉戲。華燈初上闌珊時,清淵美景添新意。舊亭今日綻新花,風情萬種皆道奇。叫賣聲高低長短此起彼伏人山人海興盛火爆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絡繹不絕果然好一番繁華熱鬧景象。

遠遠看到一算卦占卜的攤位,冬了眼前一亮,徑自急奔過去,王朝佐顏惜相顧一笑,亦隻得跟將過來。算卦先生長相劍眉鳳眼三縷長髯,著道冠穿陰陽魚服,超然出塵,仙風道骨,自有一番高士大賢風采,一睹之下教人頓起仰慕欽佩之心。

距離稍近,可聽那人口中念念有詞:“閑人免至賢人至,盜者免來道者來。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

冬了微笑著不需謙讓就徑直坐落於卦攤前一長凳上:“老先生,我卜一卦。”

老先生將案上筆墨紙硯推過來微笑:“請大小姐先寫個字。”

冬了依其言提筆寫了個“冬”推過去。這個冬字,冬了寫的字跡工正甚是娟秀,顏惜王朝佐均是一讚。

老先生:“問姻緣?問前途?還是……”

冬了說:“問前程。”

老先生略一皺眉,深深端詳一下,才道:“哈哈,話說小姐這一個冬字問前程命運,可真是難住我了。此時正值四月春和景明春暖花開草木繁盛蔥蘢,此地正是我大明王朝的風水福邸臨清州,有道是世間好去處臨清大碼頭。臨清州榷稅八大鈔關之首,漕糧第一大倉廒,貢磚燒製基地,乃大明王朝稅收來源重要之地。大小姐在此時此地卻寫一個冬字,春色滿園,你卻心寒。隆冬之際,白雪愷愷萬木蕭殺,這冬在古文和終字之意一樣的,芳尊心中不免太悲涼了些。有道是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另擇一洞天福地繼往開來,或許有意想不到的發展前景。”

冬了神情一黯:“今天的臨清州,還有什麽繁華前景,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哀鴻遍野怨聲載道,老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寒都快活不下去了。”

老先生一驚,連忙製止:“大小姐,老朽隻是混跡江湖占卜為生糊口飯吃,可不敢幹涉廟堂大事,這朝堂上的事情,咱們老百姓可是不敢妄議,讓那些門神聽見了,老朽的生意不做還算其次,隻怕這把骨頭也要給拆散架了。”

冬了道:“老先生說的是。”一揚芳首,“惜姐姐,該你了。”

顏惜素手芊芊淺笑盈盈不慌不忙提筆落字,眾人矚目之下,乃是一個“顏”字。

老先生問:“大小姐問問前程財運還是姻緣?”

顏惜還未答話,冬了已經搶先答話:“問姻緣。”

老先生道:“此問答一定要寫字之人回應才會靈驗,正所謂我手寫我口,我口言我心,旁人替答,失了本真。”

冬了俏臉一紅,凝目轉向顏惜,顏惜滿臉通紅如泛彩霞,小聲:“那就問姻緣吧。”

冬了哈哈大笑,顏惜一記粉拳打過去,斥道:“不許笑!”

老先生稍一端詳,眉間一皺:“俊彥多金的公子相陪,詩書相伴,姻緣一說,自是美滿。隻是……”

冬了玉容一顰,柳眉一挑:“怎麽了,說下去啊。”

老先生:“目前不好,立要三十,必定翻頁。”

冬了一笑,手按在桌上:“要三十歲才可以覓得良人嫁出去麽?按照大明律法,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一算一百二十錢,五算就是七百二十錢,姐,你豈不是還要交十年罰款?”

顏惜哼了一聲。

冬了嘻嘻一笑,又安慰道:“這測字占卜,梅花術數,本就是文字遊戲,不可全然當真的,惜姐姐,咱家如今雖家道中落,小妹我還是略有薄資,大不了我替你交這罰款。”

顏惜白她一眼:“太祖洪武令可是男十六,女十四的,現在我花信,你也桃李,五十步笑百步,先替你自己交吧。”

老先生仍自喋喋不休,全不顧顏惜早已經羞紅了雙頰:“哎,這個三十而立,三十歲乃人之一生很關鍵的一年,顏字產須,這一年應該生一個孩子,彥,三於產下,產看字形是不是像極了很高的樓上立了一個亭子?一家三口住在高層的樓房裏,三於廠下,足可稱溫飽小康之家,頁,單看字形,像貝字長頭成精背彥而去,彥指俊彥,男性。這一年她夫君可能要花掉很多錢,要提醒他注意理財。彥頁,男主,工頭坐在貝上,一人之下諸人之上,極有油水的職位。大小姐,你好福氣喲。”

顏惜啐道:“不要說了。”

冬了則是哈哈大笑。

冬了又讓王朝佐寫字,王朝佐笑道:“大哥是粗人,功夫拳腳還可以,那曉什麽舞文弄墨之雅事。”冬了問先生:“我可以代筆麽?”

老先生搖頭不語:“這個隻可以自己來。換了人代筆,就不是自己的命理運數了。”

王朝佐半信半疑的目光:“一定要寫?”

老先生鄭重點頭:“一定要寫。”

王朝佐哈哈一笑,提筆在手唰唰幾下筆走龍蛇,瞬間成字。諸人瞅將過去,乃是一個臨清州的“臨”字。這個字旁人觀來卻有完全不同的景象!筆走龍蛇蒼勁有力鐵筆銀劃氣勢滂湃直欲透紙飛去!

冬了大喜,一把捉住王朝佐的臂膀,十分親昵:“大哥啊!你竟然寫的如此一手好字,卻故意瞞得我好苦!不行,你要教我,還有,你還有什麽秘密瞞著我的,一定要告訴我喲。總之妹子我現在看你,可真是禦史巷裏的鍋餅,咬不透啊。”

王朝佐哈哈笑道:“妹子,你可真有本事,現在說臨清州的歇後語,張口就來,我看比臨清人說的還要溜啊。大哥粗人一個,那有什麽秘密,不過是一個編筐簍的手藝人,如我這般,在臨清州遍地都是,一抓一大把。”

冬了定定看著他,搖頭:“我不信。”

顏惜道:“冬了莫鬧,且聽這個先生如何說話。”

老先生矚目這個“臨”字,忽然皺起了眉頭,又猛抬頭細看了看王朝佐印堂五官,深吸一口涼氣,手指連動,掐指一算,再算,看了看冬了顏惜,又望了望王朝佐,竟默然不語。

王朝佐心領神會:“先生直言無妨,這二位都是我的妹子。”

先生始才說道:“前有雙刀,後有監牢,中間一個人,生不得死不得,進退兩難!多則一年,少則兩月,”又望了望王朝佐麵相,慨然道:“臨……隻怕天意難違命理使然,火燒眉毛迫在眼前了!”

冬了勃然大怒:“你胡說八道!別怪我不尊老愛幼!”

顏惜亦是氣憤不已:“你這老頭,怎不說前有金條,後麵有宅有屋?”

老先生淡淡道:“如此說法,亦無不可。但命理術數,非人力可改。更何況,他遇上了你們倆,姑娘天人顏色秀絕風神,你的美貌會容易招來無妄之災!所以是緣是債是劫,我也說不好。尊駕不妨再寫一字,我試著解讀。”

王朝佐哈哈笑道:“若有宵小之徒騷擾滋事,我王某人定打得他滿地找牙。有我在,可確保我倆妹子安全無虞。你若算準了,我的姓氏倒過來寫。”

說著王朝佐提筆揮毫,又寫下一個“保”字!

老先生瞥了一眼,隨說道:“保字,是為休口,人入口中,是為囚字,這位王爺你最近小心行事,極可能會有官非惹上身來。”

冬了真個生氣了,胸膛一起一伏,嬌軀顫抖,恨恨道:“惜姐姐,砸了他的卦攤兒!”

顏惜淡淡地說:“人家都喊王爺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冬了一愣,轉瞬即笑:“是極,是極,倒過來還是一個王字。大哥好幽默,先生好機智。”

王朝佐哈哈一笑:“先生玩笑之語,並不能當真,我王朝佐仰俯無愧天地,待人處事光明磊落,與人交往隻憑本心,講究一個義字,所以先生的話我雖不信,這卦資我照給……”

老先生道:“這本是送給王爺的,不要錢。”

王朝佐正色道:“先生比我年增歲長見多識廣,王朝佐雖出身鄉間,草民一個,卻也不敢妄自托大,王爺二字,小人消受不起。”

老先生望著王朝佐,神情肅穆,一字字道:“不出三個月,王朝佐這個名字必定響遍江湖,乃至天下!能在今日與王爺占卜,是北雁的榮幸!”

王朝佐聳然動容:“北雁先生?寫出《江湖封侯錄》的北雁先生?”

北雁點頭:“正是在下。”

——北雁先生乃是江湖武林道上赫赫有名的高人雅士,曾在華山最為險峻的蒼龍嶺點評比武論劍的三十名宇內武學高手,從而評出天下武學九大高手,並根據他們各自武功特點江湖貢獻撰寫出一部《江湖封侯錄》,天下第一武林記者倪匡曾有語道:“平生能讀到江湖封侯錄,足矣,足矣!”武林中人莫不以能夠得到北雁先生的隻言片語點評而感到莫大榮幸,隻是北雁先生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俠蹤時而江南時而漠北,人們往往聞風而至卻又常因求見不得而扼腕歎息!

王朝佐抱拳為禮喜形於色:“在下早聞先生大名,如雷貫耳皓月當空,今日一見真是三生有幸!”

北雁說道:“王爺客氣了,江湖可以有九大侯爺,但是王爺隻有一個人!今日能和義薄雲天的王朝佐叨叨幾句,也是北雁的福氣。”

王朝佐不由得愕然,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接話。

北雁道:“方才之言,句句在命理,在相書,可能是胡謅,命理之說本就是虛虛實實平生幻想,信則有不信則無。北雁糊口混飯吃的玩意兒,不必當真。”

王朝佐見他如此說法,亦是哭笑不得。

北雁又正色說道:“你身邊女子,乃空穀幽蘭仙子下凡,如今臨清州豺狼遍地虎豹成災,你這兩個妹子天人顏色秀絕風神,你可當真要細心照顧,提防宵小之徒有可趁之機。”

王朝佐道:“多謝先生提醒,王朝佐不惹事不怕事,若真有不長眼的匪類欺負我家妹子,必讓他嚐嚐王朝佐的鐵拳頭!”

北雁再睹王朝佐的五官印堂錚錚風骨,吸口涼氣,複歎氣道:“自此刻之後,處事但問本心,凡事量力而為,不可逞強出頭,或可有一線生機。算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正所謂一樣米養百樣人!一人一性,一性一命,一切皆有命理定數,逆天改命終究枉然,況事到臨頭,不如放膽一搏,或許衝冠一怒扭轉乾坤!”

王朝佐皺眉:“先生可否說明白些?”

北雁卻一聲歎息:“世間闖**曆來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況即將驗證,虛言妄語,馬上見分曉,何必急於一時?我現在要去買酒,我想敬你一杯酒,你等著我啊,還有,我一個表弟喜歡結交你這樣的人,我會向他推薦你,希望你們還來得及交個朋友,”

說完這話,北雁竟然連卦攤也不收了,徑自倒負雙手揚長而去,垂頭低語“男兒處世須放膽,拔刀一怒為紅顏,紅顏禍水,英雄肝膽,福兮禍兮,禍兮福兮,一時一事,千秋萬世……”聲音低沉幾不可聞,逐漸消失於人群之中。

冬了顏惜王朝佐誰也沒有聽甚清楚,一個個愣在當場,許久無言。冬了撇嘴道:“什麽高人,騙人的吧。”

顏惜:“這個人說的話神神叨叨奇奇怪怪,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

王朝佐:“我們繼續逛廟會去吧,神仙鬼怪,命理術數,本來就是虛妄之說。隻要我們處事光明磊落問心無愧,不害人,黴運晦氣自然躲得我們遠遠的。”

王朝佐他們剛剛離開,北雁老先生氣喘籲籲抱著一大壇子酒奔跑過來,遠遠看到他的攤子前麵空曠而無一人,四下轉望人潮湧動如穿梭一般,早沒有了王朝佐一行人的身影,不禁叫苦不迭,連聲呼籲:“英雄,我北雁竟不能敬你一杯酒麽!天啊!天啊!你這賊老天!”雙手一鬆,一酒壇呯地落地摔開瓦礫四散酒香彌漫,隨即一個酒保模樣打扮的年青人一把死死扯住北雁衣袖,拚命叫嚷:“我早說不賒賬了,你賠我酒錢!”北雁一愣,轉遂和顏悅色道:“勿慌勿慌,年青人不要火氣這麽大嘛,我看小哥最近氣色欠佳,不如我先給你看看麵相指點迷津一番,本人北雁縱橫江湖行走南北幾十年,鐵口神算曆來無一不準,遇上乃是你我的前世造化緣分使然,不知道你打算問一下姻緣,前程,還是財運?”

市集之上,商家雲集一番繁華熱鬧景象自不必說,王朝佐一行三人邊走邊看,冬了顏惜不時購些零食小吃,如女兒家的流蘇飾件等等,一路隨意到處瞧瞧,玩的甚是愜意。正行走間,忽然聽見了一聲雷鳴般大喝:“小二,給我來一斤炸馬堂!”循聲望去,但隻見有一大漢,濃眉大眼,體型彪悍,一毛巾做頭箍阻住額頭汗水,雖半敞衣襟但古銅色胸膛上仍汗漬淋漓縱橫,且麵容兩頰一片潮紅,想是剛從碼頭卸貨回來,龍行虎步正有著說不出的豪情滿懷奪人氣勢,但聽一人笑道:“喲,柳俊亭,今天又掙了不少銅板了吧?舍得吃炸馬堂了。”

冬了顏惜大奇,急移蓮步循聲望去,但隻見不遠之處有一白布頂棚,頂棚之下置有一口熱騰騰油香四溢的大黑鍋,鍋下鬆木柴火燒得正旺鍋油漸沸騰冒開花,鍋邊有一案板,上有揣好的麵劑子,一人正用手在案板上抹油,複取一塊麵團放在案板上,拖拉成長條,用木錘擀成稍厚且寬的長條,再用小片刀快速剁成窄短條,將兩條摞在一起,壓實、壓緊,雙手輕捏兩頭,再拉成長條,放入稍熱的油鍋中,邊炸邊翻動,時劈啪作響油花四濺坯條漸鼓,豐滿膨脹酥脆,轉瞬間已成呈金黃色,用一雙烏黑木筷夾起,快速撈出放在一邊竹筐內等待瀝油。

布棚旁邊有不少矮桌小木凳,三三兩兩的閑人在座,而這個喚作柳俊亭的彪形大漢就坐落在一桌邊正與人閑侃。

柳俊亭回應道:“不說別的,就是這個名字俺聽來就特別解氣!老子就喜歡一口一口地吃了這鱉孫!小二,弄好了麽?”

那做油炸食品的小販應聲:“好了。”便拾了些炸貨,用油紙包好,稍稱一下,放入一小竹筐,給送了過去。

柳俊亭麵露喜色接過,便大快朵頤滿嘴油漬,吃得甚是快活。

冬了撇嘴道:“這不是咱們臨清的炸果子麽?還說什麽炸馬堂?”

王朝佐笑道:“在現下臨清州這裏,都叫炸馬堂了。”

顏惜抿嘴笑道:“我喜歡這個名字。”

王朝佐凝神一望這個隻顧忙著揣搗疊麵的小販,忽然麵露微笑,說:“妹子,今天大哥請你們吃炸馬堂。”

冬了道:“好啊,不過今天我付錢,不能老是讓你破費,你也沒幾個錢。”

王朝佐道:“放心,今天不用給錢了。”說著喊一聲“小二”便走過去。那人一抬頭,驚喜不勝,連忙招呼:“王哥你今日也來歇馬亭看社火了?快過來,嚐嚐兄弟的手藝。”

王朝佐大步走過,二女亦步亦趨跟隨其後。隨意找了座位坐下,小二哥已端了一小筐“炸馬堂”過來,大老遠就嗅到油香撲鼻,冬了道:“小二哥,這不是油條嗎?怎麽喚起炸馬堂啦?”

小二哥看了一眼冬了,再看看王朝佐,卻不作聲,王朝佐點頭:“這是我妹子。”

小二哥始才道:“現在咱們臨清州大街小巷都這樣叫。”

王朝佐道:“我記得你以前是在二閘口邊上開的一個炸油條的小攤,何時搬到這裏了?”

小二哥道:“不瞞你王哥,我搬過來半個月了。不光我搬過來了,就連當初果子巷,白布巷,白紙巷,碾子巷,箍桶巷,紙馬巷,糶米巷的那些老街坊也都過來了,實在是被逼無奈在那裏活不下去了啊。”

王朝佐道:“人都說,這好貨到不了二閘口,怎麽在那裏也混不下去了麽?”

小二哥道:“還不是那群瘋狗,噢,現在叫門神了。老是找我麻煩,讓我交稅。”

王朝佐道:“這是估衣巷的地界啊,自打洪武年間就有令許運糧官船內附載己物以資私用,曆朝曆代,官府無得阻擋,另外規定此處土宜在運河乃至臨清各關免於抽稅。這裏的東西向來是價格低廉,多是舊貨,清水衙門,兔子不拉屎的地界,想必是你逃稅漏稅,觸犯了國法律法,人家自然找你的晦氣。”

小二哥道:“哪兒啊,我向來是奉公守法老實交稅的。”

王朝佐奇道:“這次卻是為何?”

小二哥白他一眼道:“哈,居然還真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你那竹杆巷的同行老張不也搬過來好幾天了?那日的事情也委實氣人,這世道還讓人活不活了啊?王哥你也不是外人,我給你學學啊。”

言罷小二哥真就學著那日門神的口吻說道:“胡說,繳什麽了繳,你沒看署衙告示嗎,馬堂大人說了,從今天起加收鍋稅、灶稅、雨棚稅,還有養雞、養狗稅、過路稅、落地稅”。他們又指著一個在吃油條的客商說道:‘喂,還有你,幹什麽的?’”那個過路的客商忙不迭地回答:‘各位官爺,我是販貨路過臨清的小本生意人,在此打打尖,馬上就走。’那一個門神像惡狗一般叫囂:‘過路的,過路的也要交稅!’”

冬了奇道:“過路的交啥稅啊?”

小二哥道:“那門神說:‘交過路稅。’那客商說:‘這大明王朝自打聖祖皇帝登基以來,就沒有交過路稅的。’他據理力爭,但是那群門神就說一句:‘“怎麽?你竟敢抗稅?來呀,貨物充公。’便倚仗人多勢眾一擁而上拳打腳踢把客商打得哭爹喊娘連滾帶爬不敢吭聲眼看著自家貨物被強行搶走,他們來勢洶洶,我也不敢硬抗,就傾錢匣、搜褡褳的湊齊了稅銀。”

王朝佐恨恨道:“這夥賊子,必有天收!”

小二哥道:“那一日待他們走後,我一邊往鍋裏放麵劑子,一邊說:‘炸死你這個狗官,炸馬堂。’旁邊有個人聽見了,說:‘哈,小二,你這個名字不錯啊,’有人立刻就附和道:‘對,把馬堂炸了,炸馬堂,咒死他’。‘小二把那個炸馬堂給我夾過來,我把他吃了’,大家一聽都上前爭著來買炸馬堂,這個說吃炸馬堂解恨,那個說吃炸馬堂消氣,這時有人提議‘今後我們就把這個叫炸馬堂吧’。大夥應道‘好,就叫炸馬堂了’。”

顏惜歎道:“在蘇杭一帶,油條是喚作油炸燴的。名字乃是自南宋時期興起。馬堂這廝,以大明法度觀之,不啻亂臣賊子,縱跋扈一時,必定不得善終。然白鐵無辜、白麵無辜,皆代佞臣受戮,想其他日地下之靈,亦必飽受摧殘,此逞一時之欲,而遺萬世之羞。蓋天地終不錯堪賢愚,世道人心即是常理。”

冬了一愣,歎道:“姐,這些話說的真好,但是我一句也沒有聽懂。”

顏惜:“沒事,日後有閑暇了,多看聖賢書。”

冬了嘻嘻笑道:“這小說話本我倒是經常翻閱的。那些諸子百家我實在看不下去啊。”

顏惜啐了一口,不再理會,轉問小二哥道:“搬到這裏就不怕馬堂那些人了麽?”

那小二哥說:“你們可曾聽說過咱臨清州的馬狀元嗎?”

——馬狀元原名馬名揚,臨清州紙馬巷人,回族,大明萬曆元年武狀元,京師一等護衛,正三品官職,萬曆三年八月,西南有匪禍亂,馬狀元受皇命率兵出征鎮壓,屢立戰功,賊人潰不成軍望風而逃,在軍中影響極大,據尹阿訇《回族軼事》中寫道:“州人馬公名揚,慷慨士也。世服天方,敬事惟謹。性豪邁有大誌,身軀魁梧,膂力絕倫。弓,馬,刀,石技超儕輩。”

斯時,當朝皇帝一度曾對回民采取抑裁政策,製定了諸多不平等的教民管理條例,見諸於大明律法,且各州道府衙也紛紛出台附加條款。臨清州府衙不遑多讓,亦製定設立了苛刻的製度條例來束縛回民的生活和發展,如“漢傷回民,一以十抵,回民傷漢,十以一抵。”“勿令養馬,勿藏兵器”等等。臨清州府衙還把苛虐條例刻在石碑上,並矗立於衙門前,以便於讓回民百姓銘記遵守。回民雖有苦卻無處訴冤備受欺淩,生存於水深火熱之中。

大明禮製規定,凡中狀元者,由巡捕營護送新狀元歸第,省親祭祖,炫耀恩榮。馬名揚考取狀元後,時刻不在掛念家鄉回胞,自是因他本為回人身屬教門,深知回族百姓之疾苦。

馬名揚蒞臨臨清州後,不能免俗,自當先去拜見地方上一幹所謂的父母官。表麵是應付那些繁文縟節,其實馬狀元心中已另有打算。當時臨清州知州楊根三親率眾官吏到府衙外迎接新狀元,以示尊敬。一番寒暄之後,告辭,臨出門際,馬狀元指著府衙門外的《回民律例》說:“此碑仍矗立於此,究竟何意?”楊根三一時未曾恍過神來,脫口而出:“這個嘛,本就是約束那些回人的。”馬名揚登時大怒道:“狀元老爺我就是回人啊!如今不也為朝廷排憂解難**平匪寇立下功勞,皇上金口玉言曾道,回人為國盡忠,也是國之棟梁!漢回一家,不分彼此!你這等作派豈不是挑撥離間憑空製造糾紛!”楊根三遠離京師,自然不懂現下朝廷新政,馬狀元乃是大明新秀恩眷正榮,況馬狀元乃欽命三品,他一個知州才六品官員,有道是官大一級壓死人,馬狀元仕途正順炙手可熱,楊根三自然不敢逆命造次,當下自是唯唯諾諾語焉不詳。馬名揚見他如此,更是堅定主意,不待分辨,撩衣抬腿,一腳踢出!但隻見那塊千斤大石碑轟然巨響立時倒地斷為兩截!這一腳威力之猛,世所罕見!臨清州眾官吏齊齊麵容變色駭然無語!馬名揚大聲喝道:“聖上有命,漢回一家,以後不準再立,若再對回人如此苛刻,決不輕饒!”消息傳出,回人無不感恩戴德奔走相告,實是大快人心。果然自此之後,臨清州漢民不敢輕易欺辱回人,雙方相安無事。

馬狀元一番祭祖之後,曾召集教門中人,商議回人謀生立足之道,為防再受欺淩,在族人中挑選五名天資聰穎者,親授技擊之術,分是湯梁米範周五姓,讓他們歃血為盟結拜兄弟互相幫襯,並出資購船奔走有關事宜,後五姓聯盟成立臨清漕幫,皆稱馬狀元為臨清漕幫祖師爺,而五姓兄弟皆同心同德盡心盡力,大肆發展廣收門徒,凡入漕幫者俱授之於武功,入會者多是窮苦教民,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是以幫眾日漸增多聲勢發展壯大,粗估足有上萬之眾,馬堂一眾雖說是橫行臨清州,但歇馬亭乃回人聚集重地,教眾甚多,未曾光臨已先忌憚三分,始終未敢涉足造次。是以才有今日歇馬亭廟會商家蜂擁而至集會盛況空前之繁華場麵。

冬了顏惜乃外地人自是不明就裏,小二哥當下好一番敘說,始才明白其中緣由。不由感慨道:“若是這臨清州都如歇馬亭這裏,這般平安繁華,老百姓才有好日子過啊。馬堂橫征暴斂倒行逆施,如此這般殘害百姓下去,隻怕終有一日會激起民變啊。”

王朝佐與顏惜對望一眼,微笑道:“原來臨清漕幫還有如此典故,我與湯大哥雖初相識卻也是兄弟情深肝膽相照,卻竟然還不知曉這事,說來真是慚愧。不如待會我們逛得累了,去找湯大哥打打秋風。”

冬了聞言精神一振,嗬嗬笑道:“好極好極,我也好幾日沒有喝臨清湯啦。”

顏惜笑道:“就知道吃……”

冬了瞪大了一雙明眸,奇道:“俗話說人生在世吃穿二事,這吃尚還在穿之前,當然是頭等大事啊,惜姐姐竟然不知道麽?”

顏惜給她搶白的俏臉緋紅,瞪她一眼,正欲討論間,忽聽一街上人大呼:“萬稅,萬稅,萬萬稅啊!”

眾人聞聲望去,隻見乃是一穿著破衣爛衫的乞丐,拄著一根破拐杖顫顫巍巍走過,小二哥連忙拾了幾根“炸馬堂”給送過去,不住口地說:“吃吧,吃吧。”

乞丐看了一眼小二,歎道:“又讓二哥破費了。二哥好人,兄弟慚愧啊。”

小二道:“沒事,吃吧。”

那人幾口吃完,又再度前行,口中不住念叨:“萬稅,萬稅”漸漸遠去。顏惜不由的一聲歎息:“這花子好品性,如今淪落得乞討要飯居然還不忘皇恩浩**啊。”

悶坐一邊滿嘴油漬吃得正歡的柳俊亭聞言哈哈大笑:“大小姐,你弄錯了。不是萬歲,是萬稅啊。如今馬堂管轄臨清州,百稅齊出,強取豪奪,老百姓叫苦不迭,誰又會為皇帝老兒真正歌功頌德?”

棚裏有一人接話茬道:“哪有萬稅?太多了吧?”

柳俊亭道:“生孩子要交出生稅,種地要交青苗稅,走路要交過路稅,實在太多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完啊,你比如……”

小二忙道:“柳爺,莫談國事,你再給我招來幾個門神,我一旦進入大牢,個人事小,家裏還有八十老母,三歲孩童,靠我養活呢。口下留德,這算是柳爺照顧小的生意了。”

柳俊亭立即噤口,麵上盡是歉意。

王朝佐一笑,看冬了顏惜吃好,便起身遞過去幾個銅板,小二連說不用,卻還是接了過去……

一隻油滋滋大手伸過來,“啪”地拍下十幾個沾滿油跡的銅板,柳俊亭一聲大喝道:“王爺的炸馬堂,我付啦!”

王朝佐一愣:“這位兄弟你是……,你認得我?在下眼拙,分明與兄台素昧平生啊?王爺二字,萬不敢當。”

柳俊亭大笑:“在下乃是漕幫兄弟,往日裏曾見王爺與幫中五長老來往,對於義薄雲天拾金不昧的王朝佐王爺,我們一幹兄弟心裏可是敬佩的很哩。”

王朝佐道:“原來是漕幫兄弟,好說好說,我這幾日甚忙了些,還未去叨擾五位老哥,倒在今日讓兄台破費,實在過意不去,這飯錢還是我來付,比較爽快些。”

柳俊亭怒道:“在下仰慕王爺,一心結交如王爺這般的英雄好漢,區區小錢,何必婆婆媽媽,讓來讓去?哼!”

王朝佐笑道:“噢,如此,王朝佐承情了。還沒請教兄台尊姓大名?”

柳俊亭道:“我姓柳,柳俊亭。在碼頭卸貨,王爺有閑暇了,到漕幫找我喝酒。”便再無閑語起身大步走開。

王朝佐拱手:“謝了兄弟,有空一定叨擾。”

王朝佐移步,忽見冬了一動不動,詫異道:“怎麽了,妹子?”

冬了怪怪一笑:“哎呀大哥,你現在出門都有人代為付錢啦,牛市口拐彎,香巷啊。”

王朝佐就嘿嘿地笑,撓頭道:“沒啥,沒啥。”

顏惜奇道:“哎,你們打什麽啞謎,可不可以照顧一下我的感受,不要老說我聽不懂的方言俚語。”

王朝佐道:“哈,這冬了好頑皮,盡說臨清州的方言,這個話是本地方言,臨清方言中,‘香巷兒’和‘香下兒’同音。以此來形容吃得開的人或事物。”

顏惜驚喜道:“哈,冬了,我也要學臨清州的方言。”

冬了嗬嗬笑道:“其實我是趙胡子解板,就這兩鋸(句)。”

王朝佐與顏惜聞言則同時哈哈大笑。

王朝佐攜二美吃好之後,亦起身告辭,出得棚來觀賞社火。但隻見此時廟會人員甚多,四民雜處,士女嬉遊,你來我往,熙熙攘攘,買賣飲食聲高低起伏,極盡耳目之歡娛。顏惜家在異地,打小被父母嚴管,少出閨門,來臨清後汪家老爺深知馬家人麵獸心虎視眈眈惡名遠揚,恐一個不慎有違親戚托付,更是疼愛有加小心謹慎,輕易絕不敢讓出門玩耍。如今隨冬了王朝佐觀賞廟會之上各種遊藝雜耍精彩場景,早已不顧矜持目不暇接喜翻性子大快朵頤大呼過癮,看到酣處還不時與觀者一同拍手叫好,臉色潮紅秀發淩亂鼓掌用力竟連一雙芊芊玉手都拍得通紅了。

——但隻見那廟會上踩高蹺的敲著腰鼓打著小雲鑼,穿著五顏六色衣衫翩翩來去,“哼哈二將”趾高氣揚前頭開路,憨妮傻小醜角收尾,分別踩高中低三種高蹺,高達一丈,中著三尺,低著一尺。表演有“白蛇戲許仙”、“青蛇逗艄公”、“雙蛇彩嬉”、“憨妮鬥俏”節奏明快氣氛熱烈。

——杠箱會前四後二共六人表演雙杠肩抬,大中小銅鈴一起乍響,大鈴如罐,小鈴似盅,六人同心合力,以顫肩內肩跳肩動作抖出各種花活,箱內大中小鈴擊作響,高低各異,悠揚悅耳,幾裏地外聽來都如臨現場,別具風趣。

——一身穿破爛官袍,頭戴蒜辮翎帽,臉塗醜角臉譜的縣老爺坐在滾滑圓溜的棍棒之上身晃手晃滑稽可笑踩街而來,,兩個抬衙役汗流滿麵直嚷嚷縣老爺身子太重,四個手持黑火棍的開衙役則麵容肅穆一本正經。此社火無固定演出場合,隻要是有人“攔轎喊冤”,便會立刻停下,“縣老爺”就地審案,多用於道德倫理勸解,時用笑話插科打諢,使積怨在調笑中化解。如遇到刁蠻任性胡攪蠻纏者,“縣老爺”可有權指使衙役用縣衙特發的黑火棍仗罰,以伸張正義懲治邪惡。

——雲龍會,亦稱舞龍會,時下臨清州之舞龍可謂豐富,集大成者。有“蛟龍探海”、“雲龍騰空”、“雙龍戲珠”、“龍鑽祥雲”等等不一而足。鑼鼓伴奏有車鼓、群鈸、銅鑼、鼓點鏗鏘,氣勢磅礴,兼有銅炮隊火硝隊配合,不時放炮聲聲如雷,硝煙滾滾,龍在硝煙中翻騰搏擊,氣勢宏大氣象萬千。

——獅子舞,亦稱獅胞會。臨清州的獅舞原是和別處不同的,除單獅表演,還有群獅表演,各種歡騰跳躍氣氛熱烈,母獅還在現場生產小獅相親相逗情趣盎然,故有獅胞會一說。

——跑旱船,亦稱彩船。此源於盛唐時期。臨清旱船用竹、木、秫秸紮成,外蒙以布、綢、彩繪、綰花裝飾而成。表演中,用彩綢係船兩舷,女舞者套豔裝至腰、肩、似坐船狀(多為男扮女妝)。另一人扮作艄公,手持木槳,兩舞者繞場穿花,載歌載舞,如駕船行使水上。

——臨清駕鼓,起自東漢末期,盛行於唐開元、天寶年間,上至皇帝下至黎民百姓無不喜歡擊之。擊鼓之技原是為大將出征助陣揚威所專用。蜀國名將張悅就曾兩次為關羽擊鼓助威。宋太祖趙匡胤甚至把駕鼓留在宮中作禦用品,延續流傳至今。時下臨清州廟宇遍布廟會頻繁,啟用駕鼓多是用作在廟會上迎神頌佛排列神佛乘坐鑾駕左右擊鼓保駕營造聲勢,遂得其名。臨清州之駕鼓,鏗鏘有力變幻無窮,點鑼音色高尖,篩鑼低沉渾厚,鼓聲威武雄渾,鼓槌清脆悅耳,對比鮮明穿插巧妙強弱結合動靜有致,威武宏大又跳躍活波,甫一露麵,便引萬眾歡呼,鼓聲一響,全場為之陶醉歎服。

一連串緊密響徹昂揚激越足可震蟬墜蠼的鑼鼓伴奏下,四個帶著猙獰麵具的紅衣小鬼,歡騰跳躍而來,忽而虎跳、滾毛、蠻子、旋子;忽而蠍子爬、車輪跟頭、獅子滾繡球;忽而鯉魚打挺、屎殼郎滾蛋、疊羅漢,竄挪騰跳,瀟灑大方,穿一身紅衣大氅的閻羅判官鍾馗在撐傘鬼黃羅傘照應下,手持笏板,舒展寬袖與手持琴、棋、書、畫四小鬼打鬥嬉鬧,時而撫琴聆曲,時而凝目觀畫,時而舉盤品棋,時而捋髯審書,彼此配合默契惟妙惟肖,妙趣橫生,觀者如潮,不時掌聲如雷大聲喝彩引起轟動。

王朝佐屬當地人士,自是司空見慣了的,顏惜大家閨秀少有出門,直看的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嘖嘖連聲讚不絕口,冬了卻道:“這還不算最佳,三月三十那日,去歇馬亭大廟東邊,接泰山奶奶那場景才算壯觀呢。”

顏惜好奇心起,不免多問幾句,冬了道:“接駕儀式一貫是最熱鬧的,須知臨清州的廟會向來是,‘窮南壇,富行宮,愛耍花樣碧霞宮,娘娘廟是一窩蜂’。歇馬亭是泰山奶奶行宮,是最熱鬧的,成千上萬的善男信女都去歇馬亭東麵接駕,一麵磕頭一麵燒紙元寶,賣吃食的,賣香燭元寶的,賣雜耍玩意的,還有戲台子唱神戲的,有銃會杠箱駕鼓高蹺會舞龍會太獅會彩船會判子會漁家樂杠官會格打會小人出安天會鋼叉會秧歌會花鼓會鋸缸會跑驢會皮簧會麒麟會大實話煙火會,真是人山人海。你往裏走,還有說大鼓書的,唱河南墜子的,唱曲的,說快書的,打拳賣藝的,就連那些唱數來寶的花子們也湊趣來廟會,可以說包羅萬象無所不有熱鬧繁華至極啊。”

顏惜讚道:“哈,妹子,你竟然知曉這麽多呢。姐姐我竟一無所知的。”

冬了得意洋洋道:“這個自然。以前我經常瞞著爹娘和廚娘偷偷出來玩耍的。話說咱們大臨清州別的沒有,唯獨這廟會大多特多哩。初一大寧寺,正月十五花燈會,二月二十九靜寧寺,三月三小金頂會,三月三十接泰山奶奶,四月三十送泰山奶奶,五月二十八和臘月十五城隍廟會,四月九月還有個永壽寺廟會,九月十五碧霞宮廟會,各地商家香客遊客都是要提前訂房,街街都是住滿了人的。尤其是四月九月都是要曆時一個月的,還有很多外省份的善男信女也來臨清燒香趕會,常是八台大戲對著唱,人山人海生意興隆,有時候還會看見藍發碧眼高鼻子的番邦人呢。”說至此處,冬了神情一黯,“自從馬堂他們來了,這些廟會都不見了,今天的歇馬亭廟會,也是沾了馬狀元的餘蔭庇護,否則根本成立不起來的。”

顏惜吃吃低笑,冬了哈哈大笑:“是極,是極,我說錯了。是黃發碧眼。哈哈。”

顏惜道:“哦,原來如此。我回去就告知姨丈,有人居然偷偷跑出來看風景呢。

冬了登時麵生紅霞氣急不過,櫻唇一撅,忿忿不平,嚷嚷著:“大哥你可要為我做主,顏惜姐姐居然是這樣的人誒,真不仗義。””

顏惜叱道:“誰讓某人出來玩不帶我一起的。”

冬了嬌嗔:“大哥,你看顏惜姐姐好生無賴呢。”

王朝佐嗬嗬笑道:“你們姐妹之間的事,我不好插嘴的。”

冬了一急,跺腳不依,小兒女情態一覽無遺,顏惜則抿嘴暗樂,花枝亂顫嬌憨可掬。

冬了仍是不饒:“大哥!我向來與你最親的,你今日居然幫顏惜姐姐誒,小妹心寒啦——”

王朝佐笑道:“你惜姐怪你沒有給她買小吃了,你還不賄賂一下?買兩串糖葫蘆就好了。”

顏惜道:“聽大哥的,我就要兩串,外加一個蓼花。”

冬了嗔道:“好,我買三串,省的你回家亂說話。”又皺眉道,“蓼花這東西是糯米蔗糖玉米稀做的,都是現吃現做,不大好帶,要不咱們待會過去吃吧。”

王朝佐顏惜相顧一眼啞然失笑,正說話間,就看到不遠處有一莊稼漢打扮的青年漢子手執紮滿糖葫蘆的秸稈架子大聲叫賣聲調悠長——“糖葫蘆哎,糖葫蘆哎!挖核的糖葫蘆哎!——”

王朝佐顏惜根本未曾在意,自顧觀賞街景繁華,而冬了徑自一人蹦跳著去買糖葫蘆——

冬了走到賣糖葫蘆的大漢跟前,大漢滿麵微笑,按照常理,有生意上門每一個買賣人都會笑逐顏開歡心寬慰的,冬了還未說話,那大漢已開口一笑,露出一口黃牙:“汪家大小姐汪冬了?”

冬了一時未防備,懵懂著點頭稱是,猝然間醒悟:“你是誰?”

大漢伸手在冬了眼前一晃,一股子粉紅色霧狀物在他手心綻開繼而彌漫,冬了隻感到一種從未聞過的奇香撲麵而來,隨即四肢酸軟無力天旋地轉軟綿綿倒了下去。

王朝佐顏惜目睹之下大驚失色,連忙搶身過來,但是街上人流攢動人潮湧動,一時未能如願,眼看到大漢將冬了橫抱入一路邊軟紅小轎之中,隨即有倆精壯轎夫前後一起長身,動作如一絲毫不亂,兩人一前一後配合無間,轉瞬間三個人如泥鰍入水快速消失於茫茫人海中。

王朝佐一睹之下,目呲迸裂,憤恨惱羞已到極點!手拉顏惜,拚命追尋!忽然他止步,運功,側耳,傾聽!在這噪雜人海川流不息人流裏此起彼伏的叫賣聲裏傾聽!

情急之下,王朝佐忽然一轉身,說句:“顏惜妹子,自己珍重,照顧好自己,我去救冬了。

顏惜睜大一雙似水明眸拚命點頭。

王朝佐再無言語,腳尖一點地,人已如衝天之鶴,拔地飛騰而起,落腳之地已是街道房簷之上!手搭涼棚放眼望去,隻見那倆壯漢抬轎飛奔跑得正歡,但因此時廟會之上人員實在太多,他二人雖訓練有素,卻亦難免行動滯緩了一些!

就這一時之滯緩,對於王朝佐來說,已經足夠了!

腳下生風,幾個起落,王朝佐已在猝然之間,天神下凡一般,山峙淵停穩當當落在轎子前麵!

王朝佐一聲雷鳴大喝:“鼠輩哪裏走!放下我家妹子,可饒爾等不死!”

兩個漢子像是約好一般,同時放下轎子,向兩個方向狼狽逃竄,很快紮進人流一沒無蹤。王朝佐救人心切,原本沒有打算窮追猛趕,收步轎前,打開簾門,冬了一張俏臉通紅,伸手輕撫額頭,與往常無異,知是宵小之輩用的普通迷香,心中稍安,正自放心,忽聽身後一聲短促急喊:“大哥!”便杳無音訊。

一聽之下,毋須轉身,王朝佐就知道乃是顏惜發出的聲音。驟然回身目光流轉,赫然正是方才那倆漢子,一睹之下,顏惜麵無人色窈窕身子正緩緩而倒。

一望之下,王朝佐肝膽欲裂,憤恨莫名,咬碎鋼牙!他恨恨說道:“我若不殺你,斷不姓王!”凝神運功與掌,麵對那人遙遙一擊緩緩推出!看似平常,實則掌心勁力一吐,一股子無比奇詭雄渾霸道的劈空掌力已然破空擊出!

那倆漢子嗤然一笑,不以為然。其中一人還道:“如此伎倆,真如哄三歲小孩一般,可笑之極。”

然而世間最奇詭的一幕在刹那之間驟然發生!那個原本站立顏惜身邊若無其事安穩如斯的青年精壯漢子,突然站立不穩如遭雷擊硬生生拔地而起,一連串猝不及防的驚呼怪叫中,身如陀螺高速旋轉飛起,狂風掃落葉般猝落在三四丈外的青磚空地之上,卻是頭部落地地麵堅硬直摔得骨肉模糊腦漿迸裂血濺歇馬亭!

現在縱然是一個傻子也都看得出來了,方才這輕飄飄一掌絕非兒戲!

一同綁架顏惜的漢子幾疑身在夢中,觸目地上屍身鮮血殘酷,始信乃是真實發生!發一聲怪嘯,連同伴屍身也顧不得撿拾,倉皇而走落荒而逃狼狽逃竄去也。

王朝佐見冬了躺坐轎中,暫時無恙,舒了一口氣,邁步走向顏惜,此時擁擠人群不約而同給他閃開一條路來。

在他們看來,這人臉沉似水目有殺氣,絕對無人敢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