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花

三個月,白虎嶺旁村子的“鬧鬼”事件終於平息。

村外來的雲遊小和尚兜售驅魔佛手珠,價格公道,驅邪避厄,唯有村裏的小大戶趙家少爺拒絕,最終這位少爺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趙家少爺自喪妻後便一直鬱鬱寡歡,父母雙親為緩解他的悲慟遂為其又續娶一女,但卻仍無法終止對其先夫人的思念,渴望著亡妻可以入夢一見。所以當小和尚來到趙家售賣破魔佛珠時,自然被趙家少爺痛罵一頓趕了出去。

當夜,偷屍體的妖怪就光臨了趙家。

據住在趙家附近的村民說,這「偷屍鬼」竟然是一架陰氣森森的「白骨」!

還是那個路邊早餐攤,和尚和猴子相對而坐,中間放著一個盛滿土的破花盆。

“嗬!這趙家少爺竟然瘋了?”路過的村民小聲嘀咕著八卦,夾著香火,向著明皇太子祠的方向去。雖然說明皇太子的仙骨沒找回來,但該有的祭拜還是不能少。

先前的雲遊詩人不見了蹤影,仿佛一個傲嬌的作家,在匆匆公布一本小說最初的序章後,就突然消失人海,留那精彩的開篇折磨人心。

“怎麽?你認識那隻骨魅?”陳玄葉用筷子敲了敲猴子麵前的碗,以此來將它從混沌神遊中叫醒回來。

暴躁猴表情一滯,清醒過來卻是怒視陳玄葉。

但陳玄葉卻清楚,真正認識那隻骨魅的絕不是眼前的這隻石猴。

在遇見自己之前,眼前這隻暴躁猴的所有歲月都是被壓在手掌山下!他不可能見過那隻骨魅。

如果對它說清楚,它會不會一下子化成青煙消失不見?

陳玄葉皺眉,他不想賭。

那位雲遊詩人看似解說了妖異事件的前後,但卻隻是表層。具體因果還是隻有熟悉村落內部情況的村民可能知其詳情,但卻未必能理清邏輯。

所以他去走街串巷挨家挨戶兜賣佛珠,實則是打探消息。

驅邪消災這種事,向來人們更傾向於寧可信其真。

可能那些人也未必信佛信菩薩,但卻幾乎沒人會把登門送佛送菩薩的人拒之門外,即使那人是一個潑皮無賴。這就是神佛的力量。

小和尚安心坦然地做著小本生意,反正佛珠的價格又不貴,反正和尚也要支撐生活的經濟。

而且還是在這“妖鬼臨村”的怪異當下,整個村子人心惶惶,風聲鶴唳,故而他的佛珠賣得格外好。不得不說運氣極佳。

隻有趙家……

陳玄葉看著眼前的破花盆,破敗的花盆毫無動靜。

小和尚咧著嘴笑,冷不防被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撞到了桌子下麵。

“啊!小師父!你怎麽鑽到桌子下麵去了!”風風火火趕來的白淨小後生著急地看著桌子下麵的陳玄葉,一臉無辜。

陳玄葉嘴角抽搐,捂緊揣在懷裏的錢袋,被年輕小後生從桌子下拉了出來。

“小師父你就告訴我嘛!我在家裏想了很久還是覺得哪裏不對,那個趙家少爺不僅僅是因為沒買你的佛珠就被妖怪纏上的吧!”小後生眼神真摯地望著陳玄葉。

從趙家出事到現在也就一夜:“想很久是多久?”他實在忍不住問了出來。

“整整一個時辰!”後生的眼睛睜得銅鈴般大,一眨一眨很像兩隻銅鈴在丁丁零零的碰撞敲打。

“小師父也別怪我多嘴,實在是這怪事根本就瞞不住嘛!那趙家表麵上看上去和和氣氣,實際上卻也惡心著呐!”

陳玄葉沒說話靜靜地聽著,暗暗將後生方才的「惡心」二字放在心中稱了稱斤兩。

“單論趙家的條件,已經是我們這村子裏數一數二的條件好的人家,再加上趙家少爺生得也十分俊俏,這樣的好家世和好皮囊誰不想嫁進去,但若再一看他家那婆婆……恐怕連女鬼都不願進門!

趙家的第一個兒媳婦江晚是鄰村的,不是我們本村人,人生得極漂亮,性格也極溫順,趙家少爺也喜歡。可這少爺喜歡了,婆婆就不喜歡了。說起他們當初的婚事,說是娶倒不如說是買,江家兒女多,家又窮,趙家願意多給錢,這女兒就嫁過來了。嫁過來的女兒就真如潑出去的水!無論趙老太婆如何刁難媳婦,從來就沒見江家會來出麵幫女兒的。

你知道最離譜的是什麽嗎?最離譜的是那老太婆偏說漂亮的江晚是山裏來的妖怪,要吃她!一定要兒子把媳婦趕走!那時候江晚已經懷了身孕,老婆子竟然連孫子都不要了!

江晚被趕走後,老太婆還一直對外人說是媳婦脾氣大,自己賭氣離家出走了!

最後江晚的屍體被找到的時候,半拉身體都沒了,聽說是吊死在山上,被山裏的野獸啃的!你說作孽不作孽!

小師父,你實話告訴我,那天晚上出現在趙家的那架白骨是不是就是江晚?”

年輕小後生眨巴著銅鈴般的大眼睛,好奇心很重:“江晚變成妖怪一點都不奇怪,不回來報複才不正常哩!”

“現在你的氣該消了吧。”陳玄葉對著破花盆。

這裏已經離開村落有一段距離,陳玄葉抱著花盆走在前麵。

“可是為什麽你卻沒有消失?”

花盆裏的土逐漸鬆動,隱約露出來一截白骨,有嫩綠的細芽從骨頭裏鑽出來,綠芽生長極快,纏繞著伸展,開出嫋娜的紫花。

“我怎麽知道?”小紫花變成的小美人回答道,同時從破花盆裏拉出一大根長長的白骨吞下。

“你還是真是什麽都敢吃?”

“你給嬰孩吃血,他和吃奶也沒分別。”

“這就是明皇太子的仙骨?”陳玄葉用手指戳了一下小紫花美人座下的白骨:“你那麽需要養分,怎麽不把它也吸收了?”

“怎麽說呢,這個就好比是「根」。”紫花小人也摸了摸坐在屁股下麵的白骨,“江晚被趕出趙家,自殺在明皇太子祠,她的恨是我最初形成的「種子」,種子落在明皇太子的仙骨上開始紮根。我的形體是花,本質就還是植物,植物生長需要肥料,隻不過我需要的肥料比較特殊,反常生長總要給予反常的供養。話說這骨頭上的字真的抹不掉嗎?”小紫花摸著白骨上的“白骨夫人”四個字眉頭皺得深深的,他不喜歡,不喜歡被趙家少爺刻上的這四個字。因為不喜歡那個人。

雖然趙家少爺也可憐,但他的可憐本就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你隻看到他為愛而癡狂,卻不曾看到他麵對愛時的退縮。他的一切悲劇都是源自他自己的怯弱。

愛一個人,可能是刻骨銘心,也可能是紅顏枯骨。

“江晚的屍體呢?”陳玄葉又問。

“被我「吃」掉了,她的屍體是我吸收的第一個屍體,所以我才會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啊。”

再加上趙老太婆先前自作孽汙蔑江晚是妖怪,見到骨魅的趙家少爺當然就把骨魅錯當成了亡妻。

有時候說者的謊言卻會被聽者當真。

“那麽多消失的屍體都是趙家少爺為你偷的?”

“這個嘛……紮根明皇太子仙骨長出來的我隻是一朵花,想要人形人的肉體,當然要用人的屍體作肥料啊!”

小紫花說得理所當然,噎得陳玄葉無可反駁,遂酸酸的揶揄起來:“你的胃口真是不一般的大。”

語氣中帶了幾分嘲諷,注意力卻已經轉移到了其他的事情上了。

這其中還有沒搞清楚的因果——

如果骨魅的產生隻是單純因為江晚的怨恨,那麽隨著趙家少爺瘋了的結局,這怨氣也該消了,如此這骨魅便也沒有了存在於世間的道理。

但骨魅卻還好好地存在著,在這裏大嚼大吃。

這也就是說最初產生的源頭,不隻一種情感。

除了江晚還有誰?

“喂!我問你,你為什麽一定要生長得這麽快?”陳玄葉似乎在無形的大網中捕捉到了什麽。“啊?”啃骨頭的紫花美人被問住。

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反常的不按常理的快速的生長?是為了誰嗎?

陳玄葉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自己後麵的暴躁猴,調笑道:“猴施主,不是說好放過你咱們一拍兩散的嗎?”

隻見暴躁猴手中的棒子快速變化撥轉,風雲也隨之一同轉動了起來,在天和地之間旋轉推移,黃沙漫卷。石棒被插進陳玄葉前麵的黃沙裏,擋住小和尚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