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缽盡空
重雲如墨,壓的夜幕更加陰沉了。
聽著洞外嘩嘩嘩的雨打楓葉聲,玉猗心中慢慢靜了下來,坐到了那張石**。
洞中沒有燈,很黑,但對玉猗來說,有光與否,似乎並沒有太大區別。
內息外放而出,緩緩布滿山洞。
這是神境高手的能耐,內息外放,探察四周,如同人身上突然生出千萬根觸角般,可以將山洞內哪怕一條岩縫都探察清楚,比用眼睛看更有效。
可是他細細探察了一個時辰,卻什麽也沒有發現。
山洞不大,不過三丈見方,除了那一張石床外再無他物。他不信邪,又繞著石床轉了三圈,仍舊是一無所獲。
他廢然長歎一聲,沉沉睡去。
次日雨仍未停,倒是白衣淨月送來了齋飯,一碗白飯,一盤黃豆。他心中雖喜愛這小和尚,卻已無心陪他嬉鬧,草草用過齋飯,便將空碗給了他,催他去了。
淨月雖有心逗他,但一見他雙眉緊蹙的模樣,也就不敢胡鬧,一連數日,隻是送飯收碗,不敢多發一言。
慧光也回皎露古院了,並且給普澄吩咐,除非少林寺到了生死存亡關頭,否則休要喚他出關。隻把上官之牧一人晾在寺裏。
上官之牧在錙銖門內錦衣玉食慣了,便是從餘杭到少林這一路來,也是非上等客棧不進,非美酒佳釀不飲,非精烹細膾不動箸。這一連數日齋飯,還沒有酒喝,他又心係崆峒山那一隻陸吾,著實是難受的緊。
這一日,忽然有個沙彌來報,普澄請手談一局。上官之牧心想左右無事,便隨他去了。
秋雨纏綿,這一連數日都是時雨時陰,未有一日放晴,上官之牧甫一踏入大雄寶殿,嘩嘩的雨聲恰巧便在他身後響起了。
普澄已擺好了棋局,見他入殿,做了個請的手勢。上官之牧便撩起金袍落座。
普澄執黑先落一子,開口道:“兩月之前,申屠決入我少林,求與慧光師叔手談一局,上官門主可知那一日,申屠決擺的是何局?”
上官之牧也落下一子,問道:“何局?”
“海棠”
“海棠?”
“不錯”普澄手下不停,“正是海棠。他隻在中心落一枚黑子,餘下全局盡是白子。”
“他這是何意?”
“他說那一枚黑子,姓蘇。”
“嗬”上官之牧冷笑一聲,落子之時也不由多用了些力道。
“他不過是想請慧光大師隨他赴鄴。”
“話雖如此,但他的棋局卻並不錯。這天下,原本隻蘇家一子是黑,其餘諸子,本該是白。”
“大師想說什麽?”
“少林武當世代交好,三十餘年前,先師尚在世之時,老衲曾隨先師去武當一遊,彼時申屠決尚未身著紫帔,還隻是鬆月大師座下弟子,當時見他,隻覺風神散朗,神觀超邁,實是人中龍鳳,驚世之材……”
“然則如今他已成了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殿外,秋雨順著飛簷灑下珠簾,漸漸匯聚成流,飄起階上落葉。
普澄大師長歎一聲,又落一子,接著道:“彼時流玉子亦在武當,他們二人情同手足。說申屠決屠了東海五島,老衲起初實是不敢相信。”
“未入汙池之前,世人皆是寶玉。”
“不錯,依上官門主之見,申屠決所入是哪一池汙澤?”
“嗬嗬”上官之牧輕笑,“上官豈知。”
“我佛家首重因果之理,非常之果,必有非常之因。”
“大師以為非常之因當是如何?”
“上官門主久在塵世,西河申屠,南海履霜之名應該甚是耳熟吧。”
上官之牧點頭道,“自然”。
“西河申屠,南海履霜,俱是海棠王朝兩大巨擘門閥,世受皇恩,家中子弟四歲即執弓弩,以申屠決之家世,本應做個將校才是,他不遠卻上了武當山修道。”
“如何?”上官之牧問道。
普澄不答他問,接著說道:“三十年前,烏桓寇邊,大軍直撲西河,申屠家上下,除了遷居鄴京的申屠奮武一房外,盡數遭屠,聽聞當時申屠決從武當山直奔至西河祖居,卻隻見到遍地殘垣,大慟三日,淚盡而繼之以血。”
“那他該恨烏桓人才是,又怎地恨到了蘇家頭上?”
“這也正是老衲想不明白的地方,或許這其中另有隱情,老衲出家人,不得打誑語,也就不好妄自揣測了。”
上官之牧聽到此處,不由有些意興索然。卻聽普澄接著道:“申屠決遭遇如何且不去管他,倒是上官門主你,要多費些思量了。”
“哦?”上官之牧挑眉,“還請大師指教。”
“指教不敢當,戲論一二罷了。”普澄謙遜一句,又落一子,“月前曾得報,錙銖門大庾嶺總舵被武當所屠,上官門主此去,可是為報此血仇?”
上官之牧冷然道:“不錯!”
“敢問尊夫人如何?”
“暫無大礙,隻是腹中胎兒”上官之牧哽了一聲,“無緣降世了。”
“阿彌陀佛”普澄宣了一聲佛號,“既如此,當是殺子之仇,不死不休了?”
上官之牧語氣更加森冷,直從牙縫間崩出兩字,“不錯”
“門主身為人父,一心為子,著實令老衲敬佩。可門主自問,殺得了申屠決嗎?”
“以我一人之力,自然殺不了。”
“加上猗劍聖,隻怕也遠遠不夠。”
“再加上陸吾”上官之牧頓了頓,又落一子,“便足夠了。”
“哦?”普澄沉吟數息,“你們有了陸吾的蹤跡?”
“崆峒山”
“你們將陸吾身在崆峒山的消息哄傳出去,引申屠決去奪,待申屠決與陸吾兩敗俱傷之時,再出手殺他?”
“正是如此”
“此計如此拙劣,申屠決豈能上當?”
“正因拙劣,方令人不覺是計。”
“即便如此,門主與猗劍聖聯手又有幾分勝算?”
“不過五五之數。”
“如此便敢以身犯險?”
隻聽上官之牧厲喝道:“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殺子之仇尚不能報,何談為人!”他一掌拍在棋盤之上,用力過猛,直震得滿盤黑白飛濺,叮叮亂響。
上官之牧此舉太過突兀,普澄不由嚇了一跳。他盯著上官之牧那雙眼,隻見其中滿是仇恨的光。
他歎了一口氣,將棋缽往棋盤上一覆,一缽黑子便盡數堆在棋盤之上,然後持著缽出了大雄寶殿,就立在簷下,用缽承那順著飛簷流下的珠簾。
“門主以為我這一缽能承多少水?”
上官之牧有些不解,卻仍是答道:“一缽水。”
“不錯,正是一缽水。”老和尚看著那一線珠簾,不斷有飛濺的水珠灑上臉頰,他也不去擦,雙眼隻是悠然的望著雨中的少室遠峰,似是十分享受那清涼的水氣。
“那倒出黑子之前呢?”
上官之牧聞聽此言,不由輕笑,“大師隻知空之一字,可解情之一字?”
“嗬嗬”普澄也是輕笑,“四目尚未相交,兩心猶然千裏,何談情字?門主喪子之痛,老衲自然省得,可門主剛剛經受喪子之痛,便要令尊夫人再受喪夫之痛嗎?難道在門主心中,情字便是痛字嗎?”
上官之牧一時怔住,呆了良久,終於道:“難道申屠決不該死嗎?”
這次卻是普澄無言,直看著雨水注滿棋缽,才緩緩道:“那老衲便送門主一場造化。”
上官之牧尚未反應過來,卻見普澄已經一手扔掉了棋缽,一掌直貫他天靈蓋而下。
雄渾的內力直透中宮而下,逼得上官之牧奇經八脈一時滾沸,丹田之內陣陣燥熱。
隻聽普澄大喝一聲“開”,真有如當頭棒喝一般,上官之牧感覺丹田之內那股燥熱立刻四散而去,透入四肢百骸之中,周身內息立時洶湧澎湃起來,如江如海一般滔滔不絕。
此時從外看來,隻見上官之牧仿若周身流淌著金色的的血液,晶瑩剔透,直如金身羅漢降世一般。
直等了半個時辰之久,上官之牧才感覺到頭頂上那股醇厚的熱勁慢慢散去。隻見普澄蒼老了十歲,皺紋如冰裂一般滿布上他的臉龐,他看著上官之牧勉力笑了笑,右手終於無力垂下,身子斜斜向他靠去。
“大師!大師!大師!”上官之牧趕忙攙住普澄,一疊聲的“大師”叫著,知他已經內力盡數灌給了自己,看他這副蒼老模樣,心中實是感動不已,生怕他這一口氣沒倒過來便要撒手西去。
卻聽普澄有氣無力道:“老衲沒事,老衲已將四十餘年的佛門內力盡灌予門主,但願能助門主殺掉申屠決,再不濟,總該保得命在。我佛門內力,長於守而短於攻,門主隻要一口真氣護住心脈,便有一線生機,金鍾罩法訣,待會兒便付予門主。”
上官之牧見他如此為己思慮,不由得涕淚齊下,“大師再造之恩,上官之牧沒齒難忘。”
普澄擺了擺手,輕笑道:“何必說這些。月前申屠決上我少林之時,老衲便在想,我佛門到底是在避世還是在避事?世上事,盡有空之一字不能道的。隻是老衲已垂垂老矣,再也沒有青年熱血與雄心,既是空坐古刹,要這一身功力,還不如贈予門主做一件大功德。”
“大師如此心懷,上官之牧慚愧,上官在此立誓,縱然不能殺申屠決,也絕不枉送性命,錙銖門與武當之恩怨,也盡在崆峒山一戰之中,此後無論申屠決存世與否,錙銖門中人也再不上武當尋仇。”
普澄含笑點頭,“如此甚好。”
上官之牧扶著普澄坐在蒲團上,又對著他“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道:“若上官此次僥幸不死,必出百萬金重塑佛陀金身,請大師廣布法雨天花。”
“佛像嘛”普澄回頭看了一眼那金燦燦的東西,“大可不必了,聽說猗劍聖在清涼寺親手劈了一尊呢。佛在心中,拜他又有何用?”
他說到這裏,突然輕笑道:“猗劍聖此人,便是執念太重了。我若像他那般,恐怕連三十歲都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