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折楊柳

晨,幽州古城。

燕地早寒,時節不過八月,已是白草遍地了,全是蕭颯枯索之意。

健碩的幽燕白馬踩著晨霜,緩緩步出了雄武門。馬鞍上的騎者,正是鎮守北境二十餘年的老將韋寒釗,他的身後,是隊列整齊的幽燕健兒。

隊伍排的很長,因為這次要出征的人很多,足有十三萬。

赤紅的明光鎧耀人眼目,那鮮明色澤的張揚,幾乎同迎風招展的海棠大旗如出一轍。

白馬上的老將,許是真的太老了,望著晨霧猶未散盡的杳遠前路,沉沉吟道: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

曰歸曰歸,歲亦陽止。

王事靡盬,不遑啟處。

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棠之華

彼路斯何?君子之車

戎車既駕,四牡業業。

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唱到最後一句,老將軍格外動情,“豈敢定居,一月三捷!吾皇,兵亂甫定,海棠朝已十室九空,何苦還要開疆!難道非要我等海棠銳士盡數血沃沙場,你才肯罷兵嗎?”

“老將軍,慎言!”道旁持酒餞別的緋袍文士慌忙勸道,接著又壓低了嗓音寬慰道“君命如天,多言何益。”

老將韋寒釗含淚點了點頭,接過了文士手中的酒樽,仰起頭,一飲而盡。接著又接過了文士身旁青年將軍的酒樽,同樣的一飲而盡。

“鮮於刺史,我此去少不得要半年之久,幽州城,煩請大人好生照料。”

“老將軍說哪裏話,這本就是卑職職責所在,老將軍放心,你凱旋歸來之時,幽州城隻有比今日更加繁榮的道理。”

“好,好”韋寒釗點點頭,又看向了青年將領。

“老將軍也請放心,申屠烈活著一日,便教烏桓人絕不敢對幽州有半點念頭。”

老將軍聽聞此言,顧不得年邁體衰,翻下馬來,執起申屠烈的手,“老朽當年也曾與令尊大人同袍為將,深知令尊驍勇,少將軍也不減乃父雄風,可據城禦敵,不比野戰對壘,如今我帶十三萬幽燕子弟遠赴高麗,城中隻有五萬步卒,若烏桓來犯,少將軍切不可逞匹夫之勇啊。”

青年將領聞言略顯訕訕,看著韋寒釗臉上因激動而噴湧的潮紅,隻得應道:“老將軍教誨的是,申屠記下了。”

韋寒釗又拉起了鮮於輔國的手,將鮮於輔國的手和申屠烈的手緊緊靠在一處。

“我知道二位素來不睦,少將軍嫌棄鮮於刺史出身北鮮卑族,鮮於刺史鄙夷少將軍以父蔭晉身。如今老朽在這裏做個中介如何?我既喝了兩位的酒,兩位也喝一口我的酒如何?喝完這囊酒,兩位冰釋前嫌,戮力護好幽州,如何?”

說著,身後已有一名青年將校遞來了隨軍酒囊。

鮮於輔國麵上陰晴不定,須臾,開口道:“我二人間小小使氣,也勞老將軍如此費心,老將軍多慮了,鮮於長少將軍十餘歲,胸中何嚐真有芥蒂,將軍賜酒,鮮於自然不能不喝。”說罷,用空出的那隻手拎起酒囊,咕咚咕咚猛灌數口,接著便將酒囊遞給了申屠烈。

“鮮於刺史說的極是”,青年訕訕笑了,接過酒囊,又是咕咚咕咚猛灌數口。

“哈哈哈哈”老將軍笑得白髯飄搖,“好,好,鮮於大人與少將軍勠力同心,何愁幽州不固。”言罷,又轉頭喚道:“衛綱!”

“末將在!”

“你留下來,和秦鳳,吳雄他們一起輔佐少將軍。”

“義父,孩兒……”

衛綱還未說完便被打斷,隻見韋寒釗麵色冷厲道:“不要叫我義父,這是軍令!”

衛綱深深看了義父一眼,無奈道:“是”

老將軍說完這句話之後,再不多言,翻身跨上鞍甲精美的幽燕白馬,“鮮於刺史,少將軍,多多保重。”

接著便是一聲沉鬱硬拗的呼號:“大軍開拔。”

申屠烈聽著韋寒釗那聲呼號,隻覺得無限蒼涼,他望著老將軍兀自硬挺的背影,不由有些懷疑,這年已過七旬的老將到底還能不能從千裏之外的高麗戰場回來。

道旁楊柳早已枯黃,卻仍在冉冉撥弄著枝條,似是依依惜別,然而十三萬幽燕鐵騎,它一個也留不住。

漠北,居胥山巔

北風依舊狠狠的刮骨而過,盡灑淒冷。中原行客行跡至此,隻怕會渾然忘卻南方早已花團錦簇。

山巔有一人,黑袍落落,臨風竦立。

他靜靜肅立了好久好久,終於,向前伸出了一雙手來。

那雙手蒼勁如古鬆,枯槁如瘦竹。

他沙啞著嗓子,長喊了一聲不知是何意義的音節,黑袍便立刻急劇抖動起來,仿佛罩不住那人的軀體,登時便要撕裂一般。

他的雙手緩緩向著天穹抬起,遠處流沙也隨著他的手掌緩緩上升。

他的手掌抬得很慢,流沙卻毫不凝滯的在空中翻騰起來,矯夭若蒼龍。

黑衣人的手突然停了,看著遠空中的流沙,一時呆住。

直到數十息後,黑衣人才爆出一陣長笑,那笑聲如此淒厲,根本不似人聲,直如山梟惡鬼的哭號,北風都為之撕裂。

遠空的流沙扭轉出的圖案,正是烏桓蛇文中的“大吉”字樣。

這正是在這漠北蠻荒已流傳了千載的古老儀式,沙卜。

黑衣人不知笑了多久,直到笑疼了肺腑終於咳咳咳止住了笑聲。

“紮倫”他大喊道。

山下同樣一襲黑袍的侍者紮倫聞言立刻向山巔跑去。

“告訴大汗,立刻出兵,大吉。”

“是,教尊”

教尊不在搭理他了,又自顧自的狂笑起來,仿佛活了數十年來,都隻是為了這一場笑。

教尊的長笑聲,漠北的汗王一把抽出了鋼刀,對著身後四十二萬烏桓鐵騎發出了狼嚎般的興奮長號。

四十二萬人反饋給了他更加刺耳更加嗜血的聲浪。

“沁蘇甘”

“末將在”

“你帶四萬人,率領牛馬牲畜先行一步”

“諾”

“斡斯罕”

“末將在”

“你帶八萬人,督率教尊打造的攻城器械押後”

“諾”

“耶珈不修”

“末將在”

“你跟隨本汗帶我烏桓三十萬鐵騎直搗幽州”

“諾”

欽察汗回望了一眼莽莽草原,厲聲道:“即刻出發!”

武當山,紫霄宮

一身紫帔白袍的道尊正端坐在宮殿正中。他麵前是一幅正自東向西緩緩鋪開的畫卷。

棠棣王朝九州三十六道,十八萬裏土地,都縮在這小小十八尺內。

那卷幅顏色泛黃,不是那種久經塵封被千百年的辰光泡出來的枯黃,而是那種爐火正旺的醇黃,間雜著縷縷殷紅。

那自然是血做的殷紅。

這樣的殷紅,大大小小共有十八處。

那是趁勢而起在這亂世中一嚐血火與權力滋味的十八條龍蛇。

他們在這海棠王朝的巨大的錦裀繡幄上,死命的噬咬,劇烈的**,於是千百條生命就在這龍尾蛇尾的擠壓下,無聲無息的死去。不會有人會記得他們,史書上永遠都不會記下他們的名字,史冊太小了,記不下那麽多的名字,隻記得那些浸透了鮮血與肮髒的的名字。

七年前的鎖龍之戰,傷了他們大半的元氣,但他們依然可以跨州連郡,依然可以不奉王命,依然可以自封為王。

然而整個中州最大的王依然有著海棠族徽的蘇家。

那才是真正的萬惡之源。

十八路反王和它相比簡直就是良善,它們不過是它生出的徒子徒孫。

“師尊,景逸師兄傳書,欽察汗四十二萬烏桓鐵騎南下,玄冥教大祭司烏倫,十殿閻羅隨軍。””

殿外,道髻上插著三寸玉劍的小道童稟報道。

道尊抬起眸來,透過武當山七十二峰的煙雲,他仿佛看到了海棠王朝八萬裏的焦土和七千萬饑民的哀嚎。

於是他的目光變得堅毅。

狂風乍起!

紫霄宮內的月白仙幡齊齊向外飄飛,一如道尊此刻狂飆的亂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