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地之初

武當山,紫霄宮。

吞下瓊碧丹的道尊用了整整七日才終於將藥力煉化,他出關的那一刻,浩瀚的氣柱從紫霄宮直透上重霄,掀的武當山的雲海湧千堆瑞雪。

他一身紫帔白袍急劇飄抖著,仙風道骨更勝往昔。可是見識過他前幾日在鄴京中那做派的人,恐怕再也不會將他與仙人聯係在一起。

老天真是無眼,竟給了這真小人如此一副好皮囊。

他大步出了紫霄宮,站在與雲海齊平的漢白玉石台,遠眺初升朝陽,心情不由得十分暢快。

蘇無相已然遠遁而去,放眼天下,也沒有幾人配做他的對手。更何況,如今他已經煉化了瓊碧丹。

那日在鄴京城,他殺了朱七之後,便遇到了無名。

遇到了無名他並不吃驚,反正無名就是這樣神龍首尾,來去無蹤。他對無名沒有一絲厭惡,相反,他對無名還有一點點感激之情。

當年若不是無名,恐怕終自己一生,都不會知道當年蘇家對申屠家做了什麽。

但是他手裏那枚丹藥卻令他大吃一驚。

瓊碧丹,顧名思義,便是煉化之後,功力直透九霄瓊碧!

雖然並不知道無名的用意,他還是選擇了吃下這枚瓊碧丹。他知道,以無名的實力,要殺他,根本用不著下毒。

此時的他,雖比起蘇無相仍然不如,卻已超出慧光空聞等人太多太多了。

“師尊”

他的親傳弟子,景逸不知何時已站在了台上。

“什麽事?”

景逸一向對他十分恭敬,他也對景逸多有偏愛,他教玉猗劍法,隻不過是將玉猗當成了他複仇的工具,但是對景逸,卻是真正的視如親子。自己謀劃的這許多事,從不曾讓他參與過一件,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配做這武當道尊,玄門領袖,卻也希望,給武當留下一個好主人吧。

何況,他沒有兒子,他隻那一個女兒,也死在了七年前的鎖龍之戰中了。

“從鄴京出來的那些流言,都是真的嗎?”

道尊意味複雜的看了他一眼,緩緩道。

“是”

“東海五島是您屠的?”

“是”

“蘇州城螭蛟逞凶,也是因為您派了虞曠去殺趙四?”

“是”

“您還派了三千劍士去屠了錙銖門總舵,殺人奪寶?”

“是”

“那麽”景逸深吸一口氣,強壓住激動的心情,“唐門圍攻峨眉,也是您的授意吧?”

“是”

“如若峨眉不肯交出雪猿之卵,您是不是還要再去屠了峨眉滿門?”

“是又如何?”

“師尊!”景逸突然“撲通”一聲雙膝跪下,“為什麽?”

“為什麽?嗬,景逸,你還看不出來為師這個披著月白道袍的武當道尊,才是天下最惡的人嗎?”

“您一定有苦衷的。”

“嗬”道尊輕蔑的冷笑一聲,似是在嘲弄什麽,“有苦衷又怎樣,我還不是殺了那許多人,不僅生前要遭萬眾唾罵,等我死後,還有玄武帝君那北冥黑蛇海等著我。”

“您為什麽一定要這麽做什麽?”

“還不是因為,你所說的苦衷。”

他頓了一頓,突然又接口道:“景逸,你知道我為何從不願讓你參與到這些謀畫當中嗎?”

“為何?”

“因為我不願讓你變成我這樣啊。”

“嗬嗬”他又輕笑道,“天下本來隻蘇無相一個惡人,然而就因為他是惡人,全天下都成了惡人。”

“可是啊”,他又笑了笑,“我縱然做了惡人,總不能讓我的徒弟也做惡人。其實,玉猗也是我的徒弟,我原本……嗨……他從沒叫過我師父,我也知道,我不配讓他稱師父。他離開我了,我的女兒也死了,我能疼的……隻有你了。”

“女兒”景逸驟然抬頭,“您竟然還有一個女兒?”

道尊眼中溢出溫柔的光。

他怔了良久,終於道:“景逸,守住家業,我該去峨眉了。”

“去殺人嗎?”

“是”

“即便您武功再高,終有一天也會被人殺死的?”

他苦笑一聲,揚了揚月白道袍,禦氣飛去了,景逸隻聽到他拉的遙遠的回音,“惡人都該死。”

東海,太昊城。

那把刀真可謂瑰偉。

蕭祈雲仰起頭來,直到此刻,他才終於覺出了自己是如何的渺小。

仰望著那把隻鐫了一個古樸符號的斷刃,他能感覺到那刀魂猶在錚錚自鳴。

荒古的氣息,迎著羿的箭羽墜落的九天烈日,斷裂的不周,自天穹傾瀉而下的洪流……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隨著數千年的辰光流轉化為了埃塵,然而那埃塵依舊執拗的染上刀身,似是不願忘記那個壯懷激烈的年代。

仿佛辰光與造化都為他讓步,那柄斷刃之上,流宕著神州半部英雄史詩。

他分明是死寂的,死寂到極點的,然而蕭祈雲還是聽到了嗚咽的風聲衝撞著魂魄。

“這便是……斬刃了嗎?”

從那處高塔到這祭壇,他足足走了二十餘日,不僅僅是因為相隔遙遠,更是因為頂著武帝留下的浩**兵氣,每走一步,全身骨肉都像是被撕裂了千百倍般痛苦。越靠近這祭壇,風刃與兵氣便越激烈,往往他拚盡全力走出了百餘步,一個內息不繼,落腳不穩,便要被掀飛到千步開外。他曾數次想過放棄,他又不是妖族,太昊城與扶桑樹的死活與他根本無關,他為什麽非要幫那昭提律?

但想到昭提律那臨死之際的殷切眼神,他終究是咬牙挺住了。

那個苦等了三千年的妖族老者,為了打消他的疑慮,為了給他增加拔出斬刃的可能。將他保存了三千年的木妖命元連同紫血藤一並獻給了他。

不隻是他,城中殘餘的兩百餘妖類,木妖也好,獸妖也好,全都向他獻出了生命。

他身上於是便背負了兩百條妖族的性命,背負了妖族最後的希望。

他們一直在等一個契機,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契機,為了能抓住那個契機,他們不願讓自己的妖元在漫長到沒有盡頭的等待中耗盡,於是將所有的妖元全都壓入紫血藤之中,這樣,等到了那一天到來,他們便可以將滿溢著他們妖元的紫血藤交給他,為妖族的複蘇,多掙一絲希望。

其實,如果他們留著這些妖元護體,即便隻是略微減輕一點點痛楚,也是好的。然而他們不敢去浪費,他們隻靠著血肉之軀與那開山斧殘留下來的兵氣硬抗,苦等著那個幾乎不可能的契機。

此刻,看著眼前這把瑰偉的神兵,蕭祈雲突然覺得妖族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自己所經受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不僅僅太昊城,扶桑樹,就連這一把斬刃,都不該被埋沒在這東海之下!

昭提律說,唯有身具人與妖兩族之血者,才有可能拔出斬刃,將斬刃變成王者之刃。而妖族或人族若強行拔出,斬刃便將變為屠戮之刃,挑起萬靈浩劫,無支祁大王便是前車之鑒。

我們把血都給你,拔出這把刀!

回想起這句話,蕭祈雲不由得熱血激昂,他大喝一聲,拚盡全力躍起,雙手握住了那離祭壇足有十丈高的刀柄。

“轟——”仿佛沉睡了千百載的古獸於此刻蘇醒,斬刃之上無數浮塵一瞬之間盡被莫名巨力**去,整個太昊城似乎都抖落三千年辰光的重量,吐出了一口壓了太久太久的長息。

“你來了。”

那聲音疲憊之中又帶著些許欣慰,仿佛與他是一聲暌違已久的故人。

此刻,在蕭祈雲的眼中,扶桑樹,太昊城都變的虛幻不真起來,仿佛水中的泡影,稍加一指便要破碎。

蕭祈雲突然驚慌了起來,他活了三百年突然有了一種被天地遺棄的錯覺,扶桑樹和太昊城扭曲著身影,幻化為光怪陸離的模樣。一切都在描畫著那驚心動魄的詭異的美。

然而那種美,似乎與他並不陌生,似乎本與他偕生,卻被某種不知名的東西遮蓋住了。

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嬰兒啼哭時的悸動,不是耳聞他人的哭聲,而是自己在哭,是那種新升嬰兒離開母體後,自心中湧出的最純淨的喜悅。

仿佛就在那一瞬,明珠被緩緩擦亮,一直被壓抑著的什麽一腳踏破了混沌。

“你見過天地最初的模樣嗎?”

無上無下,無左無右,無邊無盡,無任何度量之繩墨的一片虛無中,蕭祈雲聽到了這一聲直叩心魂的問訊。

他不曾回答,因為他已呆滯。

隻見一片青蒙蒙與黑沉沉之間,純粹至極的白光乍放。

那一片茫茫的巍峨的青草身影像誇父一樣挺直了身軀,交錯著千千萬萬片嫩葉去托舉那一輪盛滿了熾熱金湯的巨盤。

每一滴露珠上都倒影著太陽!

青草之上,是哢哢哢哢骨節伸展有若雷鳴的巨樹,和踴躍如山的古獸。

無數流星拖著長長的尾焰劃過天穹,一撥又一撥,仿佛是神的長發在飛揚。

所有的生靈都在舞蹈,風聲就是他們的歌謠。

萬物生長。

蕭祈雲看著這番因無限生機而雄壯的景象,隻覺自身微若埃塵。

“你見過萬靈哭泣的模樣嗎?”

蕭祈雲猛的一驚,隻見眼前已全變了模樣。

煌煌十日自虛無中跳出,十二個月亮接踵而來,有彗星光大如鬥,於青天橫墜,有滄海若一泓積泉,一腳濺破……

有大地升沉,有星辰隕落如雨,有群龍血號,有鸞鳳淒唳,有山崩海嘯,有天穹變為血色,有巨眸橫亙大荒,有大魚迎風一躍化而為鳥,有巨木迎風生長捅破穹霄……

來自洪荒遠古的威壓,吼叫著,張揚著,一下下槌擊著蕭祈雲的心靈,似是不槌破誓不罷休。

在這滅世的圖卷下,那道聲音緩緩道:

“天地偉力之下,羲皇,武帝,或是那些個妖王,都不過是滄海一粟。凡夫之力,即便強橫至極亦不過囂狂一世。你握刀之時,可曾想好拔出斬刃之後意欲何為?”

“我隻不過是想完成那些妖族孑遺的遺願,拔出斬刃,讓這太昊城扶桑樹重見天日。”蕭祈雲應道。

“然後呢?”那道聲音追問。

“然後?”蕭祈雲登時被問住了,他實是不曾想過拔出斬刃之後的事。

“神兵在手,你大可小視天下,縱橫大荒,南麵稱孤。”

蕭祈雲輕笑,“現在的塵世早就不是大荒了。”

那道聲音也輕笑,“即便千秋萬代之後,人族也好,妖族也罷,拔我斬刃者,心中所執所念,也不過稱王稱孤一事。”

“我不是”

“我身上冤魂千萬,你此刻言之鑿鑿,握刀之後,焉知性情如何?”

“你待如何?”

蕭祈雲這一聲問罷,突然便聽不到了回音。

他身周的景象突然急劇變幻,像是烏墨,石青,靛藍,朱砂等等顏料全都被造化一股腦兒潑在生宣之上,而所有的顏料全都被賦予了生命一般,緩緩流動著,蜷曲著,伸縮著,匯聚而成渦,疏宕而成河,似是在進行一種極痛苦卻又極具生命力的嬗變。

他不由得心神沉溺於這三千奇彩之中。然而淩空一隻巨手,已將他提了起來。

他向下看去,浩浩一大片瑰偉宮闕。

灰蒙蒙的天宇下,這宮闕也不知鋪展幾千裏,根本望不到盡頭。

蕭祈雲看著看著,突然覺得這景象極其眼熟,半晌才明白過來,這竟是太昊城,三千年前的太昊城。

而自己剛剛所站的地方,正是一方五色石壇,上麵安放著神荼鼎。

雕滿顏色的古城更見瑰麗。

然而城中所有的人都在奔逃,拖著暗紅色尾焰的流火從天而降,將一座座宮闕摧毀。

狂暴的喊殺聲傳來……

天穹之中,兩尊高逾百丈的身影激烈的對撞,一個頭生雙角,白發如雪,披一襲黑袍,揮舞著一柄蒼黑巨斧,另一個渾身是金黃的毛發,狀類猿猴,手中一把血紅色的長刀。

“想必這就是當年太昊城破時的模樣吧”蕭祈雲心想。

他抬頭來,看向了那隻毛發金黃的古猿,“這便是亙古第一大妖無支祁嗎?”

他話音剛落,那古猿突然扭過頭來,死死的盯住了他,那對猿目無比猙獰,滿布血絲的慘白眼球直欲決眥而出。

“吼——”那妖猴對著他咆哮。

在那磅礴的魔音之下,蕭祈雲神誌立時被奪,一股撕裂的痛楚傳來,他恍惚覺得自己被從軀殼之中抽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