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崆峒陸吾

鳳髓記內,掌櫃清走了所有的食客,給玉猗和上官之牧王五三人騰出了地方,皇甫嵩牽著女兒跟著吳元亨走了。

上官之牧於是從鄴京激戰,直說到最後親眼見到申屠決對著朱七揮劍為止,絮絮了小半個時辰。

玉猗臉上的痛苦之色更濃了,“原來四哥,也遇害了。”

王五酹了兩碗酒到地下,悵然道:“兄弟,一路走好!”

玉猗這時又問道,“七哥怎麽知道……申屠決會去鄴京殺蘇無相?”

他本是想說道尊的,他雖然從不認道尊這個師父,卻也一直不願直呼其名。然而時至今日,道尊這個敬稱也大可不必再用了。

“老七不知道”卻是王五開口了,“他到鄴京,是想跟魔尊做一筆交易。”

“什麽交易?”玉猗脫口問道。

“他告訴魔尊陸吾之卵的下落,讓魔尊助他殺了申屠決!”

“他怎麽會知道陸吾之卵的下落!”玉猗拍桌大喝道。

王五沒料到他竟會如此反應,呆了一呆才道:“這事我事先也不知道,他托付我照看他婆娘後半輩子的時候才告訴我的。他當年在九嶷峰上向當時的穆劍聖挑戰,鬥到第三百八十四合才落敗,穆劍聖當時有意收他為徒,邀他前去尋找陸吾,那事情做的很隱秘,江湖上沒幾個人知道,當時穆劍聖隻邀請了十餘位成名劍豪,像他那樣年紀的劍客,隻有寥寥三數位。他們在崆峒山尋到了陸吾的蹤跡。然而,那是一頭已經完全蘇醒的陸吾異獸,據他所說,當時他人在後麵,撿了一條命,除此之外,隻穆劍聖一人逃出生天。”

玉猗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自己那從未謀麵的父親,大約就是死在那時了吧,那當日從魔尊手下救他出來的,又是誰?難道便是穆劍聖,也即今日的空聞大師?可他又欠自己什麽呢?

王五接著道,“但他說他也看到他們組成的劍陣將陸吾逼進了一處極奇異冰火奇潭之中,他記得穆劍聖說過,那口潭進去後就別再想出來,那地方他至今還記得,一定尋得到,他說陸吾的消息魔尊一定會心動,一定可以勸動魔尊出手,所以他便去了。”

“他最後還說,當年他本來已在化境頂峰,最多三年就可以踏入神境,可是經過當年那一場變故,他在神境門檻上蹉跎了二十年才勉強踏入,如果他當時能忍住那一時的年少輕狂,何至於落到如今這求人報仇的地步。”

玉猗沉默許久,他突然發現他的仇家這麽多,申屠決,陸吾,還有魔尊口中那個當年屠掉白柳村的幕後黑手。一個比一個神秘,一個比一個更難對付。

此刻,還是先殺掉申屠決。

他抬起頭來,向上官之牧問道:“上官門主,你的意思呢?”

“合我們三人之力,隻怕也殺不掉他。”

“若是再加上皇甫島主呢?”

上官之牧忽然冷笑道,“可是皇甫島主未必願意隨我們去。”

玉猗再次沉默,半晌終於道,“七嫂呢?”

他這話自然是問王五的,隻聽王五應道,“也對,這噩耗是該給弟妹說了,玉猗兄弟隨我來吧。”

那是一間鐵匠鋪子,畢竟是開在餘杭城裏,倒是不算破舊,隻是不時有炭味和鐵鏽味傳來,令人的鼻子很不舒服。

屋子裏沒什麽陳設,隻正屋裏一張梨木桌子和兩條長凳,桌上是一個黃銅壺和兩個缺了口粗瓷碗。下午的陽光透過支著三根木棍作窗欞的窗戶,拉長了的黃暈投在桌上,倍顯蕭瑟。

王五被婦人請了出去,不大的屋子裏隻玉猗和那婦人兩人。

那婦人似乎早已猜到了玉猗的來意,提起銅壺倒了一碗熱水,“喝口水再說吧,我也知道你要說什麽。”

玉猗躊躇了許久,終究開口道,“嫂子,七哥……七哥……七哥已經……”

“已經走了吧?”

玉猗隻能點了點頭。

“這個嘛……”那婦人歎了口氣,“當初他托付王五照顧我時,我便猜到了會是這般結局了。”

“嫂子……節哀順變……”

婦人輕笑道:“我跟著他三十年了,他心裏想的什麽我都知道,他走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沒打算回來。”

婦人又歎了口氣,“你知道他為什麽要去尋死嗎?”

玉猗搖了搖頭,那婦人不禁苦笑道,“他把你當最好的兄弟,他知道你如果聽到了他的死訊,拚了命也要去為他報仇。你卻對他一點都不了解。你當他隻是為了趙四嗎?馮大,秦二,張三,常六他們四個死的時候,他為什麽不去拚命?”

“固然是我在攔他,可是為什麽,這一次我攔不住了?”

玉猗搖了搖頭。

那婦人輕輕笑了,“因為啊,我知道他早就受夠了這平淡如水的日子啊,他本是少年才俊,隻因為當年那一場變故,身上八處大穴都淤血堵住,他用了二十年才逼出來,步入神境,那時,他已經快四十了,所有的一切榮耀都離他太遙遠了,少年時的意氣風發都已經遠去了,他本該那樣受萬眾矚目的,卻隻能陪著我在這萬眾之中做一個尋常的屠戶,他當然不甘心。他年輕時,本也是個像你這樣的玉樹臨風的俊美男子,他那一身贅肉,都是終日酗酒堆出來的。本來他還練刀,步入神境之後,卻再也不願練了,或許是真的覺得,連練刀都沒什麽意義了吧。”

“他很愛我,世間最濃的情不是像烈酒那樣讓人要死要活的,而是平淡到了沒有味道。三十年的柴米油鹽,我和他太熟悉了,熟悉到我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的地步,我們看到對方,就像看到另一個自己一樣。我有一半活在了他身上,他有一半活在了我身上。”

“所以,他才能那樣毫不留戀的走,他知道,沒有了他,我也會活的很好,因為我們早已不分彼此,根本不需要以殉情的方式去強求共同赴死。我們中一個人活著,便是我們都活著。”

她說到這裏突然覺得言語無用,抓扯著長發道:“我是說……我是說……我們就像父女母子之間一樣,都是對方生命的延續,就像……就像……母親的一些東西還活在兒子身上一樣,我能感到他還活在我身邊。”

玉猗聽到這裏,突然道:“你們有孩子嗎?”

那婦人搖了搖頭。

“為什麽?”

“還不是因為當年那一場變故。”

“也許……”玉猗沉吟道,“你們隻是少了一個孩子。”

“隻是少了一個孩子嗎?”那婦人喃喃道,突然有淚水後知後覺的流下,繼而變成了嚎啕大哭。

她突然覺得自己剛剛那一番辯駁是那麽蒼白無力,那麽可笑。

原來他們之間隻是少了一個孩子而已。

玉猗看著痛哭的她,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就在這裏默默看著她哭。

她足足哭了一個時辰。

玉猗看她漸漸止住了哭聲,道了聲“嫂子,保重身體”,就欲轉身離開。

“且慢,你是不是非為老七報仇不可?”

“是”

“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是”

“你轉過身來”

玉猗依言轉身。

“王五應該給你說過崆峒山中的陸吾異獸吧?”

“是”

“你知道你的血脈嗎?”

玉猗大驚,“你知道?”

“你以為當年申屠決為什麽要收你為徒?你以為你為什麽二十五歲就能奪得劍聖之名?”

“還不都是因為,你是陸吾血脈。”

我是陸吾血脈,玉猗腦海中嗡的一聲炸開,我竟是陸吾血脈。

“這,都是老七告訴我的。他說他當年第一眼見你就看出來了,他跟陸吾交過手,他聞得出那股味道,你身上的那股味道,雖然很淡,但絕不會錯。”

“是嘛”玉猗一時有些接受不了,扶著桌子坐了下來。

“那麽……我的父親,也該是陸吾血脈吧……這麽說……陸吾殺了擁有擁有陸吾血脈的我爹?陸吾還是我的殺父仇人?”

他心中這般念著,抖抖索索的倒了一碗水送入口中。

好半晌,他終於說道:“所以呢?”

“你可以去殺了陸吾,引陸吾之血入體,必定能使你功力大增。”

“當年穆劍聖帶了那麽高手去殺它,隻餘了他和七哥兩人生還?我能殺得了它?”

“當年老七他們已經將陸吾逼到了冰火奇潭之中,這麽多年折磨下來,隻怕它比起當年疲弱得多,你們可以一試。”

玉猗沉吟了許久,終於大笑道:“不過就是一死,連七哥都死了,我還活著幹嘛?”

他說著,返身就疾衝出了屋子。

夜,餘杭太守府。

皇甫嵩遞過來一壇竹葉青,問道:“真的要去?”

玉猗隻顧大口灌著酒,似是根本沒聽到一樣。

“你可知道雪兒……”

“雪兒還小”

放下酒壇的玉猗不待他說完便截道。

皇甫嵩看了他良久,“原來這才是你最初的模樣啊,也對,當初我看你穿黑衣就該想到的,江湖子弟,恩仇分明,生死不過一壇酒,是吧?”

“是”

“我陪你去。”

“那雪兒呢?你要是死了,雪兒怎麽辦?”

皇甫嵩說不上話了。

他與玉猗相識不足一月,玉猗的仇,還遠輪不到他來報。可妙雪是她的女兒,也是他和芷蘭唯一的孩子,孰輕孰重,不問可知。

皇甫嵩本想拍拍他的肩膀,說一聲“保重”,然而他卻突然想到玉猗這次必定是抱著必死的念頭去的,那麽自己這一聲“保重”就太不中其心了。

“可是你現在已經換上白衣。”

玉猗搖晃著酒壇,醉眼朦朧道:“那我脫了就是……”

“難道死人真的比活人更重要?”

玉猗嗬嗬傻笑著,“如果一個人死了,沒有一個人願意為他報仇,那他不就白活了嗎?何況……七年前,我就該是個死人了。”

皇甫嵩見他如此,再不多說什麽,隻抱過酒壇悶頭痛飲。

過了許久,他終於道:

“我有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