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毒殺手（三）
那日林滅來殺鳳雪，看著嬰孩兒，動了仁心。
林滅早有脫離萬毒門的打算，但萬驚天說過，萬毒門人，可以豎著進來，但隻能橫著出去。
離開，就是背叛。
萬驚天每年，總有半年在外遊**。他窺伺別人家剛出生以至五歲的孩子，見到適合練武練毒的好苗子，就暗偷明搶回來。萬毒門的弟子，都是如此而來，為此，萬毒門常年養著奶媽。
每個孩子的姓，都是從百家姓隨機抓鬮，而名字，雖不同，卻相同，都是死的意思。
萬毒門每個弟子，都可以挑戰自己的師兄，勝了，就可以取得師兄的排名。要知道出殺手任務，除了師傅指定，都是按排名挑選。排名越靠前，越占便宜，可以選酬金高的任務，也可以選安全的任務。
挑戰比賽是大事，總要擺下酒宴，全門觀戰，而且開設賭局。
普通弟子和登堂弟子的挑戰比較多，因為這些人毒功武功還較弱，有天分的人可以很快修煉得超越師兄，曾有一個排名二百七十六的登堂弟子，挑戰九十九排位弟子，結果輕易取勝，成功上位。
入室弟子則不敢輕易挑戰，因為他們地位已高，除非確有把握，沒必要生死相搏。
挑戰賽的失敗者，都被殺死。沒人喜歡被挑戰，也沒人喜歡失敗的被挑戰者繼續活著。隻有林滅是異類，才會饒人性命。
林滅從沒主動挑戰過別人，都是被迫。
排位高的弟子，不許挑戰低位，但他們看著有才能的師弟成長起來，會非常恐懼。他們需要在師弟還不夠強的時候，殺死他們。
但萬驚天嚴禁任何形式的私鬥，誰敢違反，由他親自動手，花費整整三天，活活折磨至死。
師兄們隻能羞辱師弟，逼他們挑戰，隻要不造成殘廢和內傷，萬驚天不會幹涉。
林滅每受一次羞辱，就提出一次挑戰，每次他都活了下來，他真的是個天才，有時，連萬驚天也不看好他。
挑戰賽打完，隻要被挑戰者還活著，林滅絕不會殺他，別人因此稱他林大善人。
林滅是個殺手，可他不喜歡殺人。
當林滅升為入室弟子六十三位，就沒人羞辱他了，因為師兄們都知道，林大善人不喜歡挑戰，他是個安全的人。
首席大弟子段氣，一向對林滅很客氣，但隨著林滅從登堂升為入室，隨著林滅越來越優秀，段氣的想法變了，他認為林滅不喜歡挑戰是假象，隻是想忍到足夠強大，直接挑戰他這個大師兄，一飛衝天！林滅是個太優秀的人，優秀的人，都有野心！
有一天，段氣和林滅走個對麵，段氣突然大喝：“敢擋我路！”反反正正，打了林滅十個耳光。
林滅的兩個嘴角，都滲出血來。
林滅忍受不了羞辱，但沒有發作，默默讓到路邊。
大師兄太可怕了，林滅沒有挑戰的勇氣。
中午吃飯的時候，段氣在林滅的碗中撒了一泡尿，命令：“吃下去。”
林滅端起碗，把飯倒掉，淡淡地說：“大師兄，三天之後，我向你挑戰。”
段氣愣住，然後“哈哈”一笑，繼而大笑，拂袖離去，隻留下一路笑聲，那笑聲滿是欣喜，又有些瘋狂。
林滅換了個飯碗，接著吃飯。
萬毒門的人，都瘋狂了，奔走相告。
弟子們都斷定，林滅必死。可林滅就算死，也會給大家一場精彩的戰鬥。
大家認為是林滅臨終前的三天，他沒有苦練毒功武功，而是依次拜訪各位師兄，恭恭敬敬地說：承蒙您往日關照，小弟來向您道別。他還不合常禮地給師兄磕頭。
挑戰賽那天，林滅贏了。
事後大家才知道，那三天，林滅借了三師兄、七師兄、八師兄、十二師兄三條蛇，七隻蜈蚣，十六隻蠍子，二十八種毒藥，六十三種解毒藥，許諾若是取勝，日後還債四十萬兩白銀。
那四位師兄，都受過段氣汙辱。而且借物品給林滅，算是個一本萬利的投資，失敗了，隻不過損失“一”，僥幸能成功，收獲的就是“萬”。
林滅殺了段氣，自己也遍體鱗傷，隻剩一口氣，而且身中十九種本人解不掉的奇毒，從臉到身上皮膚，到處花花綠綠，十分恐怖。
萬驚天出手，化解了林滅的毒，林滅又欠師傅五萬兩銀子。
萬毒門的弟子，有特殊的練功法門，中了毒隻要不死，基本都能把毒力轉化為功力，除非這毒過於霸道，那早晚要見閻王。
這場挑戰，也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林滅的武功驚人增長。
可死亡的陰影，仍舊籠罩。
林滅榮升大師兄，許多人都很高興。不是為林滅，是為自己。
憑林滅的實力，本坐不上這個位子，一旦坐上，就給了別人絕佳機會：搞掉弱者林滅，拿到首席寶座，很容易！
十幾個以前的師兄、現在的師弟，虎視耽耽，要是換了別人，或許會瘋掉。
林滅能活下來，靠的不是毒功武功，而是堅強。
萬驚天規定;任何人不許挑戰傷者病者，至於誰想偽裝傷病，那也別想，萬驚天會親自診察。
林滅傷好之日，就是被挑戰之時。
林滅剛能下地，就開始練功，傷口不斷崩裂。這正是他想要的，傷不好，就不會死。身為萬毒門弟子，都有止血良藥，否則這麽一次次折騰，早就失血過多而死。
本來兩個月能好的傷痕，被林滅拖到四個月才好一半，但此時傷口已不會崩開。
林滅開始往傷處下毒，利用傷口，把毒力轉為內力，不能完全吸收掉的，才用解藥化解。傷害傷口這種方法，雖然可以大幅加快內力的增長，但極為痛苦，林滅孤身一人，躲在後山的一個洞中，呻吟、嚎叫。
生存，成為痛苦。痛苦，為了生存。
林滅在練“毒傷功”的時候，有十一次陷於瀕死狀態，三次險些被毒死，其它八次，則是差點兒疼死。
林滅采用的，都是烈性複合毒藥，即使服用多種鎮痛止痛藥物，那種錐心刺骨、扯肝裂肺的疼痛，也無法忍受。有一回，他又昏死過去，如果沒有一個叫黃泉的師弟搶救，恐怕再也不會醒來。
林滅隻顧一心練功，卻不知在很多弟子心中，他已經成為一個傳奇，一個蓋世英雄。
林滅從不欺淩弱小，因為他也是個弱小，在強者的欺淩中頑強生存，弱小的師弟們，以及那些還有些良知的師弟們，都對他心懷敬仰。
排名登堂弟子二百五十一位的黃泉，經常溜到後山來，聽著林滅的痛叫，默默為他祈福，希望他平安度過一天。
當林滅很長時間不叫，黃泉覺得不妙，忍不住進洞察看。
林滅已經沒了呼吸。
黃泉精通針炙，一針下去，把林滅的命紮了回來。
從此，黃泉一直陪在林滅身邊，而且陸續又有其他弟子加入，到了後來，洞裏洞外，到處是人。
這些師弟們，盡心照顧林滅，盡量減輕他的痛苦，危急的時候，加以搶救。
林滅的“毒傷功”，每天隻練半日，時間再長，無論如何受不了。另外半天，他就和師弟們一起研究武功毒功，除了一些極為重要、用來保命的功法，其餘的，都無私貢獻出來，和大家分享。他從師弟那裏，也得到很多寶貴東西。
有人給林滅這一夥人起名“大師兄派”、“洞中派”，不止一人向萬驚天進讒言，想害林滅。可萬驚天滿不在乎，林滅再強，也還差得遠。
有哪個弟子忍受不了欺辱，就去找林滅，林滅便把他帶在身邊，甚至同吃同住。林滅真希望，有個人，也能這麽保護他。
林滅的“毒傷功”練了半年，不得不停止，必須讓傷口痊愈了，再練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他。
兩個月後，林滅的傷全好了。他為自己爭取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一年，他用痛苦，換來了實力。排名第二至第二十位的入室弟子，都暗自認為，已無必勝林滅的把握。
在師傅驗傷之前，林滅向所有入室弟子訓話：“從今天起，你們可以挑戰我，這是你們的權力。可我警告你們，你們要是失敗了，要是還活著，我不會再饒命。在處死你們之前，我會折磨你們三天三夜，作為下一個挑戰者的榜樣。”
被林滅眼神掃到的人，都心生寒意。
當日，驗傷完畢，判定痊癒。
次日，二師弟王故，挑戰林滅。
此時不挑，他日更難。
此一賽事，打成持久戰，整個上午，林滅、王故都在對方身上留下一道道傷痕，一種種毒藥，但那些毒藥，雙方都有能力化解。二人有同樣的想法：先盡量衰弱敵人，然後以猛毒攻擊弱軀，以求一擊必殺。
下午，雙方同時用出秘製毒藥，同時倒地，掙紮著，向嘴裏塞解毒藥。這些藥隻能暫時壓製毒力，適合的解藥，隻能等到勝利後再配製。此後的戰鬥，已是在比誰撐的時間更長。
二人同時爬起，又同時使出另一種劇毒，再同時倒下。
猛毒用到第七輪，雙方再也站不起來，就趴著互攻。
第八輪毒藥，決出了勝負，林滅、王故一齊暈倒，大約半刻鍾後，林滅醒來，爬到王故身邊，翻吃了王故的解藥，能掙紮著坐穩在地上了。林滅用手中的兵器，廢掉了王故手腳，王故才痛醒過來。
林滅這一場勝利，全仗著搶先醒來，而這得益於他的解毒藥更優良，有好多種珍奇藥材，都是師弟們提供的。
林滅沒有食言，他整整折磨了王故三天三夜，試驗各種毒蟲、毒藥。
林滅不願這樣，又隻能這樣。想挑戰的人需要一個榜樣，打消他們勇氣的榜樣。
數不清王故哀求了多少次，但林滅鐵著心，不讓他速死。
林滅不停向嘴中塞著解藥，自己的嘴，王故的嘴。林滅可以控製王故身上的毒，卻無法完全控製自己身上的，他不時吐出一口血。
林滅有時還會昏過去一會兒，看得場外的弟子提心吊膽，生怕他不再醒來。
林滅吃了大量起興奮作用的藥劑，確保自己不會長時間睡去。
萬驚天一直在場，但困了就躺在軟**睡覺，王故的慘叫，絲毫不影響他的睡意。
弟子們有中途離開的，但大部分都在原地，夜裏時不時打個盹兒。
終於過了三天三夜，王故死了。
林滅拄著手中兵器，搖搖晃晃走到場外，挑戰賽，才正式結束。師弟們把他抬走治傷。
精神一鬆懈下來，林滅昏了過去。
三個月後，林滅傷好，又遭到十一師弟稽斃挑戰。稽斃倚仗的，是一種新研製成的奇毒，他斷定林滅無法破解。
果然，林滅破不了稽斃的毒藥，但林滅根據和王故交戰的經驗，也試製出一種新毒，比稽斃的還要猛烈。結果稽斃當場被毒死。
林滅卻因為解毒藥優異，當時未死，花了三萬兩銀子，請師傅醫治。
從此後，林滅再未遭到挑戰，可他明白，萬毒門新人輩出，總有一天，還會有挑戰者。
這裏是地獄，隻適合惡鬼生存，想長命善終，就要離開。
讓林滅堅定去意的，還有過去的一件事。
林滅是個正常的男人，他喜歡女人。十八歲的那一年，他遇到一個浣衣女子，名叫柳雲，美麗談不上十分，但愛情一來，就是十二分的。
柳雲是個活潑的女子，愛得和林滅一樣熱烈，竟敢瞞著家裏就私定終身。
林滅的身體，是殺人的武器，他從沒想過，這身體愛起人來，是這麽美妙。
林滅手裏，已經有了不少錢財，為了不引人注意，他幾十兩幾十兩地，從公庫中自己那個專用銀箱中，取了不少次，湊足兩千兩，藏在一個隱蔽的山洞中。這筆錢，過一生的小康生活，夠用了。
林滅要和柳雲私奔，藏到一個遙遠的地方，相親相愛一生。
萬驚天是個可怕的人，林滅不明白，他怎麽能知道柳雲的存在。
那一天，林滅去小河邊，接柳雲走。
柳雲不在那裏，在河邊的，是一個師弟。
林滅又驚又怕，又狂又怒，喝問：“柳雲在哪兒？”
師弟說：“師兄，師父叫你回去。”
林滅飛奔離去，想看看柳雲在不在家，雖然他知道，那不太可能。
師弟曾在河邊叫喊：“師兄，柳雲在師傅那裏！”
林滅不得不回萬毒門。
柳雲坐在萬驚天懷裏。
林滅知道，柳雲中了師傅的迷情散，從此隻被師傅一個男人吸引。
愛情，為什麽連迷藥也抗衡不了。
“你背叛師門，是死罪。”萬驚天說。
林滅無言。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萬毒門的規矩，我就是天，我就是規矩，至尊無上，我不讓你死，你就可以不死。”萬驚天說。他真是舍不得殺掉林滅這奇才。
“任憑師傅發落。”林滅麻木地說。
“你可以娶妻生子，但不能潛逃叛離。”萬驚天說。
在萬毒門娶妻生子？林滅不願意。不光是弟子，弟子的妻子兒女也不能離開，一旦弟子身死，妻兒就會受人欺淩。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判你三十下七毒鞭。”萬驚天說。
皮鞭在七種毒水中浸泡，每種都非常霸道，每挨一鞭，強毒入體，林滅就昏厥過去，特製薰香在鼻前一晃，薰醒再打。七毒殘留身體一月，日日痛苦難捱。
迷情散，很多弟子都能造，但配料不盡相同，要解其力，必須針對其料。
林滅造出解藥，偷偷吹到柳雲臉上，但不起效用。他用不同配方，連試3次，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萬驚天無奈地說：“你的解藥造的很好，可我的迷情散，你怎麽破得了。藥力相衝，把這女子的神智毀了，一個瘋女人，我留著何用，還你吧。”
林滅失聲痛哭，柳雲卻哈哈而笑。
林滅抱住柳雲，用力吻她。柳雲在他懷中死中，唇邊猶自帶笑。
林滅在唇上沾了劇毒。
柳雲被萬驚天霸占，林滅還能忍受，因為柳雲可以正常地活著，也許還會感到幸福。
可林滅無法忍受愛人生不如死。
“你可恨我？”萬驚天問。
“弟子恨師傅。”林滅回答。
“你可要報仇？”萬驚天問。
“弟子不敢。”林滅回答。
萬驚天意外：“噢？為何不敢？”
“弟子不是師傅對手。想死，又心有不甘。”林滅回答。
萬驚天哈哈一笑：“你可想過，有朝一日，會超越我？”
“弟子永遠無法勝過師傅。”林滅回答。
萬驚天又是意外：“為何？”
“弟子永遠不如師傅狠毒。”林滅回答。
萬驚天大笑：“哈哈，好一個林大善人……”
萬驚天沒意識到，他不殺林滅，並非可惜一個天才，而是因為林滅，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與眾不同的人，很少很少，殺了可惜。
柳雲死後，林滅不敢再近女人。也看到過動心的，卻怕害了人家。
當上大師兄後，有一次去殺人，路過清淩江，看到了許碧晴。
許碧晴正在殺人。
水上幫是正派，靠替人保鏢護衛為生，經常和水寇土匪拚命。
那一日，水上幫遇上了巨寇，幫眾紛紛戰死。
林滅手指輕彈，每一彈就是一枚毒針，每一針就是一條人命。
水匪死光後，許碧晴不顧手臂上流著血，去搶救別人。
林滅深深被她吸引：這是一個殺人的女子，可她不願殺人，更願救人。
愛情象流星墜地，狠狠地砸在心坎。林滅隻想要這個女人，連累她也在所不惜。
許碧晴也被這個神秘的男人吸引，江湖兒女，愛得熱烈，就象狂風暴雨，就象猛火燒林。
兩個人秘密成婚了，見證人隻是水上幫幾個當家。
林滅問許碧晴：我要是死了，你會怎樣？
許碧晴回答：你要走，我跟著。
林滅很滿意。他不願孤獨地死去，也不願許碧晴獨留痛苦。
可是得知許碧晴肚裏有了孩子，林滅又對她說：我若死了，你一定要活著。
林滅真想讓日子就這麽過下去，雖然聚少離多，他隻能偷偷抽空兒和妻子相會，但碧晴是自由的。
可林滅知道這不可能長久，終有一日，碧晴會被發現，就要前往萬毒門居住。
那日，林滅不殺鳳雪，不單是可憐一個母親，可憐一個嬰孩兒，也是下了離開的決心。
也許會死，全家都會死，但死也不去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