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莊監正
如同月狼眼睛一般的瞳月，照耀著寂靜的長明宮，讓宮牆都染上了好看的緋紅。大晟朝司天監監正莊亦秦那矮小肥大的身軀，被瞳月投射到地麵的影子，毫不客氣地占據了相當大的麵積。
逢瞳月月圓前後三夜，莊亦秦就必須親自到長明宮校正十二個月晷。晦、朔、弦、望，每相三晷，隻有司天監監正有資格入宮正晷。這個無法讓人代勞的差事，換著二十年前尚可，如今簡直要了莊亦秦的命。由於入的是宮禁，連個打燈籠、拎測月儀的小廝都不讓帶，陪伴在側的兩名名金吾衛又絕不允許為莊監正搭把手，莊亦秦一晚走下來累得夠嗆，三晚正晷，那簡直感覺小命都去了半條。
話說回來，自古瞳月月圓之時，前後三日都無風無雨，月芒緋紅，根本用不著打什麽燈籠。這美輪美奐的長明宮裏兜了這些年，慢慢悠悠轉上兩個時辰，累是累，換個角度倒也是件趣事兒。
不過，六年前八月開始的十五夜，反常地會烏雲密布。這事兒照理應該司天監管管，但莊亦秦心裏明白，那是青衛門才該管的事兒，青衛都沒落了，司天監也就是個敲邊鼓的打雜跑腿，也管不著。到了每月十五，莊監正倒還省事了，不用擰著測月儀進宮，隻需在那宮門點個卯，回到司天監在當日曆書上寫上一句“天雲，月晷不得測”即可。
莊監正遠遠地瞧著內宮城，那裏是羽林衛負責看守的大晟天子寢宮，五十丈內，連金吾衛都不能跨足半步。內宮城裏的淩霄閣直上雲天，逢大典燈火通明，輝煌亮麗。晟建王會不會在那閣樓上正好眺望遠方的大好河山呢？莊監正心裏這麽想著，瞥了一眼淩霄閣。這夜，那閣樓卻無一盞燈亮，黑漆漆的塔身，氣勢竟不比亮燈時差多少。
大晟朝就是不一般啊，這氣派，國力不強哪能修得起來這種規模的宮殿，莊監正看著長明宮的雕梁畫棟常作此想。雖然打小沒有出過永樂都，但自考入文廟進了司天監後，讀得書多，他倒是頗知道些四海八荒的概況。那海安國、昆侖國、南沼國、雪台國、雲鶴二國出雲和入雲，還有瀛海相隔的韋西泰諸國，都是納貢朝拜，派使臣來處處學習大晟的化外之地。身處這普天之中心，管著這大晟的天文地理，每到這種時候，莊監正覺得自己比當初叱吒風雲的青衛侯還風光。往往腳步越來越輕快，時不時還哼哼小曲兒，那手中的測月儀也沒有那麽重了。人啊，凡事都得先說服自己，把自己搞定了，世上也沒什麽辛苦了。莊監正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
不過，這半年來，每次入長明宮，莊監正都沒了先前那般累並快樂著的心態。自從有一晚在月晷儀邊遇到大晟仙寧長公主顏不語之後，日子就沒那麽好過了。
半年前那一晚和今晚沒什麽區別。
千年不變的瞳月，那天晚上照樣用緋紅光芒籠罩著長明宮。當校正完望字二晷後，此處已遠離坐落於北麵的內宮城很遠了。羽林衛的夜哨目力都看不到的地方，從來不和莊監正搭話的兩名金吾衛，其中一人發話了：“監正大人，長公主在望字三晷處等您，有事相商。”莊亦秦愣了一下，轉身一瞧，竟然是金吾衛總旗官林德。那林德身邊的另一名金吾衛，卻是金吾校尉文一山。金吾衛管事的兩大將，雙雙陪著莊亦秦轉完了大半個長明宮，莊監正腿都軟了。倒頭要跪，那文一山伸手一托，接過莊監正手中的燈籠，說道：“監正大人，你我官位品秩差不多，可不能行大禮。”扶起莊亦秦，文一山手一指，“速去拜見長公主。”語調稍硬，莊亦秦抬頭，隻見二人已退後幾步，隱於宮牆陰影之中。
莊亦秦本就是個膽小怕事之人，心下忐忑，卻不敢怠慢，轉身往望字三晷方向行去。
隻見遠處望字三晷前站著的那仙寧公主顏不語，一襲白衣，卻是男子打扮。莊亦秦在祭天大典和朝堂之上也曾見過她幾麵，即便是戴著麵紗，也能感受到長公主的美貌逼人。行至相隔十丈處，望見仙寧公主那俊俏挺拔的身姿，莊監正本來就嚇軟了的膝蓋，撲通一下跪了下去，埋首囁嚅著說道：“大晟司天監監正莊，莊，莊，莊亦，亦，亦秦，拜，拜，拜，拜見長公，公主……”
“噗……監正大人，何必懼怕？”
莊亦秦聽到仙寧公主的笑聲，忍不住想抬頭，奈何膽小如鼠的他，額頭像粘在了地麵上一樣。
“平身吧，過來說話。”顏不語發話。
莊亦秦這才敢緩緩抬起頭來，整個身子卻仍然匍匐在地上，往前爬了幾丈，停住了。
“哈哈哈哈哈”，顏不語被他那滑稽的姿勢惹得笑了起來，“您可是可以和我平身說話的正三品秩位高官，不必如此。”
莊亦秦顫聲道：“長公主，小，小，小人這樣，這樣，這樣自在一點，請容小人跪，跪跪著答您的話。”
這一下，又逗樂了顏不語，她緩步行到莊監正麵前，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莊亦秦差點又軟癱了下去。
接下來，仙寧公主的話，讓莊亦秦真的軟癱了下去……
“監正大人，本宮想要您幫我辦件事兒。”顏不語說到。
“公主您發話，小，小，小人戮盡全力！”莊亦秦埋首答。
“事關星軌圖……”顏不語喵了一眼莊亦秦，“我要你……”
如此這般。
大晟朝司天監監正莊亦秦，從此成了大晟朝仙寧長公主顏不語的一顆棋子。
而半年後的今晚，這顆棋子就是來複命的。
宮牆陰影裏，林德和文一山如幽靈般矗立。從莊監正手中接過來的燈籠，被文一山一口吹滅了。莊亦秦回頭看了一眼，那二人隱在暗處，麵目模糊。莊監正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
不遠處，仙寧公主仍是一身白衫，緋紅的瞳月光芒映照得那玲瓏有致的身影格外修長纖細。
“大晟司天監監正莊亦秦，叩見長公主。”還是望字三晷前，莊監正肥大的身軀，照舊跪倒在地，聲音卻不似過往那般顫抖了，這半年，按仙寧公主的計劃，他已經把任務完成得差不多了，“稟公主，一切如您所料，那韓孝謀……”
“知道了……”顏不語的聲音冷冷地傳到莊監正耳邊，“接下來，你還得幫我一個忙。”
莊亦秦抬首：“公主請說，小人萬死不辭。”
“嗯”，顏不語看著莊亦秦的眼睛笑道，“我不要你萬死……”她往後退了幾步，接著說，“我隻要你死一次”。
劍尖從莊亦秦的前胸冒出來時，他有些疑惑，“公，公，公主……”一隻大手捂住了他的嘴，突然一陣劇痛席卷了他的全身，鮮血噴湧而出，剛好灑在仙寧公主腳前一步遠。
林德扶住莊亦秦的屍身慢慢放下，文一山將劍從他後背拔出，往右一擺，手腕一抖，甩掉了劍上的鮮血。緋紅的瞳月光輝下，劍身上閃過兩個字——
青衛。
剛才還灑滿月芒的天空，陡然一下烏雲密布。
十月十五到了，天象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