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顏煥

時間已近子時,養生殿的書房內,晟建王顏煥仍在披閱奏折。

他看著案上一份北方來加蓋十萬火急的邊疆速報,眉頭緊皺,不由得轉起手中的玉戒。先是九月有異相現於京城,前幾日又有羽逆現身,這份高昌城發來的奏折,說的卻是北涼郡內,疑似有蠻古妖物出現,並屠戮了一個邊陲小城。

真乃多事之秋。

晟建王放下奏折,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肋下。前兩月肝病發作,吃了十幾帖太醫開的藥,稍微好轉,實際並沒有完全痊愈;太醫叮囑要忌油膩辛辣,早點休息,前一項倒是容易做到,後一項則是太難。案上奏折本就堆積如山,若是再早睡的話,又哪裏批改得完。

早知今日,當初又何必搶了王位來坐,真是自找苦吃。

不過,實在也不是他要篡位,父王當年早就對太子顏熾不滿,他隻是幫父王做了這個決定而已。

長兄顏熾大他六歲,心性卻如小他六歲,放浪形骸,喜詩歌辭賦,與當時永樂都內的大詩人祝歌行、青衛侯姬牧星,還有別的文人墨客,常聚在一起飲酒作樂。如果這樣也就罷了,偏偏他不知受誰蠱惑,總說大晟的疆域太廣,中央嫌地方難以管理,地方嫌中央壓榨太甚;等他繼位,便要將大晟分割成七八個諸侯國,大家各自過日子,豈不快哉。

不光如此,太子還極為欣賞出雲國上的長老院製,將自己的長子送到出雲島上學習,又換來雲氏之女雲端,並親自作媒,將其嫁給自己的好友祝歌行。因為出雲國人喜居高處,顏熾還賞賜三萬青銀給祝歌行,讓他在永樂都西北郊外,為雲端修了一處塔宮供二人居住。並到處揚言,為了大晟跟出雲兩國的世誼,等他登基隻有,要將龍牙、嶺東兩郡的漁場,贈一半於出雲國。豈不知這些漁場,卻是兩郡數萬漁民養家糊口的所在。這番言行,讓世間震動,議論紛紛,遂稱其為“輕薄太子”。

在大舜朝時,憑著星紋之力,統治了海內所有已知的陸地,從極南到極北,極東至極西,普天之下,莫非大舜的國土。不僅如今的大晟全境,連東北廣闊的雪台、西邊溟海上的出雲島、南邊海安,全都是舜朝的疆域。雪台、出雲、海安這三處地方,人口密度雖不如東陸中部,但麵積加起來,卻足足占了舜國國境的三分之一。

正因為幅員遼闊,人口眾多,所以舜朝的君主都稱為帝,而到了大晟,即使英明神武如開國的顏烈,諡號也不過是晟始王。

從來隻有帝王嫌疆土太小,力爭開疆擴土;像顏熾這般反其道而為之,要主動放棄國土的,從古到今還是第一人。此等言論,自然惹惱了晟景王,但廢太子乃是動搖國脈的大事,牽連甚廣;先王行事優柔寡斷,所以遲遲未能下這個決定。

二王子顏煥雖比太子顏熾小六歲,但自幼勤奮好學,少年老成,深得晟景王的歡心。久而久之,他身邊亦聚集了一幫朝臣,亦開始有人攛掇其除掉兄長,取而代之。

顏煥對於兄長,並非全無手足之情;隻是他心裏亦深知,如果當真如顏熾所說,登基後將大晟分裂為七八個小國,國與國之間必定互相討伐、戰火不斷;東陸從此永無寧日,百姓顛沛流離,蒼生塗炭。

到了八年前,晟景王患病,眼看將不久於人世,顏煥知道,為了蒼生社稷著想,不能再拖了。

這世間,有人可以幹幹淨淨地活著,是因為有人做了手中沾血的肮髒事。

接著便出現了連續三日,關於太子謀反的讖文,又從他居住的宮殿內搜出了烏頭草;然後太子被貶為庶民,關入詔獄,太子黨全部被肅清。父王的病情卻未見好轉,於病榻前將顏煥立為太子;兩年後撒手人寰,顏煥順利繼位,將父王諡號定位晟景王,自己則成為新的晟王:晟建王。

這六年裏,晟建王勤勤勉勉,苦心維持,雖然西邊出雲、南邊海安偶有戰事,淮湖三郡、清府四郡,原來的舜朝士族虎視眈眈;但大晟國境內,還算得上是風調雨順,歌舞升平。

有時批閱到難以處理的奏折,晟建王總是會想,如果當初是兄長繼位,遇到此事會如何處理?想起顏熾那滿不在乎的樣子,大概還沒到這時,大晟早就垮了吧。

所以,他也並沒有後悔當初的決定——假造讖文,在太子殿內放入烏頭草以栽贓。

想起讖文,他突然憶起一事。

前兩日司天監送來的讖文,怕是有偽造的嫌疑。

因為星算之術非同小可,所以司天監的這一套辨星流程,設置了許多防止偽造的手段。

比如,每張星軌圖上都必須有青衛門道宗的印章,此印章由青衛侯隨身攜帶,無論洗澡還是行房,一律不得卸下。再有,負責辨星的六位辨星士,散居於永樂城內,隻有司天監的監副知道具體住處。

而辨星士的六個錦盒內,都有各自的封條,監副拿到手上後,亦無法進行偽造;六個錦盒送回司天監後,由監正將三十六個字組成六字讖文,再親自送呈於晟建王。平日裏晟建王並不會檢查,但如果哪天的讖文有特別含義,則會拿來與當日的三十六個字比對,所以監正亦是不敢亂來。

在整一個鏈條裏,無論誰被發現了造假,所有人都會受到株連。因此,為了保住自己性命,這些人也會相互監督,更增加了偽造的難度。

這套流程看上去無懈可擊,但如果是深知內情的人,花費一番苦心,還是有瞞天過海的可能。多年前他還是二王子的時候,便用了足足一年,找到六位辨星士,以極高的代價,讓他們於連續三日之內,交出自己預備好的六個字。

除了此法之外,司天監的監正與監副,如果同時被買通,鋌而走險,也存在成功造假的可能。畢竟,這世上沒有不能被買通的人,區別無非在於收買的代價有多大。

晟建王本來就是依靠偽造讖文上位,在他登基之後,自然是對此特別提防。既然活人都不值得信任,那麽,可以相信的就隻有死物了。

比如說,要是晟建王自己可以辨星,天底下便沒人可以騙到他。

晟建王站起身來,走到書架前,拿下一本無關緊要的書;這本書後,卻是有一個隱藏的機關。他取下手上所戴的玉戒,置於機關中,緩慢旋轉,書架之後便露出一個隱藏的櫃子。那櫃中,赫然是一本完整的姬氏星辭書。

晟建王取出星辭書,走回案前,又取出九月十八、十月初一、十月初二,共三張星軌圖,開始仔細比較。

晟建王顏煥的另一個身份,乃是一名辨星士。

如今世上青衛凋敝、門徒散落,誰能料到,當今天子卻是隱藏的青衛門徒。

顏煥對照著書與圖,再次組合讖文。

十月初一日,司天監所交的讖文是“逆賊現於十五”,後一日的是“子時安定橋下”。連起來的意思就很明顯了,十五子時,誰在連接城南城北的安定橋下出現,誰便是謀反的逆賊。

可是,這兩日的讖文卻是偽造的。

如果對應原來的星軌圖,十月初一的讖文並無意義,十月初二的卻頗為有趣,真實的內容是“青衛侯入詔獄”。

顏煥轉動了手中的翡翠戒指,苦苦思索此事。

顯然,是有人偽造了讖文,並且設局陷害青衛侯姬原,讓他於十月十五的子時,去安定橋下做某事。

無論幕後黑手是誰,最終結果,定然是此人得逞了。因為真正的讖文顯示青衛侯即將入詔獄,而一旦被正確解釋出來的讖文,無論多麽荒誕不經、不可思議,都必然會實現。

想到這裏,顏煥不由得笑了一下。如此看來,這個親外甥是在劫難逃,這小子平日裏自以為聰明,其實不比他寶貝表弟好多少。也罷,就憑他那吊兒郎當的性子,也該到詔獄裏去悔過一下。

想到這裏,晟建王當即寫手書一張聖諭,著虎賁郎將鍾舟,派一隊禦林軍於十月十五,埋伏在安定橋附近,將可疑人等捉拿歸案,但切不可傷其性命。

不過,受害者確定了,指使偽造讖文的卻會是誰呢?

嫌疑最大的乃是淮寧侯,其次是新象侯,這兩人一個憑著青脊山的銀礦,一個憑著販賣昆侖奴,皆是斂財極多,富可敵國;這兩位遠在封地的侯爺,在永樂都籠絡朝臣,對王位虎視眈眈,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其次,女兒仙寧公主,嫌疑也不算太小。這女兒年方十七,卻與父親極為相像,城府極深,殺伐果斷,再假以時日,將王位傳給她也未嚐不可。如若她現在輕舉妄動,卻是極不明智,即使暫時奪得了王位,也絕非淮寧侯與新象侯的對手。

另外在六年前,他下令誅殺了出雲國的天羽女夫婦,其十歲幼女亦不知去向。出雲國有仇必報,要取他性命,亦是極為正常之事。

晟建王無奈地歎了口氣,原來君王這一人,即是天下之主,也是天下之敵;不光敵國是敵人,封侯是敵人,就連親生女兒,也同樣是與他為敵。

難怪自己這條命,卻是活不長了啊。

晟建王收起前兩張星圖,又展開九月十八這一張。這段時間,他無數次地檢查這張星圖,想要找出其它的可能性,但卻是徒勞無功。

九月十八日的讖文較為特殊,可組合為兩條讖文;按照慣例,司天監應將兩組讖文全部呈送,但不知受何人指使,隻交了第一張。這兩條讖文,其一為“白羊將入虎口”,明顯是指虎苑內之事;後一條卻是與晟王密切相關,無論看了多少次,依然會讓他足底生寒——“天子壽辰駕崩”。

當今天下雖有大晟、出雲、雪台、海安四國,稱為“天子”的卻隻有他一人。“天子壽辰駕崩”這六個字,如果理解為今年的壽辰,那麽從今日算起,他的陽壽便隻剩不多時了。若是往後不知哪年的誕辰,卻不失為好事一樁;總之一年裏其它日子都不必擔心,無論做何事都不至於丟了性命,因為星算之術已經指明,他必然是死在出生的同一天。

凡人難逃一死,君王亦莫能免;唯一不同的是,平常人較容易壽終正寢,生在帝王家,卻像是把脖子架在斷頭台,不知哪日便聽到哢嚓一聲。

晟建王自嘲一笑,連這張星軌圖,也收了起來。

又分心了,今日工作卻還未完呢。

他打了個哈欠,翻開一本奏折;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坐一天的龍椅,便要改一天的奏折。

事到如今,唯一讓晟建王顏煥記掛的,是在他駕崩後,會被封為什麽諡號呢?

他自己卻有主意——晟定宗三個字,乃是極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