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顏不語

“那穆犯所說,便是如此。”

大晟第一美人,仙寧公主顏不語,此刻侍立於一名清臒的中年男子身旁,微微低頭,態度恭順。

養生殿內燈火通明,男子坐於桌前,神態疲倦。這四十來歲的男子,便是仙寧公主之父,當今天子,統領八千萬臣民的大晟君王——晟建王。

晟建王輕撫手中的翡翠戒指,低聲問:“大晟亡於今歲,他真是如此說的?”

顏不語深諳其父脾性,答道:“確實如此,典獄官劉謹也在場,父王可要喚他入宮……”

晟建王擺手道:“不必。”

上月二十日晚,接近子時,一道白光自城南清平坊與敦義坊之間,衝天而起。永樂都東南、東北城內,許多人目睹了這一異象。晟建王那時還在批閱奏折,並未親眼看見,但宮內外各色人等都說如此,看來乃是千真萬確。

在附近巡邏的兩名金吾衛,騎馬趕至,發現巷口有一匹老馬,巷內則有一名年輕男子,對著坊牆下的一堆白骨,神情緊張,形態可疑。金吾衛當即將該男子抓獲,經過盤查,此人叫做穆北辰,年方十七,乃是武廟這一期的學官,來自雲州澶淵,其父是一名下級軍官。

查此人身世清白,在武廟期間也並無怪異言行舉動,當晚乃是跟幾名同窗,在眾樂坊內飲酒作樂,後發生口角,憤然離席。

晟建王突然想起,問道:“九月二十,豈不是語兒到武廟慰問那天?”

顏不語點頭道:“正是,兒臣當日下午去了武廟,但對此人毫無印象。”

晟建王轉動手中的玉戒指,沉默不語。

“大晟亡於今歲”,如今已是十月,如果這犯人一番胡說竟然成真,那麽留給大晟朝的時間,還不足三個月。想那金象王朝興盛了五百來年,舜朝亦有六百多年國運,而大晟朝到如今不過一百五十年,國祚當真要毀在他手上?

晟建王沉吟片刻,低聲問仙寧公主:“對於此事,語兒作何見解?”

顏不語輕哼了一聲:“妖言惑眾,不足為信。我大晟四海升平,國運昌隆,父王英明神武,萬民敬仰,必將……”

晟建王伸手止住:“那朕問你,該犯如何處理?”

仙寧公主表情平靜,語氣淡然:“穆犯大逆不道,蠱惑人心,又與妖術脫不了幹係,兒臣認為,應當斬首示眾。”

晟建王頷首微笑,想必女兒所說,正合他的心意:“語兒行事果斷,不作婦人之仁,有吾少年時風采。”

顏不語拱手道:“父王過獎,那兒臣便交代劉謹,盡快論斬,以免夜長夢多。”

晟建王輕撫戒指,像是有些疲倦:“語兒還有要稟報的嗎?”

公主沉吟片刻:“並無。夜深了,兒臣先行告退,父王早點休息。”

晟建王微微一笑,像是隨意提起:“朕聽說,前幾日那虎苑內,有名力士差點被咬死?”

顏不語臉色一動,低聲道:“確有此事,差點被咬死的昆侖奴喚作力耶,渾號白羊將軍,那本是他最後一場角鬥。”

晟建王看著女兒,饒有興致地問:“我那好外甥,這次終於等到了,他贏了多少銀兩?”

顏不語似乎有些猶豫:“稟報父王,姬原他這次……適逢身體不適,並未前往虎苑觀看,所以並未下注。”

晟建王突然哈哈大笑:“妙極,妙極!朕聽人說,三年裏,這小子每次都押白羊將軍輸,連押二十九場,也就連輸了二十九場。偏偏到這三十場,他可以贏回來時,卻竟然沒有下注,連虎苑都沒有去。語兒你說,這其中,是否有些蹊蹺?這青衛侯當真是運氣極差,還是說……”

晟建王收斂笑容:“還是說,他早知道結果,卻故意反其道而行。反正他什麽都不想要,錢財對他來說,更無非糞土而已。”

沒想到晟建王平時對姬原不聞不問,暗地裏卻是掌握了他的行蹤脾性。公主眉頭一皺,答道:“父王多心了,據兒臣所知,姬原與那虎苑苑主並無瓜葛,絕不會串通作假……”

晟建王輕哼了一聲:“語兒,在朕麵前還耍什麽小聰明?你知道,朕問的並非這個。勾結虎苑暗中操作,輸贏點細碎銀兩,無非是生性頑劣,品行不端。朕問的乃是這個……”

他從袖內掏出一截紙條,放在桌上:“語兒你看。”

顏不語一眼便認了出來,這是司天監所送來的讖文,上麵赫然寫著“白羊將入虎口”六個小字。

未等公主回話,晟建王站起身來,居高臨下道:“此乃半月前的讖文,指的明顯是虎苑之事,而今果然應驗。是否青衛侯偷學了辨星之術,借星軌圖洞悉了將來之事,才會連虎苑都不去?”

顏不語大為緊張,連聲音都變了:“據兒臣所知,並無此事。”

晟建王默然不語,隻是看著公主,便似乎有千斤的重擔,壓在她肩上。

未幾,晟建王重新落座,緩緩道:“沒有便好。語兒,你心中清楚,青衛一門若是重拾了辨星之術,對大晟社稷乃是極大的威脅。你與那小子青梅竹馬,在一起時,需替朕多為監視。隻要姬原有半點苗頭,即刻向朕稟報,萬萬不可偏袒那小子。”

長公主低垂著頭:“兒臣知道。”

晟建王揮了揮手:“罷了,你退下吧。”

長公主關切道:“父王肝病剛愈,也千萬保重龍體,早點休息。”

晟建王疲倦地笑:“朕知道了。”

顏不語向父王施禮,倒退了幾步,才轉身向殿外走去。

不用回頭,她也知道父王此時,正在轉動他那心愛的翡翠戒指。

出了養生殿外,亥時已然過半,瞳月即將到達中天;秋夜的風一吹,公主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早有貼身的宮女,喚作峨眉的,為她披上一件絲緞雲肩。

公主想大步往前走,卻發現身上衣裙甚為礙事;她這才醒悟到,今日都在宮內,所以穿的都是父王所喜的女兒家衣物。她也並非不愛華服,隻是美則美也,卻全然不如男裝方便。

顏不語不由放慢了腳步,心中卻在一字一句地回想,剛才與父王的對話,可有露出破綻?

想來是沒有的。

父王生性多疑,但自己剛才表現得進退有度,滴水不漏;從他的表情來看,並未產生任何疑心。畢竟,父王可以相信的人本就不多,而自己是他膝下第一個兒女,是他最為疼愛的長公主。

顏不語乃是晟建王與袁妃所生,今年十七,比青衛侯姬原小一歲;按照沿襲自舜朝的慣例,每一代的青衛侯,都會娶在他之後的第一個表妹為妻。所以,在顏不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便注定要嫁給那個不成器的表哥了。

在仙寧公主之後,父王與妃嬪接連生了四個女兒,過了整整九年,才終於跟當今王後誕下一子,如今方才八歲。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顏不語幾乎得到了父王的所有寵愛,也曾被當作是兒子來教育。自從十四歲後的三年多裏,她承擔了替父親搜集情報、體察民情的重任;長公主樂於為父王東奔西走、排憂解難,並因此深得他的信任。

隻可惜,即便如此,生為女兒身,無論如何天資聰穎,如何勤勉,亦不可能繼承王位。從古至今,一代代的帝王,隻會將寶座交予兒子。

再過一到兩年,仙寧公主便會奉父王之令,嫁給青衛侯姬原,以侯府女主人的名義,繼續監視青衛侯;幾年後,她會生出青衛侯的後代,再十幾年後,將另一名公主納為兒媳。如此荒謬之事,已經輪回了近八百年,還不知要持續到幾時。

不甘心又如何,這便是從仙寧公主出生,便已注定的命運。沒有人會替她鳴不平,甚至沒有人會聽她抱怨。生在帝王之家,便要承擔比普通人更重百倍的宿命。

除非,她親手打破這個宿命。

顏不語摸向自己袖中,那裏麵藏著另一張紙條,寫的也是同樣的六個字——白羊將入虎口。這是在半個月前,司天監的內應交給她的。

從那時候起,顏不語就開始周密策劃。

如果在虎苑的這次角鬥中,姬原照常出席,如往常一樣投注,即使贏得了大筆銀兩,也不足以讓父王起疑。畢竟,半個永樂都的人都知道,青衛侯之前在虎苑裏,已經連押了二十九次力士輸,再押最後一次,也不過理所當然。

但是,如果他一反常態,突然便不買了呢?

依父親的脾性,必然會覺得其中有古怪。

可是,要怎樣才能讓姬原不去虎苑?顏不語對表哥亦是頗為了解,知道他玩世不恭,天地間唯一在乎的,便是那可笑的侖奴。如此一來,隻要讓那個喚作檀香的侖奴,稍微出一點意外,需人寸步不離地照顧即可。

果然,這半個多月以來,一切都正如她的部署,進行得異常順利。剛才在殿內,父王對青衛侯的懷疑,已經溢於言表,隻需再添一把火,這青衛侯便會被捉回來受審了。一旦入獄,姬原便會被免除繪星的權利,父王即將遇刺這件事,自然再無讖文可以預警了。

青衛侯這預測未來的神通,本可以為她所用,隻可惜,從小到大,這個不成器的表哥,無論她如何拉攏,如何示好,都一直對她退避三舍,敬而遠之。即使勉為其難和她呆在一起,也是裝瘋賣傻,插科打諢。

這倒也不奇怪,雄獅不會警惕身邊的月狼,但生性膽小的兔子,卻總能嗅出空氣裏危險的氣味,然後逃得遠遠的。

想到這裏,仙寧公主輕聲笑道:“看你能逃到哪去?”

碎步跟在身後的峨眉,此時忍不住道:“主子,這個方向,不是回仙寧宮…… ”

顏不語揮手道:“你先去,本宮稍後便回。”

峨眉心裏奇怪,卻不敢多言,施完禮便走了。

顏不語看著四下無人,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如同月狼眼睛的瞳月,照耀著寂靜的長明宮,讓白天裏灰色單調的宮牆,都染上了好看的緋紅。這大晟王朝的心髒,仙寧公主住了十八年的地方,是否有朝一日,會全部屬於她呢?

並非沒有這樣的可能,比如說,父王若英年早逝,而幼弟尚未長大,她作為長公主,自然就有了施展的空間。這幾年內,她早已籠絡了一班朝臣,屆時自會助她一臂之力。

顏不語想起整整一個月前,那被她銷毀的另一條讖文——天子壽辰駕崩。父王的誕辰,乃是在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九。

那穆犯所說的未必是真的,但青衛侯所畫的星軌圖,一旦被解讀出來,則必然會實現;大晟是否隻剩三月國運,不得而知,但留給父王的時間,卻絕對是不足三月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階段,密謀若是敗露,她一定會死在父王之前,至少是被關進永不見天日的詔獄。所以,必須確保萬無一失。

顏不語心想,如果獅子的疑心還不夠,不如直接給兔子致命一擊。

狼,不會獨自行動。

不遠處的宮牆下,一個肥胖的身影,正朝她緩緩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