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力耶

力耶全身**,佇立於豹房中央,任由兩名東陸女子,在他身上塗抹羊脂。

他的身高,在昆侖奴中亦算是高大,普通的東陸男子,通常隻及其肩;更別提這兩名女仆,站直了身子,也隻到他的胸口。

力耶全身塗了油的筋肉,塊狀分明,黝黑閃光。他突然抓向一名女仆的腰間,如同東陸小兒對待布偶般,將其高高舉起;另一隻巨掌,粗魯地去剝那女仆的衣服。女仆年近三十歲,體態豐腴,似是早已習慣,所以隻是口中說不,卻並未當真抵抗。

這巨塔般的黑人,將手中女仆的衣物剝到一半,卻又重新放於地上。他厭惡地揮了揮手,兩名奴仆鞠了個躬,轉身退出了豹房。

不知為何,力耶有些心神不寧。

今日乃是十月十五,他在虎苑內的第三十場廝殺,也將是最後一場。這一場廝殺結束後,他就可以解除奴隸身份,成為一個自由人。從此以後,他可以選擇在永樂都、或者大晟的任何一個州郡生活,反正他這幾年攢下的青銀,足夠花好幾輩子。

更何況,早有幾個公卿大臣的未亡人,渴望將這健壯的昆侖奴,納入房中。從此錦衣玉食自不待言,他還可以擁有幾名東陸奴婢,或是與他同樣的昆侖奴。

如果不想呆在東陸的話,他也可以回昆侖島。

自從七歲那年,他從象母手中被奪走,賣到東陸後,便從沒回過那瀛海上的大島;這是因為,這二十年來,主人不準他離開虎苑半步。

大晟朝戶部的昆侖司,早有明文規定,昆侖奴不得違背主人意願,亦不得擅自離開主人;一個獨自走在街上的昆侖奴,是人人都可以殺的昆侖奴,殺完之後,還能到昆侖司領二十兩賞錢。

白羊將軍力耶,此刻站在豹房中央,閉上眼睛,回想兒時象母的容貌。如同往日一樣,那張臉隱藏在煙霧中,難以分辨。

已經過了二十年,不知島上的象母,如今是死是活?

昆侖奴的風俗與東陸大為不同,把生身父親稱為猿父,母親稱為象母。早在一千多年前,從昆侖島東渡而來的昆侖人,憑借操縱巨猿和金象的能力,在大陸的東部沿海,建立了盛極一時的金象王朝。那個時候,東陸哪有什麽大晟、大舜,那些隻懂耕種的部落,全都屈服於金象王朝的統治下。

那時候,昆侖人才是東陸的主宰。

再後來,周武和姬無意揭竿而起,率領神農、蚩尤、祝融、洪夷、伏羲五部,聯合其它小部落,斬盡了所有巨猿和金象,滅亡了曾經輝煌的昆侖王國。從那以後,曾經高貴的昆侖人,就淪為了奴隸的存在,到現在已是八百多年。

力耶知道,有一名姬無意的後人,每場都坐於西邊的樓台,並且每場都買他輸。所以每次殺了老虎,力耶便有意往樓台上看去,那青衛侯失魂落魄的模樣,便是對他的另一種獎賞。

如今大部分的昆侖奴,對往日金象王朝的榮光,完全一無所知;他們生而為奴,畢生誌願是做一個出色的奴仆,得到主人的賞識;如能遇到一個不常鞭打、能給飽飯吃的東陸主人,就是他們畢生最大的幸運。這些昆侖奴們,從未想過自由為何物。

力耶卻是不同。

他本也不知道金象王國,是被賣到虎苑之後,一名好姓陸的好心力士告訴他的;不過這一名東陸的力士,技不如人,早在十幾年前便死於虎爪之下。陸力士也是虎苑內最後一批東陸人,近十年來,活躍於鬥獸場上,殺虎的、被虎殺的,全都是下賤的昆侖奴。

陸力士死的時候,力耶還沒開始第一場角鬥,更沒有得到“白羊將軍”這個美稱。轉眼十幾年過去,如今他即將迎來虎苑裏的最後一場廝殺,結束之後,他便能踏出虎苑,以自由人的身份,活在這天地間。

以前胡思亂想的事情,到了現在,似乎可以認真考慮了。

力耶雖然不記得象母的麵容,卻依稀記得幼年時,曾在島上見過殘存的巨猿,雖非傳說中的六耳,但亦體型巨大,足有棕櫚樹那麽高。

如果他獲得自由身之後,放棄永樂都內窮奢極侈的生活,返回那酷熱的昆侖島,有沒有可能——他重新找到驅使猿象之力,喚起昆侖人沉睡的血性,將那昆侖島都護府內的東陸官兵,盡數殺光。這樣一來,昆侖島便能脫離大晟的統治,重新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

而他白羊將軍,作為昆侖人的王,自然會賜島上所有人自由,這種他廝殺了三十場才終於獲得的、天地間最寶貴的自由。

從他以後,世世代代的昆侖人,永不為奴。

“白羊將軍,時辰到了。”

一名虎苑內的管事,站在豹房門口,臉上盡是諂媚的笑容。

力耶甕聲甕氣道:“知道了。”

在虎苑內住了二十年,他的永樂官話比一般昆侖奴好,但也隻能表達簡單的意思。

他從架上拿起長矛和盾牌,這兩樣武器看上去平平無奇,實際卻大有來頭。盾牌是用不知什麽木頭製成,背後有雕刻有一枚古怪的圖案;長矛的尖刺,乃是極北之地的千年寒鐵,上麵還塗抹了鉤吻草的毒液,刺入老虎的體內後,能讓其身體麻木,先是使不出力氣,繼而動彈不得。

有這兩樣法寶在手,再加上本場乃是退役之戰,虎苑安排了一隻未及三歲的幼虎,來保證萬無一失。

力耶手執一矛一盾,出了豹房,走過長長的通道,如同往日一般,站在了那鬥獸場內。他將手中矛盾用力相擊,發出巨大的聲響,引得高台上的觀眾們一陣歡呼雷動。

白羊將軍仰頭看去,今日的四麵大看台上,人數比以往還要多上一半,足有一萬五。這些人匯集自五湖四海,都是為他而來,為這經典的最後一役而來,但求親眼目睹盛況,日後好跟子孫們吹噓。

力耶看見,大看台上亦有不少昆侖奴,侍立於主人身旁;他不禁想到,待他成功立國,這些同族們會是他的子民,處於他的保護下,再也不必擔心主人的皮鞭。

就在此時,鬥獸場中央的機關緩緩打開,今次對決的猛獸,便出現在白羊將軍眼前。大觀台上的觀眾,看見了這不足五百斤的老虎,不由發出了一陣噓聲。所有人都知道此次昆侖奴必勝,所以那輸贏的相差,竟然達到了一兩賠一兩二,以及一兩賠十兩之巨。但是,虎苑竟然堂而皇之地安排了一隻瘦弱老虎出場,仍然讓觀眾們感到不悅。

但是,力耶永不掉以輕心。這也是他從前麵二十九場廝殺中,成功活下來的秘訣。對老虎脫了褲子挑釁,或是在台上同夥的配合下,假裝大意,不過是練習了無數次的表演。在鬥獸場上,白羊將軍比一頭真正的白羊,還要更加警惕。

他凝神去看那老虎,卻覺得有些眼熟。這身上的斑紋,似乎在哪裏見過。

不待他出手挑逗,這瘦弱的未成年雄虎,便自己跳下了機關,朝他緩緩走來。

力耶看著它那扁扁的肚子,不由得心生疑惑;按照常理,每一次廝殺前,老虎都會被喂得過飽,以降低它的攻擊性。

未及想太多,那雄虎已經躍至眼前,悍然出爪。

白羊將軍舉盾擋格,卻聽見啪的一聲——那上古神木所製成的盾牌,竟然裂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他再仔細看時,卻發現盾牌後的奇怪圖案,與往日略有不同。

那年輕雄虎發出一聲怒吼,猛地撲將過來,被力耶輕輕躲開;與此同時,搏虎力士還用手中長矛,刺中了老虎肋下。

一人一虎你來我往,那盾牌上的裂痕越來越大,不過雄虎身上,也被長矛刺中了十幾下。力耶心中漸漸鬆了下來,那老虎體內的鉤吻毒,很快就要發揮效果,待那畜生動作變慢,上前去解決它便可。為保萬全,這次也不玩被撲倒再捅匕首的把戲……

不對。

那老虎拍打撕咬的力度,不但未見減弱,反而越加瘋狂;力耶此時也認了出來,年輕雄虎身上那奇特的斑紋,與三年之前,他所殺掉的第一隻年邁雌虎,卻是一模一樣。原來,這隻老虎,卻是來為他母親報仇的。

雄虎張嘴咬來,力耶舉盾去擋,沒想到那木頭盾牌,竟然碎成了片片渣滓!

力耶右手被老虎咬中,頓時鮮血直流,痛徹心扉;他情急之下,長矛往老虎的眼睛刺去,卻被老虎一爪輕輕打掉。

再接下來,那猛獸叼著力耶的右臂,往後一拖,同時右掌往他臉上一抓——隻聽咯噔一聲,力耶腦袋裏隨之轟然作響。

殺虎之人,終被虎所殺。或許“白羊將軍”這個名號便起得不好,天地間自有其規則——白羊終將入虎口。

這勝了二十九場的搏虎力士,便在最後的廝殺中,功虧一簣。奴隸沒有得到渴望已久的自由,那些癡心妄想的白日夢,更在這一瞬間離他遠去;與此同時,幕後操縱一切的尊貴主人,和那些早知道結果的客人們,卻賺得盆滿缽滿。

所犧牲的,無非是一條昆侖奴的賤命,又有什麽要緊;老的死了,再買新的便是。

在那彌留的力士耳中,大看台上的驚呼,以及紅土上的馬蹄聲,轉眼變得虛無縹緲。

死亡的降臨,比想象中更快。

被老虎撲到身上時,力耶的頭顱,恰好對著西邊的樓閣。映在他空洞的眸子裏,那青衛侯慣常所坐的位置,今日卻是空空如也。